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子期留了流心和萬山在此把守,孤身一人推門走進內室之中。
他反手合上房門,內室傳來沈令儀虛弱的呼喊,顧子期撩開珠簾,快步來到床邊。
沈令儀身上還穿着孝服,頭上綁着一圈白綢,滲着一點血跡,她看上去很是虛弱,看見顧子期的那一瞬眼睛卻亮的發光,掙紮着要起身:“子期,子期你來了!”
顧子期心裏本還惦念着方才在府門前的事,現下見沈令儀這副模樣,一時間也抛到了腦後,先将她從床上攙坐起來,沈令儀用力圈住顧子期的腰身,埋在他懷中聲調哽咽:“子期,你是不是誤會我了?”
顧子期幫她順氣的手微微一頓,回答讷讷,很不自然:“你莫要多想,還是身子要緊。”
顧子期欲要将她的手扯開,沈令儀死死抓着不肯松手,眼睛紅了一圈:“傷再疼也沒有被你誤會更疼。子期,我方才撞棺,為的就是給自己讨一個清白,不是我所做之事,我絕不肯承認!”
看她一副貞烈的模樣,顧子期的心動搖了片刻,“沈府的巫蠱一事,當真與你無關?”
“子期,你想一想,被巫蠱迫害的是生我養我的姨娘,她待我極好,腹中又有我未出世的胞弟,我為何要害她!我和三嬸無冤無仇,又緣何要對她的兒子下手。樁樁件件,我都冤枉啊!”
“既然如此,你當初為何不據理力争,還要順着侍郎大人的意思去沈家老宅?”顧子期又問。
沈令儀松開抱他的手,掩面低泣:“是因為那時,沒有一人肯相信我是無辜的,爹爹聽信讒言,起初說要送我出家,我娘替我說盡了好話,爹爹才從輕發落。我、我哪有辦法!”
沈令儀哭的眼角發紅,“可憐我娘,身懷六甲突然暴斃,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爹爹勒令不許我回府探望,我怎能連生母最後一程都不送一送呢!”
顧子期也被沈令儀的悲傷情緒渲染,伸手将她攬進了懷中,沈令儀哭的越發投入,直到情緒揮發完,再哭不出眼淚,她希冀的擡頭看向顧子期:“子期,府上無一人信我,你可信我嗎?”
顧子期滿口道:“當然信!令儀,我與你相識這些日子,自然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你放心,既然你已經回了京城,等侍郎大人回過神來,一定會給你一個清白,你可再不要做出自盡這般傻的事情來了!”
沈令儀失神的搖搖頭:“我出身低賤,只是個庶女,生母又沒了,如今在沈府舉目無親,爹爹對長姐越發看重,怎會再聽我的話。”沈令儀專注的看着顧子期,深情道:“我不在乎爹爹信不信我,只要子期信我,我便心滿意足了。”
顧子期心口飽脹,重又把她拉入懷中,一句句情話在沈令儀耳邊響起,說的她面紅耳赤,之前的悲傷蕩然無存。
二人在房中互訴衷腸,門外的萬山卻是煎熬不已,流心瞥了他一眼,問道:“萬山哥哥,你怎麽看着如此着急?可是小侯爺還有什麽要事?可現在小侯爺和我們家小姐正相處着,貿然進去,可是會被怪罪啊!”
萬山焦灼的笑了笑:“我只是看天色漸晚,擔心夫人和老爺尋找少爺,這……要不我進去喊少爺出來吧。”
萬山轉身欲要進院子裏去,流心眼珠一轉,連忙拉住了他:“诶!我們小姐可還在屋裏頭呢,你就這樣進去,也太失禮了吧!”流心擋在門前,輕嘆了一聲:“你在這等會兒,我進去和小侯爺說!”
還未等萬山反應,流心便轉身跑進了前院。
輕叩門扉,得了應答,她才淺笑着進門:“給小姐和少爺請安。”她欠身行禮。
“起來吧。”沈令儀眉眼捎帶了些不悅:“你過來做什麽?”
“嗯……”流心頓了頓說道:“奴婢是看,小姐和少爺聊了這麽久,興許是口渴了,就想問一問,可要奴婢去向廚房要一壺新茶來。”流心怯生生的擡頭看向二人。
沈令儀故作賢惠的說:“那你便去沏一壺來吧。記得讓廚房泡頂好的茶,次的子期喝不習慣。”
“奴婢遵命。”流心起身退了出來。
見她出來,萬山趕忙将她迎到身前,問道:“怎麽樣?我們少爺怎麽說的?”
流心笑了笑:“顧少爺說還想再和我們小姐待一會兒,讓我去給他們倆沏一壺茶來。”
“嘿呀,這都什麽時辰了,這這——”經過上一回葛嬷嬷暗示他的事,萬山就特別擔心顧子期和沈令儀的事被發現,這不是在忠勇侯府,還有人給她二人打掩護,這要是來一個外人,不就暴露了嗎!
萬山急的團團轉,流心卻是不以為然,她輕笑着安撫萬山:“萬山哥哥放心,這院子偏僻,本就不常有人來,我方才又特意叮囑過,不會有人知道的,屆時只稍說小侯爺在府上迷了路,不就行了嗎?”
說完,她也不再顧忌萬山,急匆匆道:“行了,我要去沏茶了,你可千萬別進去,我家小姐只穿了亵衣,要是被你驚擾,小心你的小命!”
流心步履匆匆的離開了院前。
萬山雖然着急,但也沒法子質疑主子的決定,只得安安分分的守在院門前。
等了片刻,前面有了動靜,萬山順着聲音擡眸看去,吓得眼珠子險些掉在地上。
他小跑着走下石階,驚慌的上前:“葛嬷嬷,您、您怎麽來了!”
流心端着托案一臉的愧疚和慌亂,口中還說着:“嬷嬷,我們、我們小姐還沒起來呢,小姐、小姐撞傷了頭,您可別進去啊,我們小姐受不得驚吓!”
“受不得驚吓?原來我們小少爺來看她,竟也不算是個令你驚訝的事兒?”葛嬷嬷步子也沒停一下,大步流星的沖進了院子裏,徑直推開了正室的房門。
沒成想推門便看見了顧子期的身影,被她粗魯的動作弄了個倒仰,臉色不悅的看着她:“葛嬷嬷,你這是要做什麽!”
葛嬷嬷心口一顫,忙不疊的行禮:“老奴給小侯爺請安。”她面不改色的說道:“老奴奉夫人的命令,前來喊小侯爺回去,老奴翻遍了沈府,始終尋不到小侯爺。方才在廚房附近,聽一個丫鬟說,在這見過小侯爺,老奴才來碰一碰運氣,沒想到小侯爺真在此處。”
葛嬷嬷微擡了一下身子,目光往屋內看了看,語調古怪道:“小侯爺竟然來看了沈三姑娘,老奴怎不知,少爺何時和她有了接觸?”
顧子期氣紅了臉,薄怒道:“葛嬷嬷,你可還記得你只是忠勇侯府上的一個下人!你方才可是在質問我?”
葛嬷嬷不卑不亢的颔首:“老奴知錯。老奴這話只是替夫人問的,畢竟事關重大,此事老奴必須禀告夫人才是。”
“嬷嬷切莫誤會。”
珠簾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沈令儀虛弱的倚靠在牆邊,對葛嬷嬷道:“我和小侯爺,只是在之前長姐的受封宴上,有過一面之緣,方才小侯爺在府前認出了我,出于好意才來探望。”
她咳嗽了幾聲,看着十分真誠的模樣,葛嬷嬷抱了抱臂,“原來如此。老奴忘了,我們家少爺素來是個心善之人。”她放下手臂,做了個請的姿勢:“少爺,時間不早了,請少爺随老奴去尋夫人吧。”
顧子期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握拳,帶着三分屈辱跟着葛嬷嬷離開了院子。
直到人消失在前面的小路,沈令儀才松了一口氣,抓着衣襟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
流心膽怯的走上前:“小、小姐……”
沈令儀牙齒打顫,目不轉睛的看着前方,啓唇說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流心苦着臉解釋:“奴婢也不知道啊,奴婢去、去沏茶時,聽見邊上的丫鬟說,看見小侯爺往這邊來,奴婢趕忙制止,卻沒想到竟被她聽了過去。”
“小姐不必慌張。”流心咽了口涎水:“小姐,我們要的,不就是讓侯夫人知道,您和小侯爺的事嗎。”
“蠢貨!”沈令儀怒罵:“我現在和顧子期清清白白,要是暴露在侯夫人眼皮子底下,我拿什麽來自保!”
“小姐您別怕,興許侯夫人不會發現的。”
沈令儀擡手示意流心住口,她斂下羽睫,眼底波瀾翻湧。
…
…
入夜,月朗星稀。
沈若華留在楊氏的沉月軒中,母女二人一個繡花,一個讀書,氣氛安靜又融洽。
繡完了手中的繡樣,楊氏放下手,擡眸朝燈下看書的沈若華望去,淡淡的燭光映在她身上,側顏美的像是在發光,楊氏自豪的同時,也不免想起今日侯夫人在府上所說的話,仔細想來,沈若華的确快到要擇夫的時候了。
她摩挲着手下繡樣突起的紋路,溫柔的說道:“華兒,你看了好一陣子了,也該休息一會兒,免得把眼睛熬壞了。過來,陪娘說會兒話,娘有些事兒想問一問你。”
沈若華不明所以的回眸看了一眼楊氏,擱下手裏的書,拎着裙擺坐到了楊氏對面,“娘想問什麽?”
楊氏傾身上前,将她垂在臉旁的碎發撥到耳後,捧着她的臉笑說:“華兒明年六月便要及笄了,說起來過得也真快,明明之前還是待在娘懷裏的小娃娃,轉眼就到了要嫁人的時候了。”
楊氏婉轉後才進入正題,小心翼翼的問道:“說起來,華兒眼看着就要及笄,這姻緣大事也該撥到正道上。華兒心裏可有屬意的人選嗎?娘之前覺得,你景恒表哥便不錯,之前的事,也足以看出他對你情深義重。華兒,你真的就不……”
“娘!”沈若華無奈的打斷了楊氏,哭笑不得道:“我與表哥幼年關系便不親,這幾年親近了些,自然是把他當成哥哥看待,娘可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便是娘覺得不錯,我這心裏頭可是別扭的不行!”
瞧沈若華如此抵觸,楊氏也不得不閉了口:“好好好,你不愛聽娘就不說了。娘今天想說的不是這些,就是要你把擇夫這事放在心上,若是有順眼的,盡快和娘說。”
楊氏長舒了一口氣,心思輾轉,忽然想到什麽,又開口說道:“對了,今兒有件事,娘一直想問你來着。沈令儀在京城躲藏的這些日子,你和你兄長可是知道?沈正平派了你哥哥去攔她,我可不信,那麽些人,還攔不住一個沈令儀,是不是你故意讓她進京的?”
沈若華點了點頭:“娘說的不錯。”
“你這又是為了什麽?她被沈正平放到老宅,定是一輩子也回不來了,你緣何又要将她折騰回來。”楊氏不明所以。
“沈令儀是回不來,但沈城和沈攸寧可還留在沈府,彭氏這一死,他們兄妹倆在府上便處境尴尬,沈城是什麽人娘不是不清楚,焉知他不會在其中動手腳。沈令儀留在外面始終是個禍患,不如放在眼下好好盯着。”
沈若華将利弊分析給楊氏聽後,二人才達成共識,楊氏不再糾結于此。
恰好陳嬷嬷此時進來換燭燈,聽見沈若華二人的談話,離開的步子一頓,上前說道:“夫人,小姐,今兒侯夫人走的時候,老奴在府上聽見了些事……”
沈若華眼皮動了動。
楊氏好奇的問:“何事啊?”
“就是今日上午,夫人把侯夫人趕走以後,侯夫人就一直在偏室等顧少爺,左等右等也等不來人,後來葛嬷嬷才把顧少爺帶回去,我看顧少爺表情不對,就找了府上幾個下人打聽,誰知道打聽出了個大事!”
陳嬷嬷激動的走上前一步:“小侯爺今日一整天,都是在三小姐的院子裏待着的!聽說是故交,但夫人想想,三小姐往日裏哪有能和小侯爺有交情的時候啊!”
“你是說……”楊氏倒吸了一口涼氣:“男未娶女未嫁的,怎能這樣壞了禮數!”
“不過,這三姑娘和小侯爺若真有情,也該是她離家之前的事,我怎麽不知道啊。”楊氏詢問沈若華:“華兒,你可知道這事嗎?”
“三妹和顧少爺有情我是不知,只是之前去市集游玩時,曾見顧少爺救過三妹,許是那時的事吧。”沈若華淡淡道。
“若是因此兩情相悅,倒是一樁美談。”楊氏溫婉的笑了笑,“只是沒有婚約私下來往,傳出去名聲還是不好聽,改日我去和老爺說一說,問一問侯夫人的意見。只是三姑娘身份低微,怕是不能做正室,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了這個委屈。”
沈若華拉住楊氏的衣袖,聲如止水:“娘何必管她的事,若是她真和顧少爺兩情相悅,她行使巫蠱之術前,便該來和娘講明了。她既然瞞了下來,想必她二人的關系,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娘何必趟這一趟渾水。”
楊氏抿了抿唇,雙眉漸漸蹙起,松了口,“也好。”
沈若華斂眸收回手,雙手交疊在膝上,看似乖巧的臉上,噙着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