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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正元查完帳回到沈府已經是黃昏了,他簡單梳洗了一番,便前往了穗姨娘的甘菊院。

平日這個時辰,穗姨娘多半在內室繡孩子的小衣,甘菊院很安靜,但今日邁進甘菊院,沈正元就發現了不少眼生的下人,穿過外院的抄手游廊來到內閣,沈正元瞥見門外的陳嬷嬷,不免有些吃驚。

陳嬷嬷擡眸看見來人,屈膝行了個禮,“奴婢給二老爺請安。”

“大嫂怎麽過來了?”沈正元擡手示意她起身,大步邁進了廂房,丫鬟已經進去通禀了穗姨娘,沈正元撩起珠簾的時候,穗姨娘和付姨娘已經下榻起身行禮,“見過老爺。”

楊氏笑着坐在一旁,她的輩分按理說在沈正元之上,并無需和他行禮,沈正元上前攙着穗姨娘坐下,扭頭漫不經心的吩咐付姨娘,“你也坐吧。大嫂怎麽有時間過來?接近年關,本以為要好些日子不見大嫂了。”

楊氏放下手裏的繡樣,雙手搭在膝上道:“無非是采買團圓宴的東西,大大小小的記賬華兒能幫我做,算是給我攢一些閑暇的功夫,今兒在府上撞見過來探望穗姨娘的付姨娘,就想着跟過來看看。”

穗姨娘拉住沈正元的袖口,笑着說:“夫人來看妾身,還吩咐人給妾身送了許多好東西。老爺看這個虎頭鞋,妾身不怎麽會繡虎眼,之前繡的都空洞,夫人一繡可傳神了,做出來一定好看。”

沈正元就着下人搬來的繡凳坐了下來,拍了拍穗姨娘的手,“你也是有福氣,大嫂的繡工,當年在京城貴女之間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哥之前的許多衣裳都是出自大嫂的手,你能得到大嫂指點,可是好事。”

“哪有那麽誇張,二弟這是吹捧我呢。”楊氏擺了擺手,眉宇間帶着溫柔的笑意,執起手邊的圓繃,“你大哥院子裏清靜,我閑下來沒個說話的人。就是不知道,我來這二弟心裏樂不樂意。”

沈正元忙點頭,“自然樂意!大嫂,穗兒是頭胎,什麽也不懂,付姨娘多年沒有生育了,料想早已經忘了。大嫂有兩個孩子,該當是有經驗的,還請大嫂日後好好傳授給穗兒,也叫她生産時順利些。”

“那是自然的。”楊氏看了一眼穗姨娘,緩緩道:“現如今二弟和老夫人,都期盼着穗姨娘肚子裏小少爺出生。我身為府上的大夫人,自然會好好照料穗姨娘,這一年沈府不順利的事太多了,也要順利一回了。”

沈正元對楊氏是放心的,她的性子這麽多年來沈家人都摸透了,就算是大房的庶出,楊氏都能笑着照顧的滴水不漏,更何況是二房的孩子,她既然說了好好照顧,那就一定會好好照顧。

“行了。”楊氏往前坐了坐,套上腳踏上的繡鞋站了起來,邊上的丫鬟上前替她拍平了裙擺的褶皺。她扭身道:“現下時辰不早了,你們用了晚膳就歇下吧。穗姨娘,我送來的保胎藥記得要常喝,前些日的湯藥雖未對孩子造成傷害,但也傷了你自身的元氣,你要多喝些補藥補回來。”

穗姨娘不顧沈正元的拉扯,執意起身行禮,“妾身多謝大夫人照拂,一定按大夫人叮囑好好喝藥。”

楊氏溫和的笑了笑,付姨娘見楊氏要走,未免尴尬也主動站了起來,“妾身和大夫人一起走吧,穗姨娘好好歇息,明日妾身再來陪穗姨娘說話繡花。”

二人一道離開了甘菊院,沈正元從繡凳上坐回榻上,穗姨娘拎起桌上的茶壺,給他斟了一杯茶。

沈正元擡手接過,正喝了一口,便見丫鬟撩起珠簾踏入,手中捧着托案,上擺着一碗藥膳,邊上的青瓷碟子裏擺着幾粒蜜棗,呈到了穗姨娘身前,“姨娘,該喝安胎藥了。”

穗姨娘放下手裏的圓繃,正打算擡手去取,沈正元便出了聲:“等等!”

穗姨娘手一頓,別過頭看他,疑惑道:“怎麽了老爺?”

“這藥膳,是方才楊氏提到的?可有給母親查驗過?”沈正元嚴肅道。

穗姨娘笑道:“老爺放心吧,夫人是在妾身這裏,才說要給妾身安胎藥的,夫人特意讓陳嬷嬷去取安胎藥到老夫人那裏查,藥膳還是梁嬷嬷和陳嬷嬷一起送來的呢。”

沈正元點了點頭,看着穗姨娘飲盡安胎藥,又取了一粒蜜棗放進口中,擰眉道:“良藥苦口,安胎藥雖不好喝,對孩子卻有益處,你日後喝完安胎藥,還是不要吃蜜棗,免得中和了藥性。”

穗姨娘面部一僵,已經咬爛的蜜棗在嘴裏上不去下不來的,本來被沖散的苦澀忽然間像是又湧上來了一般。

穗姨娘只停頓了幾息,就喊來了丫鬟,将方才吃下去的蜜棗吐在了藥碗裏,執着絹帕抹了抹嘴唇,笑說:“既然老爺說不吃,那妾身就不吃了。實則這蜜棗,是大夫人看妾身喝這麽久的藥,身上都泛着苦,才讓妾身吃的。”

“楊氏是好意,但你自己得有分寸,有了身孕的人不能吃太多雜物,否則對孩子不好。”沈正元一本正經的說,“你若是想吃好東西,就多吃一些燕窩、核桃一類的,對孩子好的。”

穗姨娘心已經沉到了谷底,眼中已經沒了笑容,只下意識的點頭附和了沈正元的話。

丫鬟将托案送下去,便站到了穗姨娘身旁,見沈正元正垂着頭飲茶,便不動聲色的撞了撞穗姨娘的手臂。

穗姨娘猛地回神,這才想起正事,她先是故意弄出了些動靜,引來了沈正元的注視,再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指尖糾纏在一起,仿佛有什麽在嘴邊,遲遲說不出口的意思。

沈正元一下子就上了勾,撂下手裏的茶盞便問:“你怎麽了?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麽事。”

穗姨娘舔着唇,說話帶着喘氣聲,很是不篤定的态度,“這一陣子,付姨娘來找妾身,和妾身說過些事,妾身這心裏頭有些不大安定……”

丫鬟順勢附和:“老爺不知,老爺來時,姨娘總是強打着精神陪老爺,但老爺走後,姨娘為這些事勞心傷神,已經好些日子打不起精神了。”

沈正元上了心,傾身上前拉住了穗姨娘的手,“到底是什麽事,你同我說!”

穗姨娘雙眉皺着,雙肩耷下,有一股弱不禁風的柔弱感:“付姨娘這些日子,常來妾身這裏陪妾身說話,這一陣,她常常告訴妾身,說她在來的時候,經常看見,有人影在妾身的院子外頭走動。她看見了多次,卻沒見到正臉,直到前一陣才看清,那人、那人竟然是方嬷嬷!”

沈正元瞳孔微縮,“方嬷嬷!她不是在楊氏的院子裏嗎!”

穗姨娘道:“夫人雖領了命要調教方嬷嬷,但近日夫人事多,不可能總是拘着方嬷嬷在沉月閣,而且付姨娘說,方嬷嬷來的時間大都在下午,常常趕在老爺過來時,妾身就覺得奇怪。”

丫鬟走上前,替穗姨娘順了順氣,柔聲說:“興許是姨娘孕中多想了呢,方嬷嬷就算是想為主報仇,也不應該專挑老爺來的時候啊,那若是被老爺發現,豈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穗姨娘眼睫打顫,不由自主的就流下淚來,抓緊了沈正元的手。

“我是擔心老爺啊!”

沈正元心裏亂的很,幫穗姨娘抹去眼淚。

穗姨娘哭的厲害,抽嗒嗒道:“老爺知道,妾身之前,是在紅袖樓做花魁的,紅袖樓是京城最大的青樓,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發生,妾身在紅袖樓的一個姐妹,曾和妾身說過一件事。”

沈正元下意識的問:“是何事?”

“此事、此事與妾身和老爺近日發生的,大同小異。”

穗姨娘咽了咽口水,“妾身的姐妹說,紅袖樓的一個姑娘曾接過一個客人。那客人很喜歡她,為了她一擲千金,還想将她納回府上。但客人家中有一嫡妻,善妒兇悍,不許客人娶那個姑娘。結果客人太喜歡那姑娘,為了那姑娘,他吩咐府上的人毒殺正室,結果反被正室發現。那正室心太狠,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反叫人毒死了那個客人!”

穗姨娘說的真情實感,好似此事真就發生在二人周圍,沈正元平白被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穗姨娘隔着桌案抱住了沈正元,低聲哭着:“妾身這一陣,問了付姨娘二房的許多事,夫人也是說一不二的人,此次老爺為了妾身,将夫人趕出沈府,妾身這心裏一直不得安生。自從聽說,夫人将方嬷嬷留了下來,妾身就愈發害怕,擔心老爺的安危啊!”

沈正元深吸了一口氣,捏緊了拳頭,“我馬上就讓人,将方嬷嬷送走。”

他抿了抿唇,安撫的拍了拍穗姨娘的肩,“母親說了,現下打殺下人,會給你腹中的孩子徒增殺孽。你且等着,等孩子出生了,這一樁樁一件件,老爺一定幫你讨回公道!”

“不!”穗姨娘按住了沈正元,轉了轉眼珠,“老爺不能就這麽送走方嬷嬷。老爺您想,咱們現在手裏沒有證據,妾身也不能肯定,夫人是想對老爺下手,若是夫人真的存了心思,老爺現在就是打草驚蛇了。等日後夫人回來,老爺豈不是日日都處在危險之中。”

沈正元思忖了一番,問穗姨娘:“你可是有什麽好主意?”

穗姨娘站起身,跪在了腳踏上,“妾身有罪。實則方才,妾身已經将此事告訴了大夫人,妾身本意,是想大夫人幫一幫老爺,妾身擅作主張,請老爺責罰!”

沈正元立即将人攙了起來,“你一心為了我,我哪裏會責怪你。”

“如此說來,主意楊氏幫你出了?”

“妾身只是求夫人,屆時若抓住了方嬷嬷的把柄,請夫人和陳嬷嬷來審問。此事畢竟要做的隐蔽些,定要讓方嬷嬷先認了罪才行,所以若真抓到了,還是要夫人幫忙。”

沈正元點點頭,穗姨娘伏在沈正元耳邊悄聲說道:“老爺,妾身想到一招,叫引蛇出洞。屆時老爺引方嬷嬷動手,再假做已經知道了所有的計劃,讓方嬷嬷自己将夫人的準備說出來。妾身擔心,夫人還有後招。”

沈正元大喜,将穗姨娘提到上前,摟住了她的腰:“老爺納了你,可真是尋到寶了,不但肚子争氣,腦子也聰明!咱們的孩子也定是聰穎伶俐的小少爺!”

穗姨娘羞赧的将頭埋在沈正元懷中,眼睫一斂,就收起了所有的神色,唯剩冷漠。

多日後夜半

方嬷嬷做好手頭的活計回到住處,洗漱了一番打算休息。

院中的兩個丫鬟一邊洗手,一邊在聊天,方嬷嬷無意偷聽,卻忽然聽到丫鬟說:“诶,我告訴你,我方才回來的時候經過甘菊院,聽那兒的丫鬟抱怨,說二老爺今夜沒過去。”

方嬷嬷動作一頓,離開的步子硬生生收了回來,她裝作擦臉,豎着耳朵聽着丫鬟的談話。

另一人道:“啊!真的,我前些日子才看,二老爺每晚都過去的,怎麽今夜倒不去了。”

“聽聞是鋪子裏有事,老爺打算徹夜記賬,就在書房睡下了。這個點了,晚膳還沒用呢。”

“要麽說穗姨娘這肚子争氣,老爺今日做完了事,興許明日又去陪她了!”

“誰說不是呢。”

“咱們夫人就沒這個福氣,老爺今夜又出門了。”

“夫人也沒事兒啊,我看她早早就歇下了……”

“……”

二人擰幹了手裏的布巾,有說有笑的回了房,關上了房門。

院子裏被零星幾盞燈籠照亮。

方嬷嬷在院內站了許久,好一陣子以後才回到房中。

月亮高挂,丫鬟房的燈燭都熄了,院中安靜的落針可聞。

細碎的開門聲維持了幾息,一個身影靈活的從房裏走出,貓着身子離開了丫鬟房。

府上巡查的侍衛都有固定的路線,那人像是早就踩準了時間一樣,錯開了所有的侍衛來到沈正元的書房邊。

書房邊上不遠是小廚房,方嬷嬷穿着丫鬟的服飾,梳着丫鬟頭,快步溜了進去。

小廚房裏沒幾個人,廚子正摘着菜,和身邊的人抱怨:“二老爺還是第一回忙到這麽晚,這都什麽時辰了才說要用膳,若非是強撐,我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你就別抱怨了,快些做吧。還剩下什麽了?”

“還剩一份湯就好了,菜你都擺好了沒啊?”

“擺好了,不都在食匣裏。”

二人往後看了眼,食匣還擺着後頭的桌上,紋絲未動。

二人又說說笑笑的繼續做事了。

躲在門後的方嬷嬷長舒了一口氣,她弓着身子躲到邊上的樹下,耐心的等着。

須臾,沈正元身邊的小厮過來取菜,進門後不久,拎着食匣走了。

方嬷嬷心砰砰直跳,眼看着小厮拎着食匣走進書房,她迅速轉身,趁着夜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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