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師爺取過一疊紙張呈到了展迎身前,展迎伸手接過,一張張翻閱起來。
堂下安靜的落針可聞,圍在大理寺前的百姓也紛紛屏息,四周唯剩下大理寺卿翻閱罪狀書的沙沙聲。
方氏看着那一疊罪狀書,眼前不停的冒着金星,她強忍着腰間的鈍痛,動了動膝蓋往前蹭了蹭,啞聲低喊:“寺卿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是無辜的,求大人明鑒。”
她多日沒有好好休息,聲音沙啞的如同在砂紙上劃過的粗粝,大理寺卿濃眉緊皺,狠狠一敲手旁的驚堂木,“你別着急喊冤,現如今你不願簽下這罪狀書,本官便要你和證人當堂對峙!”
說罷,站在門邊的侍衛快速離開公堂,半晌後領着幾個人來到堂下,朗聲說:“大人,證人已帶到!”
方氏扭頭看了眼,來的證人屬實是不少,站在最前頭的,正是一個多月前大鬧她六十壽誕的趙家三口。
此次上堂,趙家收拾的幹幹淨淨,趙嬷嬷穿着體面的衣裳,坐在四輪車上被女兒女婿推進堂中。
“草民趙氏,叩見大人!”趙氏夫婦跪地行禮,趙嬷嬷行動不便,大理寺卿便一拂手免了她的禮,說道:“堂下趙氏,你在罪證書上所說,方燕多年來的罪行,在此當堂複述一番。”
“是,大人。”趙嬷嬷深吸了一口氣,捏緊了膝上的衣裳,“草民從幼年時跟着方氏。嫁入沈家後,因着沈家先老爺頗愛眠花宿柳,無數妾室進門動搖了她的正妻之位,方氏一直懷恨在心。
四十年前,方氏所殺的第一人,是沈老爺在江南娶回來的一位商女,方氏在她的膳食中下入砒霜,害那商女一屍兩命!第二位則是先老爺身邊的婢女,因為容貌昳麗,遭方氏妒忌,生生被她溺死在沈府池塘之中!”
趙嬷嬷呶呶不休的講述着方氏的罪狀,大理寺卿對着罪狀書核實。眼看幾頁過去,趙嬷嬷咽了口口水,有些畏懼的看向上首:“因為方氏之前所殺的妾室,均沒有過高的身世,娘家也并未來沈家哭鬧着要真相。直到展姨娘進門……”
展迎捏緊了手下的狀書,不過一刻鐘,他手下的罪狀書便已經讀到了他親姑姑,縱然這一個月來他斷斷續續聽過不下幾十遍他姑姑身亡的過程,現下仍是悲憤交加。
坐在邊上的展老爺死死捏着手下的扶手。
“展姨娘對先老爺一見鐘情,先老爺也迷戀姨娘美色,便與方氏說要娶展氏進門。展氏是少卿大人嫡女,方氏無法左右,只能允許展氏進門,伏低做小。”
“起初方氏并不敢動展姨娘,可是後來,草民在給先老爺送膳時偷聽到,先老爺有意要休棄方氏,娶展姨娘為正妻。草民将此事告訴方氏以後,她便生了要鏟除展姨娘的心思。”
“她先是讓草民找到了一個混混,将從展姨娘房裏盜來的絲帕和貼身之物交給他,在老爺跟前誣陷展姨娘與人私通。老爺将展姨娘禁足以後寫下休書,方氏仍覺得不痛快,就和草民潛入展姨娘廂房之內,将其……勒死,假做上吊自盡……”
展迎脖頸間青筋蹦跳,極力隐忍怒火,“然後呢?”
“本、本以為能全身而退,沒想到展老爺當時不信展姨娘與人私通,一直不停的調查,方氏、方氏讓那混混假死逃生,又買通親信在他逃走的路上将其截住,殺死了他。
而後老爺去世,方氏為了、為了一勞永逸,就将之前私通的信件藏在了老爺的書房之內,又僞造了老爺買通混混誣陷展姨娘的書信,将此事推到了老爺的身上!”
自趙嬷嬷開始指認方氏罪證後,她便被堂中的侍衛鉗住捂住了嘴,她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趙嬷嬷将她隐瞞了這麽多年的私隐公諸于世,有許多她都已經記不清了。
方氏心口狂跳,求救的目光不斷瞥向沈正平。沈正平立在堂內,表情也是十分難看,與她對視後,微不可見的沖她點了點頭,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背在身後的手卻死死攥緊。
趙嬷嬷說完,展迎才陰沉着臉示意侍衛松開了手,冷聲說:“方燕,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罪狀書在此,證人在此!你十幾年前殺的那個男人,根據趙氏指認,我們也挖到了他的屍體!你看,這是什麽!”展迎左手一揚,侍衛手捧托案走到堂中,那案上擺放着一件灰撲撲的衣裳,以及一分為二的兩塊玉墜。
方氏擡眸看去,當即傻眼,跌坐在地,“這、這……”
“這是從屍體上搜到的東西!衣裳雖然舊了,內襯中繡着的名字、卻與十多年前,被傳與展氏私通男子的名字一模一樣!至于那半塊玉墜,你再熟悉不過了吧!你可有想到,趙氏當年根本沒有将另外半塊銷毀!”
“人證物證具在!你還有什麽好說!”
方氏一臉的茫然無措,圍在大理寺外的百姓群情激奮,齊聲怒喊:“殺人償命!嚴懲毒婦!”
方氏臉色漸漸扭曲,十指死死扣住地面,修剪圓潤的指甲紛紛斷裂,刺入肉中,她卻沒有半點反應,呆住了一般。
展迎無聲的喘着氣,看了眼師爺,師爺會意,将罪狀書和朱砂印放在托案上,來到方氏跟前。
他屈身将罪狀書和朱砂印放下,緩緩道:“沈老夫人自己畫押吧,您順從些,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事到如今,方氏的罪行已經昭然若揭,無論她自己肯不肯簽字畫押,她都難逃殺人償命的結局。
趙氏三人在一旁看着,微不可見的松了口氣,只要方氏畫押,她們日後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了。
堂中無人出聲,靜靜的等着方氏自己動手,給她留下最後一點顏面。
卻不成想她猛地擡起頭,擡手掀翻了眼前的罪狀書和朱砂印,在如雪花一般亂飛的罪狀書中臉色漲紅,咬着牙恨道:“老身不簽!不畫!展迎,你分明就是公報私仇!因為你姑姑當年沒能如願除去老身坐上正妻之位,反而丢了性命,你們展家便作祟要害老身!老身絕不會認這罪行的!”
展老爺倏地站了起來,臉頰的肉因為極力隐忍憤怒而微微抽搐,他緩緩說道:“方燕,今日所有的證據、證人,全由京兆尹親自調查審理。之所以讓寺卿大人升堂審你,是為了給老夫枉死的女兒一個交代!你舒舒服服的做了十多年的沈老夫人,不知每夜入眠時,可有想過被你枉害的那些人!”
方氏冷笑道:“老身為何要想?沒錯,的确是老身想要殺那些個賤人。但老身從未親自動過手!”
方氏目光毒辣,狠狠看向趙氏:“趙嬷嬷當時對我忠心耿耿,你方才細數的那些人,分明都是你為表忠心幫老身動的手!與我有何幹系!你說我掐死了展氏?你有別的證據嗎!”
“展老爺,你可別被她騙了,當初掐死你女兒的,是她非我!”
方氏仰頭大笑起來,笑的眼角都出了眼淚,模樣有些瘋癫。
“就算當初我想對展氏動手,那又怎樣?我承認,人是我找的,命令是我下的,可是殺人的不是我!是她和那些下人!殺人償命!償命的應該是他們!我是無辜的!”
方氏像是找到了脫身的法子,捂着嘴笑的前仰後合。她平日裏梳的一絲不茍的銀發,現如今紛紛散落在身上,笑時臉上的褶皺層層堆砌,老态畢露,恨得叫人牙根癢癢。
便是連沈家人也厭惡的別過頭去,沈正平更是氣的臉色鐵青,頂着百姓憤怒的目光,恨不得當場拂袖離開。
方氏笑夠了,見四周無人開腔,得意的撫了撫耳旁的發絲,沖沈正平擡了擡手:“我兒,攙娘起來,咱們回府了!娘這陣子在牢裏受的苦!你得幫娘還回去知道嗎!這一張張的臉!你都給為娘記住了!日後、都拔了他們的舌頭!讓她們還敢胡亂編排!”
方氏扭身指着圍觀的百姓,面色猙獰宛若厲鬼。
“給我堵上她的嘴!”展迎話音剛落,在邊上的侍衛便快速上前,拿着長布夾在了方氏兩齒之間。
方氏不斷掙紮,口中發出唔唔聲,怨毒的看着展迎,口中留下一連串的口水滴落在地。
“方氏,你休要得意,你真以為,你當初的罪行隐瞞的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看見!”展迎驚堂木一敲:“當時你府上的小厮,就正巧藏在展氏的廂房衣櫃之中,他親眼見你将展氏拖進房中行兇!這便是他的證詞!”
“唔唔!”不可能!!
方氏瞪圓了眼,展迎面無表情的繼續說:“京兆尹将他和趙氏單獨審問,問出來的過程一模一樣!”
“就算你現在死不承認也無妨,本官今日早已将你的所作所為、寫在奏折之上呈給了陛下!你今日不簽字畫押也好,屆時刑部審理,陛下親臨,你有什麽‘冤屈’,就去皇上那兒說吧!”
驚堂木狠狠一落!
“帶下去!關入大牢!”
…
…
回府後,驚蟄樓。
習嬷嬷擺上糕點和清茶,關切道:“小姐今日在大理寺看了一天審,定餓壞了。奴婢方才已經吩咐下去,讓廚房将準備好的晚膳先熱一熱,小姐先吃一些糕點墊一墊肚子。”
擺完後,習嬷嬷便退到了邊上,問道:“小姐今日聽審,方氏可定罪了嗎?”
“嬷嬷不知,方氏真如當年方真真一樣固執,在堂上大吵大鬧,還掀翻了罪狀書和朱砂印,就是不肯簽字畫押。”蒹葭同習嬷嬷複述了一遍今日在大理寺的事。
習嬷嬷不由咋舌,“如今罪證确鑿,就算她不肯認罪,怕也是無濟于事的。”
“當然,更別提她身上可不止展氏那一起案子。她身邊的嬷嬷抖落出不少,去年小姐封賞宴上誣陷小姐徇私的也是她,幫方真真設計表少爺的也是她!如今這麽多座大山壓着,方氏是必死無疑了。”
習嬷嬷搖了搖頭,對認真吃着糕點的沈若華道:“小姐不知,今日你們離開後,宮裏便來了人。太後身邊的安姑姑,将老夫人當年的诰命文書拿回了京城。皇上壽宴上賞賜的東西、封诰命夫人的賞賜,一箱箱都擡走了。”
“真解氣!”蒹葭捏緊粉拳。
沈若華心不在焉的吃着手裏的糕點,神情淡然。
沈正平回府後便直奔書房。
反手關上房門,他開始在屋中來回踱步。
半晌後,廂房外傳來輕聲呼喊:“老爺?老爺?是小的。”
沈正平步子一頓,上前打開了房門,“怎麽樣,辦妥了沒有?”
“老爺放心,小的下藥時可小心了,并未有人看見。”
沈正平長舒了一口氣,“好,你做的很好。”
沈正平抽出腰間的玉墜,放進了小厮懷中,“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許與旁人提起。”
“是。”
黃昏時分,一輛馬車緩緩停在牢房之前。
沈正元走下馬車,拾級而上,被兩個守衛持刀攔住:“诶!什麽人!”
“二位官爺好,在下沈正元,這時過來,是想看看我母親。”沈正元行了個禮,動作謙和。
兩個守衛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位輕嘶了一聲,問道:“你母親可是今日下獄的……那個瘋瘋癫癫的老婆子?”
“正是。”沈正元哀嘆了一聲,“我娘罪惡滔天,明日便要赴刑部定罪了,屆時我怕再見不得她,今日過來,是想送她最後一程,以表我與她的母子情分。”
沈正元裝模作樣的擡起袖子抹了抹臉。
兩個守衛對視了一眼,一道皺眉,“不行!寺卿大人吩咐過,方氏下獄後不可有人探監。你還是回去吧!”
“屆時定罪後砍頭,你再來和她告別也不遲。”守衛擺了擺手,“快走吧快走吧,別讓別人看見了!”
沈正元被推後幾步,連連喊了幾聲诶,從袖管之中掏出一個鼓囊囊的荷包來。
兩個守衛趕人的手一頓,目光落在那荷包之上,都顯出了幾分垂涎。
沈正元拿着荷包,獻媚的笑着,“二位官爺,這是我給二位官爺的一點兒心意。”
他拉開荷包上的系帶,二人湊上去一看,紛紛瞪圓了眼睛。
那荷包裏放的是好幾個金錠,兩人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果然沒看錯!
沈正元見二人一副垂涎模樣,笑呵呵道:“二位官爺要不就通融通融?這金子二位拿着吃酒?”
兩人對視了一眼,皆看出了動容之意,便紛紛點了點頭。
“好吧好吧,看在你如此孝順的份兒上,我們兄弟倆你容你進去一趟。”
另一人迅速從沈正元手裏抽出荷包,說道:“但你不能逗留太久,最多兩刻鐘,到了點我們兄弟倆去找你。”
“多謝二位官爺!”沈正元深深一鞠躬,笑着說道。
他扭身回了馬車那兒,從馬車上提了個食匣過來。
兩個守衛臉色一變,忙攔住了他。
“诶!你方才可沒說還要帶東西進去!”
“是啊!今夜牢房已經放飯了,你娘應該吃過了,你再帶進去她也吃不了!”
沈正元道:“二位官爺有所不知,我母親今日升堂,腦子出了些問題,我怕她不願吃牢房放的飯,這才給她做了一些她平常愛吃的,二位官爺通融一下,權當是斷頭飯,可憐可憐我母親吧!”
“這真不行!要是你這裏頭有什麽東西,明日那女人死了,我們倆吃不了兜着走啊!”
沈正元将食匣一放,麻利的掀開蓋子,“二位官爺盡管查!我這裏頭要是放了半點東西,我自己個兒去寺卿大人那認罪去!”
見二人還是不信,沈正元幹脆拿着擺好的銀筷,每樣菜都夾起來吃了一口,連幾個饅頭也沒放過,每個揪了一塊兒下來吃了。
二人這才作罷,卻仍有些不放心,其中一人放下手中的物什,走到沈正元身前,“我來搜身,若是沒有東西,你就能進去了。”
沈正元:“好好好,您随便搜。”
他敞開了懷,任由那官兵搜了個仔仔細細,連亵衣都伸進去探了探。
沈正元頗有些不習慣的收緊衣裳,“我現在能進了吧。”
二人放了行:“我領你過去。”
沈正元歡喜的提着食匣跟着他進了大牢。
大牢裏還關了不少的犯人,聽見開門聲,不約而同的吵鬧了起來。
把守大牢的獄卒迅速整改了秩序,來到二人身前:“這是怎麽回事?”
守衛笑嘻嘻的将他拉到一邊,與他說了幾句以後,那獄卒再過來,便放低了姿态。
“方氏被關在最裏頭,您和小的往這邊來。”
獄卒将他領到方氏的牢房前,趁着獄卒找牢門鑰匙時,沈正元觀察了一下四周,發現四周的牢房都空着,
獄卒很快就找到鑰匙打開了牢門。
“兩刻鐘後我來找您。”獄卒将他放進去,鎖上了牢門離開。
牢房內靜悄悄的,燭火搖曳,勉強照亮了牢房裏的情景。
方氏倚靠在牆頭,被方才開鎖的聲音驚醒,她眼前還有些朦胧,眯着眼分辨着來人的身份。
沈正元強忍着厭惡,喊了聲:“娘。是兒子。”
方氏驚坐起來,伸手朝他探去:“是元兒嗎!元兒!”
沈正元将膳盒放下,拉住了方氏的手,“母親,是我。”
方氏聲淚俱下,死死拉着沈正元的手道:“元兒,你一定要救救娘啊!娘不想死!你幫娘想想辦法!”
沈正元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幹笑道:“娘,明日您便要去刑部受審了。”
“不!”方氏捂住耳朵,“娘哪裏也不去,娘就想回家!元兒,你去求求你哥哥,讓你哥哥救娘!娘是被陷害的,一定是沈若華幹的,你去找她的把柄,救娘出去啊!”
沈正元目光陰沉的看着她,緩緩轉身,“娘先冷靜會兒。牢房放的飯,您吃了麽?”
方氏這才注意到沈正元身邊的膳盒,不禁吞了口口水,“牢房的飯哪裏是人吃的……娘就吃了口饅頭,你給娘帶吃的了,快給娘嘗嘗!”她起身就要去搶,被沈正元四兩撥千斤的揮開。
“母親別急,兒子給您擺好。您還是沈府的老夫人,就算在牢裏,也不能做那些下人行徑。”
沈正元安撫好方氏,轉過身将膳盒裏的飯菜一點點在地上擺好。
方氏被他的身形擋住了視線,只能聞着香味一個勁兒的咽口水,不停的催促:“元兒,你快點兒,娘太餓了。”
沈正元慢條斯理的拿起包子,指甲在底部一滑,指尖微不可見的白粉迅速滲入肉包的餡中。
他笑着扭過身,将包子遞給了方氏,“娘,先吃包子充充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