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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方丈說了這話後葉寧便許久沒見過他。

靜慧師太說,她現在上不得大佛堂,需得在後院小佛堂學禮佛的規矩。

第一天,靜慧師太便教她識心經,葉寧聽得半知半解,回答問題也半蒙半說。靜慧師太偏看着她精致無霜的臉是咬牙切齒,氣得翻白眼。

葉寧瞧她氣着了,便像哄她額娘一樣哄靜慧師太,對着她滋滋笑。哪知,靜慧師太看她笑更是氣打不上來,以為這狡黠的姑娘是在嘲笑她的無能,便一氣之下罰葉寧抄十五遍心經。

葉寧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全賴着她額娘手把手的教。

晚上,衆弟子都回了,獨留葉寧一人在小佛堂裏抄心經。靜慧師太又說,佛家不能驕奢無度,要戒奢戒淫,便兀自吹熄了兩根蠟燭自己拿走了。

葉寧借着一根燭光哪兒看得清書上的字,做了好一番心理準備才弱弱開口。

“師太,阿寧看不清書上的字。”

靜慧師太聞言不屑,只道說小孩眼睛最好,看不清便湊近點,無需浪費蠟燭。

可哪怕是額娘夜裏教她寫簪花小楷那也是燈火通明,她便反駁,“額娘說了,在太暗的屋子寫字往後阿寧眼睛會沒的!以往都點了好多根蠟燭呢,師太就留給阿寧一根。阿寧保證會快快寫完熄滅蠟燭,不會浪費的。”

靜慧師太走過去,葉寧原以為是要給她蠟燭的,結果她卻狠狠在葉寧手臂上掐了一道。

饒是黑暗葉寧也能感到她怒目圓睜,壓低的聲音卻憤憤如火,“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長寧公主!若是再敢在我面前稱自己阿寧我便罰你去做苦力!”

“以後在這裏不許龇個大牙笑,佛寺乃莊嚴肅穆之地,豈容你擺出個惺惺作态之姿!”

葉寧吃痛卻不敢叫,嘴上不作聲,心裏卻想着再也不要跟着靜慧師太了,她明日便要去光華殿找方丈。

沒法子,靜慧師太走後葉寧只能借着黑暗裏一點點光抄佛經,看得她眼睛都酸了。

剛抄完一遍,葉寧擡眼便瞧見有人舉着兩盞燭臺走來。

葉寧心裏一亮,提聲問道,“是靜慧師太嗎?”

“是我。”

這聲音是葉寧不曾聽過的聲音,她有些害怕,把毛筆舉平在胸前,皺着眉頭等來人靠近。

燭光搖曳在他波瀾不驚的臉上,一點點燭火時不時揮灑在他眼裏,只見得那雙燭火穿不透的深邃眼睛葉寧便知道他是誰了。

“你是那個小道士?”

他深不見底的黑色瞳仁在靠近葉寧後格外清潤,淡然的将燭臺擺放在葉寧手腕前方兩側,沉聲應道:“嗯,我叫無妄。”

燭臺擺放好了,平平穩穩的在桌上,只是光還随風動,四處逃竄的光把這方狹小的天地照得通亮。

無妄趁着風動看了看葉寧,她早已脫去華服,素衫烏發,饒是黑夜也蓋不住她那白皙得如幽幽月藍的皮膚,遮不住她那水靈得如熠熠星輝的雙眼。

風動心不動,無妄癡癡看着她,一時忘了回應。

葉寧放下了戒心,問他:“無妄是你的號,不是你的名。我叫葉寧,以前我不在這兒的時候旁人都喚我阿寧,也有人叫我長寧小公主,你呢?”

無妄搖搖頭,他有記憶起他就叫無妄,他的生活便是挑水劈柴修術,何曾有過名?

葉寧瞧他有點失落,反思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只是她想不通,一個人怎麽會沒有名字呢?

“罷了,姑且就叫你無妄了。”

“無妄,謝謝你今夜為我送蠟燭。”

葉寧本想對他笑一笑,扯開嘴皮的瞬間倏地想起靜慧師太的話,叫她不要笑,她便生生把笑收了回去。

不過片刻,無妄察覺到她轉瞬即逝的笑臉,心頭稍稍失落,無意間說道:“我覺得你笑起來真好看。”

葉寧眼睛一閃,勾出彎彎的弧度,嘴巴卻保持原狀。

無妄看着她笑眼彎彎如桃花,便知她是回應了自己。

“無妄,你今日怎麽來了?”

“今夜月亮可好,我随處走走,卻看見小佛堂裏似乎還有微微的光便進來看看。”

是啊,今日停了雪,厚厚的一沓雪積在地上不容易化,月光若是照着定是好看極了。

葉寧想起了從前宮裏的雪夜,清香園的紅梅此時開得極好,她額娘總愛抱着她聞高處的梅花,說是高處的梅花傲雪而開,又吸月華,暗暗芳香不可比。

葉寧斂了神情魂游百裏,不再作聲。

無妄繞桌上前,垂眸看了葉寧寫的心經,感嘆道:“你寫的字真好看。”

和她人一樣,空谷幽蘭,清麗精致,轉折處卻是遒勁有力。她小小年紀寫的字卻不輸大家。

聽得無妄誇她,葉寧方才好受一些。

“我可以教你”葉寧思忖片刻又蹙眉猶豫道,“只怕今日是不行了,靜慧師太罰我抄十五遍心經呢。”

無妄聞言從懷裏拿出一張紙,鋪陳舒展,向葉寧會意。

葉寧一摸便知這紙張與尋常不同,光滑得像衣料一樣。

無妄鋪了兩張紙在那綢紙下,上面又再鋪一張紙,說道:“你寫寫看。”

葉寧提筆寫下第一句話,“觀自在菩薩,行深……”

寫至“度一切苦厄”便停了筆。

無妄把上面兩張紙抽走,下面兩張紙散開,竟也印上了那句話!

葉寧驚喜的拿起紙揣摩,實在參不透其中妙處,訝道:“這是何妙物?”

“這是我師父給我的,我師父會可多新奇玩意兒了,只是有一日不聲不響的走了。”

無妄把四張紙歸一,“這樣,你就可以少抄幾遍了。”

“你快快抄完,我帶你出去瞧月亮。”

葉寧應着,抄心經都有了動力,不知不覺加快了速度。

靜慧師太也不是完全沒有分寸的人,雖說要抄寫十五遍心經,但要抄的部分不到三百字。

無妄來了後說他一身力氣沒處使,要為葉寧研墨。他便拿起磨棒,緩緩将黑色濃稠推至将稀未稀的狀态,一面打着圈,一面看葉寧如何落筆勾畫,贊嘆她的簪花小楷。

正因此,沒一會兒十五遍心經就全部抄完了,葉寧整整齊齊收納好如同拓印出來的紙張。

葉寧滿懷期冀的看着無妄,緩緩伸出手去拉他。

觸碰到的瞬間,無妄愣了半響,便是在夜裏涼了許久,那雙手仍舊是軟的。葉寧不懂,他卻懂,他是道士,這樣的舉動已是極大的破壞了規矩。

他對葉寧只能像呵護那搖搖欲墜的丁香花一樣,只能是呵護。可世上在風雨中破碎的花不知有多少,若說葉寧有什麽不同,那便是那朵丁香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一碰便碎。

縱是不情不願,他只能從細嫩的花瓣中抽出手,将每一次接觸都化作千言萬語。

“把我跟緊了。”

“嗯。”

雪路濕滑,如今葉寧已沒有氅子需要他掬着,但他仍舊小心翼翼的跟在葉寧後面,雙手舉着燭臺,葉寧提着燈。

其實月亮很亮,無需燭臺更無需明黃的燈。跟着無妄的指令走到一定深處時葉寧好似聞到了若有似無的梅花香。

這時無妄繞到葉寧前面,勾住葉寧的燈頭,說道:“若有異常你動一動燈我便知。”

然後葉寧就被拉着走了,似乎是在走坡路。

坡路的雪滾滾而下,比來時的路幹淨許多,倒像是安排好了一般,等着葉寧去走。

見滿排檐瓦葉寧便知這是屋頂。

層層疊疊的青瓦錯落月光,絨絨的瓦片鬓角結着白發一樣的霜。葉寧有些躊躇。

無妄率先踏了上去,說道:“這是寺院裏廢棄的屋子,沒有人的,你且大膽的走。”

葉寧也不知道為什麽啊,總是相信無妄的話,他說沒人葉寧便走到他身邊。

向下看去,寺院的牆外竟真有一片梅林!枝頭紅梅灼灼,自有玉骨冰肌。任月光傾瀉而來,決不多取半分,由它四處穿梭,将枝頭下的梅貫徹,一階一階鋪浣着朦胧的夢。

葉寧猛地吸一口氣,是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沁香芬芳。

既不在寺廟,葉寧便開懷的笑,嘴角和眼睛一樣彎,眼睛和月亮一樣彎。

她對無妄多了些情感,她道不明,但定不是感謝。

“無妄,我額娘告訴我高處的梅花總要香些,如今看來,我額娘并非欺我。”

人間濁氣多,這世道遑論濁氣,便是死氣也萦繞人間,只道有高處才能不被雜亂之氣幹擾。

“只可惜,我額娘還沒聞高處的梅香。”

總是被系上了白綢,葉寧也知道她額娘活不成了,倘不然,她定會在靜慧師太掐她的時候出現,厲聲呵斥她,“拖下去打十個板子,罰半年月俸!”

無妄知道這是勾起她的憂思了,安慰道:“你額娘若是沒聞過高處的梅香,怎麽會告訴你高處的香些呢?”

葉寧霎時明朗,為着安慰葉寧,無妄甚至不惜提起自己的心頭結。

“你額娘真好。”他垂下眸子,“我不知我姓甚名誰,不知我爹娘在何方。”

“雖說我兩個師父都待我極好,但……人間的生活是什麽樣子,我也想看看……”

當道士沒什麽不好,可嘆還未曾嘗過世間情愛就要和別的道士一樣斷情絕愛。

葉寧倒是天真,說道:“不做道士就好了,無妄,你可以選擇不做道士。”

無妄搖頭,并不回答她的話。

且不說那是對師門的背叛,他即使那樣做了也活不成。歸真派有規矩,還俗的道士要經歷鞭刑、杖刑,能忍受皮肉之苦方能還俗歷精神之痛。

世道不安,倘若他真能挺過刑罰拖着殘喘的軀體下山,世人不會容他,其餘道士更不會容他。有的,只是無盡的謾罵。

葉寧最懂察言觀色,見無妄不高興,便自行接過話茬。

“無妄,你放心,等我出了佛寺,一定幫你找到你爹娘。”她往無妄身邊靠了靠,說道,“人間的生活,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她不是佛門中人,出佛門卻并非易事,只怕以她的身份出了佛寺會比自己還俗還艱辛。

但無妄沒說,眷戀的享受着一點點溫熱的氣息,細聲回應,“好。”

葉寧指着月亮說起了她在宮裏和兄弟姐妹的生活,說起了她額娘的溫柔,又指着月亮說過她做過的傻事。

聽的人好不容易漸入佳境,講的人卻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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