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提着膳盒來到書房門外,剛打算叩門,沈正元就從內自己打開了房門。
小厮稍稍一愣,立即打算行禮,沈正元臉色不大對勁,擡手制止了他,“行了。”他自己伸手接過膳盒,擡眸看着小厮說道:“你先領人回去休息,我用晚膳便就寝了,不想有人打攪。”
小厮:“那老爺,這膳食可要讓小的過來收拾?”
“不必,明早你再來收拾。”沈正元說罷,便合上了房門,小厮摸不準沈正元在想些什麽,但左右能早些回去休息,也是件難得的好事,他攥拳錘了錘掌心,笑着離開了書房。
沈正元從窗牖處看着書房外沒了人,才提着膳盒穿過屏風,來到內室。
楊氏穿着低調的衣裳坐在太師椅上,正在喝茶,聽見沈正元的腳步聲,她慢悠悠的擡了擡眼皮,将茶盞擱在了邊上,“陳嬷嬷,你去把膳盒打開,讓府醫一一查探。”
陳嬷嬷走上前接過膳盒,沈正元來到楊氏身側坐下,看着那頭緊皺眉頭,指尖焦躁的撚着唇,嘶了一聲問道:“大嫂,你确定方嬷嬷聽到消息,真會在今夜就在膳食裏下毒?”
楊氏笑了聲,“我也不确定,只是想,她盯着甘菊院已經好一陣子了,合該知道你每晚什麽時候去甘菊院,但她卻遲遲沒有動手。我就猜,她興許是想挑你一個人的時候,或許這樣更方便下手。”
楊氏拿起邊上的茶盞,垂眸抿了一口,眸間的神色晦暗。
哪裏有那麽多巧合的事,就算方嬷嬷今夜不打算前來下毒,她也會讓人将毒藥下好,機會只有一次,哪能錯過。
楊氏喝茶期間,那頭府醫已經檢查完了小菜和飯,急出了一腦袋的汗,卻什麽也沒有查到。
他忐忑的轉過身,彎下腰:“夫人、二老爺,這、這些膳食裏頭,的确被人下藥……”
沈正元眉頭緊鎖,追問道:“府醫可檢查清楚了?我聽說,有些毒藥單用銀針是查不出來的!”
“自然查清了,但、菜和飯裏,的确是沒有髒東西。”府醫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沈正元扭頭看向楊氏,見她慢條斯理的擱下茶盞,嘴唇一動:“府醫查過筷子了嗎?”
府醫身子一頓,連忙轉身去檢查筷子,沈正元舌尖抵了抵牙,低聲道:“若是在筷子上,那便是銀針查不出的藥了,畢竟府上的筷子為保安全,都是銀質的。”
“下在飯菜之中危險太大,就算是銀針查不出的藥物,也不能完全保證萬無一失,而銀筷往往無需檢查,下在筷子上是最保險的法子。”楊氏正說着,那頭府醫便驚呼出聲——
“查到了——”
楊氏微微一笑,沈正元臉色鐵青,狠狠拍着桌面:“沒想到這毒婦!真心狠手辣到對我下手!”
“二弟先別沖動,得先找到方嬷嬷下藥的證據,才能順勢定金氏的罪。”楊氏出聲制止了打算往外沖的沈正元,目光轉向陳嬷嬷,吩咐道:“嬷嬷領幾個口風嚴的,将方嬷嬷帶到這兒來,別叫巡查的侍衛看見了。”
“奴婢明白。”
陳嬷嬷領着府醫一道退出了書房。
沈正元退了幾步跌坐在太師椅上,憤憤牛飲了一杯茶水。
楊氏側目,開口道:“等方嬷嬷來了,二弟記得,要按我說的審……”
…
…
丫鬟房內,方嬷嬷已經将換下的丫鬟服飾團在了包袱裏,丢到了院中的一個角落。
她舒舒服服的在榻上躺下,心想明日就能聽見沈正元中毒身亡的消息,屆時二房由夫人掌控,她便是二房裏說一不二的大丫鬟了!
方嬷嬷沾枕,懷揣着好夢便睡下了。
哪知道她還沒發夢,廂房的門咯吱一聲打開,她剛睜開眼,便被一人蒙面罩住了口鼻,從床上拖了下來。
耳邊迷迷糊糊傳來說話聲,還未細聽,她便沒了意識。
昏昏沉沉間,身上騰起刺骨的寒冷,瞬間将她的意識拉了回來。
方嬷嬷大張着嘴睜開了眼睛,騰的坐了起來,四周是昏暗的,她發梢還滴着水,從微敞的亵衣領口流了進去。
方嬷嬷凍得渾身哆嗦,捂着臂膀看了看四周,頭剛剛一轉,她便看見了坐在邊上的沈正元,正陰着臉看着她。
方嬷嬷吓得大叫了一聲,連連往後躲,雙臂在空中揮舞,嘴裏嘟囔:“走開走開!不要靠近我!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你不要來找我!”
楊氏沉聲喊了陳嬷嬷,陳嬷嬷會意,上前就将方嬷嬷揪了回來,按倒在地,冷聲呵斥:“閉嘴!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二老爺可還活的好好兒的呢!你鬼喊個什麽勁兒!”
方嬷嬷手臂繞後被壓制,騰的倒吸涼氣,這也讓她清醒了些,吞了口口水,擡起眼皮往上看去。
瞧見沈正元的時候,她依舊下意識的抖了抖身子,但目光觸及坐在邊上的楊氏,她便驀地回了神。
方嬷嬷也并非愚蠢之人,見眼前這副場景,她頓時就反映了過來,今日怕是刻意給她挖的坑。
方嬷嬷驚出了冷汗,腦中不斷思索,自己哪裏露出了馬腳,竟讓楊氏和沈正元看出了她要下毒的端倪!
但無論什麽,現在這個局面已經是對她十分不利,方嬷嬷眼珠一轉,打算先聲奪人!
“夫人和老爺,大晚上的将奴婢帶來這裏是為什麽啊!奴婢這陣子可沒做什麽壞事啊!奴婢冤枉!”方嬷嬷哭喪着臉說道,楊氏給了陳嬷嬷一個眼神,陳嬷嬷便放開了她,退到了邊上。
方嬷嬷緩緩直起身子,遲遲不敢擡頭,生怕自己面上暴露。
楊氏垂眸看着她,緩緩道:“方才二老爺來尋我,說是今夜吃的膳食裏,發現給人下了毒,又有人說,當時在小廚房,看見了一個形跡可疑之人。離開時的背影,有些肖似方嬷嬷……”
方嬷嬷尴尬的笑了笑,“夫人一定是誤會了!奴婢今夜早早就睡了,怎麽可能來二老爺這裏下毒呢!一定是有人故意誣陷奴婢!夫人明察秋毫,定不會相信這樣虛無缥缈的話吧!”
“真的不是你?”楊氏諷笑着反問了一句,又道:“好,那嬷嬷就解釋解釋,這東西為何會丢在小廚房裏。”
楊氏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什,輕飄飄的丢在方嬷嬷身前。
方嬷嬷本沒上心,但目光觸及到那物時,當即僵住了身子。
沈正元眯眸一看,掉在地上的不過是一塊簡簡單單、繡着花的帕子,并沒有什麽稀奇的。
奈何方嬷嬷像是被人點了穴一樣,眼珠子都不動了,眼前的帕子她太熟悉了,她繡了這麽多年,只看一眼,就知道繡花手絹出自她的手!
方嬷嬷只慌亂了一瞬,又立即想到了補救的法子:“夫人!夫人為何要用這東西害奴婢啊!”
沈正元眼皮一跳,身子往後仰了仰,本惱怒的心平靜了不少,甚至多了幾分看熱鬧的意思。
方嬷嬷抹着眼淚,哭的是梨花帶雨:“這手帕的确出自奴婢的手,可是這帕子,分明是奴婢之前繡給夫人的啊!二老爺請看這上面的花,這是夫人最喜愛的梅花,還是二夫人親自吩咐奴婢,繡給夫人的!”
“奴婢知道,夫人認為,是奴婢帶壞了二夫人,可是夫人再不喜歡奴婢,也不能拿這樣的東西來陷害奴婢啊!奴婢往日一片赤誠,竟成了夫人扳倒奴婢的證物嗎!”
沈正元別過頭咳嗽了一聲,方嬷嬷垂下頭抽噎,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陳嬷嬷冷笑了一聲,“方嬷嬷不愧是二夫人身邊的人,別的什麽沒學到,倒是學會了一招颠倒黑白。”
“大約方嬷嬷是年紀大了,亦或是這麽多年不給我繡手絹,忘了吧。”楊氏從袖籠裏取出方帕抖了抖,笑着遞到方嬷嬷跟前,“這的确是嬷嬷繡給我的東西,我還記得,當年嬷嬷為了讨好我,還在梅花花瓣裏,繡進了我的名字,當時可是讓我感動不已啊!嬷嬷要不要自己找找看,這花瓣裏有沒有?”
楊氏垂下指尖,指着地上的絹帕。
方嬷嬷渾身發涼,也不知是方才的涼水造成的,還是無話可說吓的。
她焦躁的舔着唇,登時就沒了主意,陳嬷嬷往前一步,面對着楊氏和沈正元,從腰間取出一個青瓷瓶呈上。
“夫人,二老爺,這是奴婢在方嬷嬷床板底下的夾層裏,找到的藥。奴婢方才問過府醫了,和銀筷上的毒一模一樣。”她将藥瓶放到桌案上,又從身後提起包袱,放在二人腳下,“包袱裏,是方嬷嬷下藥時穿着的丫鬟服飾。當時小廚房的一位下人當時正巧去出恭,回來時瞥見一人匆匆離去的身影,他說看見了穿丫鬟服的人手腕上有一處明顯的疤痕。”
陳嬷嬷拉過方嬷嬷的手撸起袖子,露出腕間的疤痕。
陳嬷嬷冷冷一笑,甩開,“料想方嬷嬷這一身丫鬟服太小了,穿的時候才會遮不住腕上的傷疤吧!”
“你還是趁早認罪,免得遭罪。”楊氏垂下眼睑,慢悠悠的開口。
沈正元就比較暴躁,拍着桌案便吼:“還不速速招來!究竟是誰讓你下毒害我!”
方嬷嬷見大勢已去,她也沒想到自己以為的萬無一失,居然留下了這麽多的證據,不由得嚎啕起來。
她跪行到沈正元腳下,抱着他的靴子痛苦:“二老爺饒命啊!奴婢是被人指使啊老爺!二夫人臨行前威脅奴婢,若是不能幫她毒死二老爺,等她回來了,就要奴婢的命啊——”
縱然知道了此事,但真真切切從方嬷嬷口中說出,卻依然讓沈正元惱怒的無以複加。
“滾開!”
他一腳踹開了方嬷嬷,強忍着殺她洩憤的心思,陰森的看着她:“說!金氏為何要殺我!她這些年到底都做過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以致于她要殺了我!你這老虔婆在她身邊多年,知道不少事吧!你若不一一道來,我一定要了你的命——”
方嬷嬷磕到了腳踏,疼痛交加,淚眼婆娑。
她生怕沈正元殺她,不敢碰傷處,老老實實的跪正。但沈正元的話,卻讓她猛地僵住了身子。
沈正元站在楊氏身前不遠,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她表情陰冷,與往日溫柔的形象大相徑庭。
“若是不想說,就直接用刑吧。十多年來的情分,金氏卻想要殺了你,料想積怨已久了,誰知道她都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二弟還是早些讓嬷嬷開口,免得夜長夢多……”
“是啊二老爺,奴婢聽說過不少審訊犯人的法子,保準叫她不出一日便吐出所有的事。”陳嬷嬷陰測測的說道。
楊氏拎起茶盞,吹了幾口,輕輕道:“嬷嬷可知道,現在就能使的法子,還得叫她不大喊大叫的,驚擾了旁人。”
“奴婢聽說,用紙張附在人的臉上,敷一層就倒水把紙浸濕,然後再敷、再倒水。久而久之,這濕潤的紙張層層疊疊的附在人的臉上,會叫她無法呼吸,最後窒息而亡……”
沈正元心口抖了抖,背在身後的指尖微微蜷縮。
方嬷嬷吓的嘴唇都失了血色,垂在身側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單單聽陳嬷嬷講,她便覺得呼吸困難,眨一次眼就恍若再見不到光。
耳畔幽幽傳來楊氏的聲音:“甚好。那就這麽辦吧。”
陳嬷嬷颔首,轉身便往外走,眼看她指尖碰上了珠簾,方嬷嬷驚恐萬分的出聲——
“不!”
陳嬷嬷停下了動作。
方嬷嬷跪行上前,匍匐在地一個勁兒的磕頭。“夫人饒命啊夫人!奴婢說,奴婢什麽都說!求夫人不要殺了奴婢,不要動刑!夫人您一向慈悲,您饒了奴婢吧!”
沈正元喉頭動了動,時下他也不敢去看楊氏,被她們主仆方才的對話吓的頭皮發麻。
見方嬷嬷松口,他實則也松了一口氣,扭身踢了她一腳,不耐道:“快點說!否則便上刑!”
楊氏:“二弟坐下聽吧。”
待他坐下,楊氏才垂眸看向方嬷嬷,聲音冷酷:“說。”
方嬷嬷一邊小喘着氣,一邊不停的舔唇,幾息後說道:“夫人這些年。大大小小的壞事,做了不少。夫人剛進門的時候,老爺院子裏懷孕的姨娘,就是被夫人下毒殺的。夫人……買通了當時的府醫,騙老爺說是、說是她自己不小心……”
沈正元眉頭一跳,時間太久遠,勾不起他內心的憤怒,他擺出一副憤怒的表情,繼續聽方嬷嬷說。
方嬷嬷說了許多,說的她口幹舌燥,坐在上首的沈正元頭也疼了起來。
他猜到金氏這些年幹過不少的壞事,可沒想到她幹過這麽多、這麽瑣碎!
大到坑害姨娘、毒殺庶子,小到鞭打奴婢等等,沈正元聽完後便下定了決心,不論如何,一定要休了金氏!
方嬷嬷自己也說的口幹舌燥,貼在地面的手心發涼。
她已經差不多把金氏的秘密都講出來了,只剩下最有分量的那一個,無論她做了多少的建設,還是不敢開口。
她閉上雙眼,心想自己說了這麽多,興許楊氏和沈正元都已經信了,大約不會再問了。
她咬了咬牙,“奴婢……奴婢說完了……”
楊氏撫着指上的蔻丹,嗯了一聲:“說完了?”她語氣上挑,調子偏細,說不出的陰冷。
方嬷嬷啞言,還沒開口,便聽她說:“嬷嬷,去取紙來吧。”
楊氏冷冷一笑:“這麽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當我和二老爺、是傻子?我倒是沒看出,方嬷嬷如此忠心,不動真格的,你怕是不肯、将所有事全盤托出了……”
珠串的擋簾發出清脆的聲響,每一聲都好似敲在方嬷嬷身上,她神經緊繃,眼淚撲朔朔的往下掉。
“夫人……夫人相信奴婢啊,奴婢真的都說了!”
楊氏無動于衷的坐在位子上,目光垂在她朱紅色的蔻丹之上,臉上每一個線條都瞻顯着冷漠和無情。
沈正元好像第一次見識楊氏的另一面,心裏騰升起一股畏懼。
楊氏察覺到了沈正元的打量,順勢撩起目光看了過去。
沈正元吓的瞳孔一縮,楊氏嘴唇彎起,露出一抹笑來,說道:“二弟放心,此事既關乎二弟性命,也關乎沈府的安寧,我作為府上的大夫人,是一定要給二弟讨個公道的。”
沈正元喉頭一動,讪笑:“多謝、大嫂……”
珠簾又響了起來,陳嬷嬷捧着一沓宣紙走了進來,經過方嬷嬷身邊,将紙張放在了桌案上。
楊氏側過頭,指尖擡起,朝宣紙摸去。
她撫着紙面感受了片刻,淡笑道:“這麽多的紙浸濕後疊在臉上,會叫你慢慢陷入窒息。起碼要疊個幾十次,才會有作用。嬷嬷還能輕松一陣子……”
書房內開始蔓延出腥臊味,沈正元厭惡的別過頭,催促道:“大嫂還是盡快吧!”
“動手!”
陳嬷嬷勒緊了手裏的繩子,快步往方嬷嬷而去。
陳嬷嬷到底力氣大,不過幾息就将繩子套在了她的手上。
方嬷嬷哭的臉色通紅,掙紮的手腕被繩子磨出血,都沒能掙開。
短短的時間內,陳嬷嬷已經拿着紙走了過來,手裏還拎着楊氏方才喝的茶。
眼看那姜黃色的紙張就要蓋住她的臉,方嬷嬷腦中懸着的線瞬間掙開!
“二夫人和大老爺有私情!”
宣紙附上她臉的那一刻,從紙下傳來她悶悶的聲響。
陳嬷嬷立刻松手,紙張飄忽着從她臉上落下。
方嬷嬷大喘了一口氣,迅速喊道:“二夫人和大老爺有私情!奴婢若說一句佳話,就要奴婢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說罷,她丢了魂一樣的跌坐了回去。
楊氏捏緊拳頭,目中發紅。
她身側傳來一聲悶響。
眼前的光線暗了,只剩兩盞在方嬷嬷身後搖曳,映出她慘白的面孔。
沈正元面目猙獰,話一字一句的從牙縫裏迸出。
“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