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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燈向曉

裴府。

裴鑒英聽聞公儀景剛從慶山回來,氣得連連咳嗽:“胡鬧!你若有任何閃失,叫為師如何面對嵩郎的在天之靈?”

公儀景見師父如此生氣,一時之間也被吓住了。雖然帶回來不少重要的線索,但師父好像并不關心,只是念叨着若她假意告假私自離京之事被外人知道,定要受到重罰。

公儀景不知該如何讓師父息怒,手足無措之際,裴聿之急忙打圓場:“阿爹莫要再動怒,阿景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

“是啊師父,我這不是安然無恙地跪在您面前嗎?”公儀景接着裴聿之的話說,“況且我此番找到了那群山匪用的箭镞,竟然是官造的!只要去軍器監查探軍械調動的記錄就能找到那個人是誰!”

“孽徒!你還敢提箭镞!你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嗎?你在青州遇見了追兵,回到晏京竟還不知收斂,你若現在去查,就不怕真兇馬上對你下手嗎?”裴鑒英拍案而起。

公儀景從未見師父如此動怒,心裏惶恐不安。她确實知道這次私自去青州是沖動之舉,但那時郭瑕之死讓她無法顧及那麽多,若再不加快行動,萬一真兇将證據銷毀幹淨,她的複仇就再無可能了。

“是阿景複仇心切,莽撞了。”公儀景乖乖認錯,“讓師父擔心,阿景該罰。”

一見她認錯,裴鑒英又不自覺心軟了,胸中的怒氣消了大半。雖然嘴上責備她,但心裏卻為她的勇氣感到欣慰。

“近期內,你不許再去查探此案。”裴鑒英語氣稍微緩和了些。

“是。”公儀景應聲。

“聿之,送阿景回去。”裴鑒英說完便轉身回了卧房。

裴聿之将跪在地上的公儀景扶起來:“走吧。”

公儀景跟在裴聿之身側,依然滿臉愧疚。裴聿之見她一言不發,主動開口:“阿爹要你近期別再去查探此案,是怕你被害死你家人的幕後主使盯上。你此番去慶山已是冒險之舉,阿爹是擔心你才會……”

“我知道。”公儀景打斷他,“你不用解釋,我知道師父的心意。”

“阿景,不如把查明此案之事交給我吧。”裴聿之頓了頓,還是說出了口:“當初的大理寺卿周維在辦完公儀氏之案後就辭官回鄉,又死得湊巧,那人甚至連關在大理寺獄嚴加看守的郭瑕也能下手,你這次去青州,他竟然還能調動青州的官府追捕你,這幕後真兇着實危險。我擔心他會……”

“你想說什麽?”公儀景見他欲言又止,問道。

“我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我知滅門之仇不得不報,那就讓我替你報,我向你保證一定會給你、給你們公儀家一個交代,只要你能平平安安。”

公儀景聽到這話,心裏不免覺得有些可笑,難道裴聿之可以解決那些危險,而她卻不能解決,只能等着被人保護嗎?她知道裴聿之對她的好,但裴聿之似乎沒有真正懂過她的想法。不過這也無所謂,她本來就從未奢望過別人的理解。

“聿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種話以後不必再說了,查案之事,你也要莫要再過問。”公儀景不愛解釋,也不愛為自己辯駁,所以只是應付了一句就轉身朝前走去。

裴聿之也察覺到了她的不悅,只好轉移話題:“找時間去看看長公主吧,前幾日我在宮中遇見她,她很想你。”

公儀景仔細一想,好像确實很久沒去看姨母了,一直忙着查找線索,竟有将近兩月未去宮中探望她。

“過幾日,便是青禾祭,到時候你可以陪長公主去看看春獵。”裴聿之說。

“好,我擇日就去宮裏陪姨母。”公儀景答應道。反正最近這段時間都不能有明顯舉動,不如去宮裏住幾日,陪陪長公主。

攬月樓。

蕭策坐在二樓的露臺上,一邊烹茶,一邊眺望着晏京不勝繁華的街景。十日前,他抵達晏京,觐見了陛下,入住了禦賜的府邸。蕭頌康确實出手闊綽,将名滿晏京的長風樓賞給了他,又如敕旨中所言,派了禦醫為他檢查傷病,似乎将他召入進城是只是為了親人小聚,慰問一下這個從未謀面的侄兒。但太子囑咐的那句“莫要輕易離京”,卻提醒着他這祥和氣氛之下是天子的警示。

馳騁沙場的少年将軍如今卻無法策馬征戰,只能在這富貴之地做個閑人,成日無所事事,吃喝玩樂——他連日游走在晏京的酒肆茶樓,又揮金如土地買下許多珠寶,一副纨绔子弟做派。

“世子,您已經連着好幾天逛這市井之地了。”江肅不知道為何自家世子到了晏京會性情大變,以往在北陸,世子生活簡樸,從不喜尋歡作樂,平日不是在軍營練兵就是在府上看書,為何到了晏京就這般沉迷享樂?難道這晏京的盛世之象真能麻痹人的心智?

“入口甘甜,回味清香,晏京的翠玉茶果然名不虛傳。”蕭策合上雙眼,細細抿了一口杯中的新茶,似是沒有聽進江肅說了什麽,繼續自顧自地說:“江肅你看,坐在此處,可以将晏京最繁華的街景盡收眼底,都說這攬月樓是晏京最貴的酒樓,看來貴有貴的道理。今日來時我聽聞,攬月樓老板私藏的石凍春是天下少有的佳釀,只有這裏的老顧客才有機會向老板讨一壺,我們之後可以常來。”

“世子,我們不是……”江肅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我們不是來找人的嗎?”

“我們才來晏京多久?對晏京尚不熟悉,就急不可耐地去查人,你是想讓我死在這嗎?”蕭策淡淡地說。

江肅恍然大悟,忽然明白了蕭策這副纨绔做派的用意:“原來世子成日吃喝玩樂是裝給別人看的?”

“皇室本就是因為忌憚我,才将我從北陸召到京城,說是賞賜,實際上是想将我困在晏京。若我來了不老實待着,反而四處打聽消息,恐怕不出幾日你我就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了。”蕭策放下茶杯,“你記得長風樓正門偏東那家賣布匹的鋪子嗎?”

“記得,蘇錦布莊,專賣姑蘇的錦緞布匹。”

“那鋪子的老板夥計都不是姑蘇人,是晏京口音。店門口的門匾是嶄新的,剛刷的字漆,鋪子裏的物什也都是新打的,路過門口時還能聞到細微的酒氣。這說明這家鋪子原先是賣酒的,而且這酒肆才剛剛改為布莊不久,這布莊是新開的店。”

“屬下聽不明白,請世子明示。”

“那是監視我的眼線。”

“什麽?”江肅吃了一驚。他仔細一想,确實每次出門都會和那鋪子的夥計對上視線,他原先只覺得是鄰裏之間的友好招呼,沒想到這鋪子竟然是用來監視他們的幌子。

“陛下會忌憚一個戰功赫赫的蕭策,但不會忌憚一個游手好閑的蕭策。所以只有讓他們看到我沉迷榮華富貴,他們才可能放松對我們的警惕,我們才有機會行動。”

“世子之前在青州特意對那公儀景施以援手,助其脫身,不如我們現在去找她,借她之手為我們查明真相。即便我們不能輕易有所行動,但利用她,也一樣可以達到目的。”江肅提議。

蕭策望着樓下湧動的人潮,在人群中瞥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忽地笑了笑:“不用找了,她已經來了。”

江肅不明所以地朝蕭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見公儀景正帶着侍女走來,她依然是男子裝束,身着缟羽翻領外袍,外袍上錯落地繡着素采色的竹葉暗紋,蹀躞帶将她的腰束得盈盈一握,長發盤成男子式樣的發髻,只綴一支玉簪。她未施粉黛,走路的步子也沉穩,看上去倒真像個溫潤俊秀的少年郎。興許是生在名門世家的兒女都有些不凡的氣度,即便她身材瘦小,也沒有被淹沒在人群中,遠遠望去,一眼就可以注意到她。

蕭策正欲讓江肅下樓将她請上來,便瞧着一對老夫婦當街攔下了她,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她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二人何時出現的,白皙的臉上流露了些許受到驚吓的神色。

那老翁一邊叩首一邊高呼:“求公儀大人為我兒做主啊!”

那老媪也應和着:“老婦懇求公儀大人處死那毒婦!為我兒報仇!”

一時之間街上的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圍過來湊熱鬧。

公儀景面不改色:“令郎之案,大理寺已作出判決,無須再議。”

“我家三郎乃禹州長史,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今被李氏殺害,大理寺卻不将那毒婦就地正法,可憐我兒屍骨未寒,九泉之下卻不得安眠!”那老翁跪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老媪也哭天搶地地吵嚷着:“我的三郎啊!大理寺就這麽放任殺害你的兇手逍遙法外!是阿娘沒用,不能替你報仇!”

圍觀的路人聽到這番話,議論紛紛,窸窸窣窣地說些“昏官”“慘無人道”“女人做官實在亂套”之類的話。

這老夫婦見路人的話風也倒向自己這邊,急忙老淚縱橫地嘶吼着:“李氏殺人償命!李氏殺人償命!”

旁邊的路人也開始起哄:“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公儀景并未被這些話亂了陣腳,處變不驚地說:“你二人說李氏殺了令郎,那被令郎打死又被抛屍井中的陳氏呢?”

老夫婦一怔,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圍觀的路人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事情竟然有反轉。

“禹州長史薛志長期毆打妻妾,其正妻李氏,妾室陳氏,皆長期遭其虐待。一年前,薛志失手将陳氏打死,怕驚動官府,竟将陳氏抛屍野井,謊稱陳氏失蹤。不料這一切被李氏無意間親眼目睹,李氏在薛志面前說漏了嘴,薛志便提刀欲将其滅口,結果卻被李氏反殺。李氏的供詞和府丁的證詞都能對上,她沒有說謊。大崟律法規定,凡有危及自身性命者,抗至殺之,無罪。”公儀景蹲下身,直視着這對夫婦躲閃的眼神,語氣波瀾不驚:“不知二位究竟要我還你們什麽公道?若真要讨公道,李氏被打瘸了腿,陳氏屍橫荒野,這筆賬又該如何算?二位就該慶幸薛志已經死了,不然這些罪名扣上來,他也不會好過。”

“什麽叫毆打妻妾?夫妻之間哪有不吵架的?”老媪嘴硬道。

聽到這話,公儀景始終淡漠的臉上終于浮現了幾分怒氣,她深吸一口氣克制了情緒,字字有力地對那老媪說:“你哪怕在街上随意打一個人,大崟的律法都會讓你付出代價,難道因為那是薛志的妻妾,薛志就可以肆意虐待她們而免遭懲罰嗎?你自己也是女人,難道你嫁了人就活該被你丈夫毆打嗎?”

薛老翁駁斥道:“李氏出身微寒,那陳氏也不過是一個從街上買回來的賤妾,死了便死了,我家三郎可是朝廷命官!他的命難道不比這毒婦和賤妾的命金貴嗎?”

公儀景憤然,轉頭看向薛老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芸芸衆生,誰的命都不比誰金貴。薛志是你的兒子,你心疼他,可李氏和陳氏也是別人的女兒。你看見李氏身上的傷了嗎?血肉模糊,觸目驚心,硬生生被打斷了一條腿!還有陳氏,我們把她從井中撈起來時,她已屍身腐敗,仵作說,她身上有多處骨頭斷裂,顱骨有被鈍物砸碎的痕跡。你這金貴的兒子好狠的心啊!”

公儀景起身:“薛志身為一方長史,理應勤勉自律,寬厚仁愛,可他竟視人命如草芥,枉顧大崟律法,實在是……死有餘辜。”公儀景刻意把這四個字說得很重,她看向圍觀的路人:“試問禹州長史,連自己的妻妾都不愛護,他又如何會愛護禹州的百姓?”

衆人紛紛倒戈附和公儀景,大罵薛志心腸歹毒。薛氏夫婦見風向已變,放棄了繼續辯駁,生怕公儀景再當街抖出他們兒子的什麽醜事。

薛老翁拉着這老媪起身,想趕緊離開,這老媪卻回過頭惡狠狠地對着公儀景說:“你這鐵石心腸的女人,別忘了我家大郎乃三品太子詹事,你不過是個四品官,得罪了我們薛家,大郎絕不會放過你!”

“我素來秉公執法,問心無愧,我倒要看看令郎要如何不放過我。”公儀景不以為意。

薛老翁一邊道“你快別說了”,一邊拉着這老媪在衆人的指責中落荒而逃,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看着這對夫婦倉皇遠去的背影,公儀景心中有些落寞——難道這天底下的女子性命,都如此輕賤嗎?她不服。

身後的芸卉見她出了神,輕聲喚她:“女郎,咱們還有東西要買呢。”

公儀景回過神來,明日便要進宮去看望姨母了,姨母久居深宮,對宮外的東西很是喜歡,今日本是出來買些讨姨母歡心的玩意兒,卻沒想到在街上鬧了這麽一出。

而此刻坐在攬月樓上的蕭策正饒有興致地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在青州時,蕭策只覺得她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女子,雖然有些機靈,但實在嬌弱。今日一見,方知她有如此魄力,雖出生富貴膏梁之家,卻不屑于谄媚權貴,也不畏懼強勢,反而體諒弱者之疾苦。

“心有尺度,能見衆生,公儀家的女郎果然不是尋常女子。”蕭策将杯中的翠玉茶一飲而盡,“我沒有選錯人。”

扶雲殿。

“姨母。”公儀景還沒進門就喚了一聲。

蕭頌寧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連忙應聲:“阿景!”

公儀景拎着禮物,快步上前。看到她來,蕭頌寧雙眼倏地含滿了笑意,嘴裏卻故作嗔怪:“這麽久都不來看我,還以為公儀大人把我這個姨母忘了。”

“姨母可別挖苦我了,”公儀景挽着蕭頌寧的手臂扶她坐下,“快看看我從宮外給您帶了什麽。”

公儀景打開盒蓋:“有汪家的蓮花酥,林記的奶酪櫻桃、甜梨餞,還有我從攬月樓好不容易求來的石凍春,姨母快嘗嘗。”

蕭頌寧慈愛地捏捏她的鼻尖:“這麽多甜食,阿景是想讓姨母胖得走不動路嗎?”

“當然不全是吃的啦!”公儀景取出一個小匣子,“這是我從胡商手中買來的瑪瑙串珠,姨母戴上定合适極了。”

公儀景不等蕭頌寧開口就将這串珠戴在了她手腕上,握起她的手:“果然襯姨母。”

蕭頌寧手指輕輕點了點公儀景的額頭,無奈地笑笑:“你一個月才多少俸祿,竟去買這般名貴的首飾,若你阿爹在世,定要訓你不知節儉。”話剛說完,蕭頌寧便有些懊悔,怕提起她阿爹會讓她難過。

“只要能讨姨母歡心,花點銀子又怎麽了?我這般孝順,阿爹誇我還來不及呢!”

蕭頌寧見她沒有将剛才的話放在心上,不免有些心疼,她知道十四年前的慘案是公儀景心中無法磨滅的痛處,但公儀景卻總是在人前做出一副已經走出來了的樣子,她越是這般故作堅強,蕭頌寧心中越是憐愛她。

蕭頌寧輕輕伸手撫上她的側臉,替她整理鬓角的碎發:“阿景,近來朝中可有人為難你?”

公儀景搖搖頭,靠在蕭頌寧肩上撒嬌道:“有姨母給我撐腰,誰敢為難我呀?”

“就你巧言令色!”蕭頌寧攥緊了她纖細的手指:“阿景,雖然你不說,但本宮知道你為何入仕。不論你想做什麽,都可放心大膽地去做,姨母給你兜底,但你務必要萬事小心,不可傷了自己。”

“姨母怎知……”公儀景一怔,多年來,她從未告訴過姨母自己追查慶山一案之事,但原來姨母什麽都知道。

“本宮曾輔佐朝政十年有餘,若是連你的這番心思都察覺不出來,又怎能活到今日?”

“姨母……不反對?”公儀景有些擔心,怕長公主知道她的目的後會勸她放手。不過,若她真想勸自己放手,早就該說,何必等到今日?

“當然不反對。”蕭頌寧溫柔地摩挲着公儀景的手指,“阿景,你這些年來的政績我都看在眼裏,你有明斷是非之才略,并非池中之物,即便不為了查明你家人的死,也應該好好施展你的才能。如今朝堂之中,多有酒囊飯袋之輩,你和你阿爹、祖父一樣,是剛正之人,那便去肅清這天底下的不正之風吧!”

公儀景的雙眼忽地有些酸,這些年來,她入朝為官之事遭到了不計其數的非議與阻撓,即便是她最尊敬的師父,一開始也不允許她做出這般驚人之舉——畢竟女子為官,古往今來都少有。但聽到姨母如此堅定地支持她,她忽然感覺有了底氣。

“衆人都說,女子為官,不成體統,姨母為何不阻撓我?”

“何為體統?”蕭頌寧嗤笑了一聲,“這體統不過是男人定下的體統罷了,憑什麽女人就該任男人擺布?本宮自幼才學出衆,名冠晏京,卻只能屈居後宮。先帝駕崩之時,本宮臨危受命,輔佐聖上,卻惹來文武百官的不滿,稱本宮幹政有失皇家威儀,甚至胡謅本宮妄圖挾天子以令諸侯。歸根到底,不過是些鼠輩妒火中燒,看不得女子勝過他們罷了。”

公儀景一直覺得她這姨母慈眉善目,溫婉親人,直到今日才發現她竟有如此壯志豪情。恍惚之間,公儀景似乎看見了當年那個挽大廈于将傾的大崟長公主,看見那個天武皇帝最引以為傲的女兒如何殺伐果決地肅正朝綱、穩固社稷,如何在危難之際藏匿失去父親的痛苦,承擔起輔佐幼帝的重責……那時她也不過只有十八歲,這偌大的江山,卻忽然就落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而本該成為她後盾的文武百官,卻無一不想将她逐出朝堂。她無法想象那些艱難的歲月裏,姨母是如何一步一步走過來……

“因為女兒之身,本宮曾是朝堂的衆矢之的,如今,姨母絕不會讓你像我當年那般孤立無援。”蕭頌寧将公儀景攬入懷中,“好孩子,想做什麽就去做吧,姨母一定會護住你。”

“嗯。”公儀景點頭,沒忍住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在蕭頌寧的肩上,她也不由地抱緊了姨母,姨母身上的氣息讓她感到安心了不少。

十四年前,家破人亡,她忽然從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名門貴女變成了遺孤,是姨母又給了她一個家,待她視如己出。寄住在扶雲殿時,宮裏那些世家女郎時不時嘲笑她是孤兒。換作從前,她定會還嘴駁斥回去,但那時她已無家人可依靠,只能忍氣吞聲,是姨母一次又一次地呵斥那些不懂事的小女郎,将她護在身後。她至今還記得十四年前的某個雨天,這個大崟最尊貴的女人俯身蹲在她面前,一身華服被大雨淋濕,她卻只是伸手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珠,溫柔地笑着說:“我們阿景不是孤兒,你還有姨母,姨母也是你的家人。”

公儀景在扶雲殿住了數日,每日除上朝和在大理寺處理公務,都在扶雲殿陪着蕭頌寧。蕭頌寧終身未嫁,亦無子女,又不喜太多人侍奉,因此扶雲殿平日裏總是冷清,不過公儀景在時,殿裏會多些人煙氣。公儀景打算在這兒住到青禾祭,陪蕭頌寧看完春獵再回公儀府。

三月底,天氣漸暖。青禾祭的舉辦日子漸漸近了,宮裏也熱鬧起來,不少高官貴族家的兒郎和女郎都收到邀請,提前住進了宮裏,準備參加幾日後的祭祀。

是日,裴聿之進宮,順道來看看公儀景,二人用過膳,公儀景便送他出宮。

“過幾日春獵,若我拔得頭籌,阿景打算如何為我慶祝?”裴聿之沒話找話。

“中郎将騎射技藝了得,拔得頭籌乃預料之中,取勝有何值得慶祝的?若你輸了,才該慶祝。”公儀景打趣道。

“輸了為何要慶祝?”

“慶祝你找到了對手啊。”

“那應該是沒法慶祝咯,我的對手可不多!”裴聿之叉着腰,自信滿滿。他師承輔國大将軍陸敬山,自幼習武,也頗有天賦,年紀輕輕就被提拔為中郎将,區區春獵對他來說确實不在話下,他所求的不過是逗逗公儀景開心。

二人正走着,便迎面碰上了淳宜郡主蕭瑞音,這嬌俏的妙齡女郎一見到裴聿之就紅了臉,垂着一雙水靈的杏眼不敢直視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欲走上前又邁不開步子,被身邊的幾個女郎撺掇着顫巍巍地行了禮:“瑞音見過中郎将,見過公儀大人。”

公儀景早就意會到了淳宜郡主的心思。這小女郎十六歲,一年前失足掉進了宮外的護城河裏,裴聿之把她撈起來之後,她的一顆心便挂在裴聿之身上了——她時常往裴聿之巡視的地方跑,裴聿之過生辰時還精心挑選了禮物送到裴府……但裴聿之從未給過她回應,始終待她疏遠又不失禮數。面對裴聿之這番态度,即便她父親貴為汝江王,也不好出面與裴鑒英提起婚事。畢竟堂堂汝江王,怎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倒貼給一個不識趣的豎子?

“郡主這是去哪兒?”公儀景也禮貌地招呼道。

“瑞音來參加青禾祭,皇後娘娘安排我住在凝萃閣,但我太久沒進宮,忘了路怎麽走。”瑞音一邊回答公儀景,一邊怯怯地偷看裴聿之的臉色。

公儀景素來擅長察言觀色,立馬就聽懂了瑞音的話外之音,順勢說:“正好,中郎将也要去凝萃閣的方向,那便勞煩中郎将送郡主一程?”

“可會耽誤中郎将的正事?”瑞音話雖這麽說,卻仍然滿眼期待地望着裴聿之,巴不得他立馬答應。

“怎麽會呢?中郎将今日并無要事在身,自然不耽誤。”公儀景側頭給裴聿之使眼色。

裴聿之心頭一緊,他知道公儀景對他并無情意,但他沒有想到公儀景竟會将他推給別人,不免有些來氣:“我要出宮,并不順路。”

“送郡主到凝萃閣後,中郎将再出宮,也耽擱不了多少功夫。”公儀景繼續勸說道。

“凝萃閣所在之處,多有妃嫔居住,聿之不便去。”裴聿之不悅道。

公儀景仔細一想确實有道理,只得對瑞音說:“那我讓我的侍女為郡主帶路,郡主意下如何?”

瑞音清麗的小臉難掩落寞,卻也只能答應:“那便有勞了。”

“芸卉。”公儀景對身後的芸卉吩咐道:“送郡主到凝萃閣。”

“是。”芸卉應聲。

芸卉帶着瑞音和那幾個女郎漸漸走遠。公儀景望着那個遠去的倩影,有些責備地說:“淳宜郡主年輕貌美,天真爛漫,你為何要那般疏遠她?”

“不喜歡便不喜歡,還有什麽理由?”裴聿之垮着臉走開。

公儀景跟上他:“你都二十三歲了,師父多想看你成婚你不知道嗎?”

“我不喜歡郡主,為何要與她成婚?”

“淳宜郡主樣貌、家世、性格、人品都無可挑剔,你為何不喜歡她?”裴聿之走得快,公儀景跟得吃力,累得氣喘籲籲。

“既然郡主這般好,不如你娶她算了。”裴聿之冷言道。

“你說的什麽胡話?”公儀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郡主俊俏可愛,我若是兒郎,我還真願意娶她。”

“那你便去娶吧。”裴聿之氣得加快了步子,“淳宜郡主嬌慣無知,我裴聿之要娶的女人,應是學識深厚、勇敢堅毅的女郎,怎麽着也不能比你公儀景差吧?”

“你嫌郡主無知,那是因為汝江王只教了她詩文,天下女郎所受之教育多是如此,你若讓她也拜入師父門下學習治國理政,她未必會輸給我和文武百官。她嬌生慣養,不過是因為她有父母疼愛,若我阿爹阿娘還在,我必定比她更驕縱。不過是形勢造人,勇敢堅毅之女郎值得你欣賞,那嬌生慣養的女郎就該被你貶低嗎?”

裴聿之忽地停下,向她走近了兩步,對上了她的雙瞳:“你是真的聽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公儀景不習慣與男子靠得這般近,被他的舉動吓得一愣:“你……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喜歡的人……”裴聿之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開口:“是你。”

一字一句,像一陣雷鳴回蕩在公儀景耳畔,震得她的腦海忽地一片空白——她沒有想到這個自己從小視作兄長的男人竟然對自己懷有這樣的情愫。可她這些年來一直将他當作自己的家人,從未有過男女之情。确切來說,她從未對誰動過情,尤其是選擇了入朝為官這條路之後,她就知道自己此生必不可能與誰厮守終身了。她的表姨母,大崟的長公主,如今孑然一身的寂寥生活,也會是她此生的結局——這是女子參政的代價。

公儀景漸漸恢複神志,下意識地回避道:“你我已經長大了,這樣的玩笑話今後莫要再說。”

“我沒有說玩笑話。”裴聿之握住她單薄的肩膀:“阿景,從小,從小我就喜歡你。對我而言,不論你是小時候那個調皮驕縱的公儀府小女郎,還是如今獨當一面的大理寺少卿,只要是你,我都心儀。這些年,我推辭那麽多親事都是為了你,你當真不明白嗎?”

裴聿之長眸微垂,如視珍寶般望着眼前人,他這些年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藏起來的愛意,此刻決堤而出,連他自己也對剛才說出口的這些不冷靜的話感到意外。可他無法再克制,他明白公儀景心中沒有他,但他仍想賭一把,賭十多年的陪伴、從未更改的真心、不計後果的等待,可以換公儀景回頭看他。

“聿之,你是我的家人……”公儀景緩緩開口。

雖然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但裴聿之依然難以掩飾自己的失落:“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早就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總想試試,想着萬一你會看到我……”

“我選擇的路,是不允許我嫁給任何世家和重臣的,你也不想看到裴家招來忌憚對嗎?”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沒有奢望過能娶你。阿景,我只想知道,你可曾有一刻将我放在心上?如若你對我動過心,或是你現在願意試着接受我,我可以等你,等到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我們一起遠離朝堂,去田園隐居。”裴聿之小心翼翼地問:“你……可以給我這個機會嗎?”

公儀景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措辭,才能不傷害到他,沉默良久,公儀景說:“聿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必等我。”

裴聿之握住她肩膀的手緩緩垂下,他有些哽咽:“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是。”公儀景答道:“聿之,于我而言,你是可以信賴的兄長,我們自幼一起長大,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但我對你并沒有男女之愛,只有手足之情。我不是你應該愛的人,你也不用等我。”

“罷了,我早預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裴聿之輕嘆了一聲,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阿景,我們……還是朋友嗎?”他生怕将這層紙捅破之後,公儀景會躲着他,就像他自己躲着瑞音那樣。他想,即便公儀景心裏沒有他,至少讓他陪在她身邊吧,只要能夠就這麽遠遠地看着她就好……

“我們是家人,你是我的兄長。無論如何,這都不會變。”

“好。”裴聿之重重地點頭,“不必送了,你回去吧。”他想一個人冷靜一下,若公儀景再在他眼前晃悠一刻,他怕自己還會說出讓局面更難堪的話。

裴聿之轉身向宮門深處走去,即便到了此刻,他也還是心存幻想,期待着公儀景會否突然叫住他的名字,對他說:“聿之,我想清楚了,等等我吧。”然後他喜極而泣,顫抖着将她瘦弱的身軀擁入懷中,她的身上有極淺極淡的幽蘭清香,只有像他那般靠近,伏在她頸間,才能聞到,仿佛公儀少卿是大崟的公儀少卿,而阿景只是他的阿景……他在這樣的激烈的想象裏抑制不住地燃起最後一絲希望,而後這絲希望又轉瞬即逝,如火苗化為一縷輕煙——公儀景沒有立刻離開,但也并沒有追上來,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沉沉的宮門緩緩閉合,裴聿之的背影被門縫壓縮得越來越窄,最後消失不見……

宮門在他身後合上的那一瞬,裴聿之忽然感到胸腔像是空了一塊,四月的春風正和煦輕柔,卻吹得他心生寒意。若公儀景心中曾有過他,哪怕她的愛意淡薄如雲煙,哪怕她只有片刻對他動過心,他都會全力一試。然而,公儀景卻一分殘念的餘地都沒有給他留下。

裴府的管事在宮門外候着,見裴聿之出來便道:“二郎,回府吧。”

“先不回了。”裴聿之擡頭,天□□暮,幾家商鋪稀稀疏疏地點起燈盞,像是街市之中散落幾粒星辰。“去攬月樓,我想喝酒。”

長夜漫漫,裴聿之已喝得神志模糊,卻始終無法入睡,朦朦胧胧之中似乎看見公儀景的身影來了又去,而他根本無力抓住。不知到了什麽時辰,他終于從困倦中強撐起身體,吹滅了案上的燈盞。

停燈向曉,抱影無眠,大抵如此。

葉望放下筆記本,不由得唏噓。據說大崟歷史上唯一的女官公儀景出身名門,才能卓絕,她本以為公儀景入仕是因為有家世背景和自身才略加持,卻沒想到她是因為背負了血海深仇,才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

“吃飯就好好吃飯,你這樣邊看書邊吃,飯菜都不香了。”老于敲了敲桌子提醒葉望,她看得入迷,已經好一會兒沒動筷子了,“下午拍攝還得繼續,趕緊吃完幹活了。”

“哦哦哦,行。”葉望收好筆記本,往嘴裏扒了幾口飯。

身穿黑色工裝的男人在她對面的位置落座,葉望擡頭:“景老師?”

“葉編導,昨日我情緒不太好,如果說的話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對不起。”景策神情認真,言辭誠懇。

葉望有些意外,就這麽點小事兒,他居然還特意跑過來道歉?

“沒事沒事,我沒放在心上,景老師不用客氣!”葉望連連擺手。

“那就好。”

“對了!”葉望開口:“你給我的筆記我看了一些,我有個問題,為什麽公儀景拒絕裴聿之時說,她做出的選擇不會允許她嫁給任何的世家和重臣?”

景策喝了口茶,娓娓道來:“在大崟,有才能的女人如同豺狼虎豹,讓帝王避之不及。因為如果一個女子有從政之才,又嫁給了王公貴族或是朝中重臣,等同于政治結盟,有可能成為難以控制的勢力。當年穆陽長公主輔佐朝政時,朝中就有人議論,若她嫁給朝中的重臣,恐怕會危及大崟的江山,也正因如此,長公主終身未嫁。女子為官則終身不嫁,這個不成文的規定便由此傳了下來。”

“這不胡扯嗎?”老于忿忿然,“古往今來的亂臣賊子不計其數,難道個個都娶了有從政之才的老婆?不過是把狼子野心的鍋丢給女人罷了。”

“老于說得對。”景策點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君王的猜忌和世人的揣度本就不需要理由,不過是尋個由頭把女人關在宅院裏而已。自古以來婚嫁就被視為女人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一旦社會将男人娶妻的審美設定為愚昧無知,便不會再有女人去讀書學習,女人就更好掌控了。”

“真是雞賊。”葉望撇撇嘴。她想起波伏娃說的話——男人不愛賣弄學問的女人、有頭腦的女人;過多的膽量、文化、智慧、個性,使他們驚慌失措……身為女人,意味着要表現得軟弱、輕率、被動、溫順。

“所以惠宣皇帝允許公儀景入朝為官,一是因為皇帝确實對公儀家有愧,二是因為公儀家只剩下了她一人,皇帝認為她掀不起什麽風浪,并不是因為皇帝真心欣賞她的才華?”葉望問。

“可以這麽理解,若是惠宣皇帝真心賞識她,也不會讓她在大理寺的卷宗房裏待五六年。”景策回答。

葉望嘆了口氣,不知千年前那個年輕的女子為了給家人報仇,在那般艱難的社會環境中付出了多少代價。

“可公儀景後來不是嫁給了蕭策嗎?蕭策可是手握兵權的親王,他居然敢頂風作浪,娶公儀景這樣的女人?不怕被皇帝殺頭?”老于發現了盲點。

景策卻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說:“能和公儀景結為夫妻,是他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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