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時
“來喽!新鮮出土的文物來喽!”考古隊的老秦一面興奮地高呼着,一面小心翼翼地将從公儀景墓室中發掘出的文物帶出了工地。
衆人被他逗樂,紛紛湊上前來看北祁王妃的墓室中出土了什麽物件。
老于和葉望舉着攝像機跟在老秦身後,鏡頭聚焦在存放好的文物上——一支竹節樣式的岫玉簪,即便過了千年,簪身也依然泛着瑩潤的光澤,還有一支沒了簪鞘的藏劍簪,細窄尖銳的劍刃看起來似乎依然鋒利……
“這可是北祁王妃啊!還是大崟開國名相公儀铮的孫女,大崟歷史上唯一的女官!怎麽陪葬的首飾就這兩件?”老于舉着攝像機還不忘叨叨。
“也許是王妃生活簡樸吧……”老秦漫不經心地回答。
葉望看着眼前的兩支簪子若有所思,直到老秦問了句“小景呢”,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今天一直沒見到景策的人影。雖然她和景策相識不久,但這幾日的相處也讓她發現景策對考古工作非常上心,幾乎每件活兒他都親力親為。今天開的可是公儀景的墓室,這麽重要的歷史人物,他怎麽會錯過?
拍攝完畢後,葉望經過了景策用于臨時辦公的活動板房,她從窗口望去,果然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正對着手裏的某個物件發呆。
清脆的兩下敲窗聲響起,景策擡頭看到了窗外的人,急忙收起手中的一對佩璲,上前開了門。
“葉編導,有事嗎?”
“沒事,就是今天開公儀景的墓室,但您不在,所以我過來看看,您今天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景策回答。他之所以今天沒有下工地,是因為不敢去面對那座墓室。但面對葉望,他卻垂着頭掩飾道:“公儀景,我很了解,所以不去也行。”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但葉望仍然看出了他低垂的眼眸中一閃而過的悲傷,難道他是因為家裏遭遇了什麽才影響到工作的心情?
葉望沒有追問,把話題繞到他的專業上來,希望他可以暫時忘記不快:“公儀景在歷史上留下的記載并不多,景老師怎麽會了解她呀?”
卻沒想到此話一出,景策手中整理資料的動作忽地停下了。
葉望見他面色凝重了幾分,心裏也有些忐忑,莫非自己說錯話了?
生怕自己再戳中他的痛處,葉望識趣地起身道:“呃……那我就不打擾了,景老師你忙。”
“我給你的那本筆記,你看了嗎?”景策擡眸。
葉望搖了搖頭:“最近工作太忙,還沒來得及看。”
“你得空的時候看看就知道了,公儀景的故事,可不止野史中幾句輕飄飄的記載那麽簡單。”
自天武皇帝創立大崟,國土便被劃分為中州、東原、南越、西川、北陸共五州,都城晏京坐落在中州,而其他四州分別由四大王族鎮守。
其中,中州、西川、北陸三州交界處因地形複雜,轄域邊界交錯不明。而青州就坐落在三州交界處,不論是北陸還是西川,要想往返中州,青州都是必經之地。十四年前,張勝為首的那夥山匪就是在此樞紐之地埋伏,屠盡了公儀嵩的車隊。
公儀景和褚岩日夜趕路,終于來到青州慶山。
“岩叔,我們走的不是官道嗎?為何這路這般崎岖狹窄,人煙也稀少?”公儀景自幼長在晏京,不曾去過外面,對京城外世界的了解全從書上和裴鑒英口中得來,所以見這般荒涼的官道,難免有些疑惑。
“慶山在青州郊外,離青州城有二三十裏遠。這官道走的人少,官府自然沒有費心維護。”褚岩說。“不過好在之前我們的部曲來此抓捕郭瑕時,我已經将此地的路線地形摸熟了,前面不遠就是當年車隊遇害的地方。”
二人駕馬來到一處山峽,褚岩指了指前面:“主公,就是這裏了。”
公儀景下了馬,環顧四周,參天大樹将官道兩旁的山體遮得密不透風,很難看清樹林裏的景象——确實是埋伏的好地方。
十四年光陰洗刷,這段官道上當年留下的血腥氣早已煙消雲散,經過的人也不會知道這裏曾血流成河。她俯身,将手覆在官道的地面,隔着十四年的漫長歲月,她似乎還能感受到山匪蜂擁而出時車隊人馬的恐慌,耳邊像是能聽見阿爹阿娘和兄長的呼救聲。她眼眶濕潤,不忍再想象十四年前的慘狀,顫抖着收回了手。
二人在官道和兩旁的山坡上反複搜尋,只可惜時間過了太久,即便有什麽證據,也早已被大雨沖走了。
公儀景不死心,提議去當年山匪的寨子裏看看。可自從張勝等人被抓後,那座寨子也早已被官府夷為平地,如今那裏只有灌木叢生。
雖然早有預感可能會一無所獲,但公儀景不免有些喪氣。
褚岩見狀,安慰道:“主公莫急,天快黑了,我們得下山了,明日再來。”
褚岩領着公儀景來到山下一戶人家,說:“主公,我們若現在趕回青州城,估計城門都關了。我之前來慶山曾在這戶人家借宿過一晚,今夜我們恐怕也只能在此處落腳,不能回去住客棧了。”
“無妨,就在此借住一晚吧。”
公儀景随褚岩上前,叩響了柴扉。一個中年模樣的男子出來開了門,一眼認出了褚岩,笑道:“竟是郎君!快随我進屋。”
“今日我來山上辦些事,一不留神就天黑了,還得叨擾您一晚。”褚岩取出一枚銀錠放到男子手中。
“郎君哪裏話?”男子注意到褚岩身後站着一位身材纖瘦、面容清秀的年輕人,問:“這位小郎君是?”
“這是我家小侄,這次跟我一同出來,給我打下手。”褚岩沒有告知自己和公儀景的真實身份,随口給公儀景胡謅了一個身份。
男子沒有多問,只是領着二人進屋。
“該怎麽稱呼您?”公儀景禮貌地問了一句。
“我叫喬順德,若不嫌棄,郎君可叫我一聲喬大哥。”男子憨厚地笑了笑。
喬順德的家不大,但幹淨整潔。他的妻子正在燈下借着燈光縫補衣裳,一旁的少年在桌案的另一端溫習書本。見喬順德帶着客人進來,他的妻子也立刻露出淳樸的笑容,招待公儀景和褚岩二人落座。
“我們是山野粗人,粗茶淡飯,還望二位郎君莫要嫌棄。”喬順德的妻子料想他們應該還未吃晚飯,端來一碗菜湯,一盤兔肉。
“喬大嫂客氣了,本就是我們麻煩您和喬大哥,談何嫌棄?”公儀景嘗了一片兔肉,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錯。
二人用過晚飯,便在堂屋歇下了。
公儀景素來認床,直到深夜也沒有睡着,次日天還沒亮便早早醒來。
二人收拾洗漱完便準備向喬順德一家道別,卻突然聽到喬順德兒子屋裏傳來一聲尖叫:“阿爹快來!”
喬順德快步來到兒子房中,只見兒子用被子蒙住頭瑟瑟發抖:“阿爹!有蝙蝠!”
喬順德常年在山上打獵,抄起掃帚三下五除二就将在屋裏亂飛的蝙蝠打落在地。
褚岩也過來詢問:“怎麽了?可有危險?”
“沒事,飛進來一只蝙蝠,把這孩子吓到了。”喬順德轉身走到兒子床邊,一把掀開他的被子,語氣有些責備:“你可是兒郎,都多大了還怕這畜生?”
喬順德的妻子将兒子護在懷中:“他小時候就天天被後山那群蝙蝠的叫聲吓得睡不着,怕這東西也不奇怪,你訓他幹什麽?”
“慈母多敗兒,你就護着他吧!”妻子在客人面前頂撞自己,喬順德感到有些丢臉,摔下掃帚出了屋。
公儀景看了看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蝙蝠,猙獰的翅膀蜷縮在一起,白色的翅邊在烏黑的身子上十分顯眼。她似乎想到了什麽,急忙問:“喬大嫂,您家附近經常有蝙蝠嗎?”
“不常有,蝙蝠都住在深山的山洞裏,只是偶爾會看到一兩只。”
“那令郎兒時被蝙蝠叫聲吓得睡不着是怎麽回事?”公儀景追問。
“我也不知為何,平時都很少見到蝙蝠飛到有人煙的地方,但他剛出生那會兒,後山的桦樹林裏突然飛來很多蝙蝠,每天夜裏都在叫,吵得人睡不着,這孩子一聽到蝙蝠的叫聲就止不住地哭,直到長大還是害怕蝙蝠。”喬大嫂仔細回憶了一下,“更奇怪的是,那會兒還是塗月,這大冬天的,也不知道為何會出現這麽多蝙蝠?”
聽到這,公儀景瞳孔有些許放大:“那令郎今年多少歲了?”
“十四歲。”喬大嫂注意到了公儀景細微的情緒起伏,問:“怎麽了?”
“沒什麽,多謝喬大嫂!”公儀景沒有多解釋什麽,只是問喬順德買了兩把鋤頭,便叫上褚岩迅速上馬離開了。
“主公可是發現了什麽?”褚岩猜到公儀景肯定是察覺到什麽線索了,才會走得如此匆忙。
“岩叔可看見那蝙蝠的翅膀?”
“看見了,翅邊是白的,确實生得奇怪可怕。”
“那是白翼蝠,嗅覺靈敏,生性嗜血,興奮時會發出刺耳的叫聲,我曾在師父的藏書裏見過這種蝙蝠。”公儀景說,“喬大嫂的兒子今年十四歲,也就是說十四年前的塗月,這後山的桦樹林突然有很多蝙蝠出沒。這白翼蝠在冬天裏出現,狂叫不止,一定是聞到了附近有血腥氣。”
“十四年前的塗月,不就是老主公遇害那一年嗎?”褚岩恍然大悟。
“對。”公儀景繼續反問:“阿爹的車隊是在官道遇刺,那這裏的血腥氣是怎麽來的?”
“主公是覺得,這邊有什麽異樣?”
公儀景搖頭:“我現在也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只能到了桦樹林再一探究竟。”
休息了一夜,二人的馬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喬大嫂說的桦樹林。桦樹林不算太大,公儀景下了馬,環顧林中的環境,思索該從哪裏查起。正走着,她突然感到腳底一陣刺痛,沒忍住悶哼了一聲。褚岩扶她坐下,她脫下靴子一看,鞋底竟不知被什麽刺穿了,好在鞋底夠厚,腳底只被刮破了一點皮,連血都沒流。
她正準備重新穿上靴子,卻突然發現鞋底的切口有些奇怪。她敏銳地察覺到這不對勁,穿上鞋起身回到剛剛經過的地方,她蹲下身,扒開密密層層的落葉,一枚有些泛綠的銳物凸出地面。
“主公就是被這東西紮到了吧?”褚岩問。
“岩叔,你過來看。”公儀景将褚岩喚過來。
褚岩也蹲下身,仔細一看,驚呼道:“這是!箭镞!”
公儀景倒吸一口涼氣,有預感自己的猜測是正确的。她從馬背上取下鋤頭,打算挖開看看這底下有什麽。褚岩剛開始還費解公儀景為何要買兩把鋤頭,現在看來她早有先見之明。
不一會兒,公儀景就将這支冒出地面的箭挖了出來,木制的箭身已經朽了,但箭镞依然完好。
公儀景仔細端詳,片刻,她對褚岩說:“岩叔,你比我懂兵器,你看這箭镞,可是銅制的?”
褚岩接過一瞧:“正是,這箭镞生的鏽是綠色,應是銅制不假。”
公儀景眉頭緊鎖:“銅制箭镞,可不是尋常百姓用得起的……”
褚岩忽然反應過來:“對啊!銅礦珍貴,只有京城十六衛和四州的王軍精銳才能用得起銅制的箭镞。”
“沒錯,你看這箭镞的樣式,分明是官造的。”公儀景将箭镞折下來,細心地用手帕包住放進腰間的囊中。“岩叔,我們得繼續挖,下面肯定還有。”
“嗯!”褚岩提起鋤頭繼續往地下挖,随着挖掘越發深入,不斷有兵器被挖出來,箭镞、刀劍、長矛……無一不是官造的樣式!
公儀景神色哀傷,哽咽着說:“師父說過,阿爹的屍身上有箭傷,但山匪寨子裏收繳的兵器卻并無弓箭,想來,那些弓箭是被埋藏在此處了。這些兵器沾過血,所以才會引來那麽多白翼蝠。”
“到底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私自給山匪提供官造的兵器?”褚岩面有怒色,也不由得攥緊了雙拳。
“看來只能回晏京,去軍器監問個清楚了。朝廷官造兵器的數目種類皆登記在冊,這麽一大批軍器調動,肯定有記錄。”公儀景又包了幾個箭镞,“岩叔,不能再挖了,我們得把這裏恢複原樣,不能讓對方發現我們來過。”
說罷,二人又将挖出來的兵器放回原處,掩上泥土,鋪上落葉。公儀景和褚岩擦了擦手,正準備上馬離開此地,卻聽見一陣腳步聲逼近。不一會兒,二人便被十來個衙役打扮的人包圍住了。
“大膽賊人!給我拿下!”帶頭的衙役呼道。
“官爺,您搞錯了吧?我們二人要去青州城裏采買,只是途經此處歇歇腳,怎就成了賊人?”褚岩一面糊弄,一面将公儀景護在身後。
“還敢狡辯!我明明看見你二人在此行為鬼祟,去城裏為何不走官道?采買需要帶上鋤頭?”褚岩本就不擅長編造謊話,那衙役立刻就察覺出他話裏的破綻,對二人拔刀相向。
“主公先走,我們城裏客棧見。”褚岩低聲對公儀景說。“放心,打得過。”
公儀景有些擔心,不忍丢下褚岩,但她沒有武藝傍身,若留下恐怕只會拖累褚岩。褚岩統率公儀府部曲多年,武藝高強,以一敵十确實不在話下。公儀景沒有再猶豫,飛身上馬,喝了一聲“駕”,便飛馳而去。
“愣着幹什麽?你們四個趕緊去追!”領頭的衙役對身後的四個小弟喊道。
說完,四個衙役立刻提着刀朝公儀景的方向追去。
公儀景騎着馬,但身後的衙役依然窮追不舍。她心想騎馬目标太大,索性拉開一段距離後,将馬丢在草叢中,方便自己找地方藏身。
誰知剛走不遠,衙役又追了上來,她邊跑邊觀察四周的地勢,再往南跑一段,就可以到官道,沿着官道就能回到城裏躲起來。在腦子裏計劃好路線後,公儀景拼命地朝官道的方向跑去。
慶山官道。
“世子,快到午時了,離城裏還有一段路,先歇會兒吧。”江肅駕着馬,回頭對馬車裏的人說。
“停車吧。”馬車裏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
江肅把馬車停在官道旁,不悅地嘟囔着:“世子就不憋屈嗎?您好歹也姓蕭,陛下邀您去晏京療養,卻不派人來接您,也不讓您帶侍奉的人,多寒酸吶!”
“休要妄言,你若覺得憋屈,也可以現在滾回祁州。”蕭策淡漠地說。
江肅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太妥帖,連忙道歉:“屬下失言。平日在軍營裏和世子說話放肆慣了,以後不會了。”
“我不計較這些禮節,但到了晏京,你若再胡言亂語,掉腦袋的時候我也護不住你。”
“世子教誨,屬下謹記。”江肅掀開車簾,給車裏的人透透氣,說:“世子在這稍等,屬下去取水。”
話音剛落,一個身着玉白色長袍的年輕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進了馬車,把江肅和車裏的蕭策都吓了一跳。
“你是何人?竟敢闖進我家郎君的馬車!”江肅一邊呵斥,一邊伸手想把這人拉出馬車。
誰料這人竟丢給他一枚金錠,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将車簾放了下來。江肅不免覺得此人有些可笑,知道上的是誰的馬車嗎?北祁王府的人怎會缺金錠?他正欲掀開車簾将這不知死活的冒失之徒揪出來,卻聽到蕭策說:“在外面看好,別讓人過來。”
江肅雖疑惑世子為何允許陌生人上自己的馬車,卻也不敢抗命,只好在車外守着。
蕭策打量着眼前的人,雖然穿了男子樣式的翻領外袍,面容也有些英氣,但身材瘦小,眉眼清秀,一看便知是女子。她神色慌亂地掀開一角窗簾看向外面,蕭策只能看見她白皙秀氣的側臉,還有眼尾的一顆小黑痣。
“有人追你?”蕭策悄聲問。
對方有些窘迫,點點頭:“快走。”
蕭策也沒有再問,只是對車外說:“江肅,趕車。”
“是。”江肅正準備繼續趕路,就看到旁邊的山林中追出四個衙役。
四個衙役沒追上人,只見到馬車,便要上前檢查。江肅将四個衙役攔在車外:“大膽!知道這是誰的馬車嗎就敢搜?”
“我們也是為官府辦事,正在追捕逃犯,例行搜查,還請郎君行個方便,大家臉上都好看。”一個衙役說。
聽到外面的聲音,公儀景心跳止不住地加快。蕭策察覺到了她的緊張,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得罪了。”
話音剛落,蕭策便一把将公儀景攬到自己懷中,抖開一旁禦寒的毛毯蓋在她身上,她身段很小,這毯子将她的衣服遮了個嚴嚴實實。蕭策手托住她的頭埋在自己頸間,伸手抽下她頭上的發簪,她的發髻瞬間散開,柔順的長發鋪到毯子上,像是飄落了一匹光澤美麗的綢緞。
蕭策這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公儀景完全沒反應過來。直到自己的側臉貼在他脖頸間的皮膚上,感受到他的體溫,她才下意識地想掙脫。
蕭策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不想被發現就別動。”
公儀景雖然不知道這男人葫蘆裏買的什麽藥,卻也沒有選擇,追捕她的衙役就在車外,若她出去就會被抓住,要是她來青州的消息傳回晏京,麻煩就大了。公儀景只好順着蕭策的意思,一動不動地将臉埋在他頸間,她從未與男子這般親密地接觸,男人滾燙的皮膚将她的臉燒得有些燥熱。
車外,衙役還在和江肅争吵——
“我說過了,你們要抓的人這裏沒有,這車裏的人你們得罪不起!”江肅說。
“有沒有,一看便知,若郎君心中沒有鬼,讓我等看一看又有何妨?”衙役死咬不放。
“夠了!”蕭策掀開車簾,“要看便看,這裏有你們找的人嗎?”
幾個衙役探頭,看見了馬車裏的男人,雖然這男人坐着,卻也能看出他身材高大,襯得他懷裏的女子小鳥依人。男人神情冷峻,不怒自威,幾個衙役也不自主地屏息。
馬車最前面的衙役轉頭對其他人說:“确實沒看見剛才那小子。”
江肅不耐煩地催促:“可以走了吧?”
“稍等。”一個衙役警覺地上前說道:“可否請這位女郎擡起頭?”
聽到這話,公儀景不由得緊張起來,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這個陌生男人的衣裳,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對方的手用很小的幅度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像是在安撫她。
蕭策擡眸,從懷裏取出族徽舉到衙役眼前:“怎麽?連我的美人也要讓爾等粗鄙之輩一睹芳容?”
衙役定睛一看,男人手中舉着一塊花紋盤錯的墨玉,隐約可以辨別出那墨玉上的圖案是一條體态雄勁的長龍。龍紋是蕭氏的族徽,馬車中的男子竟是皇室的人!
“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求郎君恕罪……”幾個衙役被這族徽震懾得連連跪拜,蕭策無心聽他們奉承,只是叫江肅趕車離開。
走了一會兒,公儀景伏在蕭策身上,悄聲問:“那些人走了嗎?”
她說話時呼出的氣息竄在蕭策頸間,他倏地紅了臉,怕被這女子看見,只得別過頭去“嗯”了一聲。
公儀景從他懷裏鑽出來,看了看窗外,那些人确實沒有跟上來,她長長地松了口氣。回過頭來,這才看清對面男子清朗俊逸的側臉,男子眉眼深邃,高挺的鼻尖下一張薄唇顯得他面容冷淡,不好接近。她想了想該怎麽感謝對方的救命之恩,卻發現他身上的衣裳一看就材質名貴,聯想起剛才那幾個衙役谄媚的話,想必對方是出身尊貴之人。這人既不缺錢,用金錠感謝他就有些多餘了。
見她欲言又止,蕭策面無表情地開口:“你想說什麽?”
公儀景思忖片刻,有些為難地吐出幾個字:“多謝郎君出手相救。”
蕭策沒有過問她的身份,也沒有問那些人為何追她,只是淡淡地說:“你要在何處下車?”
公儀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蹭了人家這麽久的馬車,尴尬地說:“就在這吧。”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匆匆下了馬車。
“哎!”江肅見她跑這麽快,怨了一句:“這人真是不知禮數!”
“好好駕你的馬車。”蕭策說。
“也不知這人是什麽身份,若真是官府的通緝要犯,我們豈不是放虎歸山?”
“她不是通緝要犯。”
“世子怎知她不是?”
“她一上車,我就看見了她藏在腰帶裏的佩璲,和父王給我的一模一樣。”
“什麽?!”江肅大吃一驚:“世子的佩璲可是先帝賜給老王爺的,王爺将這佩璲給世子帶上,就是想提醒陛下銘記先輩的兄弟情誼,她又怎麽會有一模一樣的佩璲?”
“這佩璲本就是一對,我北祁王族有一枚,而另一枚,在公儀氏手裏。”蕭策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挂在腰間的佩璲。
“所以那個人是……”
“公儀嵩的女兒,當今的大理寺少卿,公儀景。”蕭策一字一頓。
他手裏還握着剛才從公儀景頭上抽下的發簪,這女郎跑得快,他還沒來得及還。這發簪晶瑩剔透,看上去是岫玉材質,打成了竹節的樣式。他不由得想起剛才那張清冷又倔強的臉——清風修竹,倒真與她相配。
公儀景在路上遇到的人家重新買了匹馬,一路奔波,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回了青州城的客棧。
公儀景收好行李,打算等褚岩一來就立馬動身回晏京。可一直等到晚上,褚岩都還未歸來。“難道岩叔沒有脫身?不對,岩叔武藝高強,甩開那幾個衙役綽綽有餘。那他為何遲遲未歸?”公儀景自言自語,浮想聯翩。
突然,兩下叩門聲将她從思緒中拉回神。她沒有立刻開門,而是警惕地聽辨外面有多少人,是否是追兵。
“郎君,有人讓我給您捎個口信。”門外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公儀景站在門後,問:“誰?”
“有個額頭長了塊疤的郎君讓我告訴您,不要以為他就這麽放過你了,你這纨绔子弟教唆他妹妹和你私奔,還把他騙去城外驿站,要不是今日城門關了,他指定要了你的命,明日巳時他必進城把你揪回去,跪在他家祠堂謝罪。”門外少年聲音還有些許稚嫩。
額頭有疤?這不就是褚岩嗎!城外驿站應該是他今晚落腳的地方,他找人捎口信難道是因為城門關了他進不來?可現在尚未到關城門的時辰啊……
公儀景粗着嗓子說:“笑話!我豈會怕他?現在都還沒到關城門的時辰,他找這番借口,不會是慫了吧?”
“郎君有所不知,今日傍晚不知為何,城裏忽然戒嚴,城門口多了很多官爺,只允許本地百姓通行,還提早了一個時辰關閉城門。那位郎君聽上去是外地口音,應是進不了城才讓我給您帶話。”少年回答。
忽然戒嚴?難道是因為今天那些衙役沒抓到自己和褚岩,所以才開始嚴加排查?公儀景猜測。若真是這樣,明日褚岩要是執意入城恐怕會有危險。
公儀景打開門,看見了門外的少年,約莫十二三歲的樣子,穿着藍色的粗布褂子。公儀景掏出一挂銅錢:“明日卯時,你去城外驿站告訴他,他不必來找我,後日,我親自去驿站找他麻煩。”
那少年見錢眼開,急忙伸手去接那挂銅錢。
公儀景再囑咐了一遍:“他說明日巳時要來揪我,你務必在卯時就把話給他帶到,別讓他占了先機上風,做人就要争這口氣。”
少年接過銅錢:“是。”
“若明日你按時把話帶到,我再賞你一挂錢。”
少年雙眼放光,連連點頭:“一定帶到!”
夜裏,公儀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緒萬千——能提供官造的兵器,郭瑕背後的人到底是誰?慶山挖出的那些官造兵器究竟從何而來?若丢失這麽一大批軍械,肯定會被朝廷知道,但為何從未聽過這樣的風聲?今日那些衙役又為何會突然出現?城裏突然戒嚴,城門口的護衛也開始排查外地人,莫非當年那個兇手盯上了自己的行蹤,開始對她動手了?能調動青州官府的衙役,真兇難道是青州的官員?不過,阿爹又怎會與青州的官員有瓜葛?而且青州的官員又怎能在晏京對郭瑕下手?那就只有一種可能——真兇确實在晏京,而青州的官府也聽他調動!這滿朝文武,究竟有誰可以做到調動官造軍械卻不被人察覺、遠在晏京就能指揮青州的官府呢?
次日,公儀景早早起床,準備去城門口探探情況。她行動匆忙,剛一出門,便撞在了一個高大健碩的身軀上,她連忙道歉,擡頭一看,竟是昨日馬車中的那位男子。
“是你?”蕭策有些意外,環顧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圍沒人,戲谑地對她說:“昨日城裏突然戒嚴,是為了抓你吧?還真是不知死活,昨日被青州官府的人追捕,不趁機跑遠一點,竟還敢入城?”
公儀景一見他就想起昨日自己被他摟在懷中的暧昧氣氛,再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她控制不住地一陣臉紅。慌亂地掩飾道:“我還有要事在身,不陪郎君閑聊了,郎君若想要我答謝,就等我回來再說。”
說罷,公儀景便匆匆地跑開了,一如昨日匆匆跳下馬車。蕭策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又很快恢複如常。
“世子,我們該出發了。”江肅提醒道。
“今日不走了,再住一晚。”蕭策轉身回房,“你下樓去補房費。”
“啊?為何還要住一晚啊?”江肅疑惑。
“你沒聽見她說的話嗎?要她答謝的話,等她回來再說。”
“世子什麽時候開始計較別人的答謝了?”江肅越聽越糊塗。
“不是真的要她答謝。她是公儀嵩的女兒,十四年前,公儀嵩一家除了她全都死在了慶山,她來這裏,十有八九是為了當年的事。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意欲何為,但她乃朝廷命官,不能輕易出閃失。如今她孤身一人,那些追兵随時會抓到她,我得在這看着。”蕭策回到房間,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江肅随他進了房間:“她是否有閃失,和我們有什麽關系?世子此番入京,還是不要節外生枝。”
“你忘了我們入京的目的是什麽嗎?”蕭策喝了口茶,“我們在晏京孤立無援,若無人幫襯,要查出七年前是誰在軍中安插了細作,恐怕難如登天。”
江肅明白了他的用意:“世子是想利用她!”
“她對晏京熟悉,又身居大理寺少卿此等要職,若有她幫忙,定會順利不少。”
“所以,我們現在要……”
“保住她,讓她欠我人情。”
蕭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打開了窗。窗外是完全陌生的景象,他自幼長在北陸,雖常年征戰,卻從未見過北陸以外的風光,不免有些好奇,多看了兩眼。此去晏京,前路未蔔,聽聞晏京風光旖旎,美不勝收,但對他而言,晏京的繁華不過是覆在危機之上的迷人假象。
午時過後,客棧樓下持續傳來悠揚婉轉的弦樂之聲。北陸的樂曲雄渾,蕭策未曾聽過這般柔美的樂聲,便出了屋。只見樓下廳堂中,幾位身着輕紗羅裙的妙齡女子正彈奏着曲子,臺上還有身段婀娜的舞姬翩翩起舞,廳堂裏衣袂飛揚,暗香浮動。一個小二見他倚在扶梯上觀賞樓下的舞樂,便上前解釋道:“郎君可喜歡這舞樂?這可是我們老板花大價錢從芙蓉坊請來表演的美人,郎君若想欣賞美人的姿容,不如到樓下飲一杯。”
“芙蓉坊……可是煙花之地?”蕭策聽這描述,猜想應是如此。
“郎君不知,這芙蓉坊是我們青州美人最多的地方,就連南越的苗疆少女、西川的美豔胡姬,都能在芙蓉坊見到。”小二殷勤地說,“今日來的,可都是芙蓉坊一等一的美人,郎君快下樓喝一杯吧。”
“不必了。”蕭策喜愛樂曲,但對美色并無興趣,小二也只好悻悻地離開。
蕭策正欲轉身回房,卻聽見樓下傳來一個男子粗犷的嗓音:“官府搜查!”
蕭策一怔,回頭一看,樓下廳堂湧進了一批衙役。
客棧老板急忙迎上去:“不知官爺大駕光臨,要搜何人?”
看上去像是衙內打扮的人厲聲喝道:“縣衙接到消息,說你這客棧住了個賊,穿身白衣,身長約五尺,晏京口音,是個瘦弱小兒。你可曾見到?”
老板解釋道:“官爺這就難倒我了,我這客棧每天人來人往,那麽多客人我如何記得住?”
“記不住也無妨,我等一搜便知。”衙內揮了揮手,身後的衙役即刻湧向客棧的各個角落。
蕭策心想不妙,衙內的描述一聽就知道他們要找的人是公儀景,得趕緊告訴她讓她藏起來。他快步走到公儀景房間,可敲了半天門也沒人回應。
“莫非她還沒回來?”江肅猜測。
眼看着樓下的衙役就要搜到此處,蕭策沒有猶豫,踹開了她的房門,裏面卻空空如也。難道她已經離開青州了?不對啊,如今城門把守森嚴,正排查出入的外地人,她怎麽逃得掉?蕭策有些奇怪。
“我們去找她。”蕭策合上房門,準備下樓去找公儀景,如果她不在客棧,那便去客棧外攔她,免得她不知道客棧情況,貿然回來,羊入虎口。
二人疾步下樓,蕭策卻忽然在廳堂停住了。
“世子,不是要去找她嗎?”江肅不知為何蕭策突然止步。
“不必了。”蕭策輕笑了一聲,“你看那個抱着鸾筝的樂妓。”
臺上的美人見到官府的衙役,個個被吓得花容失色,不敢出聲,瑟瑟發抖地縮在一角。江肅朝蕭策示意的方向望去,衣香鬓影中,一個抱着鸾筝的女子站在其他樂妓的身後,不仔細看不易注意到她。一身鵝黃的齊胸襦裙襯得她本就纖細的身材更加弱柳扶風,那襦裙樣式做得風塵,半露着她的一邊香肩。雖然戴着面紗,但依然可見她眉宇修長,眼波清澈,額間一朵梅紋花钿嬌豔欲滴,顯得風情萬種。
“那是?”江肅十分疑惑,世子莫不是看上了這美人?剛才不還說要去找公儀景嗎?
“那就是公儀景。”昨日見她時,她不着脂粉,素面朝天,她鼻梁生得高,看上去有些英氣,再加上一身男子打扮,的确像個少年郎。今日換了女子裝束,又化了妝,乍一看确實判若兩人。雖然那面紗遮住了她半張臉,但蕭策認出了她眼尾的那顆小痣。
“啊?!”江肅很是詫異,臺上這妩媚豔麗的美人和昨天闖進車裏的那個冒失之徒竟是同一個人!
也許是察覺到了有人盯着她,她敏銳地看向這邊,對上了蕭策的目光。蕭策笑了笑,這女郎手段真多,不知一代開國名相公儀铮見到自己孫女身為名門閨秀卻穿着露肩襦裙,扮作風塵女子,會作何感想?
衙役們沒有搜到人,只能離開。廳堂裏的氣氛忽然放松了下來,很快又恢複了一派香豔的景象。
公儀景見衙役走了,想悄悄溜開,換回自己的衣裳。約莫一刻前,她剛回客棧,就在樓上遠遠地看見那隊衙役往這邊走來。她本想逃出去避避風頭,又怕與衙役正面撞上。正好看見彈鸾筝的樂妓下臺來歇息,邊走還邊抱怨着天天彈琴累得慌。她靈機一動,說自己今日可以替她彈琴,工錢也歸她。那樂妓一聽竟有這等好事,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還動作利落地給她描了眉,點了花钿,完事便走了。可那樂妓身材比公儀景豐滿幾分,這襦裙一直往下掉,公儀景渾身不自在,只想趕緊把衣服換了。
她正想走,卻被客棧老板叫住:“娘子,馬上開始下一曲了,你這是還要去哪?”這老板認不全人,公儀景又戴着面紗,老板沒有發現已經換人了。
公儀景無奈,只好硬着頭皮回到臺上,不過幸好她學過彈筝,應付幾下應該不會露餡。
見她擺出要演奏的架勢,蕭策來了興趣:“走,我們過去。”
“過去幹什麽?”江肅問。
“去品鑒品鑒公儀大人的琴技。”蕭策打趣。
江肅喃喃自語:“世子什麽時候開始學會揶揄別人了?”
蕭策坐在臺下,點了一壺春雨釀,一邊飲酒,一邊欣賞着臺上女子的琴聲。她手指纖細,撫琴時如細密的雨絲落在琴弦上。
一曲畢,臺下的衆人紛紛鼓起掌。蕭策也起身喝道:“好!”
江肅被他這一聲喝彩吓了一跳,世子的行為反常得讓他意外。
蕭策走上臺,來到公儀景的身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轉身對着衆人說:“這位美人,我買了!”
此言一出,公儀景、江肅、臺下衆人都目瞪口呆,公儀景不知這男人到底安的什麽心,卻也不敢反抗,怕惹惱了他會被他揭穿自己。江肅也不知世子為何會做出買樂妓這般出格之事,雖然這樂妓是假的。
只有客棧老板像是見到財神爺一般,谄媚地試探道:“郎君,芙蓉坊的老板是我朋友,我可以代收這美人的贖金,不過,這芙蓉坊的美人可不便宜。而且郎君還得給我些打賞,畢竟若不是我把這美人請到店中,你也不會遇此良緣。”
蕭策不以為意,轉身走到公儀景面前,像是挑逗獵物一般對她伸出手,說:“美人可願跟了我?今生今世,我保你榮華富貴。”
臺下一片唏噓,見公儀景遲遲未動,蕭策繼續說:“除了榮華富貴,我還可以許你平安無虞,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看晏京的秀麗風光?”
公儀景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決定賭一把,猶豫了片刻後,輕輕将手放在他掌心。
衆人親眼目睹了一段佳話,紛紛歡呼喝彩。
蕭策牽着公儀景,走到臺前,對下面的江肅說:“去付錢。”
說完,蕭策便拉着美人的手上了樓,只剩下江肅在原地呆若木雞,直到客棧老板拿着算盤過來找他結賬,他才回過神。
蕭策帶着公儀景進了屋,便松開了她的手,轉身把房門關上。
“你到底想幹什麽?”公儀景被占了便宜,心中不忿。
“昨日是我的美人,剛才也是我的美人,怎麽現在就翻臉了?”蕭策扯下她的面紗,看她妝容明麗的臉上流露愠色,蕭策覺得甚是有趣。當初在邸報上看見她的名字,他還在想,能身居此等要職的女子究竟是什麽樣,也許是個行事潑辣、面目可怖的悍婦?如今看來,不是悍婦,是只脾氣不小的幼虎。蕭策繼續逗她:“你今日不是還說回來要答謝我嗎?怎麽答謝?”
公儀景見這場面,心想這男人不會是要她以身相許吧?
“郎君想要我怎麽答謝?”公儀景往後退了一步。
“不如陪我去晏京一睹都城的繁華盛景?”蕭策故意說。見她不語,蕭策笑了笑:“你不是要出城回晏京嗎?公儀大人……”
公儀景一怔,轉念一想,這男人不會是在詐自己吧?可不能露出馬腳。她掩飾道:“郎君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
看她不承認,蕭策從腰帶裏抽出自己的佩璲舉到她眼前:“這佩璲你也有一塊吧?你若不是公儀景,難道這佩璲是你偷的?那我可就要把你交給官府了,畢竟這佩璲……怪名貴的。”
公儀景見他手裏有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佩璲,忽然反應過來他的身份:“你是……北祁王?不對,北祁王沒這麽年輕。你是北祁世子?”
蕭策點頭,報上自己的名諱:“正是蕭策。”
“老北祁王曾立誓,北祁王族世代鎮守北陸,世子怎會在此?”公儀景納悶。
“我奉诏入京,這一路不敢有人攔我,公儀大人若要出城,不如随我一起。”
“為何幫我?”公儀景依然滿心戒備。北祁世子蕭策有“北陸戰神”之稱,但他心機深重,善用計謀,這些她早有耳聞。蕭策幫她,不知是何目的。
“你祖父和我祖父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這個理由夠嗎?”蕭策轉身坐到榻上,悠閑自得地繼續品茶,“當然,你若不信也無所謂,總之若想出城,我們明日一早就得動身。很快,我買下芙蓉坊美人的傳言就會在城裏散播開來,到時候即便我車上多帶一個人,也不會有人懷疑。”
公儀景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答應:“好,我跟你走。”
在江肅的掩護下,公儀景取回了自己藏起來的行李和衣袍。正打算回屋換上自己的衣裳,卻被蕭策攔下:“我今日買的是個美人,不是男子,你換回自己的衣裳,明日出城時豈不是穿幫了?”
公儀景心想确實有道理,只得做罷。可這襦裙一直往下掉,讓她不敢做太大動作,她連連整理自己肩上的薄紗,想拉上來多遮住一些。蕭策看出了她的尴尬,背過身去丢了一條大氅給她:“趕緊披上,省得你又一副我故意占你便宜的樣子。”
公儀景接過大氅披上,轉身向門外走去。
蕭策叫住她:“你去哪?”
“回我自己屋裏。”
“我在衆目睽睽之下把你帶進我房裏,你今夜若自己住一間,客棧的人看見了還以為是我不行。”
公儀景臉漲得通紅:“什麽行不行?難不成你真要我和你住一間?我雖打扮成男子,但你明明知道我是女人還……”
“還什麽?還要你和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蕭策故意反問,“放心吧,本世子不會趁人之危,我對你也沒有興趣。今晚你去睡床,我睡榻。”
公儀景看了看,屋裏擺了一條長榻,榻後有一扇屏風,屏風後才是床。她仔細一想,蕭策買下美人卻不一親芳澤,而将美人放在另一個房間,确實會令人生疑。有這屏風隔着床和榻,倒也不會被他看見什麽,便答應下了。
阿爹在世時給她講過老北祁王蕭钺在戰場上的英雄壯舉,誇贊老北祁王品行高潔,武功蓋世,有這樣的祖父,這蕭策應該不是小人吧。公儀景暗自揣測。
夜色漸濃,公儀景卻毫無睡意,屏風外的男人讓她感到十分不安。這蕭策平白無故幫自己掩飾身份,還送自己出城,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二人的祖父曾有情誼嗎?世人都說北祁世子蕭策之所以用兵如神,屢立戰功,是因為他城府深不可測,那他又在自己身上用了什麽心機?他幫自己,那最後又需要她用什麽還這份人情?
蕭策坐在榻上,側身倚着扶手,閉目凝神,最近路途奔波,讓他有些疲憊。可這榻睡得不舒服,他半夢半醒。興許是聽到了屏風後翻來覆去的動靜,他又朦朦胧胧地睜開雙眼。
“大晚上的,你還不睡?”蕭策開口,“都說了,我不會動你。”
“世子不也沒睡?”公儀景隔着屏風說。
“我是被你吵醒的。”
公儀景下了床,走到屏風外,見蕭策托着額頭,眼神困倦,方才發現這榻太窄小,而他身材高大,定是睡得不舒服。
“你怎麽出來了?不是怕被我看嗎?”蕭策擡頭。
“你去睡床吧,這榻太小了。”公儀景說。
“不必,行軍打仗之人不計較這些。”蕭策催促她:“趕緊回去睡覺,有我在這看着,你很安全。”
公儀景沒聽,只是坐到他對面,借着昏暗的燈光對上那雙深眸。
見她坐下,蕭策問:“你想問什麽?”
“我想問,陛下為何诏世子入京?”公儀景目光淩厲地直視着他的眼睛,這是她審問犯人的習慣,偶爾會不小心帶到別的場合。
“那我想問,公儀大人為何來青州?”蕭策反問。
“世子幫我,代價是什麽?”公儀景見他不回答,換了個問題。
“那些衙役,又為何要追你?”蕭策繼續反問。
兩人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但話已至此,二人都知道再問下去就不識趣了。
…… ……
次日清晨,公儀景跟着蕭策,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城。離青州城遠了些,公儀景道別了蕭策和江肅,便趕到城外驿站與褚岩彙合。
東宮。
徐朔腳步急促地進了蕭振的書房,有些猶豫地說:“禀殿下,人……沒抓到。”
蕭振怒氣上頭,将手中的書卷摔在桌案上:“青州這群廢物,連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都抓不住。”
“屬下是擔心,埋在慶山的那些兵器被她發現。”徐朔憂心忡忡。
蕭振合上雙眼理了理思路,說:“發現便發現吧,那些兵器不會指向孤,公儀景若要查,只會查到舅舅身上。不如随她去查,借她之手除掉舅舅,孤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接手舅舅在西川的所有勢力,反正舅舅早晚都是孤的一枚棄子。”
“殿下不擔心鳳玉侯若是落網,會将您供出來?”徐朔提醒。
“他不敢,舅母和表弟還在孤手上,他不為自己考慮,也該想想自己的妻兒。”蕭振想了想被自己安頓在東原寧州的那對母子,胸有成竹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