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絮果
過去,蕭策閑來無事還會出門走走,可自從被公儀景拒之千裏,他便惘然若失,不到必須出門的時刻,他絕不會邁出長風樓半步。
瑞音見他悵然失意的模樣,便來拉他去聽戲。
“小祖宗,你放過我吧,想聽戲就去找你的中郎将陪你。”蕭策不情不願。
瑞音拽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外走:“你整日失魂落魄的像什麽話?今日你必須跟我出門!不然我就寫信告訴昀伯父!”
蕭策嘆了口氣,拗不過她,只得答應。
晏京最大的戲班子在浮世樓常駐演出,蕭策跟着瑞音來到此處,裴聿之已訂好了座位等候多時。
“中郎将現在倒像是瑞音的随從了。”蕭策打趣。
“為了瑞音,鞍前馬後,在所不辭。”裴聿之握住身側女子的手,笑着說。
見眼前的二人眉目傳情,軟語呢喃,蕭策也不由得心生羨慕,世間那麽多有情人終成眷屬,為何到了他這,便有諸多不如意?
“她最近好嗎?”蕭策問裴聿之。
裴聿之聽瑞音說過蕭策對公儀景有情,知道他口中問的是誰,回答道:“今日巡防時剛見過,她最近很好。”
“秋意深了,她可有生病?”公儀景體弱,蕭策見天氣漸冷,總是擔心她會染上風寒,卻又不敢去見她,只能從別人口中打聽她的消息。
“沒有。”裴聿之為他倒上一杯茶,“世子若是不放心,親自去看看也好。”
蕭策搖搖頭:“還是算了吧,我不想讓她徒增煩惱。”
臺上的戲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戲,蕭策心不在焉,零零碎碎地看了些片段,演的似乎是公主和心愛的将軍含淚訣別。
“這是什麽戲啊?哭哭啼啼的,叫人心悶。”蕭策喪着臉。
“你懂不懂啊?”瑞音托着腮,白了蕭策一眼:“這出戲叫《悟蘭因》,講的是長公主和陸将軍的故事,很感人的好不好?”
“長公主和陸将軍的故事?”蕭策訝異道,“堂堂大崟公主和朝廷命官都能拿來給這些戲班子編排了嗎?”
“換個人物名字不就好了!你出征西川的故事不也被改成了《擒藩王》在這演出?”瑞音嘟囔着,“晏京的日子這麽無聊,若是連看戲朝廷也要管,那還讓不讓人活了?”
裴聿之連忙往她嘴裏塞了一塊糕點,一邊阻攔她再說下去,一邊笑着和蕭策解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長公主和陸将軍有什麽故事?我怎麽沒聽說過?”蕭策有些好奇。
“長公主可是個奇女子!”瑞音提起八卦就興致盎然。“你知道長公主曾經輔佐朝政十年嗎?”
“知道。”
“長公主本來和陸将軍互相鐘意,但是先帝駕崩時陛下還年幼,所以長公主不得不扛起輔佐朝政的重任,但是這樣一來,長公主和陸将軍今生今世就無緣了。”瑞音娓娓道來。
“為什麽?”蕭策不解,“輔佐朝政和嫁給陸将軍有什麽關聯嗎?”
“因為會引來天子和百官的忌憚啊,這你都不懂?”瑞音嫌棄道。
見蕭策還是有些疑惑,裴聿之解釋道:“長公主乃曠世之才,治國有方,而陸将軍手握兵權,二人若結為夫妻,便會成為危及皇權的隐患。為了堵住悠悠衆口,自表忠心,兩人自然無法成婚了。”
蕭策隐隐明白了為何公儀景在中秋之夜将自己推得那麽遠:“所以,凡是從政的女官,都不能嫁給權臣?”
“正是,雖然陛下和百官明面上不會阻攔,可一旦引起衆人的疑心,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是遲早的事,世子也曾被忌憚過,應該明白這個道理。”裴聿之話裏有話。
“可我不懂,若陸将軍心中有長公主,何不放下功名利祿帶着長公主遠走高飛?”瑞音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看來,若愛慕一個人,必定是願意為了他放棄一切的,就像為了裴聿之,她可以不做這個郡主。
“世間諸事哪有那麽簡單?”裴聿之摸摸她的頭,“長公主輔佐朝政期間,朝堂暗潮洶湧,不少大臣都不服氣讓一個女人指點江山,長公主受到的造謠和攻讦不計其數,是陸将軍一直在幫着長公主穩住局面。長公主輔佐朝政是形勢所逼,陸将軍如果為了娶她而放棄軍權,恐怕還等不到二人成婚之日,那些心懷不軌的大臣就會對長公主群起攻之。群臣就算不服,但也遲遲不敢将長公主逼回後宮,一方面是因為長公主殺伐果決,另一方面是因為有手握兵權的陸将軍支持她。”
蕭策恍然大悟,原來公儀景拒絕他,還說自己對他并無男女之情,是因為怕招致猜忌,為二人引來殺身之禍。她是朝中重臣,自己是手握兵權的親王世子,長公主和陸将軍生而不複相見,也是他們命定的結局。
他終于明白了公儀景為何明明也愛着他,卻還要說那些違心之言。如果他們的結局注定如此,那便如此吧,能夠像陸将軍和長公主那樣彼此牽念一生,就算無法與之厮守,也已經夠了。
“今日這出戲,世子可看明白了?”裴聿之意味深長地問。
蕭策點頭:“明白了。”
瑞音正想叫小二加一盤茶點,幾個喝得爛醉如泥的外邦男子便步履飄忽地走了過來,差點撞到瑞音,幸好裴聿之及時護住了她。
“近日晏京怎麽來了這麽多外邦人?”瑞音不悅地念叨。
“萬國朝會将至,各國使臣和商賈也都來了,所以才會出現那麽多外邦人。”裴聿之說。
瑞音被醉漢惹得興致全無,三人便出了浮世樓。
經過晉豐坊後街時,三人又瞧見幾個卷發碧眼的外邦人駕着馬車從後街東側的小門中駛出來。
蕭策立馬嗅到一絲異常的氣息:“我雖然在晏京的時間不長,但是我記得外邦使臣都是住在鴻胪寺吧?”
“正是。”裴聿之回答。
“那剛剛那個外邦人為何會從那個門中出來?這可是晉豐坊,達官貴人的府邸所在之處,難道他們是來拜訪某個大臣?”
“不會吧?”裴聿之也覺着奇怪,“外邦使臣想要單獨拜訪任何大臣,都必須等到萬國朝會觐見天子之後,此時萬國朝會尚未開始,他們除了待在鴻胪寺,只能在城中游逛。”
那剛剛那幾個外邦使臣為何會出現在此?蕭策立刻警覺起來,指着剛才馬車駛出的小門問裴聿之:“那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太子的別苑。”裴聿之不假思索地說。
可話剛出口,二人都突然明白了——萬國朝會尚未開始,太子就私自會見外使,他們有什麽要緊事連萬國朝會後都等不到,必須要現在冒着對天子不敬的罪名見面說?
“這件事,要盡快告訴阿景。”裴聿之喃喃。
蕭策也點頭。
“什麽事啊?”瑞音聽得雲裏霧裏,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
“沒什麽,今日見到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連你父王也不可以。”蕭策叮囑她。
“哦。”瑞音噘着嘴答應道,她雖然聽不懂兩人的話,但她相信蕭策和裴聿之。
大崟共有五州,疆土遼闊,雖然外邦多有觊觎,但大崟國力強盛,他們始終有心無力,尤其是北祁王軍将大崟北面的幾個外邦國打得心服口服後,他們更是不敢來犯。萬國朝會每五年舉辦一次,外邦各國每逢此時都會來晏京觐見大崟天子,并獻上重禮,作為回禮,大崟也會回贈他們不少珍寶。除了交換禮物,外邦還會在此時與大崟洽談通商、結盟等重要事務。
互贈重禮的環節結束後,文武百官和外邦使臣也會聚在太極殿,共商大事。
圖闌派來的使臣是大君的侄兒樓梵,樓梵此前也曾作為使臣來過晏京,為人做派可謂是咄咄逼人。這次他同樣是有備而來,會談剛開始,他便上前開口:“陛下,臣此番前來,是帶着大君和君後的心願而來,請陛下恩允。”
“什麽心願?說來聽聽。”蕭頌康說。
“陛下可還記得先帝在位時與圖闌定下的盟約?”
“當然記得。”蕭頌康想了想,“大崟每年為圖闌提供米糧和布帛,圖闌每年為大崟提供銅礦和鐵礦,兩國唇齒相依,永不進犯。”
“陛下好記性。”樓梵又問,“那陛下可還記得兩國以何定盟?”
蕭頌康這才明白樓梵的來意——圖闌是來讨要和親公主的。大崟為圖闌提供的米糧和布帛遠沒有銅礦和鐵礦珍貴,而銅礦和鐵礦事關國家命脈,為了讓圖闌大君覺得買賣不虧,先帝曾允諾每隔二十年送一名公主前往圖闌和親,如今算來,二十年之期又到了。
見蕭頌康不語,樓梵繼續說:“用大崟的話來說,如今圖闌小君已到及冠之年,大君正在為其挑選君妃,大君念及兩國盟約,心想此時便是再續兩國之好的最佳時機。還望陛下履行承諾,選一公主,成為我圖闌的君妃!”
群臣議論四起,先帝和圖闌結盟之時,大崟才剛建國,國內百廢待興,國外群雄環伺,而大崟銅礦鐵礦稀少,若沒有軍械,則難以抵禦外敵。先帝迫于形勢,只能和礦産富饒的圖闌定此盟約。可如今大崟已國強民安,蕭頌康和群臣都不想再受制于人,畢竟用和親公主換取礦産,說白了還是在用大崟皇室的顏面讨好圖闌。
“陛下,和親之事不可草率答應。”鄭尚書提醒道。
“大人是在挑唆圖闌和大崟的關系嗎?”樓梵斜睨了一眼鄭尚書,回頭對蕭頌康說:“陛下,難道大崟已經不再需要礦産了嗎?”
“你在威脅朕?”蕭頌康面露愠色。
“臣不敢,臣只是提醒陛下,如果沒有銅鐵,大崟的軍隊能撐幾日?”樓梵出言不遜。
丞相氣得發抖:“一介番邦使臣也敢在我大崟國土冒犯天子,實在可惡至極!”
“陛下,臣以為,先帝與圖闌訂立的盟約年代久遠,如今時移世易,盟約條例還需要修改,和親之事可暫且擱置。”鴻胪寺卿心想,重新訂立盟約,或許可以修改和親這個條件。
樓梵正欲反駁鴻胪寺卿,蕭頌康便一口答應:“好,愛卿所言極是,如今圖闌使臣在此,兩國正好可以重新修訂盟約,和親之事,容後再議。”
汝江王府。
裴聿之将瑞音送到門口,目送她進了府,這才轉身離去。看着瑞音活蹦亂跳的背影,裴聿之感慨上天終究待他不薄,雖然他在今年失去了最敬重的父親,可至少還有瑞音陪在他身邊,瑞音溫柔善良,像是一副治愈他喪父之痛的良藥。
瑞音腳步歡快地進了家門,還沉浸在剛才和裴聿之耳鬓厮磨的羞澀中。一擡頭,卻瞧見父王和母妃面色凝重地端坐在中堂,幾位兄長和姐姐也愁眉不展地站在一側,和他們站在一起的還有一位宮人。
見她回來,宮人迎了上來:“郡主,您可算回來了,快跪拜聽旨吧。”
瑞音納悶兒,不知宮裏來了什麽旨意,但見家人都已跪拜在地,她便也照做。
宮人打開聖旨徐徐念道:“門下:今有汝江王之女,淳宜郡主蕭瑞音,毓質令名,淑慎娴靜,行端儀雅,實為大崟女子之表率。特封其為懷璋公主,擇日北上圖闌和親,嫁與圖闌小君,願以此金玉良緣永結兩國之好。欽此。”
宮人尖銳的聲音如同一道晴天霹靂,瑞音驟然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懷璋公主,接旨吧。”宮人提醒道。
瑞音終于倏地流出淚來,她不願意接旨,可她也非常清楚,如果她抗旨,對于整個汝江王府都是滅頂之災。她還是下意識地看向父王,期待父王能像從前的千千萬萬次一樣,将她護在身後,可天子之令面前,素來将她寵得沒邊的父王也只能含着淚捶胸頓足——她知道,她逃不過了,這一次,沒有人可以護着她了。
她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瑞音接旨。”
宮人走遠,汝江王妃情難自控地抱住她失聲痛哭:“我的瑞音……”
瑞音哽咽得久久無法出聲說話,汝江王也吃力地擡起雙臂,将母女二人擁入懷中:“對不起,是父王無能,對不起,對不起……”
汝江王當然不願意女兒嫁去圖闌,可聖旨已下,他願意為了最疼愛的小女兒忤逆天子,拼上性命,但他無法眼睜睜看着全家人因此送死。
萬國商談中,圖闌以礦産作為威脅,逼迫大崟繼續派公主和親。衆臣雖竭力反對,但圖闌以戰事要挾,蕭頌康剛剛經歷過西川叛亂,實在不願意再起戰事,只能在和親之事上妥協。但古往今來,帝王從來舍不得讓自己的女兒遠嫁外邦,蕭頌康亦是如此。衆多宗室女中,唯有瑞音年紀正好,又尚未婚配,于是她便成為了兩國政治博弈的犧牲品。
“裴聿之……”瑞音在心裏念起這個名字,她希望裴聿之現在就能出現在她面前,帶她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她知道,就算裴聿之現在聽聞了這個消息,他也無能為力。
她從小到大擁有無數的寵愛,從來不曾有過半分埋怨,可此時此刻,她卻無比憎恨天命的不公——為何她剛剛等來裴聿之的承諾,自己卻要成為那個先背信棄義的人?她本以為只要裴聿之三年守孝之期一過,她就可以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可如今,她卻再也等不到了……
秋夜的街市已經有了深重的寒露濕氣,裴聿之走在回府的路上,回想起瑞音今日的每一句言語、每一個神情,回想起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撒嬌,種種細枝末節,讓他感到溫暖而歡喜。
“中郎将!大事不好了!”遠遠瞧見他回府,元青慌慌張張地跑到他跟前。
看元青的樣子,像是已經在裴府門口等候了多時,裴聿之問:“何事?”
“我家女郎讓我來告訴中郎将,陛下封淳宜郡主為懷璋公主,要将她送去圖闌和親!”
裴聿之瞬間像被千百支弓弩擊中,連站也站不穩,遲疑地開口:“你說什麽?”
“哎呀中郎将!郡主要被送去和親了!”元青心急如焚,“我家女郎今日一散朝就讓我來告知您此事,她讓您帶着郡主馬上離開晏京,陛下那邊她會去轉圜。”
話音未落,裴聿之策馬向汝江王府奔去——阿景說得對,他必須馬上帶着郡主離開晏京!絕不能讓瑞音嫁去圖闌!
夜深人靜,汝江王府的各個屋子卻依舊燈火通明,那道聖旨似乎奪走了整座王府的安眠。瑞音從卧房走出來,不遠處隐約傳來抽泣,她知道那是母妃的聲音。
混沌的夜色中,王府內的亭臺樓閣若隐若現,風卷殘葉,天地蕭瑟,瑞音用眼睛細細描摹着這裏的輪廓,她想把這裏的一切刻在腦海中,因為她知道,這一離家,就再也回不來了。
一身玄衣的男人從院牆上翻落下來,她知道那人是誰。
再見到裴聿之,瑞音并沒有像平日受了委屈那樣任性大哭,她只是平靜地站在王府中堂內,與中堂外的男人相望着。
裴聿之上前不由分說地将她擁入懷中,他力氣極大,瑞音被勒得喘不過氣。他近乎哀求般地對懷中的人說:“我帶你離開晏京吧。”
瑞音有些意外,素來克己守禮的裴聿之,竟然說出這樣莽撞的話,而他這難得一見的沖動,是為了自己。
瑞音輕輕推開他,含着淚搖頭道:“聿之,我逃不掉了。”
“不會的!”裴聿之扣住她的肩頭,“我們現在就走!城門口都是金吾衛把守,我能讓他們開城門,我們現在就離開這裏!逃到沒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
如果換作從前,瑞音定然會一口答應,因為她認定一個人,必然會為了他奮不顧身。
生辰那日,她不理解為何蕭策和公儀景明明心屬對方,卻還是要将對方推開,公儀景說相愛之人,并不一定要相守才算圓滿。那時她還覺得這樣的說辭不可理喻,如今這道聖旨下來,她終于明白,人生在世有諸多身不由己,并不是時時都能随心所欲。
“你可曾想過,如若我們今日離開晏京,我的家人,你的家人,他們會受到什麽樣的懲處?”瑞音艱難地開口。
裴聿之愣了片刻,他一心只想帶着瑞音一走了之,還來不及想此舉之後果,可元青說公儀景會去陛下面前轉圜,他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不會的,瑞音,阿景已經去找陛下商議了,就是她傳信讓我馬上帶你離開!有她在,你不用擔心!”
瑞音苦笑着:“聿之,我們都別再那麽天真了好嗎?天子之令豈能出爾反爾?扶光阿姐若是能力挽狂瀾,早在萬國會談時便已經攔下了此事。阿姐現在讓你帶着我遠走高飛,自己進宮面聖求情,是已經決定用自己的命換我們的自由了。”
裴聿之啞口無言,他從來覺得瑞音心思單純,可如今瑞音卻像一夜之間成長了一般。但他不願意看見瑞音變得懂事、沉穩,不願意看她識大體、顧大局,他只希望瑞音永遠驕縱。
“我不想我們的家人為我們的肆意妄為付出代價,也不想扶光阿姐為了我們的自由而犧牲自己。”瑞音淚如雨下,卻還是強顏歡笑:“去和親,也沒什麽不好。我是嫁給圖闌的小君,将來便是圖闌的君後,榮華富貴,母儀一國,多好。只要我嫁過去,大崟便會有充足的礦産可用,兩國百姓可以免受戰亂之苦。過去我常常崇拜阿策哥哥可以上陣殺敵,守護百姓,如今我雖手無寸鐵,卻也可以做到他能做的事情了。這樣想來,和親之事,也并非全無好處。”
“大崟的礦産,兩國的戰亂,百姓的安危,這些都不用你來操心!瑞音,我不想看你變得顧全大局,你就像以前那樣任性,好嗎?”瑞音的變化讓裴聿之惶恐不安,他知道只有那個行事乖張的淳宜郡主才屬于他,而眼前這個穩重周全的懷璋公主屬于別人。
“來不及了,聿之。”瑞音紅着眼,“過去我常聽人說天命,我覺得天命不過是人們退讓和妥協的借口,若有與之對抗的決心和勇氣,天命有何懼?是我想錯了,天命如此,無人可以撼動。若是你早一些向我提親,便好了……”
是啊,若是裴聿之早些向她提親,她就不用成為大崟和圖闌的“信物”。他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些認清對她的心意,他曾經冷落她,逃避她,傷害她,如今他已經決定用自己的一生去補償瑞音,可上天卻連他贖罪的機會都要沒收。
瑞音牽起他的手,她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站在他的身側,和他十指相扣,一生同行。眼前之人占滿了她整個少女年華,得知裴聿之心中也有自己,習慣了被他拒絕的瑞音,覺得這一切虛幻如海市蜃樓。可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沉溺其中,她不在乎裴聿之對她究竟有幾分情意,不在乎能和裴聿之相守多久,只要有片刻同他相愛,這一生都已了無遺憾。
她緩緩靠近裴聿之,踮起腳尖,輕如鴻毛般的吻落在裴聿之冰涼的唇間——她終于做了自己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耳畔似乎有一個聲音提醒她,夢該醒了。
她退回原地,松開裴聿之的手:“聿之,你我緣盡至此,你走吧。”
夜雨連綿,身着緋紅官服的女子在鳴陽宮外長跪不起,雨水已經将她身上的衣袍打濕,她雖然跪在地上,背卻挺得筆直。
路過的宮人竊竊私語:“那不是公儀大人嗎?陛下素來對她青眼有加,為何會罰她跪在此處?”
“不是陛下罰她,是她自己要跪。”
“這是為何?”
“唉,我聽說今日萬國會談,陛下決定派汝江王府的淳宜郡主去圖闌和親,公儀大人便來向陛下求情。”
“竟然是這樣,公儀大人平日不茍言笑,原來也是重情重義之人。”
“可憐了淳宜郡主,才剛滿十七歲,便要嫁去那麽遠的地方。聽聞圖闌民風彪悍,罔顧人倫,兄長死後,弟弟可以将兄嫂據為己有,上一位和親的嘉榮公主便前後嫁了四個男人!”
“簡直是違逆人道!”
…… ……
蕭頌康的內侍撐着傘從宮內走出來:“大人,陛下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您身子弱,這風吹雨打的,您若是病垮了可怎麽辦?快回去吧!”
公儀景斷然拒絕:“陛下何時收回旨意,臣便何時起來!”
“你這是在威脅朕嗎?”蕭頌康怒氣沖沖地從房間內出來,站在屋檐下質問道,“公儀景!你不要以為朕對公儀家有愧,朕信任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願以死懇求陛下,拒絕圖闌的和親之請!”公儀景在雨中揖起手,字字铿锵:“今日圖闌敢要挾陛下應允和親,明日圖闌就敢提出更過分的要求,難道大崟要一直退讓嗎?”
“混賬!”蕭頌康氣湧如山,指着公儀景罵道,“何時輪到你來對朕指手畫腳?朕難道不知道圖闌的狼子野心嗎?朕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大崟的和平與安寧,若是不答應和親之事,兩國交戰,黎民受苦,誰來負責?你嗎?”
“臣鬥膽請問陛下,犧牲郡主換取的和平與安寧又可以維持多久?和親不過是緩兵之計,今日在圖闌使臣面前妥協退讓,只會助其氣焰,讓其得寸進尺!”雨下得越來越大,公儀景已經漸漸看不清蕭頌康的臉,入朝多年來她從未忤逆過蕭頌康,今日冒犯天威,她便沒有打算活着回去。她沒有很多朋友,裴聿之算一個,蕭瑞音算一個,如今摯友有難,她以死力争,既是為了大崟的尊嚴,也是為了摯友的自由。
“那你告訴朕要怎麽辦?和圖闌開戰嗎?開戰後,大崟軍隊用的軍械你來造嗎?戰死的将士你來安撫其家人嗎?流離失所的百姓你來安頓嗎?”蕭頌康氣得近乎暈厥,“為了兩國的和平,犧牲區區一個郡主又如何?你以為朕願意在圖闌面前讓步嗎?”
公儀景無言——犧牲區區一個郡主又如何……是啊,郡主不可犧牲,難道大崟的将士和百姓就可以犧牲嗎?為了更多人的安定生活,犧牲區區一個郡主,怎麽想都是一樁劃算的買賣。可誰又在意郡主的安定生活呢?她又有何辜?她連政事都不懂,卻要淪為兩國博弈的犧牲品,一群和她毫不相幹的人圍在太極殿,你一言我一語就決定了她的人生,而她從始至終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和親,對于天下人來說是劃算,可對于郡主來說就公平嗎?
“公儀景,朕看在你祖父和父親的面子上,不忍懲罰你,但你若再威脅朕,朕便把你貶去西川放牛!”蕭頌康說罷便拂袖進屋,只留下公儀景跪在雨中。
“大人,陛下言盡于此,您快起來回去吧。”內侍忍不住再次提醒。
公儀景還沉浸在蕭頌康方才的那番話中,沒有半分動作。
鳴陽宮內傳來蕭頌康的怒斥:“她若想跪就讓她跪!”
內侍見無法勸動她,只好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轉身離去。
大雨滂沱,将公儀景澆得狼狽至極。她仰頭望了望雨中的宮城,雖然周遭混沌朦胧,但依然可見碧瓦飛甍,雄奇壯麗。這座皇城是整個大崟的權力之巅,皇權至高無上,統攬天下,視萬民為草芥。即便是貴為親王千金,一品郡主,在所謂的“大局”面前,也毫無還手之力。犧牲瑞音,究竟是為了國泰民安,還是為了皇權永固?如若是為了國泰民安,那瑞音不也是大崟的子民嗎?為何偏偏要舍棄她?
公儀景終于明白,這座皇城裏的每一個人都是皇權的犧牲品,随時随地都可以被天子舍棄——長公主是,陸将軍是,裴聿之和蕭瑞音是,她和蕭策也是。
最近朝野上下都在忙于萬國朝會之事,太平時期,晏京城中無人在意蕭策這個閑散世子,這正好方便他四處走動。
前幾日在晉豐坊撞見外邦使臣的馬車從太子別苑的後門出來,蕭策就隐隐感覺不對勁。于是他日日流連于晏京的茶樓酒館中,明面上尋歡作樂,實則打探消息,果然有所發現——在攬月樓,他聽見隔壁桌的幾個外邦人說自己和太子談成了一筆大生意,雖然周圍的人都以為這外邦男子是在吹牛,但蕭策還是佯裝奉承,想一探虛實。只可惜這外邦人雖然心性不穩,得意忘形,嘴巴卻挺嚴實,什麽也沒說。
此外,蕭策還注意到晏京的不少鋪子都雇傭了外邦人,那些外邦人雖然嘴上說着是在此謀個生計,蕭策卻注意到他們個個手上都有厚繭——那是長期握持兵器的痕跡。
這些身懷武藝的外邦人潛進晏京有何目的?太子和外邦使臣在密謀什麽?蕭策覺得疑點重重,卻又毫無頭緒。
夜雨潺潺,蕭策撐着傘走在回長風樓的路上。眼前的秋雨讓他不免有些擔心——扶光那麽怕冷,秋天更深露重,不知道她有沒有多穿些衣裳。
蕭策轉過街角,不遠處就是長風樓了,他隐約瞧見門口站了個女子,走進了些才發現那是公儀府的侍女芸卉。
芸卉看到他回來,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求世子救救我家女郎!”
蕭策心頭一顫——公儀景發生什麽了?
芸卉哭着哀求:“陛下今日下旨派淳宜郡主去圖闌和親,女郎去鳴陽宮找陛下求情,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聽宮人說她在鳴陽宮外跪了四個時辰,還惹得陛下龍顏大怒。今夜雨這麽大,女郎淋雨會病倒的!我沒有宮籍無法進宮去尋她,只能來求世子!”
蕭策将芸卉扶起:“交給我。”
說罷便叫江肅牽出馬車,朝宮城趕去。
他這幾日忙着查外邦人和太子的密謀,沒有過問萬國朝會之事,沒想到僅僅兩日時間,便生出了這麽多變故。
蕭策快馬趕到宮門,心急如焚地朝鳴陽宮奔去。
黑雲沉沉,似要壓垮夜色中的宮城,無邊無際的雨幕中,蕭策看見了一枝屹立在宮闱下的修竹,風吹雨打,挺拔如初。
“扶光!”
暴雨酗酣,秋風烈烈,雨中的女子緩緩回首,遠遠望了他一眼,終于虛弱地倒在積水中。
公儀景緩緩睜開雙眼,熟悉的房間陳設映入眼簾——她回家了。
芸卉埋怨着她:“女郎,你斷斷不能再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今年你都病倒多少次了!”
公儀景從床上坐起來,身上果然蓋着那張雪白的狐裘,她現在若是離了這狐裘,便會睡不安穩。
芸卉一邊喂她湯藥,一邊嘟囔着她燒了三日才降溫,醫士說在這樣燒下去就是神仙也難救,幸好有老主公和夫人保佑她才能活下來……
她沒怎麽聽進芸卉的唠叨,回想自己在鳴陽宮昏倒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一旁的芸卉還沒發現她已經走神,還在念叨着:“要不是世子幫忙,恐怕您昏倒在宮中也沒人管。”
“世子?”
“是啊。”芸卉收好藥碗,“世子現在就在中堂,這幾日他每日都來。”
“扶我起來。”公儀景披上外袍,“我去見見他。”
公儀景來到中堂,蕭策看見她已經能從病榻上起來,欣喜地起身:“你醒了?”
公儀景臉色蒼白,點了點頭。
“可還有不适之處?”蕭策關切地問。
“沒有了。”想到自己沒能攔下和親之事,沒能護住他心愛的小妹,公儀景頓時愧疚不已,垂着眸不敢看他:“對不起,是我無能,留不住瑞音。”
瑞音要去和親,蕭策也悲痛不舍,可天命難違,他知道聖旨一出,任誰也無法挽回。他心疼純真活潑的瑞音被迫承擔起沉重如山的使命,也心疼眼前人蚍蜉撼樹後無力回天的自責。
蕭策想抱抱她,卻還是收回了懸到半空中的手,只是安慰道:“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三日後,瑞音便要和圖闌使臣一起北上了,我們去送送她吧。”
寒生露凝,霜剪秋色。
鴻雁從晏京巍峨的城牆上掠過,玉冠華服的少女在城門外和家人依依惜別。鴻雁尚且有歸期,可她此去,卻再無來路。圖闌山高水遠,從今往後,她将永失羽翼。
蕭策和公儀景來到她面前,見她明眸含淚,卻依然笑着寬慰家人,二人才發現那個任情恣性的淳宜郡主,已經天真不再。
“對不起,是阿姐無能,不能挽回局面。”公儀景自譴道。
“我才不怪阿姐呢!阿姐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瑞音很感激。”瑞音握住她的手,叮囑道:“我聽說你在宮門前淋了幾個時辰的雨,大病了一場,以後不能再這般折騰自己的身體了。”
公儀景點頭:“好,都聽你的。”
蕭策也心中酸楚:“你若真不願去,現在也還來得及。不就是開戰嗎?大不了我領兵和圖闌人殺個你死我活。”
瑞音嗔怪道:“你還總說我不懂事,我看你才不懂事吧!你說得輕巧,可那些将士是要用性命去搏殺的,我是父王和母妃的女兒,他們也是別人的兒子,我與他們素不相識,憑什麽要求他們為我送死?”
瑞音的一番教育倒是讓蕭策震驚不已:“好好好,瑞音教訓的是,是我莽撞了。去了圖闌,要每月都給我寫信,我若少收一封你的信,便當作你在圖闌受了委屈,我會立刻殺到圖闌,把你夫君的頭顱撬下來裝酒喝!”
瑞音撲哧笑出了聲:“放心吧,阿策哥哥,我不會受委屈的。圖闌人對你聞風喪膽,今日你當着衆多圖闌使臣的面來送我,便是在告訴他們你是我的靠山,他們怎麽敢欺負我?”
蕭策一言不發地皺着眉,為她整理好發冠上的步搖。當年那個吵着要他帶自己摘果子的小丫頭,如今竟要成為維護兩國和平的和親公主,蕭策百感交集,他多希望瑞音能永遠不長大。
見他沉默,瑞音安慰道:“別愁眉苦臉了,不是你和昀伯父教我的嗎?食民之血汗,必要護民之安寧,我從小錦衣玉食,卻不曾為百姓做過半分奉獻。瑞音雖手無縛雞之力,無法和你一樣上陣殺敵,但若用我一人,可以換來兩國永世交好,百姓免受戰亂,那我甘之如饴,萬死不辭。阿策哥哥,扶光阿姐,你們該以我為傲才是!”
公儀景流着淚點頭:“是,我們都以你為傲。”
“中郎将沒有來嗎?”蕭策這才發現裴聿之不在,今日若他不來送瑞音,今生恐怕就再難相見了。
瑞音倔強地抹了抹眼淚,笑着說:“不來便不來吧!省得他來了,我又想反悔!”
圖闌使臣忍不住催促道:“懷璋公主,該啓程了。”
“我走啦!”瑞音笑容粲然,心懷千萬般的不舍,卻還是故作輕松地安慰衆人:“別擔心!我肯定會過得很好!”
浩浩蕩蕩的車隊向北行去,裴聿之躲在城樓之上,不敢讓人看見他涕零如雨的模樣。
當日在人頭攢動的街市之中,公儀景問他,若是瑞音嫁給別人他會如何,萬萬沒想到,無心之言,一語成谶。那個他萬般珍重放于心尖的女子,嬌豔明媚如一朵盛放在晏京城中的紅芍藥,今後便要開在異國他鄉了。
瑞音,祥瑞之音也。當年汝江王妃剛生下這個女兒,邊關便告捷了,汝江王心想,這個孩子定然是天降祥瑞,所以為她取名瑞音,希望她總能為大崟帶來好消息。如今她已成為大崟的棄子,只願她能成為圖闌百姓的祥瑞之音,為圖闌帶去風調雨順,民生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