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晚的溫情讓楚望對沈嬌雪生了心思,而後好幾夜都是她在房裏過。
楚望後院的人不多,加上新進門的柳姨娘也只有三個,孩子僅有一個。正妻體弱多病,他偶爾過去瞻顯一下對正室的關切,因着感情不深,實在不常踏足;至于柳姨娘,興許是興頭過了,竟也不去了。
沈嬌雪是幾個妾室中進門最早的。姿色平平,頂多算得上是溫婉清秀,除了肚子争氣給楚望生了個庶子,旁的也沒什麽亮眼的,偏偏不知道撞到了什麽好運,入了小公爺的眼。
過了幾天郎情妾意的日子,這一晚楚望再次提起皇後想見她的事。
當時楚望正攬着沈嬌雪教她寫字,突然說到這事,沈嬌雪才漸漸回想起來。
她捏着筆的手指微微用力,隐隐有些緊張,問道:“皇後娘娘、無故為何要見我啊?”
皇後楚靜燕是楚望的姑姑,現在的楚國公是楚靜燕同父異母的兄長。
身為國母,她要見的應當也該是正妻那樣的人,她無非是楚望的一個妾室,出身如此卑微,皇後恐怕連她這個人都不知道,如今卻突然要見她,沈嬌雪心裏七上八下,生怕自己出了什麽差錯。
楚望安撫的拍了拍她的頭,“姑姑并未明說,興許是好奇。你不必擔心,屆時我跟你一起前去,若是姑姑為難你,我定幫你擋着,如何?”楚望笑着說道。
沈嬌雪喉頭動了動,眼底劃過一抹微光,輕笑道:“爺每日需得跟着老爺做事,妾身的事還不值得爺操心。皇後娘娘身為國母,召見妾身是妾身的福氣,妾身自己前去就好。”
楚望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附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縮緊,須臾輕嘆了一聲,不冷不熱的念叨了一句:“你倒是随和,不争不搶的……”
沈嬌雪抿了抿唇,一言不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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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宮裏派了轎攆來接她,沈嬌雪換了身低調的襖裙,跟着指引的宮婢往皇宮而去。
楚望的正妻身子嬌弱,不宜在外走動,故而沈嬌雪有幸跟着楚望進過幾次宮,也算輕車熟路。
指引的宮婢領着她穿過皇宮側門往坤寧宮去,須臾便到了,她轉身行了個禮,說:“煩請姨娘稍後,奴婢先進去請示了皇後娘娘。”
沈嬌雪點點頭,靜靜立在坤寧宮前。
一炷香的功夫後,那宮人才出來,将她引進了坤寧宮正殿。
皇後坐在正殿的鳳椅上,面上帶着和善的笑容,與往日在筵席上見到的裝束相比,随和許多。
沈嬌雪走到殿中,掀起裙擺跪下磕頭,高聲道:“草民沈嬌雪,見過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皇後擡了擡手,看她不急不緩的站起身,秉承着規矩不曾擡頭看她一眼。
“擡起頭給本宮瞧瞧。”
沈嬌雪順從的擡頭垂目,不與皇後對視。
皇後反複看了兩眼她的面容,淡笑道:“果然是個嬌俏的孩子,舉止也端莊。望兒娶了一個好夫人。”
沈嬌雪心跳的厲害,臉上還不做表現,半俯下身道:“多謝娘娘誇贊。”
皇後看了眼邊上的嬷嬷宮女,揮了揮手:“你們都先下去。”
邊上侍奉的宮人俯身行禮後,便齊齊往外退去,殿內唯剩她們二人,沈嬌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白皙的額上沁出些薄汗來,緊攥的手心已經濕潤,可見她多麽緊張。
皇後從鳳椅上走下,拾級來到沈嬌雪跟前,“你不必如此緊張,本宮這裏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本宮還能吃了你不成?”
皇後轉身往內殿而去,淡淡道:“你跟本宮過來。”
沈嬌雪深吸了一口氣,提步跟上。
二人走進內殿,皇後在軟榻便坐下,宮袍一揮,“你自己端個繡墩坐下吧。”
沈嬌雪應了一聲,端了個繡墩在皇後身前坐下,規規矩矩的将手交疊在膝上。
皇後手肘搭着桌子,盯了她好半晌,笑着說道:“沈夫人向本宮求賜婚的時候,曾遞過你的畫像給本宮。本宮看你生的清秀,料想你是個溫柔端莊之人。敏兒生性多病,身邊需要一個安分的人幫襯,所以本宮才相中了你。”
沈嬌雪垂着頭站起身,掀裙跪下:“草民多謝皇後娘娘成全之恩!”
皇後輕笑着理了理翻開的袖口,裏頭繡的鳳凰紋展翅欲飛的模樣,沈嬌雪瞄了一眼,心漸漸下沉。
“本宮今日找你來,是有件事想與你說。”
“敏兒的病是娘胎裏帶出來的,這麽多年了一直不見好轉。本宮派了太醫去國公府替她診病多年,前些日子,太醫給本宮帶來一個消息。”皇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太醫說,敏兒的病已經到了無法醫治的地步,這些年用了不少的好東西吊着,漸漸生了抗性,現在也沒法子再繼續吊下去了。太醫說,敏兒撐不過一個月。”皇後聲音綿長,溫柔的像是一道催命符。
沈嬌雪渾身的汗毛倒數,身子微微顫抖。皇後睨着她說道:“望兒和敏兒成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沒有什麽夫妻情分,本宮便沒想着把這事告訴他,免得徒生事端。但敏兒若是去了,望兒身邊,總要再添個人的……”
皇後已經暗示的十分明顯,但沈嬌雪半點沒有榮幸和欣喜,反而徒生一股膽寒。
皇後看了片刻她的反應,才繼續往下說:“這繼室的人選,不必像原來選正妻那般注重身世了,本宮想要在你們這些妾室之中,選一個可心人照顧望兒。你陪伴望兒的時間最長,又給望兒添了一個兒子,本宮是最看重你的。”
“多謝皇後娘娘看重!但草民出身卑微,怎能擔此重任!請娘娘三思——”沈嬌雪将頭貼在大理石地面,輕輕喘着氣,冰涼的觸感緊貼着她的額,恍若傳遍了她全身。
若是旁人遇見了這樣的好事,怕是要樂暈過去,但放在沈嬌雪的身上,她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她是庶女出身,身份低賤,有個孩子是不假,但阖府對她這個兒子關注度也并不高。
皇後往前從不與她親近,興許都不知道她這個人,卻突然說要提拔她做楚望的繼室,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哪有那麽容易得來。沈嬌雪強忍着懼怕,頭都不敢從地上擡起。
皇後眸色陰沉了一瞬,轉眼間消下去,又做出一副溫和的模樣,走下腳踏将沈嬌雪攙了起來。
她擡手替沈嬌雪斂去落在耳畔的青絲,溫柔道:“娶妻當娶賢,你雖身份低下,但性子如此溫和,能與望兒相輔相成,乃是國公府正妻的最好人選。本宮器重你呢,傻丫頭!”
沈嬌雪死死咬着下唇,皇後伸手點了點她的唇珠,輕笑道:“本宮甚少這麽看重一人,你是絕少數的那一個。本宮身為望兒的姑姑,希望望兒日後娶一個賢良的夫人,後宅安寧。”
“選你,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你生的兒子。”皇後淡淡一笑,“嬌雪啊,這滿皇城,找出一個像敏兒那樣溫柔大度的正妻很難,但找一個尋常些的繼室十分簡單。但卻不知,若本宮給望兒找了這樣一位繼室,你身為國公府唯一一個有孩子的妾室……日後的日子可還好過?”
沈嬌雪身子一抖,畏懼的看着皇後,皇後笑容嫣然,半點看不出是在威脅人的模樣,“本宮好言相勸,你卻叫本宮失望。本宮不得已才說這些,卻是不争的事實,希望嬌雪好好考慮。”
沈嬌雪失魂落魄的離開坤寧宮,呈上回府的轎攆。
楚望晚上來了她的院子,見門外站了一位生面孔,停下步子颦眉道:“你是府上新來的嬷嬷?”
嬷嬷欠身行禮,“回小公爺,老奴是皇後娘娘賜給沈姨娘的人。”
楚望長睫斂了斂,別過頭嗯了一聲,便進了屋子。
嬷嬷緩緩站起身,擡眸看了一眼廂房內,氣定神閑的勾了勾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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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康宮
沈若華應召來到壽康宮面見太後。
到時,太後正坐在榻上想着事,聚精會神的沒注意到她來。
沈若華走到榻前,掀裙行禮,“臣女沈若華,給太後娘娘請安。”
太後陡然回過神來,揉了揉眉間,“你來了。”
“來人,賜座。”太後換了個姿勢,目光糾結的看着她,似是有話要說,卻說不出口。
沈若華氣定神閑的坐好,揚起一抹笑容,“娘娘尋臣女,可是有話要說?”
太後抿了抿唇,斟酌片刻,點點頭道:“哀家今日找你來,是想跟你說……雲錦的事。”
“何萍的事,哀家都聽安怡說了,她是死有餘辜。但是哀家,聽聞這事,牽扯到了白雲錦。”
太後舔了舔唇,目光帶着幾分猶疑,說道:“若華,你看,這事可否存在誤會?哀家覺得,雲錦不是那樣的人,她母親雖不是個好相與的,但她從小氣度翩翩,是京城貴女之中的領袖,哀家看,她不是會做出這事的人。”
沈若華沈默的起身,跪下說道:“太後娘娘覺得白雲錦無辜,她也的确無辜,因着那天師還有幾分良心,并未完成她的夙願,她也算是沒有參與此事。娘娘若想替她證明,下一道懿旨就是,臣女聽命。”
“哀家不是這個意思!”太後瞧着她冷臉,心裏頭也不是滋味,她是不願意相信,曾經救過她的女子是個貪婪的想要奪走旁人氣運的人,這一時間落差太大,她實在接受不了。
更何況前一陣她派過去探望的嬷嬷回來禀告,說白雲錦事後一直十分低落,數次尋死,她這心裏便想着,是不是的确有誤會在其中,一時腦熱,就把沈若華喊了過來。
太後現在回過味兒來,才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她輕嘆了一聲,下榻将沈若華攙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哀家有口無心,你莫要放在心上。”
太後往後退了退,半坐在榻上,說道:“哀家平日裏看着雲錦,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呢!”
沈若華坐在繡墩上,淡淡回話:“臣女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也不知她竟會用此等咒術害我。娘娘,人心易變,莫要太過輕信他人,我娘不也是太輕信何萍,落得險些喪命的地步。”
太後擡眸看了一眼沈若華,啞然失笑,“哀家這個歲數了,竟被你說教了一通。”
“臣女逾矩了。”沈若華颔首。
“無妨,哀家喜歡有人和哀家說話。”太後随和的擺擺手。
她沉默幾息,突然變了話題:“哀家聽說,此次懷瑾意外幫了你娘?”
“王爺替皇上走訪三真觀時偶遇我娘,發現了丹藥有誤,若不是王爺,恐怕我娘現在……”
太後莞爾,說道:“懷瑾從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他性子涼薄,旁人死在他眼前,他怕是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不成想卻出手救了你娘的性命,可見他待你是親厚的。”
“臣女對王爺,自然是感激不盡。”沈若華點了點頭。
太後眼睛一亮,張口正想說什麽,宮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太後不悅的皺起眉,站在外頭的安怡立即走出門去,喝道:“吵吵嚷嚷的做什麽!不知道太後在與縣主說話嗎?”
趕來的太監慌張的跪下,頭頂的帽子險些掉了下來,他驚慌失措的說道:“姑姑,奴才有要事要和縣主禀告!是榮親王讓奴才來的!請姑姑幫奴才通傳!此事緊急啊!”
安怡聽聞是霍孤派他前來,立即回殿內請示,将人領進了內殿。
“出了什麽事,慌慌張張的。”太後乜了他一眼說道。
太監跪在地上,焦急道:“回太後的話,方才寧城傳來急報。昨夜寧城突發大水,在寧城勘探的沈大人被卷入激流,至今還未尋到,生死未蔔!王爺讓奴才禀告沈小姐,讓沈小姐安撫夫人心緒,沈夫人大病未愈,不可再受刺激。”
沈若華騰的站起身,臉上白了一片,急匆匆的向太後辭別:“太後!臣女……”
“快些回去吧!”太後也一臉的擔憂,“哀家讓擡轎子的人走快些,你趕緊回去,別叫你娘擔心。”
沈若華急匆匆的離開皇宮,一路上撞見的人都見她面色蒼白如紙,身子搖搖欲墜的模樣。
直到上轎,沈若華臉上的擔憂頓無。
她緩緩倚靠在榻上,唇角漸漸勾起一道彎弧。
轎子很快便到了侍郎府,沈若華下轎時,發現已有轎攆停在府前,她快步走進府內,剛走到抄手游廊,便遠遠聽見了正堂傳來的哭嚎聲。
她穿過院子徑直邁入正堂之中。
眼見着沈老夫人衣衫不整,哭的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死死抓着福公公的衣袖不放。
沈府的人皆在堂內,表情各異。
沈正元虛情假意的用長袖抹着眼淚,袖下遮掩的卻是一臉的幸災樂禍。
三房的夫婦擔憂中也帶着失望,若是沈正平死了,她們日後的生活怕是要難過許多,這實在算不上好事。
楊氏坐在邊上的太師椅上,臉上帶着兩行清淚,看着像是吓傻了,沈若華卻知道,楊氏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見着她回來,楊氏便起身走了上去,先是問:“華兒,太後召你進宮,沒為難你吧?”
沈若華搖了搖頭,後頭哭鬧的沈老夫人拔高了嗓子吼道:“楊似梅!你這沒良心的玩意兒,太後還能殺了她不成!她爹現在生死未蔔,你是她親夫人,也不知道替他哭一哭!”
楊氏惱怒的轉過身,冷厲道:“哭有什麽用!老夫人哭就能把老爺哭回來了嗎!”
楊氏上前将撕扯着福公公袖子的沈老夫人拉開,呵斥道:“公公是奉皇上的命,特意來告知我們這事的,老夫人抓着福公公不放又能如何,能把老爺領回來嗎!老夫人若真有心,還不如去佛堂上兩柱香,讓菩薩保佑老爺平平安安!”
沈老夫人被楊氏怼得結巴,抽抽搭搭不知該如何怼回去,只能拍着大腿半躺在梁嬷嬷懷中哭嚎。
楊氏長嘆了一聲,對福公公行了個禮,“老夫人太過擔心老爺,冒犯了公公。請公公見諒。”
福公公忙不疊的回禮:“沈夫人客氣了。奴才知曉沈老夫人傷心,還請沈老夫人和沈夫人保重身子,現下雖未找到侍郎大人,但也并未傳出不好的消息,侍郎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會出事的!”
“多謝公公吉言。”楊氏從腰包中掏出幾個金葉子塞給福公公,對陳嬷嬷道:“嬷嬷送公公回去。”
“是。”
福公公收起金葉子,欠身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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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郎府這一日可謂是壓抑不已。
沈正元因着彭氏的事恨上了沈正平,巴不得他死在寧城,他是沈正平順位下來的兄弟,只要沈正平一死,這沈家的一切都是他的,沈正元樂的沒了邊,偷偷溜出府去找美嬌娘慶賀了。
沈蓉擔心的晚膳都吃不下,在廂房內踱步了許久,還是決定去摘星居找金氏。
金氏正在佛堂念經,雙手合十跪在佛簽,嘴裏喃喃念叨着:“請佛祖保佑老爺平安歸來,請佛祖保佑老爺吉人天相不會出事,只要老爺能活着回來,善女定會給菩薩捐一座金身,請佛祖保佑!”
直到她身子受不住了,才搭着方嬷嬷的手走出佛堂。
剛坐下喝了口茶,丫鬟便進門來報:“二夫人,二小姐來了。”
沈蓉從廂房外踏入,屏退屋內的丫鬟,擔憂的坐到金氏對面。
“娘,怎麽辦!爹爹現在都沒有消息,會不會真的出事了?”
金氏拿捏着茶盅,擔憂的頭疼,“我怎麽知道!是死是活,還要等找到人了才行!”
沈蓉着急說;“要是爹爹死了,咱們還怎麽在府上過活啊!”
“過活是不難,老爺死了,二老爺就能繼承沈家,只不過這官位不保,撐死了,也只能是個富足些的商人家。”
金氏頭疼的正是此事,她私心裏還是不想沈正平死。只要沈正平活着,日後沈蓉就是官員之女,可若是沈正平死了,沈蓉就只能是個商戶之女。
商戶之女,哪裏能有出路呢!
沈蓉心裏愈發忐忑,揪着金氏的袖子便問:“娘,若是爹爹真的死了,日後我便不是侍郎府的小姐。京城的官夫人注重門第,商戶之女她們豈能容得下!娘,我該怎麽辦啊!”
金氏捏了捏拳,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就算你爹死了,還有一個沈戚呢……”
“沈戚?”沈蓉擰了擰眉,“他是沈若華的兄長,是大房的人,能顧及到我們嗎?”
金氏撚了撚指尖,說道:“就算他不願又能如何,他到底還是姓沈!蓉兒,你不必太過擔心,這府上擔心的可不止你我二人。老二和老三不争氣,老夫人就靠老爺過活,如今老爺死了,她必定死死抓住沈戚這個大樹,只要她不放手,咱們就能一直靠着。”
沈蓉抿了抿唇,從摘星居回到自己的院子後,她思前想後,提筆寫了一封書信。
獻王府
公孫荀端坐在書房內看書,一抹身影悄無聲息的站到廊下,從懷中遞出一封書信。
公孫荀撩眸看了一眼,沒甚興趣的別過頭,翻了翻手中的書,過了好半晌才問:“哪兒來的?”
“侍郎府,沈二小姐送的。”
公孫荀勾了勾唇,指尖夾着書信取了過來,拿出裏頭的書信掃了幾眼,冷哼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