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上)
太子別苑。
徐朔從後門送走了大食的使臣,望着漸漸遠去的馬車,他心中矛盾不已。
“殿下,您當真要借外邦軍兵之手實現大業嗎?”徐朔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徐朔曾因為手刃殺母仇人而淪為死囚,是太子看中了他的身手,将他從死牢裏救出來,給了他重獲新生的機會。太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甘願為了太子登上皇位赴湯蹈火,但如今太子竟然想借助外邦的軍力來達到目的,他總覺得此舉不妥,卻又不敢置喙。
“那不然呢?”蕭振正在擦拭着一柄長刀,這把刀是十歲那年蕭頌康送他的,他決定用這把刀結束蕭頌康的生命,“孤本來計劃等鳳玉侯和西岳王一死,就繼承他們在西川的所有兵馬,沒想到半路殺出個蕭策,竟然把西岳王軍的殘餘勢力全都勸降解散了。孤這個舅舅,只會招兵,不會練兵,軍隊人心渙散,居然被蕭策三言兩語就說動了。如今兵力不足,孤要入主鳴陽宮,只能借外邦勢力一用。”
“可戎姜和大食的胃口實在太大了,竟然要北疆的五座城池作為交換條件!”徐朔憂心忡忡。
“北陸苦寒,戎姜和大食索要的五座城池地廣人稀,荒涼窮困,這種沒用的城池,送給他們也無妨,孤只要中州,至于其他四州,随時都可以舍棄。”蕭振雲淡風輕地說。
這番話讓徐朔不寒而栗,他本是北陸的蒙州人,兒時親眼見過戎姜人如何欺淩蒙州的百姓。對于太子而言,北疆的城池可以随意割舍,可對于北疆的百姓而言,一旦外邦人占領城池,城內百姓就會淪為最下等的奴隸,食不果腹,任人踐踏。當初他和父母正是因為難以忍受戎姜人的折磨和羞辱,才冒死逃出蒙州,一路流亡到晏京。北祁王軍好不容易收複了北疆的所有城池,如今太子卻輕易地将其割舍,難道那些戰死的将士都白死了嗎?
他知道,要想成為上位者,便無法避免手染鮮血,他願意為了太子披荊斬棘,去殺盡所有阻礙太子的人,可太子此舉,無異于賣國。太子今日可以抛棄北疆的城池,抛棄他,興許也是遲早的事……
世人常道帝王之家無情義,直到此刻徐朔才明白這句話的深意。
見徐朔在一旁發愣,蕭振叫了他一聲:“徐朔。”
“屬下在。”徐朔回過神來。
“此前的萬國商談中,鴻胪寺卿的幾位大人已在我的指示下提出了擴大與外邦的商貿往來,近幾日,會有大批外邦商賈進入晏京,戎姜、岚烏和大食派來的精兵就隐藏在其中,你替我暗中和他們保持聯絡。”蕭振将擦拭過的長刀收回刀鞘。
徐朔深吸了一口氣:“是。”
攬月樓一如既往的熱鬧,蕭策、公儀景和裴聿之三人坐在頂層的包間內,江肅在門外放哨,查看了周遭的環境,江肅确認沒有尾巴後朝屋內的三人點頭示意。
蕭策取出一張字條,放到公儀景和裴聿之面前:“昨夜,有人将這張字條挂在箭上射進了長風樓,蕭振要動手了。”
“什麽?”
公儀景打開字條,字跡雖然潦草,但依稀可以辨認出上面寫的是:“東宮以北疆五座城池換取三國兵力,擇日兵變”。
裴聿之和公儀景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裴聿之問:“世子可查到這字條是何人送來的?”
蕭策搖頭:“這支箭是民間自制的,要想查其來歷恐怕很難。不過,昨日巡夜的人說沒有看見可疑的蹤跡,說明此人離長風樓有些距離,能将這麽劣質的箭遠遠射進長風樓,看來此人身手不錯。”
“這消息來路不明,可信嗎?”公儀景有些懷疑。
“九分可信。”蕭策說,“前幾日我便在晏京城中發現了不少外邦的習武之人在各個商鋪做生意、當夥計,我還在想這是何故,收到這張字條,我才意識到原來那些外邦人是蕭振用五座城池換來的外邦精兵。我和江肅探查到的情況,和字條上的消息可以對上。”
裴聿之皺着眉,低聲咒罵道:“為了登上皇位竟然不惜賣國,真乃喪盡天良!”
“難怪商談當日,鴻胪寺卿會突然提出擴大通商,原來是借通商之名在晏京安插外邦勢力。”公儀景茅塞頓開。
“不過最近幾日我與江肅在城中四處走訪,粗略估計了一下,現在潛伏在城內的外邦精兵不過一兩千人,而京城內有兩萬禁軍守衛,拿下這幾個外邦士兵,不成問題。”蕭策喝了一口茶。
裴聿之面露難色:“恐怕這事沒那麽簡單。”
“何出此言?”公儀景問。
“目前的局勢看來,京城的兩萬守軍也并非全都聽命于陛下了。”裴聿之愁容滿面,“晏京十六衛,分為北衙和南衙,離陛下最近的羽林衛分屬北衙,而北衙的幾個統領,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南衙的統領是我師父,師父剛正不阿,難以收買,所以只有南衙目前還沒被東宮染指。”
“怪不得蕭振要借助外邦兵力,若南北兩衙都被其收買,他倒是可以高枕無憂,但陸将軍不肯與之為伍,他只有向外邦借勢,才能多些勝算。”公儀景若有所思。
“不過我不在朝堂之上,對如今的政局了解甚少,我有一事想不通,蕭振本就是太子,他成為一國之君是早晚的事,為何要铤而走險,發動兵變?”蕭策問。
“蕭振這東宮之位可坐不安穩。”公儀景低聲說,“早年明皇後膝下無子,陛下又急需立儲穩固朝綱,所以将長子蕭振過繼給明皇後,立蕭振為儲。可後來明皇後又誕下了九皇子蕭恪,也就是說蕭恪才是真正的嫡子。蕭振此後便如同驚弓之鳥,日日膽戰心驚,生怕自己的太子之位被奪走。鳳玉侯犯下重罪,蕭振真正的母家已徹底倒臺,蕭振沒有母家支持,只能自己拉攏人脈。如今朝堂之上,蕭振的黨羽已經多過了九皇子一黨。”
蕭策沉吟不語,千絲萬縷的線索突然在他腦海中連接在了一起:“我們此前就猜到,林海亭之所以能殺害扶光的家人,毒害裴尚書,號令青州晏京等多地的官府,是有蕭振在給他撐腰。可我想不通林海亭在北祁王軍安插細作的目的是什麽?起初我以為他是想為自己起兵謀反開路,可當年軍機洩露,得利者是戎姜,于鳳玉侯并無益處。現在想來,安插細作的真正指使者,是蕭振!也許蕭振和外邦的勾結并非今年才開始,當年死在并州的一千将士,也是他送給戎姜的禮物……”
“簡直人面獸心!”裴聿之一拳砸在桌案上,怒不可遏:“為了皇位,竟然無恥到殘害我們自己的将士,割讓北疆的城池!”
公儀景似乎也想明白了什麽:“當初陸将軍平反西川,行軍路線卻屢屢暴露,此等機密,鳳玉侯如何得知?十有八九,是蕭振在給他通風報信!而西川起兵,也是蕭振計劃中的一環!”
“我想也是。”蕭策點頭,“可林海亭早就死無對證了,我們的猜測根本無從驗證。當務之急,是要阻止蕭振發動兵變。”
“世子所言極是。”裴聿之說,“我們現在必須提前做好準備,絕不能讓蕭振得逞。”
蕭策思索了片刻,開口道:“中郎将,太子即将發動兵變,現在唯有南衙可以與之抗衡,我們要盡快将此事告知陸将軍,防患于未然。”
“好!”
“蕭振如若逼宮,一定會解決掉他的心腹大患——九皇子和明皇後。”公儀景說,“我們當中唯有我可以名正言順在宮裏長住,明日我便帶着岩叔住進扶雲殿,若有不測,我和岩叔會拼死護住九皇子。”
“這太危險了,阿景……”公儀景手無縛雞之力,裴聿之不願意讓她參與這場鬥争。
阻攔的話還沒說完,公儀景便打斷,問他:“聿之,你我自幼一起長大,你可記得我最喜愛的草木是什麽?”
裴聿之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不明所以,糊裏糊塗地答道:“你最喜歡竹,怎麽了?”
公儀景望向窗外,雖然已是深秋,樓下的幾枝修竹卻仍然青翠,挺立在蕭瑟的西風之中,她緩緩地說:“是,我最愛竹,因為竹有風骨。竹有風骨,而百折不撓,若無風骨,則靈籁摧之。人亦如此,人有風骨,則知尺度,守氣節,若無風骨,則随波逐流,無恥無道。常人都是如此,更何況一國儲君?蕭振暗室虧心,為了皇位連自己的國家都能出賣,可見其風骨全無。大崟有此儲君,如同長堤暗含蟻穴,實乃未形之患也。若此毫無風骨之人成為我朝天子,終有一日,國将不國。我雖只有蜉蝣之力,卻仍願以性命與之相搏,但求盛世長存,黎民長安,問心無愧。”
不等裴聿之再開口,蕭策便一口答應:“好,那宮裏就交給你了。”
公儀景對上蕭策信任的眼神,堅定地點頭:“嗯,放心吧!”
“事不宜遲,中郎将,我們立刻去找陸将軍。”蕭策起身。
“我去就可以了,難道世子也要摻和這件事?”裴聿之覺得蕭策和公儀景都神志錯亂了,太子即将發動兵變,他身為金吾衛中郎将,前去阻止義不容辭,可這場政治鬥争和他們二人并無關系,為何兩人都非要趟這攤渾水?
“當然,扶光也說了,蕭振并不配做大崟的天子,我怎麽可能讓他得逞?”蕭策一邊将字條收起,一邊說。
裴聿之勸阻道:“你們說得對,蕭振虧心短行,和品行端直的九皇子相比,他确實不配做大崟的天子。可皇室的奪嫡之争與世子有何幹?世子,裴某将你當作朋友,必須提醒你,晏京不比北陸。在北陸,世子可以縱橫沙場,可在晏京,世子手無兵權,背無倚靠,又曾遭受忌憚,若攪入太子和九皇子的鬥争,說不定自身難保!”
“中郎将所言,蕭策再清楚不過。但蕭策作此決定,便做好了橫死的準備。不論是在北疆,還是在晏京,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蕭策面不改色。
裴聿之見兩人心意已決,嘆息道:“瘋了,兩個都瘋了……”
蕭策笑了笑:“中郎将可知道我這些年為何拼死也要奪回北疆失去的城池?”
“效忠大崟,職責所在?”
“我所忠之人從來不是大崟的天子,而是百姓和社稷。”蕭策說,“那把龍椅上坐的是誰,我并不關心,但我關心他是否會讓百姓罹難。我此舉并非擁立九皇子,而是我知道蕭振狗彘不食,竟然妄圖将北祁王軍披肝瀝血收複的城池拱手讓人。平庸無能的國君不一定會讓子民艱苦困頓,但心術不正的國君一定會讓子民雨僝風僽,我絕不能讓此等下流之輩成為大崟的天子。”
“聿之。”公儀景也起身走到他面前,“我們都坐享黎民的供養,如今蕭振要拿北疆五城的黎民為他的皇位鋪路,我們又怎能作壁上觀?此路艱險重重,命數難測,但你也會為之拼命,我們當然也如此。”
“我們相識一場,也算是朋友,既是如此,自然要共同進退!”蕭策斟上三杯酒,端給公儀景和裴聿之,“願我們此戰大捷,全身而退!”
三人舉杯一飲而盡,攬月樓外,狂風大作。
從攬月樓出來後,三人兵分兩路,公儀景回府收拾行李,準備進宮。蕭策和裴聿之乘上馬車,前往金吾衛大營。
馬車內,裴聿之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問道:“世子,你真的愛阿景嗎?”
蕭策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愛。”
“那世子為何同意阿景進宮做我們的內應?”裴聿之覺得愛一個人自然是希望她離危險越遠越好,他不明白為何蕭策明知阻止太子兵變随時随地都可能送死,還要任由公儀景摻和進來。
“我愛她,更敬她。”蕭策不自覺地摸了摸藏在袖子裏的繩結,那是公儀景在中秋之夜親手為他戴上的,雖然公儀景拒絕了他,但他還是時時将這繩結系在腕上,似乎這樣還能安慰自己,扶光一直在他身邊,“扶光是這世間最有膽識魄力的女郎,所以我不必為她遮風擋雨,而會與她共經風雨,不必護她周全,而會與她一同冒險。也許在中郎将心中,她是需要保護的弱女子,可在我心中,她是頂天立地的英傑。她想要做的事情,我都會陪她做到。我知此路危險重重,我不會攔她,但也不會讓她獨自一人面對。”
提起公儀景時,素來容色高傲的蕭策竟然也會這般柔情,讓裴聿之有些意外。他想起當初自己不斷阻攔公儀景查案,以保護之名勸她退居自己身後,他本意是為了公儀景好,卻讓公儀景離自己越來越遠,原來即便他們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懂過她。
裴聿之自嘲地笑了笑:“我算是明白為何阿景會鐘情于你了……”
這句話像是一陣凜冽的疾風,讓午後有些許困倦的蕭策瞬間清醒過來,良久,他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麽?她鐘情于我?”
暗中傳信給蕭策後,徐朔遲遲不敢面對太子。
那日送走大食的使臣後,他寝食難安。作為太子的屬下,他必須遵守太子的指令,可作為大崟的子民,他總覺得良心不安。不論太子要做什麽,他都已決心誓死追随太子,可将北疆的五座城池賣給外邦,他實在難以接受。思來想去,他決定暗中将此事告知蕭策——蕭策曾為了收複北疆舍生忘死,他若知道此事,一定會想辦法加以阻止,徐朔想來,将這個消息傳給他最為可靠。
至于自己和太子,若是太子因此事未成大業,他便以死謝罪吧!徐朔心想。
去東宮的路有些遠,四面宮牆林立,這條路徐朔走過很多次,但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般感到壓抑。想到太子如此信任自己,而自己卻自作主張地暴露了他的計劃,徐朔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他故意将腳步放慢,希望可以晚些面對太子。
可路再長,也總會有終點。他縱然再不願面對太子,也還是得踏入東宮。
“殿下。”
“來了?”蕭振懶洋洋地半倚在榻上,“今日有新任務要交給你。”
“任憑殿下差遣。”徐朔垂着頭,不敢看蕭振。
蕭振半眯着眼,并沒有看出徐朔的異常,自顧自地說:“孤今日收到眼線來報,說近日來蕭策和裴聿之、陸敬山走得很近。沒有戰事時,蕭策都在流連酒肆,如今卻一反常态去結交陸敬山和裴聿之,此事不對勁。”
“有何不對勁?”徐朔躲避着蕭振的目光。
“我有預感,蕭策和陸敬山已經知道我們的計劃了。”蕭振摸了摸下巴,思索着,“但當務之急并不是查誰洩露我們的計劃,而是部署好對付南衙的萬全之策。陸敬山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他和南衙始終是孤的心頭大患,若孤有所行動,他們定然會立刻發動反攻……”
“可他們并不知道殿下要何時行動。”蕭振何時動手,徐朔也不清楚。
“孤也不怕他們知道。”蕭振腹中早有妙計,既然蕭策和陸敬山已經對他的行動有所察覺,他不如順水推舟,故意将自己的行動時間洩露給他們,然後提前行動,殺他們個措手不及。蕭振唇角露出陰翳的笑容:“孤命你想辦法讓蕭策和陸敬山知道,孤将在立冬之日發動兵變,務必不能讓他們察覺出這是我們故意說給他們聽的。”
“是。”
立冬将近,天氣寒涼,蕭頌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今年發生了太多事,祿春汛災,西岳王起兵謀逆,與圖闌和親,樁樁件件都讓他心力交瘁。
還好近來朝中事務有九皇子和太子幫忙應付,他今夜才能早些休息。
內侍為他更衣洗漱完畢後,蕭頌康便躺上了床榻,雙眼剛合上,尖銳的厮殺聲便鑽進了他的耳朵。
他立刻從床上驚坐起身,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陛下!不好啦!太子殺進來了!”
蕭頌康駭然:“你說什麽?”
“快逃吧陛下!馬上就殺到鳴陽宮了!”內侍拉着蕭頌康就想往外跑。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蕭頌康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而蕭振已經破門而入:“逃?父皇想逃往何處?”
滿身鮮血的太子一步一步朝蕭頌康靠近,臉上挂着陰森可怖的笑容,渾身殺氣騰騰。內侍被吓得丢下蕭頌康倉皇而逃,可還沒走幾步,蕭振的長刀便刺穿了他的身體。鮮紅滾燙的血噴濺在父子二人的臉上,內侍随即僵直着身體倒了下去。
蕭頌康終于意識到他的好兒子今夜意欲何為——蕭振要殺了他,然後取而代之。
他的印象中,蕭振一直溫和有禮,如今他卻感到眼前的兒子陌生至極,一雙暴戾的眼睛讓他不寒而栗。
蕭頌康大聲呼救:“快來人!來人吶!”
蕭振卻輕蔑地一笑:“父皇別白費力氣了,負責守衛宮城的羽林衛,早就已經聽命于兒臣了,不然父皇以為,以宮城這般森嚴的守衛,兒臣如何能輕易殺進來?”
蕭頌康急火攻心,氣急之下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手指着蕭振,啞着嗓子罵道:“逆子!你是要弑父嗎?”
“父?”蕭振冷笑着逼近他,“是父皇,不是父。自從八歲那年,您将我過繼給明皇後,立我為太子,你我之間,便只有君臣,再無父子。”
蕭振步步緊逼,蕭頌康戰栗着往後退,蕭振惡狼般的眼神将他吓得魂飛魄散,他像是被人抽走了骨頭一般,癱坐在地上:“難道立你為太子,你不滿意嗎?”
“父皇是真心想立我為儲,還是只将我當作暫時穩固朝堂的棋子,父皇心裏難道不清楚嗎?”蕭振居高臨下地看着眼前的蕭頌康,他的父皇曾是那樣高不可攀,如今卻在他的長刀下瑟瑟發抖,他隐約體會到了權力帶來的快感。“父皇不由分說地将兒臣過繼給明皇後,讓兒臣八歲便和母妃分離,我與母妃雖然都活在這宮城裏,卻只能母子遠遠相望……我要被迫改口叫另一個女人‘母後’,而我的親生母親,我卻只能稱呼她一聲‘貴妃娘娘’!”
蕭振終于将積壓在心中多年的怨恨發洩出來。這些年他無一日不戰戰兢兢,他小心翼翼地讨好蕭頌康和明皇後,不敢有半分忤逆,因為他知道真正愛護他的母親已經走了,他只有在蕭頌康和明皇後面前裝乖賣巧,才能安然無恙地活下去。這些年受盡的委屈,在看到蕭頌康惶然狼狽的這一刻得到了慰藉,他又哭又笑,痛快地嘶吼着:“自從被過繼給明皇後,成為儲君,兒臣沒有過一天踏實日子,從前母妃連罵我一句都舍不得,父皇和明皇後卻動辄處罰兒臣!記不清太傅教授的功課要挨打,字寫得不夠漂亮要挨打,就連睡得早些也會被數落懶惰!”
他提起蕭頌康的衣領:“九歲那年兒臣叫錯了一位大臣的官職,父皇便罰我在懿貞宮院裏跪了一夜,那是深冬,兒臣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母妃在懿貞宮外跪着求了一夜,父皇和皇後都沒有松口,還責罵她慈母多敗兒!母妃是那樣高貴美麗的女人,兒臣卻始終記得那夜懿貞宮外她的哀求何其低聲下氣!父皇,兒臣受夠了,這種低眉順眼的日子兒臣受夠了!”
蕭頌康總以為嚴格要求他,會讓他更快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儲君,卻沒想到日積月累的責備和懲罰讓蕭振積攢了這麽多怨怼。蕭振猩紅的雙眼似乎在提醒他,今夜蕭振不會放過他了。
蕭頌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口道:“你既已是太子,取代朕是早晚的事,為何非要現在就動手?”
“哈哈哈哈哈……”蕭振苦笑着,“父皇此話有幾分真心啊?兒臣本也是這樣想,可九弟出生了!九弟,真正的嫡子!德才兼備,克己奉公!自從他出生,明皇後再也沒有正眼瞧過我,兒臣這儲君之位,坐不安穩啊……父皇,兒臣已經沒有母親了,這世界上已經沒有會全心全意護着兒臣的人了!兒臣只有把權力握在手中,才能睡個踏實覺!自古以來,被廢黜的太子都是什麽下場,父皇不清楚嗎?兒臣只是想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你說這世上已經沒有護着你的人了,難道朕不是嗎?”蕭振的話讓蕭頌康寒心至極,“你真以為朕不知道公儀嵩遇害、裴鑒英中毒、北祁王軍出現細作都和你有關系嗎?朕都清楚!但朕還是選擇了保住你!在天下人面前為你隐瞞罪行!如今你竟然要幹出弑父這般大逆不道之舉,你的心還是血肉做的嗎?!”
蕭頌康這一番話讓蕭振笑得更加狂妄,他松開蕭頌康的衣領,狠狠将他摔在地上:“父皇有什麽資格指責兒臣?您為我隐瞞罪行,究竟是想要護住我,還是怕廢儲之後朝野震動,危及您的皇權?公儀嵩和裴鑒英是您的肱股之臣,北祁王是您的手足兄弟,蕭翎是您的侄兒,您不也照樣為了您的皇權穩固漠視他們的生死?歸根到底,在您心中從來沒有妻兒、兄弟、朋友!只有您的江山和權力!難道父皇的心就是血肉做的嗎?”
蕭頌康啞口無言,蕭振說得一點沒錯,他在意公儀嵩和裴鑒英,在意死在并州的一千将士,可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皇權。所以他為了制約北祁王軍以蕭策為質,為了避免戰火犧牲汝江王的女兒,為了朝綱穩定隐瞞蕭振的罪行,讓一衆人犧牲得不明不白……
“公儀嵩、裴鑒英、蕭翎、北祁王軍,還有蕭瑞音,都是您的棄子,恐怕有朝一日,就輪到兒臣了……兒臣今後,不願再惶惶不可終日了……”
“你以為坐上皇位便可以睡安穩覺嗎?為父告訴你,成為天子的那一刻起,你的噩夢才剛剛開始。”蕭頌康無比絕望,他知道自己今夜難逃一死,索性也不再自稱“朕”。
“那便讓兒臣好好看看,究竟是天子的噩夢更可怕,還是太子的噩夢更可怕吧……”蕭振狠狠将手中的長刀插在蕭頌康身邊,蕭頌康吓得一哆嗦,這卻讓蕭振的殺心更加興奮,他看了一眼血跡未幹的刀身:“這把長刀,是十歲時父皇送給兒臣的,今日兒臣就用它,斬斷你我的父子情份!”
手起刀落,紅得刺眼的鮮血從蕭頌康脖頸間滲出,大崟的惠宣皇帝就此隕落。
蕭振淚流滿面,眼淚混雜着臉上的血跡滑落到頸間,讓他看上去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修羅惡鬼。
他如釋重負地走出鳴陽宮,宮外已血流成河,宮城之上,一輪鮮紅的明月懸挂在幽深的蒼穹之中。
明日,到了明日,這至高無上的皇權,就握在他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