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天氣晴朗,外頭的風十分溫和,沈嶺今日很不消停,醒了以後,便開始不依不饒的哭鬧。
嬷嬷抱着孩子,急的焦頭爛額,對着邊上的同伴說道:“這夫人去了長鶴堂晨昏定省,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小少爺哭的這麽厲害,若真哭到夫人回來,可不得哭壞了嗓子!”
那嬷嬷也十分擔憂,手裏的撥浪鼓也轉不起來,洩氣的丢到一邊:“老夫人不喜歡孩子吵鬧,小少爺哭成這樣,也不能往長鶴堂那邊走,這可怎麽辦才好!”
嬷嬷抱着孩子在屋內走了幾圈,外頭的豔陽光透過支起的窗子滲透進屋內,很是溫暖。
嬷嬷想了想,驀地說道:“不如帶小少爺去走走吧,前一陣子天冷,正巧今日出了太陽,帶小少爺出去走走,興許能讓小少爺開心一些!”她越說越覺得有道理,哄着沈嶺說道:“少爺別哭了,老奴帶您出去玩哦。”
“可是……”另一位嬷嬷有些躊躇,“夫人吩咐過,說府上今日事情多,叫咱們別帶着小少爺出去的。”
“去這麽一會兒,能出什麽事,再說,小少爺哭成這樣,再不想辦法,等夫人回來,咱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嬷嬷瞪了她一眼,迅速抱着孩子進屋換了衣裳,給孩子裹着一層厚厚的金絲軟被便離開了院子。
後頭的嬷嬷站在門口十分為難,來回踱步了許久,到底沒有跟上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去辦事了。
喜嬷嬷抱着沈嶺走出不遠,沈嶺的哭聲就漸漸小了,他好奇的趴在喜嬷嬷的肩頭,上下左右環顧的打量着自己的四周,喜嬷嬷見他不哭,才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說道:“少爺乖,老奴帶您去湖邊看花兒去。”
沈府的湖邊開着一叢野花,本沒有什麽稀奇的,可是有一日她帶沈嶺出來玩時,他偏要揪一朵下來才開心,他似乎特別喜歡湖邊的那個野花群,每次路過湖邊都要一朵,喜嬷嬷已經成了習慣。
她抱着沈嶺來到湖邊,湖邊一叢野花開的正盛,在風中微微搖曳,喜嬷嬷把沈嶺往肩頭擡了擡,小心翼翼的走了上去。沈嶺從她肩頭起身,身子往下看着那從野花,突然似是看到了什麽,指着花叢中咿咿呀呀的喊——
他所指的地方,在陽光的映照下,閃出細微的光亮。
喜嬷嬷沒有放在心上,念叨了一句乖,腳下的繡鞋便踩到了邊上,她正想蹲下身,腳下驀地一滑——
她身子往前頃了出去,喜嬷嬷下意識想要抱緊懷中的沈嶺,卻沒想到驚慌失措下,孩子直接從她的懷裏蹭了出去,喜嬷嬷面部着地,狼狽的摔在花叢邊上的小坡,和襁褓中的沈嶺一道滑到了湖中!
喜嬷嬷臉朝下摔進了湖中,縱然她會水,可這樣的姿勢也叫她難以平靜下來,她慌亂的舞動着四肢,包着沈嶺的錦被已經在水中散開,他小小的身子在水中晃動着,小臉皺成一團。
喜嬷嬷掙紮着想上前把孩子抱進懷中,卻發覺自己現下完全無法轉動颠倒着的身子,無法呼吸的感覺也愈發強烈,四面湧來的水堵着她的嘴和鼻子,喜嬷嬷絕望的閉上了眼。
可還沒等她完全将眼睛合上,身旁的水面便震動了一下,一個身影從湖面上一躍而下,将一邊尚在掙紮中的沈嶺抱在了懷裏,眨眼間,他便上了岸,看那身打扮,像是府上的下人。
而後,她也被下水救人的人撈上了岸,沈嶺撕心裂肺的哭聲揪着每個人的心神。
喜嬷嬷上岸後,臉上是淚是水都分不清,嗷的喊了一聲便撲了上去,将沈嶺牢牢抱在懷中。
她從沈嶺出生便一直照顧着她,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沈嶺和她的兒子別無一二,方才沈嶺落水,和她也有脫不開的幹系,喜嬷嬷既愧疚又後怕,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邊上的丫鬟攙着她的手臂:“嬷嬷別哭了!這湖水冰涼,要是還不帶少爺回去換衣裳,少爺定會得風寒的!”
喜嬷嬷轉頭看她,聲音帶着哭腔:“你、你是附近雜掃的丫鬟?”
杏仁笑容有些不自然:“奴婢是二小姐的丫鬟,方才是應二小姐的吩咐,打算去廚房端一份糕點回去,正好途經于此,瞧見了嬷嬷落水——只是救人的是那兩個小厮。”
站在邊上渾身浸濕的下人連忙颔首:“小的們也是途經于此,看見有人落水,正巧我們倆都會凫水,嬷嬷和小少爺沒事就好!”
喜嬷嬷将沈嶺抱在懷裏,對二人躬身:“我先去給小少爺換身衣裳,你們倆跟着我一起回去,等我禀告了我們夫人,夫人會給你二人賞錢。”
喜嬷嬷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帶着沈嶺便回了院子。
這樣的大事,自然是藏不住的。
喜嬷嬷剛把沈嶺哄好不哭,顧氏就急匆匆的趕了回來,臉上滿是淚痕:“嶺兒!娘的嶺兒!嶺兒人呢?嶺兒人呢!”
顧氏進了屋,慌不擇路的亂竄,瞧見被平放在床上神色安穩的沈嶺,她嚎啕大哭,臂上挂着的披帛都掉了下去,她跪坐在腳踏上,把沈嶺牢牢抱在懷中:“嶺兒啊!都是娘不好,都是娘沒照顧好你。”
顧氏将沈嶺壓在肩頭,臉色猙獰:“奶娘人呢!去哪兒了!”
喜嬷嬷戰戰兢兢的從邊上出來,跪了下去:“老奴……”
她還未說完,便被顧氏狠狠打了一巴掌,那又尖又長的指甲将她臉上刮出了一道血痕。
喜嬷嬷不敢掙紮,就跪在那兒,生生挨了顧氏四五個巴掌。
被顧氏強行按壓在肩上的沈嶺不舒服的扭動,哭噎出聲。
顧氏連忙把他拉了起來,“嶺兒不怕,娘給你教訓壞人,嶺兒不哭——”
顧氏話說溫柔,可臉色難看的不似常人,沈嶺被她吓得哇哇大哭,顧氏無奈,只得把他給了邊上的嬷嬷,讓嬷嬷抱出去哄哄。
屋內沒了沈嶺,顧氏也不再把持着她的慈母姿态,惡狠狠的抄起邊上的繡墩,砸在喜嬷嬷的臉上。
“沒用的東西!”顧氏瞪圓了眼:“我讓你好好照顧少爺,你就是這麽照顧的!我告訴你不要帶着他出去!你為何不聽我的話!嶺兒差點因為你這東西丢了性命!混賬!”
那繡墩砸在喜嬷嬷的臉上,只聽見一聲脆響,喜嬷嬷的鼻子癟到了一邊,泱泱的血流了滿地。
她狼狽的伏在地上,斷斷續續的說:“老奴知錯,老奴知錯,夫人、饒命……”
顧氏仍不解氣,拿了邊上順手的東西便要再打,老夫人從門檻處邁了進來,“夠了!這是幹什麽!”
梁嬷嬷小跑上前,将顧氏高舉的手溫柔的制住,好言相勸:“夫人這是做什麽,這樣的事,怎能讓夫人動手。”
老夫人走進屋內,道:“我都知道了,既是她害的小七落水,你杖斃她就是了,何必在此像個潑婦一般又打又砸?再說了,你問都沒問清楚,究竟是她失足落水還是——”
沈若華和楊氏等人站在後頭,當即吩咐道:“去喜嬷嬷落水的湖邊找一找,看看有沒有異樣。”
楊氏走上前問道,“三弟妹,小七沒事吧?”
“方才看着,好像沒什麽事,府醫還沒到,旁的我也不知。”顧氏捂着臉,哭的不能自已。
遭遇如此橫禍,顧氏傷心也無可厚非,老夫人無奈的坐在邊上,撚着手裏的佛珠,呢喃着佛號。
須臾,沈若華派出去的下人便跑了回來:“大小姐!小的們仔細檢查了湖邊,并未在花叢內發現異樣。”
“就什麽也沒有嗎?”
小厮嘴唇蠕動,半晌,怯生生的說:“其實,小的們在喜嬷嬷落水的地方,見那塊地,莫名冒出了一些青苔——”
沈蓉皺着眉道:“湖邊朝陽,縱然是冬日也不會出現青苔,這樣的豔陽天,怎麽會有青苔呢?”
沈宜香點了點頭:“這青苔,着實是有些奇怪,現在也快四月份了,除了陰暗潮濕之地,哪裏有青苔,縱然是府上也沒有地方生的。”
金氏舔了舔唇,她站在楊氏身側,突兀的拽了拽她,“大嫂,你說,會不會是厭勝之術、仍在作祟?”
她聲音故意壓低,但是顧氏就坐在楊氏身邊,怎能聽不見她的問話,顧氏抖動的肩突然停住,驀地擡起了頭。
“厭勝之術……”
她啞着嗓子說了一句。
老夫人眼皮一跳,“你胡說什麽呢!”
顧氏淚如雨下,噗通一聲在老夫人身前跪下:“母親,您還看不出來嗎!府上定有穢物啊!三日前,彭姨娘便生了這樣的事,兒媳那一日照顧她,回來後還未淨手便抱了嶺兒,今日嶺兒便莫名其妙掉進了湖裏。那湖朝陽,又長了那麽多的花,怎麽可能長青苔啊,這樣的怪事接二連三的出現,兒媳焉能不信啊!”
“求母親為了沈家安定,徹查此事吧!”顧氏給老夫人磕了兩個響頭,不僅是為了沈嶺,更是為了她自己。
如今沈嶺都因為接觸她出了事,又怎麽能确保這厭勝之術的穢物,不會害了她!
金氏深吸了一口氣,半蹲下身:“母親,雖然兒媳不想相信,可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難道要等這樣的事再發生下去才查嗎?只問屆時,可還來得及,今日是那兩個小厮正巧路過,若是不然,七少爺便沒命了!”
楊氏眼睑微垂,仔細想了想,“請老夫人三思。”
以沈若華為首,跪了一片:“請祖母三思!”
老夫人撚着佛珠,臉色陰翳:“你們先起來,這事容老身再仔細想想。”
顧氏目眦欲裂:“老夫人!”
“別說了!”老夫人甩袖起身:“沈嶺安然無恙,那湖邊的青苔,也說明不了什麽!你莫要急的失去了理智!”
老夫人手持手杖,大步流星的離開了三房的院子。
顧氏癱坐在地,眼底滿是恨意和恐懼,金氏嘆了口氣,壓着她的肩:“弟媳莫要害怕,其實、其實此事并不一定真是厭勝之術搗鬼,指不定就是那嬷嬷一時失足,你先別自己吓自己……”
“那二嫂,能解釋那莫名出現的青苔嗎?”顧氏紅着眼問她:“老夫人為了沈家的名譽不肯徹查,難道非要等這厭勝之術害了更多的人,甚至害到她自己!她才肯查嗎!”
金氏還想再說什麽,便被楊氏壓住,“行了,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老夫人不願意差、老爺也不願意查,興許真是我們多想了。三弟妹,你先好好冷靜冷靜,我們便不打攪了。”
楊氏将金氏拉起,領着前來探望的沈家姐妹離開了三房。
幾人心思重重,出了三房的院子便各自分開。
沈若華沒有帶習嬷嬷和蒹葭,獨自走小路回院。
她冷眼看着前方的路,眉眼中夾雜着諷刺:“顧氏有句話說得對,不傷及自身,這兩個愛惜羽毛的人,絕不會調查這事。”
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的楚恒緩緩點了點頭,“小姐,可還要繼續動手?”
“當然要。”沈若華挑了挑眉,“你繼續按我說的做就是,明晚便可以動手。”
“屬下遵命。”
次日晚
沈正平端坐在書房的桌案前,執着筆在明日要奉上的奏章上書寫着什麽,桌案上的燈燭很亮,隔着一道屏風,外頭卻沒有什麽亮光。
屋外也是一片寂靜,沈正平在書房內辦公時,從不讓下人候在院外,今日戶部的事很多,雁城周圍的幾個村子發生了水患,戶部要撥出赈災銀,明日早朝要把計策呈給陛下,故而眼看着時間要到子時,沈正平還未歇下。
半晌後,沈正平提了筆,緊繃的眉眼也松緩了下來。
他将筆在邊上擱好,把奏章擺在了一旁,等着墨跡風幹。
他站起身,走出桌案來到邊上的書架前,挑挑選選。
沈正平正拿了本關于赈災的書,坐回桌案,正打算打開來看,突然聽見了“咯吱”一聲。
外頭的窗子被吹開了一扇,冷風吹進屋內,沈正平皺了皺眉,撩起下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