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
天啓四十八年。
公儀景送剛剛給裴鑒英複診完的老醫士出府。
“公儀大人止步吧,老夫十日後再來。”
“李醫士,師父的病當真無藥可治嗎?”縱然公儀景不願面對,卻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李醫士輕嘆,道:“老夫聽聞裴大人年幼時過得清苦,常常饑一頓飽一頓,所以身體孱弱。如今大人年事已高,這肺疾又是日積月累而患,這些年來老夫為大人廣覓良藥,卻效果甚微。老夫實在……”
“李醫士請說。”
“裴大人能靠湯藥撐過六年,已是上天眷顧,至于大人還能撐多久,老夫也不知道。”李醫士似乎意識到這話有些不妥,立即躬身道歉:“老夫妄言,請大人恕罪。”
公儀景将李醫士扶起:“這些年您為治好師父費盡心力,何罪之有?”
“多謝大人體諒,老夫告退。”李醫士拜別公儀景。
公儀景精神有些恍惚,她不敢想象若真有一日師父離開人世,她要如何獨自面對這浩大的人間。她還記得兒時在裴府念書,常常一看書就忘了時間,師父總是早早為她準備好糕點,生怕她餓着。父親離世那一年,公儀景曾見過這個平日裏剛毅果敢的男人在她父親的靈柩前失聲痛哭,見到她,卻急忙擦去眼淚,紅着眼眶安慰道:“阿景,以後我會像你阿爹一般疼愛你。”
公儀景步伐沉重,不知不覺間,就走回了裴鑒英的卧房前,但她卻停在門口遲遲不肯進去——她實在不忍再看師父蒼白消瘦的面容,病榻上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窩似乎在提醒她,師父的時間不多了。
似是察覺到門外有人,裴鑒英艱難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阿景。”
公儀景回過神來,應道:“诶。”
公儀景進了房間:“師父可有事要交代給阿景?”
“為師想問,郭瑕招了嗎?”裴鑒英一直惦記着這人。
六年前,公儀景到大理寺後,暗中查閱慶山一案的卷宗,發現山匪的供詞中并未提到他們的兵器從何而來。大崟尚武,民間不少百姓都有舞刀弄劍的愛好,但是按大崟律法,民間購買兵器只能從官府指定的商鋪采購,并且需留下憑證,而山匪上繳的物件中也沒有采購兵器的憑證。這說明一定是有人給張勝一夥提供了兵器,而此人,就是沖着公儀嵩來的。
公儀府部曲統領褚岩前往慶山打探,終于在一位老者口中得知,十四年前給張勝等人剛在慶山上紮寨子,就有一個男人天天領着一隊馬車往山上運東西,那人衣着打扮很是華貴,不像是山匪。那馬車中的東西,想來就是運給張勝等人的兵器。
褚岩一路摸到了當地的馬幫,終于打聽到了當年給張勝運送兵器的人——郭瑕。
可事情已發生了這麽多年,想找到這郭瑕并非易事。褚岩從部曲中調了數十人暗中前往青州,随他秘密搜捕郭瑕。終于在一個月前,郭瑕被捕。
可這郭瑕至今只字不招,公儀景也毫無頭緒。但看到裴鑒英期待的眼神時,她還是故作輕松地說:“師父放心吧,阿景有辦法讓他招。”
這話音剛落,公儀景就聽見身後傳來兩下急促的敲門聲。公儀景安撫好裴鑒英,打開了門,見子淳神色慌張,公儀景便知道應是大理寺出事了,她轉身關上裴鑒英卧房的門。待出了裴府,她才開口問:“發生何事?”
“大人,郭瑕死了。”子淳面露難色。
“什麽!”公儀景如遭晴天霹靂,“怎麽死的?”
“中毒身亡。”子淳說,“褚統領已去追查了。”
“回大理寺。”公儀景縱身上馬。
公儀景快馬加鞭,趕到大理寺獄,褚岩早已等候在門口。
“郭瑕到底怎麽中毒的?”公儀景努力保持鎮靜,郭瑕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的線索,若郭瑕死了,她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怎麽查下去。
“回主公,今早獄卒巡視時他還好好的,等獄卒們吃過午飯回來他就死了。仵作已經來驗過屍了,确定是中毒身亡。”褚岩思忖了一會兒,又推測道:“也許是受了刑,不堪折磨,服毒自殺了?”
“服毒自殺?”公儀景反問:“郭瑕入獄時,子淳就已經搜過了他的身,一個多月以來他一直被關在大理寺獄,他哪來的毒藥?”
“主公是說是有人毒殺了他?”
“随我去郭瑕的牢房。”公儀景轉身向大理寺獄走去。
見公儀景來了,獄丞領着一衆獄卒排在牢房外,這個犯人是公儀景再三叮囑要嚴加看管的,如今他出了事,獄裏值守的獄卒恐怕都免不了罰。
“少卿,是屬下看守不力,請大人責罰。”獄丞忐忑不安地開口。眼前這個大理寺少卿雖只是個年輕女郎,但她平日裏總是淡漠嚴肅,不茍言笑,想必罰起人來也是個有手段的狠角色。
“責罰的事先放一邊,我問你們,今日負責值守郭瑕的是誰?”公儀景問。
兩個獄卒顫巍巍地走上前:“回大人,是我們。”
“我說過,郭瑕必須時刻有人看着,你們今日可有離開過這裏?”
“今日我和劉強來值守時,郭瑕還好好的,午時劉強和大夥都去吃午飯了,我就在這看着,想等劉強吃完了過來和我換班我再去。我在這守着,突然聽到那邊的牢房有響動。”獄卒用手指了指。“像是有什麽東西砸到了地上,我尋思這也不過十來丈的距離,就過去看了一眼。很快我就回來了,回來以後郭瑕也還在,小的就沒在意。沒想到過了一刻不到,他便開始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滿臉烏紫,然後開始吐血,而且那血是黑的,我去叫醫士,可到了的時候他已經斷氣了。”
“你說牢房有響動?”公儀景想來這獄卒應該是被調虎離山了,“那響動是何處傳來的?”
“就最邊上那間牢房。”獄卒指了指不遠處,解釋道:“大人,這牢裏不止郭瑕一個犯人,當時這裏只有我在,要是其他犯人出了岔子我也難辭其咎,所以這才想着過去看看,沒成想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就壞了事兒。”
公儀景走到獄卒所指的牢房,發現什麽痕跡也沒有,她問道:“你說聽見有響動,為何這裏什麽也沒有?”
“小的也不知。”獄卒緊張地撓撓頭。
公儀景又問其他牢房中關押的犯人:“你們也聽見他說的響動了嗎?”
“聽見了。”幾個犯人點頭。
“那你們可見到有東西墜落?”
“沒有見到。”幾個犯人又搖了搖頭。
公儀景回到郭瑕的牢房,地上鋪着的草席還有幾灘血跡,看上去十分瘆人。她突然有些後悔,當時為了避免郭瑕和其他人有太多交流,她特意将周圍牢房的犯人都調到其他牢房,如今郭瑕中毒,卻一個目擊者都找不到。
她走到草席旁邊蹲下身,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蛛絲馬跡。
“主公,草席上的血恐怕有毒,您離遠一些。”褚岩提醒道。
“無妨。”
公儀景沒有伸手去碰那沾滿血跡的草席,只是仔細地觀察着,突然發現草席的一角有些凸起。
“岩叔,把劍給我。”公儀景起身對褚岩說。
褚岩不明所以,把劍遞給公儀景。
公儀景用劍尖将草席一把挑起,草席底下竟有一個拇指大的小瓷瓶。
公儀景掏出手帕,将這小瓷瓶包住拿了起來:“想必這便是裝毒藥的瓶子。”
“這麽小的瓷瓶,只有晏京的官窯能燒制。”子淳說。
“是,可這瓷瓶并無特別之處,晏京官窯燒制的瓷器成千上萬,這種小瓷瓶更是常見,根本不能推斷是誰給了郭瑕毒藥。”公儀景輕嘆道。
褚岩似是想起了什麽,說:“瓷器雖多,但并不是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這兇手肯定有些財力。”
這恰好印證了之前公儀景和裴鑒英的猜測——背後的兇手必定身份顯赫,是有權有勢之人。
公儀景想了想,打算去看看郭瑕的屍體,找找線索。
“子淳,郭瑕的屍身何在?”
“大人,在仵作的驗屍房。”
“帶我去。”公儀景轉身走出牢房。
獄丞叫住公儀景:“公儀大人,此番是我們辦事不力,還請大人降罪。”獄丞在這大理寺獄待了數十年,以他的經驗來看,牢裏出了閃失,上面的大人都會勃然大怒,可公儀景卻喜怒不形于色,讓他更是心虛,他索性自請責罰,也算是個痛快。
公儀景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一衆獄卒,他們全都低着頭,不敢出聲。公儀景有些觸動,身居高位者的怒火可以燒死無數底下的無辜之人,可要不是為了混口飯吃,誰願意天天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大理寺獄?片刻,她開口道:“都擡起頭來,今日值守的兩名獄卒,扣除本月例錢,其他人不必罰。”
“多謝公儀大人!”獄丞和一衆獄卒跪拜在地。
“起來吧。”公儀景說完便匆匆轉身而去。
公儀景和褚岩一行人來到驗屍房,仵作見公儀景來了,立刻起身行禮,公儀景擺手示意他不必行禮了,徑直走向郭瑕的屍體。
“郭瑕是中什麽毒查出來了嗎?”公儀景問。
“回大人,尚未查明。”仵作答道:“此毒甚是蹊跷,我平生從未見過。”
“何處蹊跷?”
“大人請看。”仵作拿起郭瑕的手,指着他的指甲說:“我驗過不少中毒而亡的屍體,死前口吐白沫鮮血、渾身抽搐、面色發紫、肝腸寸斷都是常見的中毒症狀,但是此人死後指甲鮮紅,像是塗了蔻丹一般,這是我沒有見過的。”
公儀景仔細看了看郭瑕的手,關節處已經烏青了,但指甲卻紅得紮眼,像是能滴出血來。
“其他仵作有來看過屍體嗎?”公儀景想,多找幾個仵作來看,或許可以找到線索。
“大理寺的仵作都看過了,沒有人知道他中的是什麽毒。”子淳說。
公儀景又想尋晏京城中有名的醫士來看看,或許那些熟識藥材的醫士會知道這種毒的來源,可轉念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讓更多人涉及到這個案子,恐怕會打草驚蛇,還會牽連無辜者的性命。
…… ……
因為郭瑕之死,公儀景在大理寺獄待到了将近子時。她坐在案前扶着額,一遍又一遍地複盤目前的情況,思考還有沒有忽略的可用線索,結果顯而易見——郭瑕一死,慶山一案又成了無從下手的懸案。
“主公,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就宵禁了。”褚岩提醒公儀景。
公儀景從案前起身:“岩叔,您是什麽時候遇見我阿爹阿娘的?”
褚岩思索了一會兒,在腦海中找到了那些遙遠的記憶:“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時候我只有十來歲,家鄉寧州發了大水災,我跟爹娘從寧州逃難到晏京,結果爹娘都在半路餓死了,我只好在晏京郊外的龍鳴寺乞讨。老主公和夫人來龍鳴寺祈福時看到了我,覺得可憐便把我收留在府中。後來,我便一直待在公儀府的部曲裏。”
聽到關于阿爹阿娘的事,公儀景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絲笑意:“在岩叔眼中,阿爹阿娘是什麽樣的人?”
“老主公和夫人當然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嘴笨,不太會說好話,‘好人’就是我覺得最好的詞了。”褚岩回答。
公儀景不語,只是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是啊,她的爹娘、她的兄長,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她的阿爹公儀嵩一生克己奉公,朝中上下無不誇贊公儀大夫秉公無私,高風亮節,可就是這樣善良的家人,卻落得個慘死他鄉的結局。
她自幼聰穎,阿爹教她讀書識字她很快就能學會。在穆陽公主身邊時,公主也每日教她學些詩書,但很快公主便發現只教些詩書已經不能匹配上她這外甥女的資質了。于是她被送到裴鑒英身邊學習政務,她年紀雖小,卻總能在裴鑒英焦頭爛額之際為裴鑒英想出點子,裴鑒英常說若她是個兒郎,将來必成大器。在這樣的褒揚中,公儀景從小就知道自己天資聰慧,也相信自己有些本事和才能。但如今郭瑕已死,線索盡斷,為家人複仇根本無從下手,漫上心頭的無力感讓她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平庸之輩,從前的那些小聰明也根本不值一提……
“女郎,為老主公、夫人和兩位郎君報仇之事,并不容易,斷不可操之過急。女郎已經盡力了,老主公和夫人在天上都看在眼裏,他們也會欣慰的。”褚岩看着公儀景長大,見她這副模樣,知道她定是在自責。他為公儀景披上大氅,自當年公儀嵩一家遇難,公儀景便大病了一場,高熱不退,燒了兩天兩夜,從那之後她就體弱多病,常常染上風寒,所以褚岩時刻為她帶着一件大氅。“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府吧。”
公儀景将身上的大氅裹緊了些,點頭道:“好。”
公儀景和褚岩走出大理寺獄,濃郁的夜色中隐約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那男子穿着墨藍的長袍,手裏提着一盞雲紋燈籠,借着昏黃的燈光,他腰間的佩劍隐隐流動光澤。
“阿景。”見公儀景出來,那人粲然一笑,朦胧的燈光映着他俊朗的側臉,似是可以看見他藏不住的少年意氣。
“聿之。”公儀景認出了他:“你怎麽來了?為何不陪着師父?”
“就是阿爹讓我來的。”裴聿之回答:“都快子時了你才出來,若沒有我這中郎将護送你回去,你恐怕半路上就會因為夜闖宵禁被金吾衛押住了。”
公儀景心裏一顫:“師父知道今日之事嗎?”
“我沒有告訴他,但阿爹是聰明人,見你那樣慌張地出去,肯定猜到了不是好事。”
“那師父的病……”公儀景擔心裴鑒英若知道郭瑕已死,恐怕會病得更重。
“放心吧。”裴聿之打斷她的話,“阿爹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沒那麽脆弱。”
裴聿之細心地為她整理好大氅的領子,她的臉很小,寬大的毛領掩住了她蒼白的嘴唇,一雙清亮的眸子卻心事重重。裴聿之有些心疼,安慰道:“就算郭瑕死了,你也肯定還能找到別的線索。我先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想辦法。”
公儀景點點頭,上了裴聿之的馬車。
長夜漫漫,公儀景輾轉反側,窗外樹影婆娑,她心煩意亂,無法入眠。過了不知多久,一個想法在她腦海中冒出——
她要親自去一趟青州慶山,去她家人當年遇難的地方。
公儀景連忙起身重新把燈點燃,開始收拾行李。
次日,天剛蒙蒙亮,公儀景便叫醒了褚岩,催促他趕緊收拾東西去青州。
二人正準備出門,卻見侍女芸卉正拿着公儀景的官服過來。芸卉見狀問道:“女郎這是去何處?今日不上朝嗎?”
“讓元青幫我去大理寺告假,說我病了。”公儀景語氣匆忙地交代,“我要出一趟遠門,這段時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不在晏京。”
芸卉沒有多問,只道:“是,女郎在外萬事當心。”
公儀景和褚岩輕車快馬,不一會兒就到了城門口,正欲出城,一柄長劍卻攔在了她面前。公儀景側頭一看,是正在早巡的裴聿之。
“阿景,你要去哪?”裴聿之其實心裏已經猜到了大半。
“青州慶山。”公儀景沒有隐瞞,因為裴聿之對她來說是可以信任的人。“那裏肯定有我沒發現的線索。”
“你太沖動了。”裴聿之将她從城門口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你父母兄長皆葬身青州,你難道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危險嗎?”
“我知道,但我必須去。”公儀景掙脫他的手,“聿之,如今郭瑕死了,我只有親自去一趟青州,才有可能找到新的線索。”
“你也看到了,那兇手就是奔着滅你公儀家滿門去的,你現在是公儀家唯一的血脈,若他就在青州等着你送上門來,你這不是自投羅網?”
“若他真在青州,那我更要去。”公儀景堅定地說。
“阿景,我現在就派一隊暗衛去青州打探,你就留在晏京好嗎?”裴聿之見她毫不動搖,只好換個策略和她商量。“那裏真的太危險了,你和岩叔只有兩個人,萬一遇到有人對你們動手,你們如何逃出來?”
“聿之,難道你還想讓更多人被牽扯進來嗎?這是我自己的仇,報仇的危險就應該是我自己去承擔。正是因為青州危險,才不能讓那些無辜的人替我送死,難道暗衛的命就不是命嗎?”
公儀景的質問讓裴聿之啞口無言,片刻,他緩緩開口:“我只是不想讓你出事,你若是出了事,你讓阿爹怎麽受得了?長公主又怎麽受得了?”
“聿之,我必須去,你攔不住我。”說完,公儀景便轉身向城門走去。
“中郎将,屬下定會拼死保護主公,放心吧。”褚岩匆匆地說罷,轉身跟上了公儀景。
裴聿之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挽留,好像從小到大他就沒有勸動過公儀景——她一旦決心做某件事,就無人可以攔住她,當初她執意要進大理寺,父親沒有攔住,如今她執意要去青州,他也沒有攔住。
天色漸明,晏京城開始熱鬧了起來。城門口人潮如織,來來往往,裴聿之目送着那個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擁擠的人流中。他想跟上去,可是中郎将之責不允許他擅自離開晏京,他只能眼看着公儀景越走越遠。
他一時之間恍了神,想起了幼時的許多畫面。他比公儀景年長兩歲,因為兩家交好,他兒時常常與公儀景見面。那時公儀景調皮搗蛋如兒郎,總與他嬉戲打鬧。後來公儀景的家人全部慘死,公儀景住進了宮中,留在長公主身邊,他便沒有再見過公儀景。
他本以為此生再難相見,卻不曾想一年多後公儀景拜入了他的父親裴鑒英門下。再見到公儀景時,他差點沒有認出來——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原來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郎竟變得這般形容消瘦。曾經的公儀景天真活潑,臉上時常盈滿笑意,她笑起來時,臉上會浮出一個淺淺的梨渦,看到她的笑容時,心情也會忍不住變好。可再見面時,公儀景卻沉穩得好像另一個人,她的臉上再無笑意,反倒神情淡漠,待人也禮貌又疏離,仿佛任何人和事她都不關心。那時候裴聿之才意識到,公儀景雖然僥幸躲過了公儀家的滅門之災,但那個明媚的小女郎也死在了家人離世的那一日。
裴鑒英收公儀景為徒之後,常對裴聿之說:“要照顧好阿景,阿景就是你的親妹妹。”這話就算父親不說,裴聿之也會這般做,畢竟任誰看了那時的公儀景,都不忍看她再受委屈。他知道當年慶山之案一直是父親和公儀景的心病,可他也無能為力。他想為公儀景做些什麽,但她卻總是拒之千裏。公儀景百般推辭的态度一次又一次地讓他那顆雀躍而起的心落空,他明白公儀景心裏沒有他,但他不明白的是,公儀景只是不想讓他被牽扯進來。
鳴陽宮。
蕭頌康讀完捷報,面露喜色:“北祁世子蕭策此番平定戎姜,立下大功,朕這侄兒頗有漢代少年名将霍去病之風采啊!有此良将,乃我大崟之幸,阿振以為朕該如何賞賜?”
蕭振卻心事重重——蕭策骁勇善戰,有“北陸戰神”之譽,若他一直留在北陸,那便如魚得水。有此大患,将來恐怕會壞了自己的大事。
蕭振思忖片刻,試探性地開口:“父皇,兒臣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
“今日朕高興,但說無妨。”蕭頌康擺手。
“良駒堪用,但脫缰之馬不可用。世子蕭策十四歲便随北祁王出征,十七歲便可獨自帶兵打仗,這些年來,蕭策為大崟北疆收複失地城池,平定外族之亂,确實功勳卓越。可這般勇将若脫離朝廷的掌控,恐怕……如今北祁王族兵強馬壯,北陸又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兵盛極則易反,兒臣擔心……”蕭振點到為止,沒有把話全部說明,但他見蕭頌康突然雙眉緊蹙,便知這已經讓他生疑了——他這父皇資質平平,想效仿先帝的才略與仁愛,卻力不從心,而他幼時又被長公主輔佐了十年,朝中廣傳長公主治國有方,讓他心中不忿,性格也多疑起來。蕭振不過是利用了這一點稍加挑撥,蕭頌康便上鈎了。
蕭頌康雖然起了疑心,卻還是遮掩道:“阿振何出此言?自大崟開國,朕的叔父便攜家眷北上,北祁王族許諾世代鎮守北陸,不入晏京,以表忠心,又怎會謀反?”
“老北祁王已故多年,當年之誓言,又能守住多久?”蕭振繼續挑撥道:“兒臣知此話恐有冒犯先輩之嫌,但為我大崟千秋萬代,兒臣縱然有不敬之罪也必須要提醒父皇——當年立誓的是老北祁王,即便老北祁王沒有不臣之心,但父皇又怎知當今的北祁王沒有?世子蕭策沒有?”
蕭頌康無言。當年天武皇帝蕭嵚和胞弟蕭钺攜手打下江山,蕭钺為大崟開國立下汗馬功勞,但朝中一直有人離間蕭氏兄弟,稱蕭钺不甘屈居在兄長之下,意欲篡位。蕭嵚雖與蕭钺情同手足,彼此信任,但蕭钺為了自證清白,更為了不讓兄長為難,自請離開晏京,鎮守北陸。本來蕭頌康對北祁王族并無疑心,但随着北陸兵力漸盛,他早已暗自揣測,不過他的堂弟——如今的北祁王蕭昀,一直沒有任何異動,他也沒有理由朝北祁王族發難,只是那支威名震世的北祁王軍始終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如今太子這番話,更是讓他如芒在背。
見蕭頌康沉默這麽久,蕭振知道他已動搖,順勢繼續說道:“父皇問兒臣該如何賞賜蕭策,兒臣以為,北祁王軍将士,該賞金銀錢財,而這蕭策,不如賞他一座晏京府邸,邀他來晏京療養常住。”
“你這是要朕以蕭策為質?”
“這怎會是以世子為質呢?”蕭振笑道:“父皇不過是論功行賞而已,世子的功績難道不值得晏京的一座府邸?世子為我大崟征戰多年,身上必定落下許多傷病。如今北疆已定,父皇體恤良将,不計較老北祁王當年立下的不入晏京之誓,邀世子來晏京休養,父皇可謂是胸懷寬廣。”
蕭頌康扶額,想來這也确實是個好法子,既有了制約北陸的籌碼,又不會落人話柄。沉思了片刻,他說:“好,邀世子來晏京之事,就交給你了。”
蕭振颔首行禮,嘴角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兒臣遵旨。”
北祁王府,敬松堂。
蕭策快步踏入堂內,只見蕭昀正愁眉不展地飲茶。
蕭策心中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輕聲問道:“父親喚兒來,所為何事?”
蕭昀讓他落座,将手中的敕旨遞給他,嘆:“今日,朝中剛送來的敕旨,陛下要你去晏京。”
“什麽?”這敕旨來得突然,蕭策難以置信,連忙接過敕旨,打開後只見上面赫然寫道:
門下:北祁世子蕭策,平定戎姜外敵,收複北疆失地,赤膽忠心,人品貴重……今北疆已定,賞晏京長風樓……
“是太子親信徐朔送來的,說陛下感念将士傷苦,要你去晏京常住療養。”蕭昀說。
這敕旨的目的,蕭策一看便明了,卻也只能冷笑一聲:“說是要我去晏京療養,實際是要以我為質,牽制北陸吧。”
蕭昀沉默地點頭。
“可笑當年祖父已經讓步到立誓世代鎮守北陸,如今我北祁王族還是被皇室猜忌。”蕭策合上敕旨。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功高蓋主者,必受壓制,歷代如此。”蕭昀看向堂外,烏雲密布,冷風襲人,似有大雨将至,“阿策,你年少有為,治軍有方,這些年來收複的城池不計其數,北祁王軍的銳氣、北陸百姓對你的贊譽,亦可成為皇室忌憚我北祁王族的理由。”
“但我若對失地百姓的苦難坐視不理,不去收複那些被戎姜人搶走的城池,又如何對得住祖父的囑托?如何對得住黎民的信任?”蕭策憤然。
他十七歲時便以八百輕騎攻破戎姜的防守,收複郢州,一戰成名。那時,軍營裏的老将便提醒他莫要急于立功,若戰功蓋世,必會引起晏京皇室的猜疑。可他并未放在心上,因為他四方征戰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建功立業,而是為了完成祖父的遺囑——收複失地,護衛北陸。對他而言,祖父的遺願、大崟的繁榮、疆土的完整、百姓的安樂,比所謂的功績更重要。所以哪怕他知道會引起皇室的忌憚,他也義無反顧地在戰場上拼命厮殺,只求問心無愧。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般快。
蕭昀緩緩起身,扶住他的肩膀,他這才發現父親竟已老得走路都有些不利索。蕭昀望着他,眼神堅定地說:“阿策,為父已經決定了,絕不會送你去晏京做質子。”
“父王,您……要抗旨?”蕭策有些震驚,他的父王一生效忠朝廷,如今竟要抗旨不遵?
“當年你祖父因為朝堂上那些無端的猜忌彈劾,身陷風波,百口莫辯,為自證清白,迫不得已做出此等讓步。如今,本王斷不可再讓自己的兒子受這般委屈。”蕭昀略帶渾濁的雙眼盈着些許不易察覺的淚意,他自問一生忠于大崟,無愧于天地,卻不明白皇室到底要把北祁王族逼到何等境地,“本王好歹也是陛下的堂弟,若他要褫奪我的王位,收回我的食邑,那便随他,即便是要了我這條命,我也絕不會讓你去晏京。”
蕭策心中酸楚:“父王,我知晏京乃龍潭虎穴,此番敕旨更來得不懷好意,但我已決定,奉旨入京。”
“你在說什麽?你可知道這一去便可能再也回不來了?”蕭昀不解,他這兒子生性桀骜叛逆,為何會答應去做受制于人的質子?
“父王可還記得七年前,大哥領兵出征并州,卻因軍中細作洩露軍機,中了戎姜的埋伏,大哥和一千将士皆葬身并州?”
“為何突然提起你大哥?”蕭昀問。
“那時父王聽聞噩耗便病倒了,所以兒并未将當年的全部情況對父王如實相告。”蕭策從袖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當年我抓到那個細作後,将他關押審問,誰知還沒問出來,他便服毒自殺了,這就是他當時裝毒藥的瓶子。這般做工精巧的瓷瓶,只有晏京的官窯可以燒制。”
蕭昀接過那只小瓷瓶仔細端詳,這瓷瓶小巧玲珑,瓶身薄得隐隐透光:“是,這瓷瓶瓶身極薄,越小越薄的瓷器,制作難度越大,确實只有晏京的官窯才有這般精湛的工藝。”
“所以我北祁王軍中怎會出現晏京的瓷瓶呢?”蕭策反問。
“你是說,那細作是受晏京的人指使?”蕭昀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是。”蕭策繼續說,“當年我便想親自去晏京查探到底是誰在我軍安插細作,将大哥和一千将士出賣給戎姜。奈何祖父曾承諾,我北祁王族世世代代絕不踏入晏京半步,君子重諾,孩兒不能違背祖父的誓言。可如今,陛下诏我入京,我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光明正大地去晏京調查個清楚。”
蕭昀一時之間沒有接受得過來,因為蕭策的隐瞞,他一直以為當年出賣他長子蕭翎的細作是戎姜安插的人,可未曾想到竟是晏京的人派來的。他的兒子在前線為保衛大崟出生入死,晏京那幫屍位素餐之輩竟然用這般下作的手段算計忠勇将士!可憐他的阿翎才二十二歲便葬身邊疆,一代少年英雄,沒能戰死沙場,卻死在了宵小之徒手裏!
良久,蕭昀抹去滴落的兩行濁淚,握住蕭策的手:“阿策,為父已經失去了你大哥,不能再失去你。為父也想要一個真相,讓阿翎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但為父更想要你平安!”蕭昀輕撫上蕭策的臉,他臉上那道在戰場上留下的刀傷剛剛脫了痂,“孩子,若去晏京,生死難測,為父不能送你羊入虎口。”
蕭策從未見過他的父王流淚,在他印象中,蕭昀一直是頂天立地的剛毅模樣。母妃生三弟難産而亡時,他沒有哭,大哥和一千将士葬身并州時,他沒有哭。但如今,他卻止不住地落下眼淚,每一滴淚都像一根冰針,刺得蕭策心底又冷又痛。
“兒心意已決,這晏京,兒必須去。若不能找到細作背後的人,我北祁王軍不知還要折損多少将士,那些将士也是別人的兒子,父王仁愛,如何忍心看将士們受此性命威脅?”他伸出雙臂環住蕭昀,将年邁的父王攬入懷抱,這才察覺他記憶裏那個健壯的父王已衰老得瘦骨嶙峋。他拍了拍蕭昀的後背,說:“父王放心吧,兒一定會帶着七年前的真相平安回到祁州,告慰大哥和一千将士。”
蕭昀無言,只是不舍地撫摸着蕭策的頭,他的兒子已經長得很高大了,他伸手有些費勁。蕭策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吃力,也會心地垂下頭任父親愛撫。
屋外,大雨滂沱,天地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