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
裴甄踉跄着從馬車上走下,搭着蓮兒的手快步走進尚書府內。
裴香影拎着裙擺走下小凳,小跑着追上裴甄:“姑姑!姑姑你等等我!姑姑!”
裴香影追着裴甄來到她的院子,裴甄臉上毫無血色,沖進內室大口喘着粗氣。
裴香影緊追着進去,命人将房門關上,放緩了腳步來到裴甄身旁,忐忑問:“姑姑,咱們就、就這麽逃回來,到時候沈若華會不會找我們算賬啊?聽聞她還不會凫水,又在湖中泡了這麽久……”
蓮兒見裴甄的臉色随裴香影的話越發難看,忍不住出聲制止:“香小姐就少說兩句吧,縣主落水也不是我們小姐的錯,小姐在拱橋上看見縣主落水,也受了驚吓,香小姐就別再戳我們小姐的心窩了。”
裴香影眼中帶着懷疑之色看着裴甄:“姑姑,沈若華落水當真與你無關?當時我和白家的兩個小姐都看見了,沈若華掉下去的時候,姑姑的手正好就從她身後劃過,就算香影相信姑姑,可白家的兩位小姐呢!”
裴甄腦中不停思考着脫身之計,她拉扯着裴香影的手委屈的問:“香影,你可相信姑姑,是被沈若華陷害?”
“什麽!”裴香影險些跳起來,震驚的看着裴甄:“姑姑是說,沈若華是故意落水坑害姑姑?是真的嗎!”
“我與她無冤無仇,又有意親近她,為何要推她下水?”裴甄捂着臉:“是她一聽我對沈大哥的愛慕之心,便心生恨意,我當時想要拉住她,可沒想到,她竟真的跳了下去。”
“這還了得!”裴香影大怒:“姑姑你別哭了,我們去找祖父,讓祖父替你讨個說法!”
裴甄連忙拉住裴香影,眼神閃爍,“算了影兒,現在恐怕是說了,也無人肯相信我吧。”
“您別洩氣,我現在就去找祖父!”裴香影本是怕被裴甄連累,現在得知沈若華落水與裴甄無關,她又來了勁兒,氣勢洶洶就要出門,還沒邁出內室,外頭便由小厮唱到——
“老爺到——”
裴香影小腿一軟,方才的勢氣一掃而空。
裴甄心頭狠狠一跳,騰的從床榻上站了起來,房門被用力推開,擊打在牆上發出咯吱幾聲悶響。
裴尚書怒氣沖沖的走了進來。
他左右看看,見外室無人,立即撩開珠簾走進了內室。
裴甄姑侄慌亂行禮:“見過……”
裴尚書如同一道風略過裴香影,徑直朝裴甄而去,一巴掌落在她臉上!
“逆女!”裴尚書聲如洪鐘,眼睛瞪得如牛眼,噗嗤噗嗤喘着粗氣,指着裴甄道:“為父提醒過你多少次,讓你不要再去招惹沈若華和她的母親!你本事大了,連我的話都不放在心上了!你找她沈若華的麻煩!你是去找死嗎!”
“爹!”裴甄淚眼朦胧,捂着半邊臉看向裴尚書:“爹,甄兒不知做錯了什麽!”
“你還敢狡辯!”裴尚書唾沫橫飛:“今日沈若華落水是不是你幹的!你可知方才這消息傳入禦書房,她那外祖當場就與我翻臉,要陛下好好懲治你!你說怎麽辦!”
裴甄倒吸了一口涼氣,伸手扯住裴尚書的衣袖:“爹……爹是真的嗎?爹,那陛下怎麽說?陛下怎麽……”
“多虧了我據理力争,現下陛下把此事交到了太後娘娘的手中,讓她酌情懲治。”
裴尚書恨鐵不成鋼的推了推裴甄的腦袋:“你說說你,你一個黃花閨女,你整日去找沈若華哭什麽?當初你要死要活的想嫁進沈家,吃了虧還不長記性,鬥不過楊似梅你就去找沈若華?你以為她沈若華就是好惹的嗎!”
裴香影站在一邊,裴尚書沒拔高一次嗓子,她就抖一次身子,裴甄被裴尚書罵的狗血噴頭,眼珠子咕嚕一轉,就想到了被忽視在旁的裴香影,她抹着眼淚哽咽說:“可是爹爹,沈若華落水真的和女兒無關啊,您要是不信,您問問香影,香影她看見了,女兒真的沒有推她!”
裴尚書立即轉身看向裴香影,裴香影吓得跪倒在地,之前被裴甄洗腦的話也記不得,只憑本能脫口道:“當時、當時我也沒看清,只看見縣主掉下去的時候,姑姑的手在縣主的身上,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裴甄沒想到裴香影如此無用,非但沒能幫她平息裴尚書的怒火,還害的自己又被打了幾個巴掌。
裴尚書長袖一揮,冷聲道:“不論此事是怎麽個處置,日後你不許擅自出門,也不許擅自去找楊家的人!”
“你們,把大小姐給我看好了!”裴尚書沖着門外的家丁吼道。
跟在他身邊的管家怯聲說:“老爺,那、香影小姐——”
裴尚書掃了裴香影一眼:“去請一位管教嬷嬷來,好好教一教她禮數!空口無憑的在外頭,就敢對縣主不敬,平日是我太寵你了,寵的無法無天!告訴管教嬷嬷,不必看在本官的面子上松懈,必要教得她服服帖帖!”
…
…
尚書府是如何的雞飛狗跳沈若華不知,待她從昏沉的黑暗中蘇醒過來,已經是晌午以後的事兒了。
楊氏守在她身旁,一臉的不安,看她睜開眼睛,淚關頓時失守,“華兒,你可算醒了。你要吓死娘了!”
楊氏坐到床邊,将她攙起靠在自己的肩頭,撫摸着她披散的長發,“身子可還有不适?章太醫還候在側房,陳嬷嬷,你去找章太醫來一趟,再給華兒把一次脈。”
“诶!”陳嬷嬷轉身退了出去,沈若華并未阻止,安撫的拍拍楊氏的手背,溫柔開嗓:“娘別擔心,我沒事。”
“還說沒事,你休要騙我了,從那麽高的拱橋上掉下去,沒死都是萬幸!”楊氏眼淚撲朔朔的往下掉,怎麽抹也抹不幹淨,沈若華急的直讨饒:“娘你別哭了,我錯了,我日後定不會叫娘擔心了!”
“你這張嘴,哪裏有真的時候!每每都拿性命開玩笑。”楊氏面帶怒色,狠狠抹去臉上的眼淚,“這次我絕不再放任那狐貍精,惡心我便罷了,幾次三番的糾纏你,她當我楊似梅是死人嗎!”
“娘別亂說話,娘不喜歡她,我便幫娘收拾她,娘只要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就好。”
楊氏反握住沈若華的手:“你別說了,這是我們這一輩人的宿怨,與你無關,這事早就該有個結果了。”
沈若華還想說什麽,門外已經響起了腳步聲,以章太醫為首,一群人陸續走進了屋子。
沈戚雙眉緊皺來到楊氏身後,問道:“身子有哪裏難受?太醫說你腹中積了水,肚子疼不疼?”
沈若華微微一笑:“哥哥別着急,我沒什麽不适的。”她伸出手給章太醫把脈。
太醫探了探脈象,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問了一些以後,才展露出一抹笑容:“夫人和少将軍都不必擔心,沈姑娘的身子已經沒事了,但因在湖中泡了一會兒,所以身子還有些受寒,這陣子要多喝姜湯補一補身子。”
“除此以外,便沒有旁的隐患了嗎?”一道低啞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來。
沈若華有些驚訝的投目過去,衆人已經自覺的散開一條路,讓霍孤近前。
他在沈若華榻前站定,眉峰蹙起,對楊氏道:“她剛剛蘇醒,莫要讓她露着肩,免得受風。”
沈若華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亵衣,裹得嚴嚴實實,見外人是沒有什麽不妥,故而楊氏也疏忽了,聽霍孤這麽一講,她才驚覺回神,在屋內掃了兩眼,對一旁的丫鬟道:“将架子上的披風取過來。”
丫鬟欠身正欲去拿,已有一人在她之前取了下來。
霍孤拎着披風走上前,一只繡着蟒蛇的黑金長靴踩上腳踏,沈若華還未回過神,鼻翼便充盈了一股冷香。
那香氣清淡,來得快去得也快,沈若華還未細聞,那香氣便随着霍孤退開的動作化為虛無。
沈若華拉了拉肩上的披風,軟糯道:“多謝王爺。”
她鼻翼動了動,黛眉微微一攏。
這香氣,她似是在何處聞過。
“不謝。”
霍孤的回答打斷沈若華的思路,她淡淡一勾唇,也不細想了。
楊氏替沈若華整理着肩頭的披風,臉上的神色更加古怪。
霍孤這一番動作完了,章太醫才回複他之前的詢問:“這隐患是有可能存在的,但這些症狀,得過一段日子才能感受的出來,但憑老夫診脈,是診斷不出的,所以縣主這一陣,要是哪裏有疼痛之感,還是要差人告知老夫一聲。”
身為太醫院的院首,素來只給皇親國戚看診,幾次三番的幫助沈若華,她已是感激甚深:“多謝章太醫。”
太醫俯身一拱手,“這時間不早了,老夫還要回宮向陛下禀告,老夫先行告辭。”
“太醫慢走。戚兒,你送一送章太醫。”
沈戚點點頭,正欲送人,霍孤卻擡手将他留了下來,“本王去送章太醫。”
行至衆人前,他步子一頓,眼尾輕擡,“你們,都出去。”
白雲錦站在前頭,手心有些冒汗,“王爺,臣女也擔心華兒……”
“本王不想說第二遍。”
白雲錦喉頭一哽,不甘的垂下頭往外退去。
楊氏心有不忍,正欲出聲留下白雲錦,手卻被沈若華輕輕一握。
屋內的人如潮水般退去,屋內空了下來,也給了沈若華呼吸的機會。
她離開楊氏的懷抱,倚靠在玉枕上,看着表情怪異的沈戚,問道:“哥,章太醫可是王爺領來的?”
沈戚咬了咬口中軟肉:“是他,當時在禦書房,是他與皇帝相商請了章太醫前來。”
沈若華落水生死未蔔的消息傳入宮中之時,他們正巧在禦書房商談寧城水患的事,章太醫是太醫院院首,除卻皇親國戚,沒有皇帝的恩準他是甚少替官宦人家治病的。
當時皇帝并沒有要讓章太醫前來的意思,還是霍孤開口,皇帝才恩準,故而即便沈戚覺得霍孤不安好心,但看在這份兒上,他也并未說什麽。
楊氏面色有些糾結,她偷偷打量着沈若華的表情,試探的開口:“九王爺待華兒甚是寬厚,華兒是不是也該謝一謝王爺,改日娘陪你一塊兒去一次榮王府……要不,去太後那兒謝恩也好。”太後畢竟是九王爺生母。
“娘多慮了,想必妹妹早已回過一次恩了。”沈戚審視的看着沈若華:“而且你至今還未告訴我,你究竟送了他什麽東西。”霍孤身邊的人到底技高一籌,有那姓齊的少年在,他根本無法查看被霍孤鎖在書房內的物什。
沈若華不動聲色的笑了笑:“還能是什麽東西,我只是尋人鑄了一柄彎弓贈予王爺,哥哥以為是什麽。”
沈戚懷疑的擰眉:“僅僅如此?”
楊氏心知沈若華一定隐瞞了什麽,她頭一回生出女大不中留的心酸,反身打了沈戚一下,瞪圓了眼道:“怎麽和你妹妹說話的,她是你妹妹,可不是你手底下的兵。”
楊氏不舍得對沈若華發火,便瞅準了沈戚:“你妹妹年紀大了,自有她自己的秘密,你這做哥哥的,還能一件件挖出來。有這個功夫,你不如看看你自己,老大的年紀了,身邊連個紅袖添香的人都沒有……”
沈戚啞口無言,分明有一肚子的理可以說,但楊氏明顯是看在沈若華大病未愈,不舍得責罵她,自己就成了出氣的,恐怕他說什麽,都要被楊氏呲兒一頓。
沈戚沒了方才那一副冷面将軍的模樣,低聲下氣的安慰楊氏,楊氏本來只是兩句,說着說着倒真生起氣來。
沈若華和沈戚哄了半天才哄得她又笑了出來,不約而同的松了一口氣,對視了一眼,決心一起撇開這話題。
半晌後,陳嬷嬷叩門走了進來,“夫人,老夫人和老爺那邊在尋您過去呢。”
楊氏不願意走,“什麽事兒啊?華兒這剛剛醒,我哪裏走的開。”
“娘去吧,沒事,哥哥在這就行了。”沈若華就怕楊氏在這照顧她累壞身子,忙不疊的把她往外推。
沈正平和老夫人不外乎就是問一問她身子怎樣,沈若華勸走了楊氏,強撐的笑容才收斂了下去。
沈戚半蹲在床榻邊扶住她的胳膊,“哪裏疼?”
“身子不疼,就是頭暈。”沈若華蜷縮進錦被中,饒是鐵打的身子,從那樣高的拱橋上掉下去都受不住,沈若華身上沒有什麽感覺,在水裏泡了一會兒,眼前有些昏花。
“我去給你煮藥。”沈戚替沈若華掖了掖被子,心疼的撫了撫她的頭頂。
轉身後驀地沉下了溫和的面孔,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
沈若華側過身子,一只手搭在枕邊,颞颥針紮似的鈍痛,叫她難受不已。
須臾,珠簾被撩起,落下時響起一串碰撞聲,一道身影擋住了外頭的光,立在她身前。
“哥哥……”沈若華還以為來的是沈戚,正難受的時候,她心生出一些依賴,喊得一聲格外的甜。
素來清冷的聲音軟的像水似的,她細長的眉頭輕皺,紅唇撅成一道委屈的弧度。
往日端莊大氣的姑娘現在軟的像瓷娃娃,一下便戳中了霍孤的心尖。
他手中端着的藥膳搖晃了兩下,潑出一些順着他白玉一樣的長指滴落在地上。
霍孤冷硬的側臉瞬間柔和了下來,他極力忽視內心突如其來的飽脹感,聲音也溫和了下來:“是我。”
如玉珠羅盤一樣的嗓音顯然不是沈戚,沈若華刷的睜開雙眼,驚的連頭疼也感覺不到了。
“王爺!”
沈若華怎麽也想不到,平日裏冷淡矜貴的霍孤,也有如此溫柔說話的時候。
耳尖燙的有些發癢,幸好及腰的長發垂下遮住了耳根,沈若華咳嗽了兩聲,聲音不可避免的柔軟了下來:“王爺恕罪,咳咳,是我失禮了。”
“無礙,方才本王并未出聲,你誤認本王也不為過,不必介懷。”霍孤換了一只手把藥膳遞了過去,“太醫說你在湖中逗留的有些長,這幾日會頻繁出現頭疼的病症,這藥膳可以緩和,你先喝了。”
沈若華正欲接過,卻見霍孤突然皺眉,伸出來的手收了回去。
沈若華一怔,正欲詢問,卻見他半蹲下來與她的身子齊平,一手端碗,一手拿着藥匙攪了攪藥膳,面色嚴峻道:“本王喂你。”
“不必了,我自己來就好。”沈若華屏住呼吸,她覺得熱度已經從耳尖蔓延在脖頸,若非她裹得嚴實,恐怕此刻就要出醜。
“方才打撒了一些,不要沾了你的手。”霍孤擰了擰眉,不容置喙的舀起一勺要遞到沈若華嘴邊。
沈若華微微一垂眸,瞧見了他指上的痕跡,心中了然。
霍孤并非第一次喂人吃藥,之前太後身子不好,吃補藥時他也會親自喂,故而這藥喂的還很順利。
霍孤将藥匙放好,将收來的蜜餞給她,正打算起身離開,卻被沈若華出聲喊住。
“王爺請慢!”沈若華舔了舔唇,口中的蜜餞化開,甜走了方才的苦味。
她從枕下抽出一個絹帕,沖霍孤伸了伸手,示意他近前。
霍孤心口一動,他順從的放下藥碗,半蹲在腳踏上。
沈若華一手搭着他腕部,一手拿着絹帕,仔仔細細的替他擦拭。從指間的縫隙再到掌心的紋路,直到沒了那礙眼的痕跡,沈若華才停下了動作,嘴角高高揚起:“好了。”
霍孤沒有擡頭,蒲扇似的睫毛輕顫,盯着搭在他掌心的手,他甚至能感覺得到沈若華指尖的溫度。
失神片刻,直到沈若華松開他的手,霍孤才讷讷回神,故作鎮定的重新起身,那一只手背在身後,指尖疊起微微摩挲,似乎想把方才的溫度永遠留下一樣。
“王爺政事繁多,還是早些回去吧,等王爺閑暇之時,華兒親自登門感謝王爺。”沈若華盈盈的笑着。
霍孤張了張嘴,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而出:“本王平日,并沒多少政事,你若想來,何時都行。”
說完,他似是有些羞惱的擰了擰眉,沈若華笑容未消,緩緩點點頭。
霍孤順手拿起桌上的藥碗,逃也似的離開了沈若華的閨房。
被他急匆匆的身形撩起的珠簾落下後不停的碰撞。
沈若華端坐在床頭,冷風從窗镂之間吹進,拂去了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她精致的面上沒有絲毫表情,仔細端看,她眼底蒙上了一層陰郁。
搭在錦被上的五指漸漸縮緊,驀地揪起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