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玉露
仲春四月,大崟皇室的青禾祭如期在南如山舉辦。
民間相傳,南如山乃蒼龍之骨化成,有龍息天澤籠罩,因此常年草木繁茂,山中有奇珍異獸無數,景色更是宛若世外仙境,日出之時,可見山林披金,清泉浮光。天武皇帝早年征戰時,曾在此處大破敵軍,所以登基後,天武皇帝将南如山視作聖山,大崟皇室的祭祀大典也多在此舉辦。
皇室的繁文缛節甚是麻煩,祭祀的禮儀流程也讓蕭策感到無趣。不過好在他只是晏京城中的一個閑人,是困在囚籠中的質子,即便因為自己姓蕭而被邀請來參加皇室的青禾祭,也只給他安排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這倒正合他意,他本就不喜和這群人虛與委蛇,來參加祭祀也不過是不想駁了陛下的面子。隐沒在人群中,他反倒自在些。
“世子,我們北陸向來都是冬季狩獵,這春日正是萬物生長的季節,晏京為何要春獵?”江肅小聲問。
“你光知道打獵了吧?”蕭策抱着手,“每年春天,中州、東原和南越都會舉辦青禾祭,祭祀春神句芒,以祈求風調雨順,農事豐收。祭拜春神才是青禾祭的頭等大事,春獵只不過是皇室尋的樂子,打的也都是會糟蹋莊稼的野獸。”
“咱們北陸怎麽沒聽過有青禾祭?”江肅自幼跟在蕭策身邊,未曾離開過北陸,對北陸之外的世界知之甚少。
“句芒是掌管農事的天神,北陸和西川多以放牧為生,不事農桑,不拜句芒,自然就沒有青禾祭了。”
“那這和我們拜牧神差不多。”
“是。”蕭策托着下巴,百無聊賴地說。
祭祀儀式一直持續到未時才結束,蕭策長長地舒了口氣,準備起身回府,卻突然迎面走來太子蕭振。蕭振作為當朝太子,座位在大典前排,不知為何專門跑到這後面的角落。
“堂弟這就走了?”蕭振見他欲離開,笑着招呼道。
“見過殿下。”蕭策行禮。
“你我算是堂兄弟,不必拘禮。”蕭振豁然道。
兄弟?生在皇家,何來兄弟?這話說出來也不知誰會信!
蕭策心裏厭惡這種虛僞的交道,卻也只能迎合道:“多謝堂兄。”
“這是準備走了?”蕭振問。“早就聽聞北陸的兒郎擅長騎射,尤其是祁州的男子,個個都有頂好的馬背功夫。堂弟生在祁州,長在祁州,又征戰多年,想來應是打獵的好手,何不留下讓我們一睹雄風?”
“不過是些雕蟲小技,堂兄過譽了。今日有些頭暈,所以想回府休息,免得這副病恹恹的樣子在此處擾了大家的雅興。”
“可否需要尋太醫來瞧一瞧?”蕭振客套地關心道。
“不必了,多謝堂兄關心。”蕭策也禮貌地回應,“這是老毛病,回去休息休息便無礙了。”
“那孤便不強人所難了,堂弟自便。”蕭振說完便走了。
江肅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心底一陣發怵:“我總覺得,這太子讓人瘆得慌。”
“慎言。”蕭策眼神淩厲地瞥了他一眼,提醒道。
江肅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連忙認錯。在北陸時,世子不計較這些,口無遮攔的臭毛病也就養成了,到了晏京他很是不習慣。
蕭策正欲離開,又忽地停住了腳步。
“世子怎麽不走了?”
“碰上老熟人了。”蕭策背起手,意味深長地笑道。
“老熟人?”江肅順着蕭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明媚動人的女郎正跟在公儀景身後朝這邊過來,公儀景依然是男子裝束,和這女郎站在一起,乍一看以為是一對年輕夫妻。方才祭祀蕭策并未看見她,想來她應是坐在女眷席。
瑞音一瞧見蕭策,便歡快地跑來:“阿策哥哥!”
蕭策垂眸,笑着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都多大了還這麽不穩重。”
“沒想到你真的來晏京了!你怎麽到了晏京也不來瞧瞧我?!”
“今日不是瞧見了嗎?”
公儀景遠遠地瞧見蕭策,心裏不由得一緊——他和瑞音怎麽認識?要是讓人知道他們之前就相識,那她暗中去青州的事不就敗露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公儀景轉身想趁着瑞音和他寒暄的這會兒溜掉,卻被瑞音叫住:“公儀大人,快過來!”
公儀景無法脫身,只得硬着頭皮回來。
瑞音拉着公儀景介紹道:“這位是北祁世子蕭策,他可是北陸有名的戰神!阿爹說就是因為阿策哥哥屢立戰功,陛下才破例允許他來晏京,厲害吧?”
“早有耳聞。”公儀景點頭,尴尬地笑笑。
見她一臉窘迫的樣子,蕭策便猜到了她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們認識,更不想讓人知道她去過青州。
瑞音繼續向蕭策介紹公儀景:“阿策哥哥,這位……”
“公儀大人,久仰。”不等瑞音說完,蕭策便打趣地說。
“你們見過?”瑞音吃了一驚,為何蕭策會認識公儀景?
“不曾。”蕭策搖頭,“在北陸時就聽聞當今朝野之上有一位女官,乃禦史大夫公儀嵩之女,女郎氣度不凡,又着男裝,想來便是公儀大人了。”
“世子幸會。”公儀景松了口氣,看來蕭策并沒有打算為難她。
“阿策哥哥這是要走了?”瑞音問。“我還想看你春獵呢!晏京的這些世家子弟都是繡花枕頭,肯定比不過阿策哥哥!”
“又胡說八道。”蕭策無奈地笑笑。
公儀景拉了拉瑞音的袖子:“郡主不是要見中郎将嗎?再不走就見不着了。”
瑞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她今日一來便求公儀景帶她去見裴聿之,軟磨硬泡一番公儀景才答應。
“那我先走了,阿策哥哥,你要留下來啊!”瑞音匆匆道別。
“世子,走吧。”江肅說。
“不走了,我一會兒參加春獵。”蕭策拂了拂袖子,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世子對郡主真是疼愛,郡主求您留下您就真留下了。”
“我可不是為了那丫頭留下的。”
公儀景領着蕭瑞音來到男賓的坐席區,她雖是女子,但因為在朝中有官職傍身,出入此處也算方便。
“就在這等吧,中郎将過會兒就經過。”公儀景拉着瑞音找了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下。
想了想,公儀景還是問出了口:“郡主去過祁州嗎?怎會認識北祁世子?”
“我父王從前在北陸駐守過一段時間。我幼時,父王和昀伯父出征,就把我留在北祁王府,讓阿翎哥哥和阿策哥哥照顧我。”
“阿翎是?”
“是昀伯父的長子,阿策哥哥的兄長,但是幾年前戰死了。”
公儀景有些唏噓,即便是兄長戰死,他也沒有膽怯,更沒有因為兄長之死而放下手中的刀劍,那他也會是這樣的結局嗎?
“阿策哥哥還有個弟弟,叫蕭彧,但是阿彧哥哥話很少,也不愛出門,所以不常陪我玩。”瑞音托着腮思考了片刻,“我都快忘了他長什麽樣子。還是阿策哥哥最好!”
公儀景不禁笑出聲:“你對自家的同胞兄長都不曾這般誇獎過。”
“我大哥二哥三哥,都比不上阿策哥哥!”
“你阿策哥哥居然這麽好?好到你三個哥哥都比不過他?”
“那當然啦!阿策哥哥可是大英雄!小時候我就喜歡看他和阿翎哥哥練武,公儀大人想不到吧,阿翎哥哥經常輸給他!”
“這麽厲害!”公儀景漫不經心地附和道。
“對呀!阿策哥哥雖然看起來臉臭,不好接近,但他其實人可好了,他總是把獵來的小兔子送給我,還帶我摘果子!”
公儀景有些意外——這人竟然還會帶小孩?他那愛捉弄人的性子,竟沒有把淳宜郡主氣哭?
“郡主就在此處候着吧,中郎将應該再過一會兒就會經過此處。”和瑞音聊了幾句之後,公儀景想起來還要去陪穆陽長公主。
瑞音笑眼盈盈:“多謝大人為我帶路。”
春獵即将開始,馬場裏,衆人都已在馬背上準備就緒。青禾祭是中州最隆重的節日之一,在這個節日裏,平時在閨閣中閉門不出的女郎也可以有參加春獵的機會。馬場裏除了那些摩拳擦掌的兒郎,還有不少女郎在馬夫的牽引下搖搖晃晃地坐在馬背上遛彎。雖然她們大都不會狩獵,但在馬場中騎騎馬也甚是有趣,個個臉上都難掩欣喜。
蕭振見狀,對公儀景說:“聽聞公儀少卿的馬術在這都城女郎中數一數二,不去顯顯身手嗎?”
公儀景回道:“臣平日裏也常常騎馬,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過節嘛,不同往日。”長公主拍了拍公儀景的手背,“你也去玩吧阿景,不必在此處守着我。”
見姨母也這般勸說,公儀景便應下了,側身喚道:“芸卉,去叫元青把我的馬牽過來。”
“是。”芸卉說完便離去。
不一會兒,元青就把公儀景的馬牽到了馬場中,公儀景換了身騎裝,步入馬場,從元青手中接過缰繩,動作敏捷地飛身上馬。
公儀景駕着馬在馬場中跑了兩圈,惹得周圍的女郎連連稱贊——她們從未見過騎馬這般熟稔的女郎。
公儀景停下馬,一擡眸正好瞧見了前方的裴聿之,見他正遠遠地注視着自己,公儀景下意識地想躲開他的目光,調轉了馬頭,不曾想一轉身便正好與蕭策迎面碰上。
這人手裏連缰繩都不牽,雙臂環胸端坐在馬背上,面上雖無表情,但那雙漠然的深瞳裏還是一如既往地含着幾分傲氣。
“騎得不錯啊,公儀大人。”蕭策又打趣她。
“雕蟲小技,不敢在世子面前班門弄斧。”公儀景也揶揄道。
“不知能否邀大人和在下一同狩獵?”
公儀景連忙回絕:“這就不必了,在下着實不通射藝,世子帶上我,只怕是添個累贅。”蕭策心思難測,她可不想和這人有太多往來。
“大人不必過謙,春獵無非圖個樂子,又不是非要争個高低輸贏,何來累贅之說?”蕭策輕輕笑了笑,對身後的江肅說:“阿肅,把你的弓箭給公儀大人。”
江肅愣了一會兒,還是一臉茫然地把身上的長弓遞給公儀景。
公儀景面露難色,但又擔心惹惱蕭策,他會把自己去過青州的事情抖出來,只能勉強接過江肅手中的長弓。誰料那長弓比公儀景預想中更沉,公儀景差點身體失衡從馬背上掉下來。她心裏窩了一肚子氣——從小到大還不曾有人這樣拿捏過自己的把柄,還是得想辦法問問清楚這蕭策到底意欲何為。
見她趔趄,蕭策沒忍住笑了笑,随即又收斂起自己的表情。
“公儀大人扛得起大理寺的政務,卻扛不動一張弓嗎?”蕭策看她費力地把長弓挂在馬背上,故意挖苦道。晏京甚是無聊,但是逗逗她卻頗有生趣,無論何時何事,無論她流露出何種神色,即便是方才和長公主坐在一起時淺淺含笑的樣子,那張清秀的臉上都有幾分倔強的神情。那種神情讓蕭策想起北陸戈壁上振翅欲飛的雛鷹,脆弱且堅毅。
公儀景整理了一下被長弓勾亂的衣裳,掩飾着自己的不悅,沒有說話。
“大人不通射藝也無礙,我一會兒教大人便是。素聞大人幼時便聰慧過人,區區射藝,想來一點就通。”蕭策說。
不就是陪他射個箭打個獵嗎?這有何難?今日陪這豎子打完春獵,回去定要好好查查他有何把柄,只要威脅回去,看他還敢得意什麽!心裏雖然這麽想,但公儀景嘴上還是謙遜有禮地回答道:“世子謬贊了,只怕在下乃朽木之材,不堪雕琢,若是在下實在學不會,擾了世子春獵的雅興,還請世子見諒。”
“大人過謙了,請吧。”蕭策為公儀景讓出了出馬場進山林的路。
公儀景點點頭,拉緊了缰繩,喝了一聲:“駕!”
不料□□的駿馬卻突然像發瘋了一般朝門口疾馳沖去,一時之間,這匹失控的馬馱着公儀景沖散了馬場中的人群,又沖破了馬場的栅欄,任憑公儀景怎麽拉缰繩它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馬場中霎時便亂作一團,不少女郎受到驚吓摔下了馬背,驚叫聲此起彼伏。看臺之上衆人亦惶然,陛下和長公主見狀立刻喊道:“快去救人!”
話音未落,只見蕭策已騎着馬追了出去。
公儀景使勁攥緊了手中的缰繩,雙腿也夾緊了馬身,竭力控制住身體不讓自己摔下去。但這瘋馬跑得越來越快,也不按公儀景牽引的方向跑,沒一會兒便把公儀景帶到了山林深處。不知跑了多遠,周圍的景色已越來越陌生,公儀景心裏頓生恐懼,前方不知有急流還是懸崖,若是這瘋馬還不停下,她恐怕今日就得命喪此處了。
耳畔的風聲越來越大,四周的樹木也漸漸看不真切,公儀景在馬背上颠得頭腦發暈,求生的欲望讓她盡力地維持着僅存的意識。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公儀景決定冒險一試,找個空曠的位置從馬背上跳下來。只是這瘋馬跑得這般快,若跳下去,就算沒被摔死,估計也會斷條胳膊或者腿。
不管了!先活命再說!公儀景咬咬牙,正準備從馬背上跳下,卻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名字:“公儀景!公儀景!”
不一會兒,蕭策便追了上來,他一邊拼力地驅着自己的馬靠近公儀景的馬匹,一邊對她喊道:“冷靜!聽我說!”
聽到他的聲音,公儀景心裏突然踏實了不少,像是有一只剛剛學會飛行的幼鳥忐忑不安地從高空中飛下,又平安落腳。
“坐穩了!我數三下,你就松開缰繩!”蕭策的馬漸漸和她的馬身齊平了,他的聲音也更清晰了些。“聽見了嗎?”
“聽見了!”公儀景大聲回答。
“三!二!一!”
蕭策話音一落,公儀景順勢松開了手裏的缰繩。身下的馬匹倏地加了速,公儀景身體失控,就在即将墜馬的那一刻,她感到腰間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扣住,将她從馬背上撈了起來,而失控的瘋馬如離弦之箭沖向了叢林深處。
蕭策本想将她拉到自己的馬背上,可馬跑得太快,他臂彎裏還摟着個人,頓時也失去了平衡,二人一起摔下了馬背。蕭策将她環在懷裏,從馬背上跌落的那一瞬,他用自己的身體墊在了她身下。
公儀景的頭埋在蕭策胸前,她驚魂甫定地緩緩睜開雙眼,探出頭——幸好,周圍是平地,她還活着!
“公儀大人要在我身上躺多久?”蕭策察覺到懷中的人動了,想來她應是無礙。
公儀景立刻尴尬地從蕭策懷裏鑽出來,慌亂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頭發上還挂着幾片樹葉,臉上也擦了點泥,看上去有些狼狽。見她這副模樣,蕭策又想起了在青州時,她也是這般手足無措地從自己馬車裏跑了出去。蕭策覺得有些好笑,開口問她:“沒受傷吧?”
公儀景搖搖頭:“沒有。”
“沒受傷還不趕緊扶我起來?”蕭策沒好氣地說。
“噢噢噢。”公儀景這才反應過來,蕭策還躺在地上。
她連忙挽住蕭策的手臂,将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公儀景這才發現,蕭策背上的衣服都磨破了,他墊在了自己身下,自己沒受什麽傷,但他的後背卻被地上的荊棘和沙石擦得血肉模糊。
“你的背……”
“皮外傷,不礙事。”蕭策有些吃力地站起來,墜馬時他的膝蓋撞在了一旁的山石上,他感覺這一撞應該是把之前的舊傷撕裂了。但看她一臉緊張,蕭策怕她自責,便也沒有多說什麽。
可他走路的姿勢還是引起了公儀景的注意,公儀景屈身一看,才發覺他的左腿褲子被血浸濕了一片。
而他的馬剛剛也被二人帶倒在地,摔斷了腿,現在二人只能徒步出山。
公儀景蹙着一雙長眉,滿臉內疚,擡起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走吧,我扶着你。”
蕭策望着自己臂彎中的人,雙瞳剪水,眸光澄澈,她的肩膀很瘦削,骨頭硌得蕭策手臂有些疼,蕭策心裏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感覺,他說不上來,只覺得不可名狀,又樂在其中。
“公儀大人連一張弓都扛不動,竟扛得動我這樣一個七尺男兒?”
“都傷得這麽重了你還有心思挖苦我?”公儀景撇着嘴角。
“你帶我去哪?”
“這裏離馬場太遠了,一時半會兒走不回去。南如山東面山腳有個桐水村,應該離此處不遠,我們去找戶人家,先給你處理傷口。你要是因為救我落下傷病,再也不能帶兵打仗,我就是大崟的罪人了。”公儀景頭也不擡地說。
“公儀大人也學會挖苦人了?”蕭策笑道。
“論挖苦人,在下的功力不及世子半分。”
“公儀大人就是這麽跟救命恩人說話的?”蕭策佯裝思索:“讓我算算我救了你多少次……”
“說吧,你想要我怎麽報答你?”公儀景正好順勢把話說開:“我在青州的時候就答應過要答謝你,你還沒說要什麽答謝。”
“這麽快就想跟我撇清關系?我蕭策的人情可不好還。”
“你就算想要我以身相許都可以,只要你不怕北祁王族被殺頭。”公儀景尋思,除了以身相許,好像別的答謝方式都并不讓她為難,索性吓唬吓唬這賤嘴皮子。
“公儀大人就這麽想嫁給我?”
“你……”公儀景停下了腳步,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沒想到蕭策竟這般厚顏無恥。
“不是你說的可以以身相許嗎?”蕭策被她氣急敗壞的樣子逗樂了。
公儀景吐了口氣,松開他的手臂:“我看世子傷勢并無大礙,男女有別,世子自己走吧。”
蕭策見她松手,立刻捂着自己腿上的傷哀嚎着:“哎喲,這傷真疼啊!疼得我走不動道!”
公儀景無奈,人家好歹剛剛才救過自己,自己這般态度着實不應該,罷了,懶得和這豎子計較。
公儀景重新把蕭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吧。”
“怎麽答謝我還是沒想好,但你放心,我不會用你去過青州的事情威脅你。小人所為,本世子不恥。”蕭策說。
公儀景沒有回答。
“這就生氣了?”蕭策問道。
公儀景還是默不作聲。
“我都說了不會威脅你,你怎麽還生氣啊?”蕭策突然有些急了,怕真把她惹惱。
“你真的很重,我沒力氣說話了。”公儀景咬牙切齒道。
蕭策這才看見她額頭滲出的細密的汗珠,讓一個瘦弱女郎這樣扶着自己走山路,确實為難她了。
山裏地形複雜,方向難辨,二人在山上繞了很久,到桐水村時已是深夜。公儀景扶着蕭策進了村子,附近只有一戶人家的燈還亮着。
公儀景上前敲了敲門,沒一會兒,一個約莫三四十歲的女人便開了門。
“你誰呀?”女人冷着臉。
“深夜叨擾實在抱歉,我們在山上迷了路,可否在此處借宿一晚?”
“我這不是客棧,你走吧。”女人說完就要把門關上。
公儀景急忙拉住門:“哎您等一下!”
她解下腰間的蹀躞帶遞給女人:“這腰帶上是上等的羊脂玉,不知這個可夠抵一抵住宿的房錢?”
女人接過蹀躞帶,仔細端詳了一番,終于松了口:“進來吧。”
“多謝。”
“我家沒有多餘的房間,你們就睡廳堂吧。”
“好,麻煩了。”公儀景又問:“女郎如何稱呼?”
“張寡婦。”女人頭也不回。
“啊?”公儀景覺得這稱呼未免太随意,聽上去還有些侮辱,不太好意思叫出口。
“我沒名字,是被張老翁從山上撿來的,後來嫁給了他兒子,他爺倆死後村裏人都叫我張寡婦。”
公儀景扶蕭策坐下,張寡婦這才發現這人受了重傷,她依舊語氣冰冷:“你家夫君受傷了,需要用藥嗎?”
公儀景臉倏地一紅,解釋道:“不是,您誤會了,他……”
張寡婦不耐煩地打斷:“到底要不要用藥?”
公儀景只得點頭:“多謝。”
見她臉頰通紅,蕭策沒忍住笑出了聲。
察覺到蕭策的笑聲,公儀景轉頭,撇着嘴角:“你笑什麽?傷得不夠重嗎?還笑得出來?”
“笑你被占了便宜。”蕭策的聲音有些沙啞。
公儀景正想還嘴,卻發現他面色蒼白:“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莫不是你腿上舊傷複發,又走了這麽遠路,傷勢加重了?”
“無礙。”
“早知道當時就應該留在原地等人來找我們。”公儀景自責地嘆了口氣。
“若我們留在原地,恐怕救援的人還沒等到,我們就已經被山裏的野獸吃了,你沒做錯。”蕭策安慰道。
張寡婦拿了些創傷藥和紗布,端了盆清水,又放了些吃食放在桌上,便轉身上了樓。
公儀景望着桌上的傷藥,一時愣住了——蕭策傷的是背,沒法給自己上藥,此處又沒有別的男子……二人面面相觑,尴尬無言。
良久,公儀景心一橫,開了口:“還靠着做甚?起來擦藥!”
蕭策“哦”了一聲,僵硬地從椅子上起身坐直。
“脫……脫衣服。”公儀景臉頰被燒得發燙,只得低頭掩飾着兩團紅暈。
蕭策也有些手足無措,畢竟他也是第一次在母妃之外的女人面前脫衣服,頓時亂了陣腳,衣帶半天才解開。
夜色濃郁,燭火昏黃,衣物褪去,男人健碩的身軀映着幽暗的燭光,利落的肌肉線條随着他的呼吸緩緩起伏。公儀景擡頭瞧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從肩膀,到胸前,再到腹部,處處都有傷疤,有的疤看上去已經有了些年頭,而有的傷口似乎才剛結痂沒多久,新舊傷疤交錯,看上去猙獰可怕。
注意到公儀景的表情,蕭策急忙又拉起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身體:“對不起,吓到你了。”
公儀景心裏泛上一陣酸楚——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在戰場上死裏逃生?又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攻破敵軍?世人只道北祁世子蕭策戰無不勝,稱他是“北陸戰神”,可這世上哪裏來的神?有的不過是舍生忘死之人。
公儀景上前輕輕掀開他身上單薄的裏衣,走到他背後為他上藥:“世子那些傷都是戰場上留下的嗎?”
“是。”
“可還疼?”
蕭策動作很緩地搖搖頭。
“那麽多傷,怎麽可能不疼?”公儀景嘟囔着。
“上了戰場,受傷在所難免,只要人還活着,沒有缺胳膊少腿,就不算重傷。”蕭策不以為意,“北祁王軍的将士們,有的被敵軍的長刀卸了雙腿,有的被用槍挑起,身體直接被刺穿,有的被俘了,等我們找到時,十指盡斷,雙眼被剜,身上骨頭都被打碎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屈服反叛。我如今四肢健全,性命無虞,有何可疼的?”
蕭策說起這些時,語氣雲淡風輕,像是在講些無關緊要的無聊話,卻讓公儀景聽得膽戰心驚。
公儀氏世代都是文官,雖然祖父也是從動亂中走來的,但祖父過世得早,她不曾聽過祖父說起在戰場上經歷的血腥故事,兒時阿爹疼愛她,也從未同她說過可怕的戰事。她對戰争的認識,是寫在書卷上的“将軍百戰死,将士十年歸”“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是快馬加鞭送到太極殿的捷報,是史書上輕飄飄的一句“戰敗,死傷數萬”……而對于蕭策而言,戰争是觸手可及而又會轉瞬即逝的生命,是兄弟朋友接二連三地離去,是哀鴻遍野的沙場,是支離破碎的家庭,是清醒地痛苦而又習以為常地麻木。
公儀景眼睛有些發酸:“世子不怕死嗎?”
“怕,可總需要有人去扛起軍旗啊。”
蕭策背對着公儀景,公儀景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許是他确實早已習慣了受傷,公儀景給他上了這麽久的藥,他沒有發出一聲□□,也沒有喊一句疼。
“世子在北疆出生入死,但卻被猜忌,世子可曾後悔?”
蕭策警覺地側了些頭:“公儀大人在說笑吧?何人猜忌我了?”
公儀景自顧自地給他上藥:“你覺得你能瞞得過我幾時?我在朝堂待了這些年,若是連你為何來晏京都看不出,恐怕我早就遭人算計了。”
“公儀大人果然聰慧。”蕭策想來也是,但凡在朝堂斡旋過的人都能猜到自己被召回晏京的原因,索性懶得瞞她了,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在北疆出生入死,如今卻淪為質子,我确實心有不甘,可若問我是否有悔,我的答案是不曾。從我記事起,祖父就一直要我努力習武,長大後收複北疆失地,直到他躺在病榻上意識渙散之際,他還在念叨着收複北疆,可那時候我還小,不懂祖父為何那般執着于這件事。”
公儀景上完藥,小心翼翼地将衣服給蕭策披上,坐到他面前,為他清理手背上的傷口。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但可能是常年握兵器的緣故,手心裏有一層厚厚的繭子。她纖細微涼的指尖不經意地摩擦過蕭策的掌心,微妙的觸感讓蕭策一時之間恍了神。
公儀景見他不說話了,擡頭道:“然後呢?”
蕭策回過神,繼續說:“十四歲時,我第一次随父王出征蒙州,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邊疆百姓的生活。蒙州地處大崟北疆與戎姜接壤之處,北陸苦寒,蒙州更是天寒地凍,但戎姜人占領蒙州後大肆搶劫百姓,偌大的蒙州城裏,沒有一戶人家用得起炭火,百姓衣不蔽體,城內餓殍遍地。那時我偷偷躲在營帳裏難過了很久,父王找到我,他告訴我,我吃的每一粒米,都是北陸黎民百姓辛苦耕作的,食民之血汗,必要護民之安寧。從此之後,我就跟着父王和大哥四處征戰,看到了越來越多可憐的百姓,我漸漸明白了祖父為何到死都對收複北疆之事念念不忘。于是我決心一定要完成祖父的遺願,收複北疆……”
公儀景震驚于北疆的百姓生活竟這般困苦,又忽然對眼前之人頓生敬佩。她還記得兒時姨母教自己念書——“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不解何為君子,更不知姨母所言的百般雕琢歷練是為何意。此時此刻,她忽然懂得了君子如玉的意義——玉者,溫潤純良,卻自有風骨氣節,所以可堪琢磨。而蕭策身上的累累傷痕,興許便是他千雕百琢之跡……刀光劍影之磨砺,腥風血雨之淬煉,向死而生,矢志不移,終成瑾瑜。
她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感動,輕聲說:“世子做到了。”
蕭策也笑了笑:“是,我做到了,我收複了北疆所有失地,北疆的黎民百姓再也不會受戎姜侵擾,所以我從不後悔,即便我今日受到猜忌,淪為質子,我也不會後悔從前在戰場上那般奮力地厮殺。”
她擡眸,對上了蕭策的雙眼,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似要将搖曳的燭光吞沒,她卻從中看見了世間少有的純粹和赤誠。
蕭策也有些訝異,自己素來戒備心重,為何會對這個只見過幾面的女郎說這些從未告訴過別人的話。他從不讓自己吃虧,也開始套公儀景的話:“我都已經這般坦誠了,公儀大人是否也能對在下開誠布公呢?”
“世子想問何事?”處理完傷口,公儀景整理着桌上的藥和紗布。
“你去青州,是為了十四年前你家人遇害之事嗎?”
公儀景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頭承認:“是。”
“那你入仕,是否也與當年之事有關?”蕭策追問道,“你家人的死,沒有那麽簡單,對嗎?”
公儀景語塞,她憑直覺相信蕭策并非壞人,但她并不想讓蕭策知道此事,更不希望蕭策被牽扯進來。二人都沒有出聲,這夜靜得似乎能聽見燭臺上的燭淚滴落。
良久,她開口:“世子何出此言?”
蕭策向她湊近了些,低聲道:“若你家人之死真如當年徹查結果那般,你就沒有必要再冒險去青州。你在青州被官兵追捕,說明害死你家人的真兇察覺到了你的行動,想對你下手。而能夠調動官兵,說明此人身份不凡,你若是不入朝為官手握實權,恐怕即便查出了他是誰,也無法與之抗衡。對嗎?”
公儀景不語。
“那便是我猜中了。”蕭策得意地笑了笑,“就連我都能看出來你入仕的目的,難道害死你家人的真兇會看不出來嗎?陛下與文武百官會察覺不到嗎?”
“我并沒有期待過我的目的可以瞞天過海,衆人知道又如何?真兇知道又如何?一想到真兇看見我一步一步逼近真相,也許會害怕得夜不能寐,我便覺得痛快。那人害死了我的家人,他就該一生都提心吊膽。”
蕭策第一次在這個瘦弱的女郎眼中看見狠戾的眼神,那樣灼熱的仇恨與怒火,像是要點燃這無邊的夜色。
“光是夜不能寐提心吊膽怎麽夠?換做是我,必将其剔骨削肉,以其斬首之血告慰親人。”蕭策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道,“你會得償所願的。”
公儀景重重地點頭,二人相視而笑。
累了一天,公儀景終于放松下來,在蕭策旁邊坐下。
“這些年在大理寺,你過得很辛苦吧?”蕭策想,她一個女子在這朝堂之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許是吃盡了苦頭。
“是有些辛苦吧。”公儀景淡淡地回答。
“那你呢?你又可曾後悔選了這條路?”
公儀景望着燭臺上跳動的火苗,隐約想起了自己在大理寺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六年前,我初到大理寺,不過是個寺正,衆人都對我不以為意,只讓我在卷宗房打雜。沒多久,晏京南郊發現了三個孩童的屍體。這三個孩童不過十來歲,屍體放在衙門數日都不曾有人認領,想來應是窮苦孤兒,所以大理寺衆人也對此案并不上心,大半月過了也并未破案。我去找少卿理論,他卻說這些孩子身份不明,根本無從查起。”
蕭策冷笑了一聲,輕蔑地說:“這些屍位素餐的鼠輩,不過是懶得查罷了。”
“是,他們懶得查,于他們而言,這些孩子不過只是蝼蟻畜生,何必為其大動幹戈?”公儀景繼續說,“但我不服。我無法勸說他們,只能自己主動攬下了這個沒人肯查的案子。我找仵作驗了屍,發現這些孩子都是被活活打死的。看他們穿着像是童仆,我便挨個向晏京的奴隸販子打聽,終于找到了賣出這三個孩子的販子,他告訴我這些孩子是被司馬府的人買走的。我查到下州司馬王茂昌府上,才得知他經常虐待下人,而面對我的質詢,他竟然說不過是幾個奴隸,死了便死了。”
“荒唐!區區下州司馬,竟也敢這般草菅人命?”蕭策憤然。
“從我接手此案,到我查出兇手,不過兩日,只要稍用心思,很快就能告破此案,但因為死者身份卑賤,大理寺上下無一人願去探查,多可笑啊!”
“那王茂昌伏法了嗎?”
“我查明了真兇,證據确鑿,但大理寺上下不願得罪朝中官員,遲遲不肯扣押王茂昌。可那時我人微言輕,無可奈何。最終,我以探望姨母之名進了宮,由姨母出面向陛下彈劾王茂昌,才将其伏法。”
“可你一上任就扳倒一個朝中官員,就不怕其他官員給你穿小鞋,你大仇還未得報就被構陷?”
“不怕。”公儀景搖頭,語氣堅定,“我入仕雖是為了家仇,但我既已在其位,必要謀其事。在大理寺,我先是寺正,再是公儀家的女兒,所以即便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風險,我也還是會讓兇手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我想,如果我阿爹阿娘在世,他們也會支持我這樣做。”
桌上燭火快要燃盡,公儀景起身續了新燭,繼續說:“在大理寺這些年,我都忘了自己處理過多少案子,我見過許多人因為身份低微便任人宰割,但我覺得這天下不該是這樣,我想還世間一個公道。阿爹說過,公道不是天賜的,不是自古便有的,而是人去争來的,我願做這個為百姓争取公道之人。”公儀景側身看着蕭策,“所以世子問我後不後悔選這條路,我的答案也是不後悔,就如同世子不後悔收複北疆一樣。”
“那我與大人是同一種人。”
公儀景粲然淺笑:“是,我們算同一種人。”
蕭策對上了她澄明的目光,她發絲有些淩亂,清秀的臉上還沾着些泥痕,兩片薄唇也有些蒼白,昏暗的燭光映着她的側臉,纖長濃密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眸色卻出奇的明亮。蕭策忽然有些動心起念,盯着她的雙眸出了神。
公儀景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隐約間又感到耳朵發燙,方才好不容易消退的紅暈又漸漸浮上了臉頰。公儀景急忙避開他的目光,別過頭背身側靠在椅背上:“時候不早了,世子早些休息吧。”
蕭策看着眼前這個瘦小的背影,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把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幾次碰到她的手,她手指都是冷冰冰的,蕭策猜測她應是有些體寒,山裏夜間冷,蕭策怕她凍着。這外袍還帶着蕭策的體溫,覆上後背時,公儀景感到自己的雙頰似是要燒起來那般滾燙,怕被蕭策發現自己這副面紅耳赤的模樣,她不敢動彈,也并未說話。
長夜無聲,只能聽見心跳若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