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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煙迷

天色微明,張寡婦早早出門幹農活,出門前囑咐公儀景及時為蕭策換藥。可張寡婦家裏已沒有藥了,公儀景便出門打聽村裏何處可以買藥。一聽公儀景要買藥,村裏的百姓都讓她去尋住在村子南面的李藥師。

公儀景沿着村民指的路找到了李藥師的住處——只是一座簡單的山間小院,院裏晾曬着草藥,一進院子草藥味便撲面而來。

“女郎可是來買藥?”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迎了上來。

“正是。”

“女郎随我來。”

孩童将公儀景帶入屋內:“女郎稍坐,祖父正在後堂煎藥,我去叫他來。”

不一會兒,從裏屋走出一個步履蹒跚的老者,老者頭發花白,皺紋擠得眼睛都快睜不開,或許是因為常年伏案和煎藥,他佝偻着直不起腰。

“女郎要買何藥?”老者聲音沙啞。

“我的同伴從馬背上摔下來,腿撞上了山石,背也被磨破了,需要些創傷藥。”公儀景回答。

“女郎稍等,老夫這就去拿藥。”老者行動緩慢地走向藥櫃。

看着老者的背影,公儀景想起方才村民們對這老者贊不絕口,說李藥師醫者仁心,不僅藥價便宜,而且見多識廣,這世間就沒有他沒見過的藥草。

公儀景突然想起死在大理寺獄中的郭瑕是中毒身亡,仵作從未見過那般死狀,也無法判別他究竟服了什麽毒,若這李藥師當真沒有不認識的藥草,是否又知道這是什麽毒呢?

公儀景正思索着,李藥師便将藥遞到她眼前:“女郎,将這藥外敷于傷口,用幹淨紗布包住,早晚各換一次藥,傷口五日可愈。只是若傷筋動骨,恐怕需多修養些時日。”

“多謝李藥師。”公儀景接過藥,将一條蹀躞帶遞給李藥師,那是蕭策的腰帶,除此之外他二人身上再無分文了。公儀景面露難色:“說來慚愧,我與同伴是誤入山林,身上沒有帶錢財,這蹀躞帶上的圖案是金絲繡制的,不知可否當作藥錢?”

李藥師爽朗地擺擺手:“你與同伴既是遇難至此,又受了傷,老夫便不占二位便宜了,藥是普通的創傷藥,不貴,你拿走吧。”

公儀景只好說:“您放心,過幾日我們定會将藥錢還給您。”

李藥師笑了笑:“快去給你同伴上藥吧。”

“還有一事想請教李藥師,聽聞李藥師是神農再世,廣識藥草,不知您對毒是否了解?”公儀景擔心李藥師多慮,又補充道:“我年幼時目睹一位朋友中毒身亡,毒發後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滿臉烏紫,指甲變得鮮紅。多年來我一直在打聽,但至今沒有人見過中毒後指甲變紅的情況,不知他中了什麽毒。”

“毒發後指甲變紅……”李藥師思索片刻,捋了捋長須:“你這位故人,估計是中了藏芝花的毒。”

“藏芝花?”

“是,藏芝花生長在西川密林中,帶有奇毒,只需要小小一片花瓣,就可以置人于死地,無藥可治,進入人體後會和□□融為一體,所以即便中了毒,也很難查驗出中毒者是吃了什麽。但是藏芝花的毒性極其不穩定,摘下後需立刻密封到特制的瓷瓶中,才能保存毒性。”

瓷瓶?公儀景一怔,想起自己在郭瑕睡的草席下撿到的瓷瓶,原來郭瑕中的毒是藏芝花!

“那這藏芝花只有西川有嗎?”

“是,藏芝花極其稀有,對生長環境要求很高,只有西川密林深處才适合其生長,所以別說是我們這些中州的晏京人,就連西川當地的百姓,也不一定知道這種毒花。”

“多謝李藥師解惑!困擾在下多年的問題可算有了答案!”公儀景道別李藥師,向張寡婦家走去。

公儀景思緒萬千,她感到從前一團亂麻的線索突然有了端倪,但是又經不起她細想——藏芝花只有西川才有,難道毒死郭瑕的人是西川來的?殺郭瑕滅口的人應該就是慶山之案的幕後真兇,這真兇和西川有關系,那西川和父親又有什麽關系?西巡那次,是父親第一次去西川,可還未進入西川境內就遇害了,父親到底得罪過什麽和西川有關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仇才讓這兇手對公儀一家下此毒手?

快過午時,裴聿之終于帶着人馬在張寡婦家找到了公儀景和蕭策。

蕭策回到長風樓休憩,公儀景卻婉拒了長公主讓她繼續在宮裏住兩天的挽留,急不可耐地回了府。

“女郎!你可算回來了!沒受傷吧?”芸卉關切地問道。

“無妨。”公儀景來不及換一身幹淨的衣裳,便匆匆走進書房,“芸卉,去叫元青把阿爹的房門打開。”

芸卉有些驚訝,自從家人去世,公儀景就把父母和兄長的房間全都鎖了,生怕看到裏面的陳設觸景生情。多年來那幾個房間從未被打開過,如今卻突然要打開。

推開房門,潮濕的黴味和灰塵撲面而來,屋裏的陳設和公儀景年幼時的記憶裏一模一樣,仿佛只要把這屋子打掃打掃,就能看見阿爹笑意盈盈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而阿娘在一旁靜靜地繡着荷包。

但公儀景已來不及感時傷逝,她要找公儀嵩生前留下的公文手劄。公儀嵩生前官至禦史大夫,監察百官,得罪的文官武将沒有一百也有數十,朝堂是最容易結仇的地方,殺害他的人,說不定就是他彈劾過的某個大臣。

公儀景幼時見過公儀嵩寫一本公文手劄,上面記錄了他處理每一件公務的經過,還謄抄了他上呈的每一份奏折,公儀嵩以此手劄來警醒自己慎重行事,問心無愧。只要在手劄裏找到和西川有關的人,離找到害死公儀一家的真兇就不遠了!

公儀嵩為官數十年,留下的公文手劄有上百本,公儀景一頁一頁地翻看父親的手劄,熟悉的字跡讓她想起幼時父親手把手教自己寫字的畫面。

查閱了兩日,公儀景記錄下了父親手劄中出現過的所有和西川有關的人。

“天啓二十年,西川守将周瑞昌擅離職守,吾上書彈劾,周瑞昌被罰俸祿半年,官降一級……”罰俸降職?這懲罰力度應該不至于讓周瑞昌冒着殺頭的風險去刺殺朝廷命官一家。公儀景劃掉周瑞昌的名字。

“天啓二十三年,西川義安郡刺史劉乾與五豐縣縣令趙文傑相互勾結,搜刮民脂民膏,強搶民女,貪污賦稅。吾上書彈劾,二人被罷免官職……”劉乾和趙文傑皆為西川的地方官,從未在晏京任職過,二人官階不大,手應該伸不出西川之外,沒法動用晏京和青州的官兵。公儀景劃掉了劉乾和趙文傑的名字。

“天啓二十八年,鳳玉侯林海亭私采銅礦,鑄造□□。吾上書彈劾。其胞姐舒貴妃于鳴陽宮外長跪不起,為其求情。陛下不忍。然吾以為銅礦事關國家軍事貨幣之根基,林氏之舉,是大崟之大患,不可饒恕,遂再次上書,懇求陛下按律處置。林氏除舒貴妃外,皆流放西川為奴……”鳳玉侯林海亭……此人是舒貴妃的親生弟弟,舒貴妃得寵時,林海亭被陛下封為鳳玉侯,封地祿春。祿春處于中州腹地,毗鄰晏京,不僅民生富庶,還是大崟銅礦分布最多的地方,陛下将祿春封給林海亭,等同于将采礦和鑄幣大權交給了他,林家因此盛極一時,不少官商都上趕着巴結。西川艱苦,民風彪悍,流放西川對于林家這樣過慣了奢侈生活的貴族來說無異于送死,若這林海亭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倒也真可能對公儀嵩動手。

和公儀嵩有仇,且在晏京有盤根錯節的勢力,難道兇手真的是林海亭?可公儀景轉念一想,林海亭被流放是天啓二十八年的事情了,公儀一家遇害是六年後,那時林海亭應該在西川做奴隸,如何能號令這麽多人劫殺公儀家的車隊呢?

公儀景頭痛欲裂,幾日未曾好好休息,又突然往腦子裏塞這麽多信息,她感覺身體有些難以負擔。

“女郎,你已經兩天未曾合眼了,吃點東西去休息休息吧。”夜色深沉,芸卉端來幾盤菜肴,輕手輕腳地放在公儀景桌邊。

公儀景放下手劄,端起飯碗吃了幾口,覺得無甚胃口,見時間不早了,便收拾好手劄,準備回房睡會兒。剛推開門,便看見一個黑影從不遠處的院牆上落進來,公儀景吓了一大跳,正準備喊人,卻看清了男人的臉。

“怎麽是你?!”公儀景詫異道:“大晚上的,你要來怎麽不好好走大門?”

蕭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說:“幫我。”

話音剛落,公儀景便隐約聽見官兵圍府的動靜了。

“跟我來。”公儀景拉着蕭策進了父親的卧房,重新将房門鎖上,又在鎖上撒了點灰。

一出後院,元青正好來通報:“女郎,京兆府的沈參軍帶着一隊人馬将公儀府包圍了。”

“京兆府?”這個蕭策到底做了什麽把京兆府都驚動了?公儀景暗自思忖。

“是啊,他們非說看見有賊人進了我們府上,要進來搜捕賊人。”元青有些焦急。

公儀景安撫道:“別擔心,我去應付。”

公儀景來到大門前,外面俨然已被軍隊團團包圍。

“沈參軍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公儀景泰然自若。

“公儀大人,深夜叨擾,還請見諒。今夜官窯進了賊人,我們一路追趕至此,見賊人翻進了您府上的院牆,便來詢問一下,看看貴府是否有異樣?”沈參軍一臉谄媚。

“官窯進了賊人?我府上未曾看見有賊人闖入,沈參軍怕是看錯了。”

“公儀大人,官窯裏存放的都是皇家用的名貴瓷器,若抓不到賊人,官窯的物什丢了何人可以負責?還請大人行個方便,讓我等進去看看。”

“那是自然,官窯失竊非同小可,沈參軍請便。”公儀景為軍隊讓開進府的路。

沈參軍帶着兵搜了一圈,都沒有發現異常。最後沈參軍停在了公儀嵩的卧房門前:“這個房間可曾搜過?”

“回禀參軍,門上落了鎖,未曾搜過。”沈參軍的副手說。

沈參軍又回頭對公儀景露出奉承的笑容:“不知大人可否将鎖打開,讓我等進去查探一番?”

公儀景還未開口,褚岩便阻攔道:“沈參軍,府上唯有此處不可讓你們搜查,這是我家老主公和夫人的卧房,老主公和夫人過世後,這卧房從未被打開過,難道參軍想揭我家女郎的傷疤嗎?”

公儀景佯裝不介意,道:“無妨,沈參軍是公事公辦,既是抓賊,那便進去搜吧。家父生前素來以公事為大,他會理解的。”

沈參軍上前一看,門鎖果然積了厚厚一層灰,看起來确實是常年未曾打開。公儀嵩一家死得慘烈蹊跷,他早有耳聞,這房裏陰森森的,進去說不定會碰上公儀嵩的冤魂。想到這裏,他心裏一陣發怵。

“既是公儀大人的傷心事,我就不多打擾了,撤!”沈參軍一聲令下,士兵也紛紛撤出了公儀府。

看着一行人走遠,公儀景交代褚岩:“岩叔,看好大門,別讓任何人進來。”

“是。”

公儀景打開房門,點亮了燭臺,一身黑衣的男子正端坐在桌前。

“你傷都沒好大晚上偷偷跑去官窯幹什麽?”公儀景嗔怪道。

“去找一件東西。”蕭策說。

“找什麽?”

蕭策指了指公儀景放在桌上的小瓷瓶,意味深長地說:“這個。”

公儀景查閱父親的手劄時,随手将瓷瓶放在了桌上,剛才出門忘了收,沒想到被他看見了。

“你找這個幹什麽?”公儀景忽然警覺起來。

“大人這瓷瓶從哪兒來的?”蕭策直視着公儀景的雙眼,神色冷峻,公儀景感受到了幾分壓迫。

“世子這語氣是在審犯人嗎?要審也應該是我先審,世子大晚上擅闖官窯,找這瓷瓶又有什麽目的?”

“我知道這瓷瓶不是你的,但是大人要告訴我,你這瓷瓶從何而來。”蕭策語氣緩和了些。

公儀景不語。

見她并不信任自己,蕭策從懷裏取出一只一模一樣的瓷瓶放在桌上:“天啓四十一年,北祁王軍出現細作,我的長兄蕭翎因為軍機洩露中了埋伏,和一千将士葬身并州。細作被抓後服毒自盡,只留下這個瓷瓶。”

公儀景倒吸一口涼氣:“所以你去官窯是為了查這瓷瓶的來歷?”

“對,這瓷瓶的做工一看就出自晏京的官窯。”蕭策說:“我來晏京,就是為了找到在北祁王軍中安插細作的人。但我一直被監視,近日我負了傷,長風樓附近的眼線放松了警惕,我今夜才得以前去探查,如今看來,大人也有我所尋之人的線索。在下信任大人,已将秘密開誠布公,還請大人将知道的線索如實相告。”

“世子為何覺得這瓷瓶不是我的?難道不怕信錯了人?”

“天啓四十一年,大人尚未入仕,何來本事在北陸安插細作?”蕭策有些哽咽,公儀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我知道大人身負血海深仇,有太多秘密不能言說,須時時保持警惕,但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我的大哥,我的将士,都因為細作慘死他鄉,我必須找到這個人,還衆将士和大哥一個真相。公儀少卿也失去了家人,我的痛苦,少卿能否感知一二?”

公儀景自然懂失去至親何其痛苦,她想起在桐水村的那個深夜,她借着顫抖的燭光看到了眼前男子不為人知的一面,看到了這個世人眼中城府深沉、戰無不勝的少年英雄如何浴血成長,看到了他的心如何在泥濘中颠沛流離卻保持一塵不染……

他們雖然相識的時間不長,但蕭策卻多次出手相助,仔細想來蕭策也沒有加害她的動機。淳宜郡主也曾說過蕭策的兄長蕭翎戰死,那他方才的一番話應該不假。公儀景思索片刻,決定試着相信他,問道:“細作服毒後,可是口吐白沫,面色發紫,指甲變紅?”

“你怎麽知道?”

公儀景将自己查閱手劄做的記錄擺放在他面前,指了指那個名字:“最有可能的人,是他。”

“林海亭?”蕭策眉頭緊鎖,他常年駐守北陸,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十分陌生。

“是。”

公儀景将郭瑕之死、瓷瓶來歷、林海亭與公儀嵩的瓜葛盡數告知了蕭策,蕭策有些詫異,他知道當年慶山一案疑點頗多,但沒想到竟然牽扯出這麽多人。

“林海亭私采銅礦、鑄□□,被公儀叔父彈劾,最終流放西川,下落不明,他對公儀叔父懷恨在心,痛下殺手,這說得通。可他為何要在北祁王軍安插細作呢?他和北祁王族可從未結過仇。”蕭策喃喃。

“是啊,我也想不通,天啓三十四年,我家人遇難,天啓四十一年,北祁王軍出現細作,可那時林海亭已在西川為奴,縱然他從前在晏京權勢滔天,可被貶為奴後他如何能夠號令這麽多人?”公儀景也覺得思緒混亂,“不過我現在也沒有證據證明林海亭就是兇手,這些都只是猜測,也許是我懷疑錯了……”

“還有一種可能。”蕭策神色凝重:“林海亭背後還有一個更有權勢的人,而林海亭,也只不過是一枚棋子。”

“更有權勢的人?”

“對。”蕭策繼續說:“如大人所言,林海亭的胞姐是舒貴妃,可即便林海亭犯了重罪,滿門流放,舒貴妃也被陛下保全下來,大人覺得這是為何?光憑陛下對一個妃嫔的恩寵嗎?”

因為舒貴妃是太子殿下的生母!難道這個更有權勢的人就是太子?公儀景一愣,只覺得後背發涼。她沒敢将話說出口,但二人卻已心領神會。

“今夜我偷偷去了官窯,卻正好碰上京兆府的人,大人不覺得蹊跷嗎?”蕭策說:“平日在晏京負責夜巡的是金吾衛,今日官窯附近夜巡的卻是京兆府的人馬,官窯和京兆府隔了二十多條街,附近怎麽會出現京兆府的人?”

公儀景沒有說話,她想起數月前,朝中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官員調動,她也是在那次調動中升任大理寺少卿,這次官員調動之後,朝野百官大約分為三派,一派擁護太子蕭振,一派擁護九皇子蕭恪,剩下的人則中立,其中以太子一黨風頭最盛,而京兆尹趙旭就是太子的黨羽。京兆府的人出現在官窯附近,難道是因為太子和瓷瓶有關系?她被提拔為大理寺少卿後被迫離開卷宗房,再難直接查閱卷宗,難道這也是太子一手操縱的?可林海亭被流放西川并未牽連舒貴妃和太子,他有什麽理由對公儀家下手?他在北祁王軍安插細作又有何目的?

公儀景整理了一下思緒,有些遲疑地擡頭,二人在昏暗的燈光裏對上了彼此的雙眼。

“世子心裏的答案是什麽?”

“和你一樣。”蕭策又問:“如若我們要找的人真是他,我們可能會死,大人害怕嗎?”

“不管是誰,我都會查清楚。”

“那大人下一步打算怎麽做?”

“在慶山時,我在西南面山腳的桦樹林發現了一批被埋起來的官造兵器,應該是當年劫殺我家人的山匪所用,我想去軍器監調查這批兵器的記錄。”

“原來在青州時,你是因為發現了這批兵器才被官兵追?”

“是。”

“山匪怎會有官造的兵器?”蕭策不解。

“這也是我的疑點,我想,這批兵器應該是那個人提供給山匪的。”

蕭策想了想,覺得确有道理,說:“交給我,你是大理寺少卿,沒有合适的理由就去軍器監,會引人懷疑。我是北陸守将,去軍器監也有由頭。”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牽連世子,我會尋一個合理的借口去,世子不必麻煩。”公儀景不喜歡欠人情,如若太子是幕後之人,那她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她更不希望蕭策因自己而死。

“我們現在的目标是一致的,何來麻煩?”來晏京這麽久,蕭策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是孤立無援,眼前之人或許值得一信。

沉默片刻,公儀景點頭:“好吧,那便有勞世子了。”公儀景本不願将蕭策牽連進來,但前幾日師父才囑咐過自己近期不要去軍器監,不然會打草驚蛇,想來若要去軍器監一探究竟,只能拜托蕭策了。公儀景又補充道:“只是我近來的舉動已經引起了幕後之人的懷疑,世子明面上還是不要同我來往過密,免得引火上身。”

“那是自然。”蕭策答應道。“多謝公儀少卿願意相信我,我們也算是朋友了,不必再稱呼我世子,我表字鈞赫,大人喚我鈞赫便好。”

公儀景也感到些莫名的踏實,長久以來她一直不願別人插手這件事,始終孤身一人查探線索,如今卻像是有了可以依靠的戰友一般,這種互相信任的感覺讓她還不太适應。她尴尬地笑了笑:“好,那鈞赫兄也不必再稱呼我公儀大人,在下表字扶光,鈞赫兄可喚我扶光。”

“扶光,扶桑之光也。”

“正是此意。”

東宮。

蕭振正準備就寝,徐朔卻突然來報:“殿下,李無行來了。”

“他是不是瘋了?”蕭振惱怒道,“堂而皇之地來找孤是生怕別人看不見嗎?”

“殿下放心,沒有尾巴。”蕭振話音剛落,卻發現李無行已經到了房門外。

“你如今是越來越大膽了,來孤的寝殿連通傳都等不了了是嗎?”蕭振咬牙切齒。

“小人不敢冒犯,不過是奉主公的命來尋殿下罷了。”李無行面露假笑。

“說吧,舅舅有什麽交代?”蕭振不耐煩地說。

“主公讓小人問問殿下,可喜歡我們在青禾祭送給殿下的大禮?”李無行露出狡黠的笑容。

青禾祭的大禮?蕭振思索了一會兒,怒喝道:“原來公儀景的馬突然失控是你們的手筆,你們真是瘋了!”

“公儀景都已經摸到青州去了,殿下卻遲遲不肯處理她。殿下既然心軟,那就讓小人代為行事吧。”

“你不要以為仗着舅舅就可以和孤這樣說話!孤問你,公儀景死了嗎?她不僅好好活着,現在裴聿之還在徹查那匹馬發瘋的原因,你以為你們瞞得過幾時?孤說過孤自有打算,你們非要輕舉妄動,若事情敗露你這喽啰擔得起責任嗎?”

“殿下不必對我置氣,我不過是主公的臂膀,殿下有不滿可以和主公說。只是主公讓我務必提醒殿下,如今您母族已經失勢,明皇後也有了自己的親兒子,您這個過繼的兒子,能安坐這太子之位多久?如今主公才是殿下唯一值得信任的親人,還請殿下認清形勢,不要忘記您和主公的大業。”李無行說罷便揖手告辭:“言盡至此,殿下好自為之。”

蕭振心火郁結,卻也不敢作聲。當年鳳玉侯犯下重罪,林家滿門都被連坐流放,看在舒貴妃是太子生母的份上,陛下沒有處置舒貴妃。而蕭振也因為早早被過繼給膝下無子的明皇後,算是和林家斷了聯系,未被牽連。可舒貴妃卻因為家中變故一蹶不振,郁郁而終。舒貴妃自幼和林海亭相依為命,臨終前囑咐蕭策一定要找到林海亭一家在西川的下落。不料找到林海亭後,他卻仗着太子舅舅的身份多次威脅蕭振。不過蕭振也并非善類,找到林海亭的妻兒後,蕭振并未告知他,而是暗中将其妻兒送往東原寧州安頓,以便在關鍵時刻拿捏林海亭。如今林海亭咄咄逼人,擅自行事,逼得蕭振不停給他收拾爛攤子,看來當年留下的籌碼快要派上用場了。

“殿下,鳳玉侯實在是逼人太甚,現在連一個狗奴才也敢對您指手畫腳了!”徐朔忿忿不平。

蕭振平複了心情:“無妨,很快,孤就不必再忍他了。”

“殿下的意思是?”

“孤這些年對林海亭處處忍讓,是因為他還有用,孤需要他在西川替孤養兵,如今西川的軍隊已蓄養得差不多了,只要他煽動西岳王起兵,陸敬山必會帶兵平反。到時候不論哪一方戰敗,對孤而言都是好事。”

“殿下此話怎講?”

“若陸敬山兵敗,林海亭進入晏京後孤就可以用他的妻兒要挾他移交兵權,順勢占領中州。若林海亭兵敗,無須孤動手林海亭就會死,他一死,他蓄養的西川精銳自然就聽命于孤了,畢竟孤可是他的親外甥。至于西岳王,一介莽夫,無足挂齒。”蕭振胸有成竹。

“殿下深謀遠慮,屬下佩服。”徐朔奉承道。

“但李無行有一句話說得對,孤這個過繼的兒子,能安坐東宮之位多久?雖然朝野上下已有半數大臣站在孤這邊,但九弟畢竟是嫡子,明皇後也并非真的疼愛孤。當年不過是因為她生不出兒子,父皇又急需立儲來穩固朝堂,才将孤過繼給這個女人,孤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萬不得已的選擇。如今明皇後有了九弟,九弟又得父皇歡心,而孤母族早已倒臺,還有舅舅這個污點,若是哪日父皇看孤不順眼,恐怕孤就要淪為庶民了……”

“所以殿下的打算是?”

“傳信給林海亭,讓孤的好舅舅策反西岳王,準備進軍中州,孤會和他們裏應外合,助他們拿下晏京。”

“殿下當真打算配合鳳玉侯和西岳王?”

“當然不會。鳳玉侯、西岳王、陸敬山、公儀景,朝堂上的每一個人,都不過只是孤的棋子罷了。”

蕭策在褚岩的掩護下順利回到了長風樓。

一進門就看見江肅正在前廳惴惴不安地踱步,見他回來,江肅欣喜地迎上來:“世子怎麽現在才回來?可急壞我了!”

蕭策脫下外衣:“路上出了點狀況,我剛一進官窯就撞上了京兆府的人,被他們一路追到晉豐坊,那裏住的都是達官貴人,他們不敢大張旗鼓地搜查,我躲進公儀府,這才脫身。”

“官窯也不是什麽機密重地,為何京兆府的人會在周圍巡防?”江肅收拾好蕭策換下的衣物,喃喃道。“那世子今夜沒在官窯找到線索?”

“沒有。”

“唉,晏京畢竟不是我們的地盤,離開北陸,我們真是寸步難行,孤立無援。”江肅垂頭喪氣。

“也不算孤立無援。”蕭策想起那雙隔着燭光和自己對望的明眸,不自覺地笑了笑,“過幾日,我去一趟軍器監。”

“去軍器監幹什麽?”江肅不解,現在這麽多雙眼睛盯着他們,世子不在家安生待着,跑去軍器監做甚?

“替公儀景查件事。”

江肅訝異道:“世子您沒開玩笑吧?您不是說要利用公儀景嗎?怎麽還替她辦上事兒了?”

蕭策故意裝糊塗:“利用?我說過要利用她嗎?我和扶光是朋友,為何要利用她?”他來晏京之前确實想過利用她替自己查明真相,可在桐水村,他們做過一夜的朋友。在群狼環伺的晏京,人人都各懷鬼胎,所以即便是片刻的坦誠相待也顯得彌足珍貴。公儀景心性純良,他無法将她當作可以利用的棋子。如今他們有了共同的敵人,他們便算是可以相互信任的戰友吧。

“扶光是誰?”江肅覺得腦子快轉不過來了,幾日前蕭策還盤算着怎麽利用公儀景,現在卻說他們是朋友,世子這樣心思缜密的人,何時會随随便便和人做朋友了?

“公儀景。”蕭策表面漫不經心,說出這個名字時心底卻有些莫名的觸動。

“好家夥,還喚上表字了!世子何時和公儀景這麽要好了?”

“你叫她什麽?直呼朝廷命官名諱,真是不知禮數!”蕭策斜睨着他。

“行行行,世子說了算。”江肅立馬認錯。

“對了,你速速傳信給孟淮,叫他帶一隊輕騎即刻前往青州慶山西南面山腳的桦樹林,有一批官造兵器被埋在此處,讓他找到這批兵器換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越快越好。”蕭策心想,公儀景當時已經驚動了青州的官兵,若不盡快轉移這批兵器,恐怕會被幕後真兇提前将其處理了,到時候就會失去一件關鍵證據。好在那批兵器數量不少,運輸起來難免會引人注意,幕後之人應該暫時不敢明目張膽地轉移兵器。而秘密運輸兵器對常年行軍打仗的北祁王軍易如反掌,只要孟淮盡快安排人手去青州,應該可以趕在幕後之人作出反應之前将那批兵器運走。

“這批兵器跟咱們有什麽關系?”

“不該問的別問,趕緊去!”蕭策懶得和他啰嗦。

蕭策将江肅支走,獨自點上一盞燈。燈影搖曳,他不自覺地想起那張倔強而清麗的臉,她總是神情疏離,蹙着一雙長眉,看上去心事重重。蕭策和她一樣,背負着無法言說的責任和秘密。此前,蕭策早已做好了在晏京孤身奮戰的準備,卻未曾想過此刻會有人和自己同行,而習慣了猜疑的他卻對公儀景感到莫名的信任。他摸了摸腰間的佩璲,回想起二人的祖父曾共同開辟大崟,是并肩作戰的摯友,也許這種信任是祖傳的?就像當年祖父蕭钺信任公儀铮一樣,他也願意相信公儀景。

蕭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好笑,借着燈影,他落筆寫下兩個字:扶光。

景,日光也。扶光,扶桑之光也。清陽曜靈,和風容與。日光之所至,萬物生晖,天地澄明,而她,也确如此般光明磊落。

老秦鄭重其事地将吳主任的名片擺放在墓碑前,虔誠地雙手合十:“老祖宗,這是我們考古研究所領導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您有什麽不滿都去找領導,我們不是故意的啊!”

衆人大笑起來。

“別廢話了,趕緊動手吧!”小張催促。

刷子一寸一寸地拂去碑上的泥土,碑文也漸漸顯露了出來。

老秦舉着手電筒湊近,一字一字地念出了碑文:“北祁王蕭策之墓……”

“媽呀!”小張興奮地拍手:“終于找到蕭策的墓室了!”

經過漫長的開掘,考古隊終于尋到了蕭策的棺椁。做好了保護措施後,沉重的石棺被緩緩拉開,衆人卻大驚失色——

棺椁中只有一件戰甲和一個木箱,蕭策的屍身卻不知所蹤。

“竟然是衣冠冢!”老秦嘟囔着,“偌大的北祁王陵,為啥只有蕭策的墓室是個衣冠冢?”

“那個木箱子呢?先看看箱子裏是什麽!”小張提醒。

老秦一邊小心翼翼地取出箱子,一邊說:“景隊今天怎麽不說話?”

“沒什麽,專心工作。”景策埋着頭遮掩自己不安的神情。

箱子被打開,裏面竟然是滿滿當當的一箱書籍。老秦湊近瞧了瞧,書頁上的字跡依稀可以辨認:“無上混沌……闾山道經……遁甲玄書……長生天書……”

“怎麽全是這種尋仙問道的書?蕭策居然好這一口?我以為他愛看兵書呢!”小張念叨着。

“他怎麽和秦始皇一樣,像是在追求永生?”

“不懂。可惜大崟滅國時,多數史籍都在戰火中被焚燒殆盡,這段歷史留下的參考資料本就不多,有關蕭策的記錄就更少了,不然還能結合史料考證考證他為何會沉迷這些書籍……”

老秦輕手輕腳地翻閱了一下箱子裏的古籍:“看書上留下的批注,蕭策應該是嘉和元年冬月之後開始迷戀這些道術書籍的。”

“嘉和元年?不就是郢州之戰那一年嗎?”

“對。蕭策自那一仗後再也不問戰事,反倒沉迷道術,追求永生,真是奇怪……”

“那麽多科學家最後的歸宿都是神學,沒準蕭策也一樣,哈哈哈哈……”

在一旁整理戰甲的景策終于開了口:“好了,少說點話,仔細點。”

小張和老秦相視着聳了聳肩,這景策總是一臉嚴肅,性格冷漠,一點幽默細胞都沒有,和他相處真是無趣。

…… ……

衆人從工地裏出來,節目組的工作人員早已舉着攝像機等候多時。

景策對着鏡頭詳細地說明今日的考古發現,鏡頭聚焦在古籍泛黃的書頁上,紅筆留下的批注日期是嘉和三年。葉望掐指一算,嘉和三年時,蕭策不過二十八歲,正值壯年。

葉望感慨道:“那麽傳奇的英雄人物,為何年紀輕輕就開始尋仙問道?”

景策不自覺擡眸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葉望沒有發現景策的表情,繼續和身邊的同事說笑:“不過以蕭策之勇,如果真得以長生,恐怕歐亞大陸都要被他統一了。”

“永生也未必是好事……”景策喃喃。

扛着攝像機的老于注意到一旁未經裝訂的散頁:“這又是什麽?”

“看上去是蕭策的詩稿。”老秦解釋,“我們在這些道術古籍底下找到的。”

“為什麽這些散頁上的墨跡比那些道術古籍的墨跡看起來更清晰呀?這詩稿上的字新得像剛寫的似的。”葉望問。

“因為這詩稿是用桐煙徽墨寫的。”景策指了指旁邊的半塊墨,“就是這塊墨。”

“桐煙徽墨?”葉望聽說過這種墨的名字,據說桐煙徽墨留下的字跡千年都不會褪色,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葉望仔細辨認着詩稿上的字——

登天路,步步留長恨,階階落貪嗔。

見山如翠眉,遇水若眸光。舉目餘殘影,唯天地浩蕩。

煙霏雲斂,玉鈎清朗。又得蓮舟,停在水中央。何人同乘?天上人間,難尋紫雲裳。

不過二載光景,卻悲寥寥此生。東風入律,康衢煙月,終不見,故人入夢來。

…… ……

這些詩稿的內容怎麽看上去都是在懷念某個女子?葉望暗自琢磨着,蕭策一生只娶了公儀景一個妻子,他詩中懷念的是他的妻子嗎?

正思量着,葉望突然發現詩稿上的字跡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她猛然想起來,景策給她的筆記本裏的字跡和蕭策的字如出一轍!

“景老師,蕭策的字怎麽和你的字那麽像?”葉望驚訝地問。

“嚯,還真有點!”老秦拿着景策寫的記錄表和詩稿上的字跡對比了一下,發現确實很相似。

景策卻含糊不清地開玩笑:“哪有?可能我和蕭策練了同一本行書字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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