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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長鶴堂

沈令儀頭纏白綢,身着喪服,面無表情的跪在堂中冰涼的地磚上。

屋內靜的落針可聞,顧氏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太師椅上,搖晃着手裏的團扇,連連白着沈令儀。見屋內無人講話,她一手攥拳在嘴邊,咳嗽了兩聲清嗓,陰陽怪氣的說:“老夫人,雖然這五小姐愛母心切,趕回來奔喪是情理之中、情有可原的事,但規矩就是規矩,大老爺說了,沒有他的命令,五小姐不可私自回府。五小姐如今壞了規矩,該罰還是要罰,否則這家規擺在祠堂之中又有何用呢?”

坐在她身旁的金氏微動了一下,探出身子說道:“這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彭氏再怎麽說也是五小姐親生母親,親生母親亡故,女兒回來悼念是天經地義的事,三弟妹何必要緊抓着不放呢!”

“呦,二嫂好大的氣量,敢情兒她沈令儀之前禍害咱們沈家的時候,沒顧上你們二房,所以二嫂站着說話不腰疼是不是?”顧氏将手裏的團扇在膝上一拍,吸了吸鼻子:“可憐我的嶺兒,當時因為她受了那麽多苦!”

沈老夫人不悅的拍了拍手邊的桌案:“好了好了,你們倆都少說兩句。今日喊你們來,是為了是否要送五姑娘回去的事,你們在這吵個沒完的做什麽。”

“老夫人,當然得送五小姐回去了,這可是您當初和大哥下的命令!”顧氏是怎麽也不可能讓沈令儀再回到沈家的,沈令儀恨極了三房的無情,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

她忍辱擡頭看向顧氏,“三嬸,我早已知錯了,你便原諒我這一回可好?當初我鬼迷心竅,可我真的沒有咒弟弟,弟弟落水與我毫無幹系,三嬸,你誤會我沒關系,但你若因為誤會我,放過了真正對弟弟藏有壞心之人,不就得不償失了嗎?”

顧氏雙眼一瞪,拍着扶手站起身,疾步來到沈令儀跟前,指着她便罵:“沈令儀,到現在這個關頭,你還不肯承認你對嶺兒做過的事,你以為說上兩三句有的沒的,我便信了你?我告訴你,只要有我還在一日,你休想再回到沈家!”

坐在邊上的楊氏抿了抿唇,站起身子威嚴道:“三弟妹,你心疼嶺兒我能理解,但五姑娘再如何說也是老爺的女兒,雖然犯了錯被放到老宅,那也沒有這輩子也不能回來的道理,你可別氣暈了頭,說些胡話。”

顧氏一哽,臉上色彩紛呈,略微有些難堪。她攥了攥團扇的柄,憤憤轉身坐回了太師椅上。

老夫人撚了撚手裏的佛珠,目光隐晦的打量着跪在下首的沈令儀,思忖了片刻,老夫人正了正身子,說道:“三丫頭,當年你所作所為,的确是罪不可恕,不但是傷了你三嬸的心肝兒,更是傷了你爹,按理說,老身不該留你。”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但老身仔細想想,你走了這些日子,恐怕也得到了教訓,且你姨娘剛剛亡故,繼續放你在老宅,顯得我沈家不近人情,日後你便留在府上,日日跪在佛前,替你姨娘守孝念經三年,消你過錯,你以為如何?”

沈令儀還未開口,顧氏便先炸了毛:“老夫人!沈令儀犯此大錯,焉能再留她!若是她日後再犯!”

“三嬸先消消火。”坐在一邊的沈若華淡笑着擡起頭,看了眼氣的滿臉通紅的顧氏,扭頭對老夫人到:“祖母也瞧見了,令儀犯的錯惹惱了三嬸,叫三嬸無法釋懷。既然祖母要留令儀在府上,也要顧及三嬸的意見,否則豈不是家宅不寧。”

沈老夫人看向沈若華,問:“你有什麽法子?”

沈若華:“若是令儀誠心和三嬸認錯,不如從彭氏下葬後,住到三嬸的院子去,誠心伺候三嬸,伺候弟弟,以平息三嬸心中的怨氣。若真如妹妹所言,弟弟不是你所害,你在三嬸身邊思過時,也好把握機會,和三嬸澄清啊。”

顧氏眼睛微微一亮,沈令儀卻攥緊了拳,心中被羞辱後的憤怒漸漸染紅了臉。

說得好聽,是去顧氏身邊思過,實則不就是去顧氏身邊伏低做小,給她做丫鬟嗎!

顧氏狠狠舒了一口氣,臉上帶了三分笑容說道:“老夫人,妾身以為大小姐的主意極好,若是五小姐真的誠心和妾身認錯,應當不會拒絕才是。老夫人也別擔心,妾身雖然不忿,但也不是狠心之人,斷不會借此羞辱五小姐。”

沈老夫人覺得可行,詢問沈令儀道:“三丫頭意下如何?”

沈令儀俯身叩頭,咽下到了嗓子眼的這口惡氣,“孫女願意!”

楊氏順着陳嬷嬷的攙扶坐回椅子上,道了聲好:“能留下便好,若你誠心思過,你三嬸不會刁難你的。”

“對了。”楊氏指尖點了點扶手,開口說道:“老夫人,這彭氏的棺椁還擺在靈堂裏,到底要何時下葬呢?現在天氣越來越熱,為避免屍身腐敗,還是要早早再挑一個日子才是啊。”

提及那擺放在靈堂裏的棺椁,老夫人不悅的擰起雙眉,緊了緊身上的衣裳:“說的是,這棺材擺在家裏,過了頭七還不下葬實在忒不吉利。大媳婦,這事你不必問我了,擇個宜辦喪的好日子,快些埋了吧!”

“說起來,五妹昨日匆匆回府,還未去給彭姨娘守過孝吧。”沈若華不冷不熱的開口,目光淡淡的看向沈令儀:“五妹是為了姨娘過世才違反家規回府,如今留在了府上,怎能不去給彭氏守一守孝呢。”

楊氏領會沈若華的意思,順着她的話道:“華兒言之有理,五姑娘愛母之心可感天動地。這樣吧,陳嬷嬷,你去安排一下,今夜便讓五姑娘在靈堂給彭氏守靈,差遣守靈的下人回去休息一夜吧。”

沈令儀不由自主的打了個擺子,渾身都寫滿了抗拒,但楊氏和沈若華左一個愛母之心,又一個感天動地,她若真不去給彭氏守靈,那她趕回府上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沈令儀無法,只得應了下來。

晨昏定省結束後,楊氏和沈若華母女結伴離開長鶴堂。

走出去沒兩步,沈若華便拉住了楊氏,在她詢問的目光中低聲道:“三嬸方才看了看你我,興許是往這邊來了。”

楊氏會意的點點頭,步子也慢了下來。

果然剛出了長鶴堂,顧氏的聲音便從後頭響起:“大嫂!大小姐!”

二人一道轉身,楊氏輕笑道:“三弟妹啊,有事嗎?”

顧氏笑呵呵的走上前:“這不是為了謝大嫂給妹妹出氣嘛!”顧氏盈盈一拜,以作謝禮。

“若不是大嫂和大小姐替我說話,這沈令儀留下來,我怕是要氣的三四天吃不下飯!”顧氏掃興的甩了甩手裏的團扇,說完這話,重又眉開眼笑的:“現在好了,等她來了我身邊,我就能出了她害我兒的這口惡氣了!”

“三嬸也莫要太過分,畢竟五妹昨日要撞柱自盡上了腦袋,若是被三嬸‘折磨’出個好歹,三嬸這處境不就大變樣了麽。”沈若華笑盈盈的提點着顧氏。

顧氏忙不疊的點頭:“我懂我懂,多謝大小姐!妾身總算是知道了,這沈家有大嫂當家就是不一樣,日後我全聽大嫂的,大嫂有哪裏用的上我,只管說便是!”

顧氏拿着團扇拍了拍胸脯,随即又讨好的對沈若華笑一笑:“大小姐風光霁月,乃是人中龍鳳,可憐我那女兒為人木讷,平日裏也不肯離開廂房,看的我着急,若是大小姐樂意,可否平日裏,提攜提攜月娥?三嬸在這先謝謝你了。”

沈若華展顏一笑:“若是月娥樂意,我自然無妨。”

顧氏喜不自禁,往日她想讨好大房卻沒有什麽理由,如今就着沈令儀的事,能攀上大房,顧氏也和撿到了寶一樣,跟着楊氏走了好些路,才心滿意足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顧氏離開,楊氏才擔憂的攥住沈若華的手,低聲道:“華兒怎就答應了她,月娥那孩子的性子随了她娘,恐怕是你最不願接觸的人,娘倒是沒什麽,怕是你日後不開心。”

“娘放心,我也就這麽說一說,我平日也不常出去和人相聚,沈月娥心裏有數,她忙着巴結沈蓉,也不會來找我。”沈若華最了解府上幾個姐妹的性子,不怕沈月娥日後來煩她,這麽一說,不過是寬慰顧氏罷了。

沈令儀給彭氏守了一夜的靈,可謂是心力憔悴。

從那一日後,她幾乎每晚都從夢中驚醒,夢裏都是彭氏渾身是血,抱着她不肯松手的模樣。

直到彭氏被下葬,沈令儀的狀态才好上一些。

過了這一陣困難的日子,沈令儀開始詢問彭氏被杖斃的前因後果。

聽聞彭氏與沈二叔通奸,沈令儀大吃一驚:“怎麽可能!姨娘怎麽會和二叔通奸?怎麽會給爹爹戴綠帽子?她怎麽敢!她瘋了嗎!”沈令儀嚯的起身,在屋中亂走,臉色十分猙獰。

沈城和沈攸寧坐在桌邊,沈城歇了口氣,道:“你先坐下,莫要着急,如今這事已經發生了,你就算再如何糾結也無濟于事,姨娘已經下葬了。”

“但我以為,此事還是有蹊跷。”沈攸寧尋思片刻,說道:“姨娘和二叔這麽多年,之前都未被發現,可見是謹慎的,怎麽會這麽簡單的被沈若華發覺。想來她是早有預謀,早知道此事,且是故意害了姨娘!”

沈城思忖片刻,漸漸摸到了點:“姨娘和沈二叔的事情暴露,是因為彭東和陸氏的事。姨娘她平日裏便懦弱,怎麽會突然想到要去害陸氏?而且姨娘有孕那一陣,一直心情不定,十分暴躁,難道……是因為沈若華做了手腳?”

“敬嬷嬷已死,姨娘身邊的人又被爹爹發賣了,現下就算想找沈若華陷害姨娘的證據,怕也找不到。”沈攸寧洩氣的嘆了聲,沈令儀不耐煩的打斷了她二人:“就算是沈若華早有預謀,那又能怎樣,姨娘和二叔通奸,是鐵一樣的事實,現下唯有認命,若再拿出來做文章,恐怕爹爹和祖母,要更加生氣。”

沈令儀正打算落座,房門便被叩響。

“進來。”沈令儀不耐的喊。

流心推開房門,剛喊了一聲:“小姐。”便被人一推,踉跄着摔到了邊上。

一個丫鬟領着幾個身強力壯的嬷嬷,傲慢的走了進來。

沈令儀三人騰的起身,沈令儀面有怒色,吼道:“你們是何人,也敢擅闖我的閨房!”

喜鵲笑眯眯的行了個敷衍的禮,說道:“奴婢給五小姐請安。奴婢是三夫人身邊的丫鬟,奉三夫人的命,來請五小姐去三夫人的院子。五小姐放心,您在那邊的閨房,夫人已經幫您布置好了,請您收拾好細軟,跟奴婢走吧!”

沈城和沈攸寧互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退到一邊。

沈令儀孤立無援,徒有一身的怒火,卻無法發洩。

流心手腳麻利的收拾好了沈令儀的細軟,二人跟在喜鵲身後,來到顧氏的海蘭館。

看着眼前鎏金的匾額,沈令儀咬了咬牙,提着裙擺打算拾級進門。

“诶!”

喜鵲将沈令儀攔了下來。

沈令儀提着裙擺看了過去。

喜鵲不動聲色的笑着,手擺在腰間,一本正經道:“回五小姐,我們夫人有些規矩。這五小姐本也不是三房的人,若是要進三夫人的海蘭館,得三叩九拜,以示五小姐的誠意才行。”

“三叩九拜?”沈令儀氣的胸脯不斷起伏:“三嬸以為自己是菩薩嗎?”

“三夫人并非菩薩,但海蘭館是三夫人的住處,五小姐想進,就得按三夫人的規矩辦事。”

二人僵持在此處,喜鵲見她滿臉的不樂意,又笑了笑道:“五小姐若實在勉強,便去老夫人的跟前說,老老實實的回到如城老宅去,在那五小姐是最大,也無需叩拜誰……只是,這一去,怕真是一輩子也回不來了。”

過了幾息,沈令儀提起了裙擺,重重跪在眼前的石階上,一步一叩首拜了進去。

她雙肩微微起伏,氣的顫抖。

沈令儀有多嘔血喜鵲不管,她只管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就好。

不過看着平日裏眼高于頂的庶五小姐這般低微,怕也是難得了!

三日後,金銮殿。

東岳帝坐在龍椅之上,俯瞰着殿中文武百官,嗓音洪亮:“衆愛卿,可有本啓奏?”

東岳帝話音剛落,站在人前的太子少傅楊苯快步走出,弓身作輯,高聲道:“臣有本。”

東岳帝眯了眯眸,手微微一擡:“少傅想說什麽,朕已經知道。此事朕已經下令,少傅不必再說了。”

“陛下,臣懇請陛下,再給太子殿下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楊苯不肯回位,依舊埋頭說道。

東岳帝深吸了一口氣,板正了臉:“少傅要朕給太子機會,可還記得太子之前做過什麽?”

“陛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臣以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太子殿下在禁足期間,仍不忘國難,即便所想的救災之策不比沈侍郎的完美,但有些也可以引用,可見太子并非無能之人。皇上,此次國難非同小可,臣以為領兵前去的官員不應職位太低,而為了安撫受難的百姓,派遣皇子前去乃是最好的選擇!”

“朕早有此想!”東岳帝朗聲道,“鄧卿之前向朕推舉了老四,老四也是有能之人,朕看他擔的上欽差一職。”

公孫荀誠惶誠恐的走到殿中,“兒臣多謝父皇賞識。”

東岳帝點了點頭,楊苯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公孫荀,收回目光,幽幽說道:“四殿下許是才能不虧,但是陛下,此次寧城水患,粗略一算已經有三個月之久,百姓人心惶惶,朝廷久久不下赈災之策,百姓之中頗有微詞,陛下若是想一舉清理這些微詞,必得派一個,在百姓心中有一定地位之人才可。而太子,恰恰是最好的人選!”

楊苯一掀朝服,穩穩跪在殿中,不卑不亢道:“臣懇請陛下,看在當下形勢危急,莫要再追究太子往日的過錯,以國難為重,讓太子領兵押送赈災糧前往寧城,将功抵過!”

楊苯此話一出,朝堂中跪了大半的人附和,一時間殿中滿是求東岳帝三思的言語。

東岳帝的臉色越發陰郁,他看着這跪了滿殿的人,搭在膝上的手微微縮緊,心裏很不是滋味。

站在前頭的幾個重臣沒有動作,楊太師目光晦澀的看着跪在殿中的二兒子,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

他這個二兒子什麽都好,唯有一點,便是過于忠心執拗,他既認定太子,便一心為他謀劃,不惜惹怒陛下。

站在一邊的霍孤面無表情,雙手垂在身側披風之中,纖長的指骨微微一動。

便在朝堂之中寂靜無聲時,一位站着的官員弓身走出人群,來到殿中,高聲道:“陛下,臣有異議!”

原是工部尚書盧炳。

他之前的所作所為,讓他在東岳帝心中的印象大打折扣。

但他現在站出說有異議,卻叫東岳帝有幾分舒心,他身子往後仰了仰,淡淡道;“說吧。”

盧炳雙目垂下,緩緩道:“臣以為,少傅所言,僅僅是少傅摻了私情所致。赈災的欽差身份是要高一些,足矣平緩百姓的心情,但太子之前的所作所為,早已傳遍京城。敢問對縣主大放厥詞的太子,現下的名聲如何服衆?”

“四殿下雖不及太子聲名遠揚,但亦是陛下龍子,既然是陛下的龍子,何以說的名聲不足!臣以為,讓四殿下前往寧城赈災,乃是上上策!”盧炳所言條理清晰,可謂是十分完美。

但立于人前垂着頭的公孫荀卻臉色大變,袖下的手攥成了拳,心裏暗罵了一聲

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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