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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趁着天還未曉,無妄便将葉寧送了回去。

靜慧師太檢查她抄寫的心經時葉寧正琢磨着怎麽去找方丈,結果靜慧師太剛放下紙張,方丈就來了,後面還跟着無妄。

葉寧趕忙撲哧撲哧到方丈跟前,問了早安。

靜慧師太緊随其後,問道方丈如何會來。

“我來看看無提近日可安穩。”

葉寧一聽,慘兮兮的挂上兩滴淚珠,淚珠在眼眶裏流轉,就是不落下來。只帶着哭腔似的開口,“方丈,無提想跟着您。”

方丈雙手合十,眼不忍見,耳不忍聞,沉氣後問道:“為何?”

“無提太過愚笨,總是會惹惱靜慧師太。”

倘若葉寧是個男兒方丈也就收了,可她偏生是個姑娘家,他即便想收也不方便啊。

“你尚且年幼,總是有些事不懂的。”方丈撫了撫她的頭,轉身對靜慧說,“佛家人忌諱肝火過旺,無提雖遲鈍,卻并非乖張獨行,看着也是可教之材。不靜,則不達,修行修心,無提之過也可為你修行之方。”

靜慧被說的面帶愧色。

無妄不知何時進了小佛堂,拿出一張紙給,啓唇道:“方丈說的是,您瞧,無提寫的簪花小楷多好看。心巧之人才能寫出好字,看來阿寧心很巧。”

靜慧霎時臉色變白,諾諾唯聲,“謹遵方丈教導。”

“只是我瞧着阿寧寫了好多張一樣的。”無妄像只充滿着好奇的小狗一樣,亮着眼睛問,“阿寧,你對心經收獲頗豐嗎?”

昨夜葉寧跟無妄談起靜慧師太,無妄就教她,若是真見着方丈了就要哭,委委屈屈的哭,若實在哭不出來挂兩滴眼淚也行。

可他卻沒說他會代替自己向方丈告狀啊?

“只是我實在愚笨,只能抄十五遍心經才能明白一點。”

方丈搖頭,叫走了靜慧師太說了幾句話。

那天之後,方丈時不時就要來一趟後院看看自己,并親自教導。她常和無妄一起修行,一起撞響梵鐘,聽着嗡嗡鐘響在山谷裏回蕩悠長,安撫着山間萬物,撥動着敲鐘人的心。

方丈很好,無妄也很好,比她皇兄還好。

他總在人前碎語出言反駁,總在葉寧被靜慧師太趁方丈不在罰她做苦役時幫她,總愛替自己抱不平,讓欺負她的人都被罰。

等了三年,葉寧也是可以上大佛堂的小人兒了,可葉寧卻希望時間再倒回兩年。

它總是這麽不講情理,蠻橫無息的搶走你在意的東西。

方丈是,無妄也是。

方丈從兩天一來的頻率變成了四天一來,七天一來……到後來,一月一來。他的嗓音愈發蒼老無力,咳嗽聲卻愈發幹脆響亮。他原本瘦得沒有裝不下皺紋的臉此刻卻全部凹陷下去,形成了怖人的海溝,到最後,他躺在床上,虛着眼,要人貼近他的耳朵才能講話。

無妄修行期滿,那天将至寺來了好多人接無妄走。葉寧龜縮在人群後面,偷偷看着無妄搭上他師父的手,心裏一陣抽搐。

無妄走後,方丈好像漸漸對他的身體失去了感知,葉寧親眼看着寺裏的師叔鄙棄的拿着方丈的衣衫,上面沾了一大攤黃色的液體。

沒人願意進方丈的屋子,除了葉寧。

起初方丈生病輪不到葉寧照顧,後來寺廟開會,讨論方丈的問題,葉寧才得知有兩天沒人進過方丈的屋子了。她的師叔師太們想法設法的把問題推給她,咬着耳朵說話目光卻始終在打量她。

哪裏需要她們推葉寧去做,葉寧自知她欠方丈許多,便主動請纓,旁人更是求之不得。

一推開房門便一股臭烘烘的便溺物味道,伴随着放了兩天的馊菜氣味,時間讓它們充分融合發酵,讓葉寧産生了生理上的胃部翻湧。

她正好躲懶,再不用理會佛堂之事。撕下一塊粗布裹住口鼻,葉寧利落的清理了方丈的屋子。

她像方丈對她一樣給方丈念佛經,給他揉手捶肩。

在好幾個寂靜的夜裏,葉寧都失語在窗前,她獨自看着天上圓滿的月亮,想着是不是月亮用她的心補足了空缺,不然為何她的心卻是彎彎的一牙?

月亮帶走的那一牙上住着最愛葉寧的人,她的額娘,她的方丈,她的無妄……

也是葉寧最愛的人。想的眼淚滾滾葉寧才明白——

原來,月亮和時間一樣不講理。

方丈最終還是沒熬過寒冬,又是一個鵝毛大雪,葉寧再次送走她心中重要的人。

他最後一刻,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在葉寧手裏塞了一張紙條。

一樹大師,歷經三朝,修百年功德,業已圓滿,寂。

佛堂前竟也挂起來白布,前來祭奠之人數不勝數,皆受一樹饋贈援手。

師叔師太們在佛堂前接收着祭奠人之心意,販賣香火。

葉寧無心,閉門不出,只在小佛堂敲擊木魚,念着地藏經。

“爾時世尊舉身放大光明,遍照百千億恒河沙燈諸佛世界……救護一切罪苦之事……衆生證涅槃樂。”

最後一下敲響罷,葉寧頓感心慌。都說佛門度一切苦厄,為何此時葉寧覺得一顆心似要沉入地底。

又是多久沒哭過了,等到木魚上一滴水珠滑過,葉寧才恢複幾縷意識。

“阿寧。”

回頭不過匆匆一眼,葉寧察覺到那人似乎又長高了。

他不過才褪去稚氣,已經是小有名氣的道士了。跟着方丈三年,他最像的地方便是撿了方丈那樣一顆慈悲心。

天災人禍頻發,他在山下大慈大悲的事跡葉寧聽過不少,來廟裏上香的人嘴裏時常讨論着那個俊俏清冷的道士。他總是半合着眼,任由臉頰旁兩撮烏絲飛揚,薄削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很少開口說話。

他們傳的和葉寧見的無妄似乎不太一樣。

她們坐在梅花樹邊的屋檐上,從月亮西沉到旭日東出,無妄能講十個故事哄葉寧睡覺,又在太陽那一點爝火點燃天線之際叫醒她。

屋檐上,無妄問她近況,她說:“近來安好。我本想在方丈圓寂後下山,修行也算完成,但方丈給了我一張紙條,倒讓我為難。”

葉寧遞過紙條給無妄,展開,裏面只有幾句話。只不過交待了葉寧她第一天來将至寺穿的衣服在被藏在哪裏,以及——不要下山。

語氣決絕,仿佛下山葉寧就要被暗殺一樣。

“無論如何,不要下山。”

無妄念完,歸還了紙條,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了。

“方丈話雖如此說,可心裏還是尊重你。阿寧,你若是想,我在山下有一所小房子,那兒人少,只是略微簡陋,你若是不介意……”

他離開将至寺的幾個月拾木材,搭成一所小房子。

為什麽要搭,他也不知道啊。道觀明明有住所,他何必多此一舉搭個房子。

“謝謝你,無妄。其實寺廟裏也沒什麽不好,頂多就是受受氣,要是下山了,我生計還是個問題呢!”

葉寧口是心非,無妄明明聽她提起那麽多次想下山,現在卻找個借口糊弄他。之前不下山是因為方丈,現在呢?

無妄有些焦急,“我可以日日給你送吃的,你下山後可以像從前一樣,春日裏舉着風筝踏在剛冒出芽的草地上,夏日坐在柳樹下看魚兒嬉水,秋日摘熟透的果子,冬日制作梅花釀。”

她從前在宮中衣食用度極盡奢華,享盡寵愛,後來在寺裏修身養性,從未得過一日的自由。

三年前那個夜晚,她目光裏充滿着豔羨,說要做山下來去自如的鳥。這句話,無妄記到現在。

他沒希望了,可她還有。

無妄說的激動,葉寧暗淡下來。描摹的畫面越美好,她就越心哀,“無妄,別說了。方丈不叫我下山,總歸是有緣由。”

一盆冷水潑來,無妄平靜不少,半響,淡淡說道:“好,再去為方丈添幾柱香吧。”

梅香。葉寧被無妄拉着出了牆外,來到梅林,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出寺。

不添尋常香火,嗆人得厲害。添幾縷梅香,盛放時暢游于天地,碾碎後化到泥土裏,相隔兩端的人皆能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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