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嬷嬷臉上的笑容僵了僵,讪笑道:“自然是對完了,小姐不用記挂。”
沈若華勾了勾耳上的墜子,笑容意味不明,“對完了就好,嬷嬷這些日子當真是辛苦了,嬷嬷來的這幾日,把我的事情幹的井井有條,也總算是讓我休息了一陣子。”
沈若華撥了撥眼前的妝奁,取出一個鑲着紅寶石的步搖遞了過去,“這只步搖,算是給嬷嬷的謝禮,嬷嬷這樣的歲數,這步搖戴是戴不得了,嬷嬷可以帶去鋪子典當,應該能值不少銀子。”
趙嬷嬷假笑着接過步搖,心底多了一抹不悅,這步搖就算再怎麽值錢,那也是別人戴過一陣子的二手貨,這樣的東西帶到典當鋪去,價格起碼要被店家壓下一半還要多。
趙嬷嬷将步搖握在掌心,虛僞的笑了笑:“多謝大小姐賞賜。”
索性這次的事情做完,她在老夫人那裏也能得到不少的好處,這步搖能當一點算一點吧。
沈若華将她的不悅看在眼中,嘴角揚起一點,指尖點了點朱唇,蒲扇似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嬷嬷喜歡就好,我還怕嬷嬷在我這幹了這麽多活計,心裏不适呢,如此我便放心多了。”
習嬷嬷看了一眼沙鐘,出聲提醒她說:“大小姐,這個點賓客們大約都要到了,讓蒹葭陪您去前院吧。”
沈若華點了點頭,領着蒹葭出了驚蟄樓。趙嬷嬷留下跟習嬷嬷收拾了會兒屋子,便悄無聲息的繞路往長鶴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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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已經換好了衣裳,坐在堂內閉目醒神,守門的侍女領着趙嬷嬷走進,禀道:“老夫人,趙嬷嬷回來了。”
老夫人睜開雙目,揮手屏退了丫鬟,趙嬷嬷屈膝跪下,“老奴給老夫人請安。老奴不負衆望,已經按照老夫人吩咐,将賬簿上這些日的進出賬都改了,大小姐忙于封賞宴,并未查看賬簿。”
“如此甚好。”老夫人理了理衣袖,“這事,你做的不錯,只是此事一出,沈若華定會察覺是老身再給她使絆子,她畢竟是縣主,不能不考慮她的想法,此事結束,老身這裏,也容不下你了。”
趙嬷嬷心頭一顫,不可置信的擡起頭,“老夫人!”她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下場。
老夫人不耐的皺起眉,“你歲數不小了,聽說孫子都五歲了,合該回去頤養天年,你伺候老身多年,老身自然也不會虧待你,你那女婿,老身會讓人多多照顧他的生意,你就安心回去含饴弄孫吧!”
趙嬷嬷死死咬着牙,這突入起來的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使得她後悔萬分。
可她伺候了老夫人幾十年光景,深知她冷酷無情的性子,這事既然她決定了,那定沒有再回旋的餘地,她若繼續胡攪蠻纏,只會引得老夫人的厭惡。
趙嬷嬷識趣的扶下身子,“老奴……多謝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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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華領着蒹葭來到府門前,沈正平正站在臺階上,同一位中年男子聊天,二人皆是臉上帶笑,聊得十分融洽。
那男子身邊站着的,正是上次在送離使臣的宴席上,同沈若華有一面之緣的顧氏,那位男子,便是她夫君忠勇侯。
沈若華停下了步子,站在不遠處的樹下。
前世她是識得忠勇侯和她夫人的,前世他們的嫡子顧子期來沈府下聘時,曾與她有過一番交談。
忠勇侯并非皇家,只是跟随先帝征戰,功勳卓著,而被先帝封為忠勇侯,并賜其嫡出世子可承爵位之尊。
先帝在世時,忠勇侯很受器重,但先帝去世,現在的東岳帝對其便不大關注,忠勇侯手裏沒有兵符,又害怕東岳帝對他下手,在朝中便更加透明,他崛起無望,将一切希望都堆積在他的嫡子顧子期身上。
奈何顧子期是個生**漫之人,偏愛風花雪月,整日擺弄些情愛之類的詩經,忙活了半輩子,也只是個舉人,雖然其中不乏東岳帝私底下做的手腳,但忠勇侯這個嫡子,确确實實是個無能的。
沈若華将這家子的事在腦中過了一遍,蒹葭站在她身後等了片刻,才小聲提醒她上前見禮。
沈若華走出樹後,拾級而上。
顧氏遠遠看見她,臉上就綻開了笑容,顧子期下意識的皺起了雙眉,別過頭去。
忠勇侯正對着府內,看見了迎面過來的沈若華,眼裏略過一抹驚豔,笑着道:“沈兄實在好福氣,這如今整個京城都在誇你女兒福山縣主是個貌美如花、且心地善良的女子,她當真是給你們沈家長臉了。”
沈正平側過身,巧妙的遮蓋了眼底的厭惡和輕視,淡淡道:“無非一個縣主,當不得大家如此謬贊。”
二人說着,沈若華已經走了過來,雙手置于腹間,盈盈福身,聲如環佩:“女兒給爹爹請安。”
沈若華微微側身,“給侯爺、侯夫人請安。”
“快起來,不必多禮。”顧氏殷切的上前攙她,她眼尾睨了一眼顧子期,說道:“子期?愣着做什麽?給若華準備的賀禮不是在你那裏,還不快拿來?”
顧氏笑着對沈若華道:“那賀禮是子期陪着我親自給你挑的,你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顧子期抿了抿唇,剛想開口說話,站在他身後的小厮便跑了過來,手裏捧着一個小匣。
“夫、夫人,賀禮在、在這……”
顧氏狠狠瞪了顧子期一眼,語調有些羞憤:“你這孩子!我不是讓你拿着的嗎!”
沈若華笑着拍了拍顧氏的手背,“夫人不用責備顧公子,這賀禮若讓顧公子捧着,才當真是失禮,若華是斷斷不敢接的,蒹葭,快去把賀禮取來。”
蒹葭應聲上前,将小匣捧了過來,沒有打開匣子。
顧氏瞥了一眼那小匣,不知在想些什麽,也沒再提讓她打開看的事。
沈若華識趣的當做什麽也沒發生,在府前同他們一家寒暄了一會兒,便差人請他們進去了。
賓客陸陸續續的到了,沈若華在府前站了一個多時辰,臉上不免露出疲憊之色。
同沈正平交談的大人皺了皺眉,開口道:“縣主在這站了這麽久,身子定是受不住的,不如先回去歇息一會兒,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可不能出了岔子。”
沈若華看了一眼沈正平,“可爹爹……”
沈正平皺了皺眉,沉默半晌,才說道:“你回去吧,休息一會兒便去前廳的院子,莫要怠慢賓客。”
沈若華溫順的行禮,“是。”
那位大人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沈正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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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穿着寶藍色錦緞長衫,挽着精致的發髻,同幾位官家夫人坐在前廳的小亭中聊天。
丞相夫人何氏坐在她身側,笑着道:“似梅當真是好福氣,生在太師那樣的好人家,嫁了侍郎這樣的好丈夫,戚兒年少有為,就連若華如今也封了縣主,這福氣,誰都羨慕不來!”
“可不是麽。”另一位夫人連聲附和,抱怨的說:“哪裏像我家那混賬東西,書讀不通,刀都提不起來,整日就知道吃喝玩樂,他爹藤條打斷了好幾根,都扳不回他那性子,真叫我氣的頭疼。”
楊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軍中最能鍛煉人,若是夫人舍得,将公子帶去軍營歷練一番,定能有不少作為。”
那夫人臉上的表情淡了下去,讪笑着說:“罷了罷了,憑他那本事,去了也是丢人。”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不少。
楊氏笑容不變,也沒再搭她的話茬,何氏轉了轉眼珠,換了個話題:“對了,聽說,戚兒他快要回來了?”
楊氏臉上的笑容越發擴大,點了點頭,“嗯,聽說已經在回程的路上,最遲兩個月便能到京城了!”
“那可巧了!”何氏合掌一拍,“雲錦再有三個月便是及笄禮了,這戚兒回來的可是真趕巧,我看吶,就趁着戚兒回來受封的機會,将她二人的婚事定下,免得夜長夢多。”
楊氏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雲錦可是我從小惦記到大的,可不能丢了!”
楊氏和何氏是手帕交,當初便約定,若是兩家各生了一男一女,就結姻親。
白雲錦那麽好的性子,楊氏當真是瞧上眼的,更何況她對沈戚,表現的亦是十分愛慕,這樣的好兒媳,自然要牢牢抓住。
“這可真是件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啊,我啊,就先恭祝沈夫人和白夫人了!”坐在一桌的夫人們七嘴八舌的道着喜,在她們看來,這婚事就是板上釘釘的事,雖說心裏酸,但面上功夫還得做的好些。
有幾個心思多的,等何氏離開,悄聲對楊氏道:“我家有個庶女,生的嬌俏,性子還溫和好相處,我瞧着,也是和白小姐能合得來的人,沈夫人可要早做打算吶,這事可晚不得!”
楊氏假笑着敷衍,說着有事,快步走出了亭子。
楊氏估摸着,沈若華這時大約在驚蟄樓,她繞出正堂,抄了小路想過去。
這條路上沒什麽人,一路來十分安靜,邊上有一個小湖,楊氏途經湖邊,驀地聽到一段對話。
“去沈府書房,當真是要走這條路麽?”梳着未婚發髻的女子,眉間帶着淡淡的愁緒。
她身側的丫鬟點點頭,“奴婢仔細詢問過沈府的下人,的的确确要走這條路。”
那女子伏在亭內的大紅色圓柱上,頭抵在上面,身量纖纖,仿佛一陣疾風就能吹倒的模樣,紅唇輕啓:“那我在這等了一個時辰了,怎麽還沒等到他?”
丫鬟抿了抿唇,“小姐也不是沒看見,沈大人正在府門前迎客呢,想必,也是抽不開身……”
女子癟了癟嘴,眼眶漸漸發紅,“他哪裏是抽不開身,分明是沒将我擱在心上——”
“小姐可別這麽想,小姐等了沈大人五年,此番深情,這京城何人能有,沈大人心裏定然是有小姐的,不過……不過是沈大人身邊,那善妒的夫人阻撓,否則小姐現在,早就和沈大人琴瑟和鳴了!”丫鬟攥緊拳頭,憤憤不平。
裴甄直起身子,扶着邊上的石桌坐下,面露哀色,“我無非是愛慕正平,我不求正室之位,甚至不求平妻,就算是妾我都滿足,可、可為何楊似梅就這般容不下我,蓮兒,你可知我心多疼?”
蓮兒上前攙她,迅速說道:“小姐別擔心,那楊夫人如此善妒,沈大人心裏定對她沒了情分,小姐如此善解人意,又對沈大人一往情深,沈大人早晚會看到小姐的好!”
楊氏的手死死扣在邊上的樹上,硬生生帶下一塊樹皮。
眼前的女人,她此生都忘不掉。
裴甄!
她居然還敢出現在此!
楊氏聽完她主仆二人的對話,險些要笑出聲來。
裴尚書那樣的賢臣,居然有如此厚顏無恥的女兒。
她居然還有臉說自己善妒?
楊氏若真的善妒,那大房現在的姨娘和那麽多庶子庶女,根本就不會存在。
楊氏不反對丈夫納妾,她知道,普天之下能像父親那樣只娶母親一人的男子,已經少之又少,她根本沒有奢望,她既然選擇了嫁給沈正平,就會尊重他的所有決定和想法。
可沈正平和沈老夫人觸碰了她的底線!
所以她絕不同意裴甄進門,她可以沒有夫君的寵愛,也可以沒有婆婆的愛護,但她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要想在沈府站穩,她就不能沒有掌管中饋之權,只要她在楊家一日,她就誓死保着她的主母之位。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就沒有回頭的權利,楊氏看着不遠處的裴甄,不屑的勾起唇,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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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午時,赴宴的賓客才大致都進了府。
前廳的院子擺了上百個坐席,中間空出的地境,站着府上的歌女和舞姬,琴瑟奏鳴,甚是和諧。
沈正平和楊氏坐在上首,沈若華坐在楊氏身側,安安靜靜的聽着衆人的祝賀,時常揚唇笑一笑。
沈府上的衆人,位置都靠前些,三房也為了沾喜氣來了前廳,顧氏抱着小兒子,七少爺如今七個月多,生的白白胖胖,倒是很惹人愛,穿着喜慶的紅色肚兜,逢人就笑。
沈若華也去逗上一逗,冷不丁發現,她這個早夭的堂弟,生的倒也挺乖巧可愛。
楊氏挺喜歡顧氏的孩子,等席上的人散了些,楊氏便坐到了顧氏身側,陪她一同照顧孩子。
顧氏抱着沈嶺,一直拍着他的背,眉宇間有些焦躁。
楊氏抓着沈嶺的小手,看他噤着鼻頭要哭不哭的模樣,連忙念叨:“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就不高興了?”
七少爺不看她,腦袋垂在母親的肩上,時不時蹭上一蹭。
自從有了七少爺,顧氏平日就不穿金線繡的衣裳,生怕刮到孩子,她身上的錦緞順滑柔軟,但就這樣,也讓沈嶺把鼻頭和臉上蹭的通紅,顧氏急的險些失态。
“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變了臉,方才還有些吐奶,一直蹭我的衣裳,把臉蹭的通紅,平時從沒這樣過。”顧氏抱着孩子,讓楊氏看他蹭的通紅的側臉。
楊氏湊近,伸手抹了一把,沈嶺迅速別過頭,在顧氏懷裏扭動着微胖的身子,口中咿咿呀呀的喊。
楊氏摩挲了下指尖,眉頭微微皺起:“他、臉上的紅好像不是蹭的。”楊氏上前又摸了一把,“小七臉上好像起了什麽東西,像是痘子!”
顧氏連忙把孩子抱起,平放在膝上,手附在他已經通紅的臉龐,用力摸了摸,果然是摸到了起伏。
顧氏眼淚頓時就掉了下來,“怎麽辦啊大嫂,嶺兒……嶺兒他臉上真的長痘了!”
楊氏迅速站起身,吩咐陳嬷嬷:“快去把府醫請到正堂,你先把孩子抱過去,先拿襁褓裹好了,若真是痘瘡就麻煩了,你也小心些。”
今日府上來了那麽多客人,楊氏也怕把事情鬧大,急急忙忙讓顧氏把孩子抱去了正堂。
沈嶺臉上的紅痘随着時間越發明顯,他止不住的扭動身子,揮舞着手想往臉上抓撓,看管他的嬷嬷站在兩邊,手忙腳亂的制止,累出了一身的汗,顧氏坐在邊上,抓着手絹嚎啕大哭。
“大嫂!我十月懷胎才生下的嶺兒啊!他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我怎麽舍得啊!怎麽舍得啊!”
楊氏方才委婉的告訴了她,若是沈嶺當真是痘瘡,那唯有将他帶離沈府活埋,以保不連累家裏人。
顧氏哭的肝腸寸斷,府醫還沒來,她已經懼怕的十有九成認定了沈嶺是生了痘瘡。
沈月娥坐在顧氏身邊,兩行清淚風幹在臉上,“娘你別哭,弟弟還不一定是痘瘡,您別自己吓自己……”
顧氏正傷心着,三兩下把她揮到一邊去,哭着罵:“他都這副模樣了,不是痘瘡還能是什麽!我苦命的嶺兒啊!娘舍不得你啊,我可憐的孩子——”
顧氏哭的坐在了地上,隔着老遠看着在那頭也哭的聲嘶力竭的孩子,眼中滿是不忍,身子卻一點沒有上前的意思。
楊氏在邊上落座,頭疼的揉着颞颥。
片刻後,府醫才遲遲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