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荀低垂的臉上布滿寒霜,弓身作輯,語氣卻十分謙恭:“父皇,兒臣的才能尚不及太子皇兄,皇兄在百姓之中的威望也遠遠高于兒臣。故兒臣作為欽差前往,遠不及太子皇兄,還望父皇三思!”
皇帝還未開口,盧炳便有些着急了:“四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殿下也是陛下的龍子,卻四殿下這些年來勤勤懇懇做事,在百姓之中的威望亦不淺顯,如今太子殿下鑄下大錯,京中百姓皆議論紛紛,若真叫此時讓太子前去赈災,才是真真沒有效果的!殿下,國難當前,殿下便不要為了兄弟親情,而忘卻大義啊!”
楊苯愠怒的擡起頭,朗聲道:“何為大義?眼前讓太子前去赈災,才是真正的大義!陛下,太子是您親選出來的繼承人,除了陛下,便是太子。四殿下這些年雖然偶有小成,但哪裏能和太子比拟!盧大人這恭維的未免也太明顯了些!”
“楊大人!你!”
“夠了!”
盧炳面紅耳赤,正要反駁楊苯時,原來沉默坐在上首的東岳帝發出一聲怒吼,盧炳下意識的擡頭看去,才發現東岳帝臉色陰沉如墨,死死捏着龍頭扶手,好像要掰斷一樣的力道。
盧炳故作驚慌的低下頭,眼底卻劃過一抹淡淡的閑适。
“你們一個個的,将這金銮殿當成了什麽!”東岳帝擡手對下首指指點點:“吵吵鬧鬧,這邊一個太子,那邊一個老四!楊苯,你說的好哇,太子聲名遠揚是赈災的好人選,朕若不允便是不公。盧炳,你是說老四一直被太子壓制,朕一直不重用他,看不見他的好,朕是昏君了!”
殿中百官連忙匍匐高喊:“陛下息怒!”
楊苯:“陛下,臣沒有此意,請陛下息怒——”
盧炳往前蹭了蹭,連聲道:“陛下,臣冤枉啊!臣只是看,您不願收回旨意讓太子赈災,臣才推舉了四殿下,臣是忠于陛下之人,忠于東岳之人,臣斷斷不敢生出二心!”
盧炳這一番求饒的話說到了東岳帝的心坎上,他臉上的震怒消了些,目光瞥向楊苯:“楊苯,你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朕還坐在這位子上,你現下就為了太子跟朕據理力争,是多想讓太子取代了朕?”
楊苯大駭,連連叩首:“陛下息怒,臣知錯!”他誠惶誠恐的說了兩句錯,想一想仍覺得不甘心,咬着下唇思考片刻,說道:“陛下,臣以為,國難當頭,思考那些往日的獎懲都沒有意義,陛下,請陛下開恩,太子殿下,真的是赈災的最好人選!”
楊太師實在聽不下去,快步走了出來,掀起朝服跪下:“陛下息怒,是老臣教子無方。楊苯為人執拗,他真真是以為讓太子赈災較好,才鬥膽在陛下面前谏言,請陛下相信楊苯,他絕沒有不忠陛下之意。”
東岳帝冷笑了兩聲:“說來說去,無非便是楊苯盧炳皆是賢臣,獨獨朕是昏君?”
滿朝文武莫不敢出聲。
東岳帝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輕描淡寫的說道:“赈災罷了,派去的只要是皇家之人,皆能安定百姓,朕有那麽多的兄弟和皇子,也不是僅有太子和老四!”
“九弟,你前一陣大敗大漠,在百姓心中威望極高,朕若将赈災一事交到你的手中,你可能辦好?”東岳帝雙手背後,也沒問霍孤願不願意,直接詢問他可能勝任。
霍孤上前一步,微微颔首:“若是皇兄托付,臣弟必當竭盡全力。”
殿中一片嘩然!
楊苯最為錯愕,也最是不肯相信:“陛下!陛下三思啊!”
“朕心意已決,退朝!”東岳帝龍袍一甩,步履如風的離開了金銮殿。
朝中重臣站了黨派的皆是面如土色,其中以楊苯最甚。
楊太師煩透了他這副模樣,說了幾句見他沒有反應,恨鐵不成鋼的甩手離去。
見楊太師離開,幾個太子黨派的官員才偷偷湊到了楊苯身邊。
“少傅大人,如今可如何是好?太子殿下如今身陷囹吾,唯有此事能救一救太子殿下,挽回殿下在百姓之中的聲望啊!若是真讓榮親王占去了便宜,可是一大損失!”
“少傅大人,我等之中唯有大人身居高位、也得陛下賞識,大人能否再做些努力!”
他們叽叽喳喳說了許久,楊苯失神又不耐煩,被簇擁着走了好一段路,才擡手退後:“諸位稍安勿躁,陛下還未下聖旨,此事便依然有轉圜的餘地,請諸位給楊某一些時間,楊某一定不辜負殿下的托付。”
大臣們見他有了反感之意,也紛紛見好就收,寒暄了兩句便離開了京城。
楊苯獨自一人來到城門前,剛上行兩步,一輛馬車便從他眼前緩緩駛過,被風吹起的車簾內,顯現出霍孤冷厲的側臉,從自己眼前一閃而過,正眼也沒看他。
楊苯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緊,心中騰升起一股無力感。
皇帝年事已高,偏信奸佞,打壓太子,實乃東岳之患也!
他感慨了一聲,走向楊府的馬車,踩着板凳上車,卻見馬車內空無一人。
他扭頭詢問車夫:“父親沒有出來?”
車夫恭敬道:“還未。”
楊苯了然的坐回位子上,心裏帶了一絲希冀。
父親……
莫不是去陛下面前幫他了?
楊苯所猜不錯,但略有偏頗。
楊太師的确在皇帝的禦書房內,但并非是替楊苯求情,而是代他前去請罪的。
禦書房內,東岳帝穩坐上首,手中攥着一只狼毫筆批閱奏折。
楊太師跪在殿中,背脊挺得筆直,平日高昂的腦袋呈現出示弱的彎弧。
禦書房內唯有東岳帝批閱奏折的沙沙聲,便是福公公站在一邊,都大氣不敢出。
直過了許久,東岳帝似是累了,擱下手裏的狼毫筆,轉了轉手腕。
福公公連忙捧起邊上的茶呈了上去,東岳帝接過,吹了吹茶面,飲了一口,幽幽道:“老師來朕跟前,是為了給少傅求情,還是為了給太子求情?”
楊太師先磕了個頭,聲如洪鐘,在皇帝面前,也半點不虛:“臣是來替楊苯認錯的。”
“哼。”東岳帝冷笑了一聲,擱下手裏的茶:“楊少傅為國為民,何罪之有?”
“陛下,楊苯在太子幼年,便一直教導太子,必定是把太子當成僅次于陛下的天,如今太子落難,又恰逢國難當頭,楊苯為了替太子解圍,昏了頭腦才來忤逆陛下,請陛下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饒了他吧。”
東岳帝揮了揮手,把禦書房內的太監宮女盡數遣了下去,等沉重的禦書房門合上,東岳帝才開了口
“楊太師,你忠于朕,朕信你所言,但你的兒子楊苯,于朕的忠心,怕是遠遠比不上對太子的。”東岳帝意在敲打楊太師,雖然太子是他親選出來的繼承人,但他現在身強體壯,臣子對太子的忠心,怎能越于他之上!
太子可以結黨,只要隐秘一些東岳帝并不介意,總歸等他百年之後,這個位子是要傳給太子的,但在他還幹的動的時候,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就是朝臣倒戈太子。否則屆時太子生了異心,他豈不是孤立無援,要做個被趕下臺的君王?
禦書房內沒了旁人,東岳帝也叫楊太師起了身。
楊太師沉默半晌,開口說道:“陛下若是以為,太子和皇後抱有異心,臣以為,陛下與其關押她二人,徒在此地懷疑,倒不如試探一番,若是試探了,太子的确抱有異心,那陛下有賢能的皇子不少,還可再做打算。若是試探出,太子沒有異心,那便皆大歡喜,陛下日後還能放心的任用太子。”
東岳帝眯了眯眸。
楊太師繼續道:“太子依舊是太子,若是太子不忠陛下,那陛下此時關押着他,他依舊要反陛下,陛下花了心思防備着,恐怕到頭是浪費時間,即便除了太子,陛下仍找不到繼位的賢能,倒不如試探一把,成或不成,都毫無損失。”
此話若是任由別的官員說了,怕東岳帝聽到第一句,便會将他拖出去砍了,但楊太師是他的老師,即便他上位後極為忌憚楊家,但他心裏明白,楊太師是忠于他的,在楊家的子孫沒有成長起來之前,他暫時還不想動楊家。
況且楊太師此話的确有道理,東岳帝彼時忌憚的,不就是太子聯合皇後的母家造反?他已經利用教女無方的緣由禁足了楚國公,只要試探出太子并無造反的意思,此事才能告一段落,否則這個心結壓在心底,東岳帝始終無法安穩的放太子出來。
…
…
三日後,皇帝的聖旨到了侍郎府,接旨的是沈正平和沈戚,二人作為欽差,随同太子一道前往。
聖旨上書三日後從城門口出發,沈戚領了聖旨後,轉身便去了沈若華的驚蟄樓。
二人屏退了侍從,面對面坐在軟榻之上,沈戚将前往寧城赈災的欽差人選告知了沈若華,得了她會心一笑,“果然如此,與我所料不差。哥哥可知,随行的人中可否派遣了二舅舅?”
“他在金銮殿內得罪了陛下,本不允前往,是太子求情,皇帝才應允。”沈戚答道。
沈若華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她知道,沈戚在等她的解釋,沈若華沈默了半晌,開口說道:“我懷疑,太子要殺二舅舅。”
沈戚瞳孔微縮,吐出二字:“根據?”
“沒有根據,直覺罷了。”沈若華盈盈一笑,“二舅害得他在金銮殿顏面掃地,皇帝又因為他将二舅拒之門外為由,将他禁足太子府,在百姓之中喪失了威望。自從皇帝登基,他成為太子,不少和舅舅發生沖突。他剛剛坐上太子之位時,行事嚣張,曾在西下體察民情時,搶了一個貌美的村姑回來,此事被二舅得知,禀告了皇帝。”
“太子因此被皇帝禁足,足足三個月才得以出府,自那以後,二舅曾在楊府遇刺,哥哥不覺得,這時間太過巧合?且這樣的事發生不止一兩次,舅舅的性格你清楚,太子如此小肚雞腸,早晚有一日,他會對舅舅動手。”
“我以為,自上次的事以後,太子對舅舅的容忍程度達到了頂峰。之前他不殺舅舅,是因為舅舅于他還有用處,但現在他根基已穩,有國公府、丞相、以及楊家的支持,他無需再忍耐二舅。”沈若華舒了一口氣,微微一笑
“當然,我也只是猜測,并認為此次寧城一行,是太子對舅舅動手的最好時機,畢竟水患,沖走一兩個欽差,不是什麽少見的事。”
“那你怎知,太子會作為欽差前往?”沈戚撚了撚指腹,眼底劃過一抹贊賞。
“若是穩定了國難,便聲名遠揚,這對他是天大的誘惑,他必須前往,以圓他現在破損的名聲!”沈若華屈身上前,目光灼灼:“他得知有人想出救災之策,定會想法子當這個赈災的欽差,他找了舅舅,便是最好的解釋!”
沈戚與她對視,當真是心服口服,眼底神色如月光般柔和,他感慨的嘆了一口氣:“只可惜妹妹是女兒身,若為男子,當是鼎立朝堂之人,我當真是自愧不如。”
沈若華低低一笑,心中暗想,誰言女子便不能立足朝堂?
“我已把推測告知哥哥,寧城的事,便勞哥哥多費心了。”
沈戚蹙了蹙眉,凝神片刻,開口說道:“太子心胸狹窄,不堪大任,既然有要誅殺二舅的意思,早有一日也不會放過楊家,但麻煩的是,二舅的性子。”沈戚長嘆一聲:“他不惜惹怒皇帝,也要替太子求情,讓他放棄輔佐太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勸成的。”
“那便不勸。”沈若華冷下臉,她此生最痛恨的便是愚忠之人,她斷不能讓楊二老爺斷送了楊家。
“哥哥只稍讓他看出太子的真面目,至于他如何選擇,待日後再說,若是他冥頑不靈——”沈若華眸色一厲,“便只能大義滅親,以保大局。”
沈戚低低嗯了一聲。
沈若華飲了一口茶,眼中閃過一抹流光。
她擱下茶杯,沖沈戚招了招手,讓他傾身上前,附在他耳旁輕聲說道:“此去,我還有一件事,要叮囑哥哥。”
三日後
皇帝領着朝臣在城門前送別太子的隊伍。
太子身着紅袍,精神煥發,“父皇放心!此行,兒臣一定不會叫父皇失望!”
東岳帝一副慈父作态,給了太子一個笑容,擡手拍了拍他的肩:“朕等着你回來。”
被暫時解除禁足的皇後明顯消瘦不少,身上穿的鳳袍都大了些,即便塗抹着脂粉,看上去也十分憔悴。
她上前攥住太子的手,激動的顫抖,“皇兒,此行,是你父皇給你将功補過的機會。你一定,不能讓你父皇失望啊……”
立在邊上的皇帝掃了他母子一眼,便越過她二人走向了前頭。
皇後眼底瞬間染上寒光,她将太子拉進了一些,湊在他脖頸處,聲音冷厲:“此行,皇兒務必要除楊苯,以解皇兒與本宮這陣子所受的屈辱!皇兒莫要心軟!只要楊苯一死,楊思齊便會永遠忠于皇兒!”
太子隐忍着要浮上嘴角的笑,故而此時的表情稍顯扭曲:“母後寬心,兒臣,一定會好好送走‘恩師’!”
皇帝走了一圈回到皇後和太子身旁,皇後還在叮囑太子,赈災要事必躬親雲雲。
皇帝将皇後往後拉了拉,“夠了,若再耽擱,便要誤了前行的時候了。”
太子倒退一步,跪下給二人磕了幾個頭,朗聲道:“父皇母後放心,兒臣此行,定不負衆望!”
他起身跨上寶馬,最後看了一眼皇帝和皇後,調轉馬頭,往前行去。
沈戚跟在他身側,擡眸看了一眼城前茶樓的一處窗前,點頭示意,駕馬離去。
赈災的軍隊漸漸駛離,楊氏收回目光,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兒行千裏母擔憂,沈戚回京不久便被派去赈災,楊氏心裏頭還很不是滋味。
沈若華拎着茶壺給顧氏倒了一杯茶,笑道:“哥哥此次前去,雖說是累了些,但好歹比行軍打仗要好多了,娘不必憂思這麽多,沈正平離府,府上能安穩些日子,娘就好好休息便是了。”
沈正平離家對楊氏而言是個好事,不必整日同他虛與委蛇,楊氏能清閑不少。
她笑着端起眼前的茶杯,眼尾往茶樓下一瞥。
茶端到了嘴邊,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她往外探了探,凝視着那人的背影,驀地蹙起雙眉,“裴甄?她怎麽會在這!”
沈若華身子微不可見的動了動,眼尾看了一眼窗下。
“原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楊氏喃喃道,坐正了身子,想了想,又諷刺的笑了笑:“看來裴甄對沈正平是當真傾心,她怕是剛被太後放回來,便迫不及待的前來送她的情郎,這番有情人的舉動啊。”
立在一邊的陳嬷嬷厭惡的噤鼻,唾罵道:“奸夫**!”
楊氏冷冷的笑了笑:“若是她再能堅持些日子,興許我就成全了她,她癡念了沈正平這麽多年,若是我能成全了她,許還能在京城留下個寬宏大量的名聲。”
沈若華撩了撩眼皮,見楊氏面色淡淡,說此話時也沒有勉強與不爽,心裏暗暗松了口氣。
想來,母親是真的放下沈正平了。
如此甚好,這個沈家她也呆夠了,且讓府上餘留的那一對奸夫**再逍遙幾日。日後,怕就再也逍遙不起來了。
沈若華端起茶盞置于嘴邊,垂眸看着茶面浮沉的茶葉,揚起了一抹譏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