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府,子時
何氏被大理寺的人連夜帶走,沈家衆人也一道離開了丞相府。
沈家女眷去的不多,只乘了一輛馬車,沈若華坐在楊氏身側,安撫的摟着她的肩。
楊氏看上去有些低迷,面上的表情卻是淡淡的,沈老夫人坐在最中央,目光不斷瞥着她,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手杖,慢悠悠開口:“似梅,你日後可要多長幾個心眼兒,別總是鬧出這樣的事,連累了阖府,這是沒出什麽事,若是真出了事,你要怎麽承擔這後果?”
沈若華厭惡的皺了皺眉,縱然沈老夫人再怎麽不喜歡楊氏,當衆說這樣的話未免也太傷人了些,她斂了斂眸,冷着嗓子開口:“只聽說過千日做賊,卻沒聽過千日防賊,這樣的飛來橫禍,又有誰能預料。這壞心藏在人的心裏頭,老夫人還要母親一個個的去掏別人的心窩子,看看那心是黑是紅嗎?”
沈老夫人被沈若華這麽一嗆,頓時沒了話說,氣鼓鼓的瞟了她一眼,沒好氣的別過頭。
夜色已深,回到沈府後,楊氏便推沈若華回去休息了,沈若華這一路都小心着楊氏的臉色,看她雖然眉宇間有些憔悴,但還說不上是十分惦念此事,點上安神香,也能一夜安眠。
沈若華吩咐陳嬷嬷照顧好楊氏,沉月閣埋了多日的穢物不大适合住人,楊氏便去了府上旁的廂房小憩。
沈若華領着蒹葭回到驚蟄樓,習嬷嬷候在門口,立即上來打聽了後事的經過,解氣的笑了。
“沐浴的水已經給小姐備好了,小姐好好泡一泡,今夜睡個好覺。”習嬷嬷攙着她進了耳房,屏風後的木桶中,水還是溫熱的冒着熱氣,上頭浮着一層花瓣,撒花的侍女欠身見禮。
道了句:“見過大小姐。”
便盡數退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沈若華才坐到廂房內,半幹的青絲披散在肩,屋內的檀香騰起縷縷煙絲,實在是難得的安寧。
沈若華坐在妝臺前,有一搭沒一搭的用銀梳梳發,望着鏡中映出的自己,抿了抿紅唇。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沈若華知道這個道理,也知道想做賊的人,永遠都會抓着你,只要看到一絲漏洞,便能使出千方百計讓你萬劫不複,最好的辦法,便是将這些人,盡數扼殺在發芽之際!
她用力順下銀梳,溫潤如水的眼底蒙上一股陰氣,她本是想徐徐圖之,但這次的事讓她突然意識到——蟄伏雖然能一擊斃命,中間要承受的風險卻太大,她若只有自己便罷,偏偏還有個軟肋在身邊。
沈府牛鬼蛇神太多,有些人的存在實在太過礙眼,興許,她要盡快動手才行。
沈若華将銀梳放在桌上,長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她正聚精會神想着,房門突然被叩響,沈若華思緒回來,咳嗽了一聲道:“進來。”
習嬷嬷應聲而入,手裏抱着一截半人高的木頭,沈若華別過頭看了兩眼,嘴角彎了彎,“這桃木,嬷嬷何時找的?”
習嬷嬷走上前,說道:“老奴早就派人出去搜羅了,聽說桃木能辟邪,小姐這陣子接觸了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在屋裏放些桃木也能安安心心,老奴讓蒹葭也給夫人送去了一棵,擺在屋裏就行。”
沈若華點點頭,“嬷嬷找個地方放吧。”
習嬷嬷或許早就挑好了位子,将桃木平放在了內閣的長桌上。
她轉身走到沈若華身前,拿起桌上的銀梳替她順發,一邊梳,一邊感慨的嘆着氣:“老奴往日只聽說過,那些玄妙的術法,本以為是唬人的江湖騙術,卻沒想到真有害人之效。相夫人當真是活該!若她沒存害夫人的心,現下相府哪裏會這般不寧,依老奴看,她這相府大夫人的寶座,怕也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也好,給夫人出一口惡氣!”習嬷嬷捏着她的發尾,愠怒道。
沈若華颔首一笑,不置可否。
她指尖微動,摩挲了一下指腹,心中暗暗作笑。
她相信因果循環,卻不怎麽信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又怎會依靠這虛無缥缈的事來對相府動手。
白青掉下馬摔斷腿,白雲星落水,丞相府半夜失火,她只信自己,至于那些咒術,靈不靈,無非是個遮掩。
…
…
次日一早,大理寺升堂審理何萍,京城半數的百姓在大理寺門外圍觀。
皇帝一早便收到大臣呈上來的折子,十有八九都記錄了此事,皇後尚在禁足,皇帝便派遣了協理六宮事的文貴妃,前往大理寺聽堂,若是定下了何氏的罪,那往日她身上的诰命,也不能繼續給一個罪人。
貴妃的轎攆慢悠悠的停在了大理寺,文貴妃穿着貴妃朝服走下轎攆,四下百姓伏地行禮:“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文貴妃徑直往府衙內走,忽聞身後傳來馬蹄聲,停下步子等候片刻,便瞧見了走下馬車的沈家人。
沈老夫人擡頭看見文貴妃,忙不疊的走上前行禮,“臣婦給貴妃娘娘請安!”
“沈老夫人不必多禮。”文貴妃不冷不熱的擡了擡手,看了她一眼便移開了目光,帶着護甲的蔥蔥玉指朝沈若華招了招:“福山,過來給本宮瞧瞧,多日不見,仿佛又好看了些。”
楊氏礙着身子緣故沒來,沈老夫人領着金氏母女和沈若華一道來的,文貴妃一眼也沒看沈蓉,反倒對沈若華異常的熱情和滿意,拉着她近前,笑着與她說笑,好似母女似的。
沈蓉有些妒恨,冷着臉埋下頭。
沈若華被文貴妃拉進府衙內,與大理寺卿在堂後見了面。
“臣展迎給貴妃娘娘請安——”大理寺卿掀起朝服,伏地給文貴妃磕了個頭。
文貴妃連連道:“大人請起,莫不要行這樣的大禮,本宮今日來,是奉了皇上的命,來聽一聽相夫人何萍的事。大人該如何審就如何審,本宮帶來了言官記錄,屆時拿回宮給陛下一觀即可。”
“是,娘娘。”
稍許,升堂。
文貴妃坐在展大人下首,她不笑時冷着臉,看着威嚴又唬人。
相府的人也到了,丞相坐在文貴妃對面,身旁坐着白家的老夫人,尚在病中的白雲錦竟也來了,她腿傷未愈,身後的丫鬟推着四輪車來的,她臉上上了些妝,掩蓋了她蒼白的面孔。
展大人拍了驚堂木——
“來人,領罪婦何氏上堂!”
何氏被幾個衙役拖着進了高堂,她身上的華服和珠翠都被扒了,不過在大牢住了一晚,身上就滾落了一身的贓物,看着狼狽不已,若非那張臉還幹淨些,旁人定認不出,這一位是當初風光無限的相夫人。
“堂下何人!”
“我、我乃是相府大夫人!”何氏梗着脖子,半點不服輸。
展大人:“好,那你就說一說,是如何找人施借運咒術,害沈府大夫人的吧!”
何氏喘着粗氣,眼睛紅腫:“我是找人施咒害她,但大人,楊似梅可沒有死啊!她現在還活的好好的!甚至因為我找了個蠢貨施咒,反倒害了我相府!她楊似梅該感謝我!我有什麽好說的!”
沈老夫人怒急,走上高堂對上說道:“大人,您可不要信她的鬼話,她先是找人施咒害我媳婦,我那媳婦人忒老實,把埋着穢物的東西在房裏頭放了半個月,結果身子越來越不景氣,要不是無意間送走,現在興許早就沒命了!”
“她便是蓄意害人,害了我兒媳一人不夠,還想我沈家都給她陪命,這樣的毒婦,焉能放過啊大人!”
何氏眯了眯眸,仰頭說道:“你說她病重,但我第二次施咒時,早已把之前欠她的都還給她了,否則她能撿回一條命嗎!你沈家不謝我便罷,還要我做什麽解釋!我是害了楊氏,但也付出了代價,我何罪之有!”
“你自然有罪。而且,是罪無可赦!”
有些低啞的嗓音在衙門前響起,雖不響,卻足夠抓住在場之人的心神。沈若華耳尖動了動,眼尾稍擡望了過去。
在坐的幾人立即站了起來,大理寺卿從高堂走下,快步迎了上去,“給榮親王請安——”
“王爺!”
在場衆人跪了一地,沈若華雙手疊放在膝頭,思及他過來的目的,心裏微微一暖。
丞相和文貴妃也走了上去。
丞相颔首作輯:“王爺好,王爺怎麽來了,難不成是陛下,有什麽吩咐?”
霍孤漫不經心的撩了撩眸,淡淡道:“丞相家妻的事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本王正巧想到,手裏似乎有些證據,能幫展大人的忙。。”
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衆人,目光遲遲落在沈若華頭上,凝視了片刻,克制的移開,斂眸理了理翻開的袖口。
“都起來吧。”
“謝王爺——”
丞相蹙了蹙眉,問道:“王爺找到了什麽證據?可否拿出來給下官一觀。”
“所有案卷都在皇兄手中,涉案之人已經下了大牢,三日後問斬,本王前去審了審,從他口中得知了一件有趣的事。”霍孤頓了頓,目光移向何氏,緩緩道:“相夫人,可知道是什麽嗎?”
何氏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本就只穿了一件囚衣,汗珠将囚衣浸濕,便什麽都看的清楚,知道她慌了,白老夫人頓時驚起,指着她便罵:“你又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沈若華盯着霍孤看着,聽他一番話說來,心裏也有了推測,只是沒想到他行事如此利索,這麽快就抓到了三真觀的觀主,想必楊氏那一日在三真觀見到他,他本就是過去調查那道觀的真假的。
沈若華摩挲了一下指尖,心裏忽然想起:似乎前世,這三真觀并未被發現什麽怪異之處,而三真觀的觀主被傳是真正的世外高人,頗受皇帝的推崇,不成想前世沒能拆穿他,現世卻被霍孤解決了。
“……沈姑娘?沈姑娘!”
耳畔傳來焦急的呼喊,沈若華猛地回神,才發覺堂內人皆在看她。
大理寺卿焦急的問:“沈姑娘可聽見王爺方才說的了?”
沈若華抿了抿唇,“煩請王爺再說一次,我……我方才走神了。”
霍孤彎了彎嘴角,嗓音柔和了些:“本王命人給你的丹藥,你可帶在身上了?若沒有也無妨,可叫人現在去取。”
“不必。”沈若華颔首,從袖籠取出一個小匣,遞給大理寺卿:“就是這個了,這丹藥是三真觀的觀主給我娘的,裏頭的東西我找人看過,都是些慢慢發作的毒藥,多虧王爺發現不對,換走了我娘的藥。”
坐在邊上的白雲錦緊攥着手,尖長的指甲嵌入肉中,臉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的開口:“王爺待華兒真是親厚,不但對沈夫人關愛有加,還為了沈夫人和華兒特地前來,王爺的恩情,華兒可不能辜負了。”
沈若華斜睨了她一眼,彎了彎嘴角:“王爺雪中送炭,還救了我娘的命,我自然感激。但白姐姐如今坐在這裏,眼看着生身娘親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卻連一個眼神都欠奉,未免叫人寒心了些。”
白雲錦隐晦嘲諷沈若華與霍孤關系親密、私相授受,卻被她內涵不顧生母死活心腸冷血,不可謂不毒。
白雲錦緊咬牙根,迅速垂頭做出悲傷的模樣:“娘鑄成如此大錯,不但害了梅姨,還害了相府的人,縱然我不想母親出事,但又怎能違背良心!華兒這麽說,便是怪我了,是我沒能阻止娘犯下大錯,請華兒原諒我!”
霍孤側了側頭,往白雲錦看去,掃了她幾眼,淡漠道:“你,便是何氏的長女白雲錦?”
白雲錦看着他的面孔,莫名紅了臉,深吸一口氣道:“正是臣女。王爺認識臣女?”白雲錦試探着問。
霍孤笑容冷了些,“不識。”
白雲錦笑臉一僵,又聽他說道:“不過,本王倒是從一人嘴裏,聽過你。”
“齊言,去把他帶過來。”
沈若華往堂外看了看,已經安了心,她目光稍擡,落在白雲錦稍顯蒼白的面孔上,雙眸一眯。
大理寺卿覺得此處怕是沒有他用武之地了,他将霍孤請到上首,等了半晌,一人從堂外進來。
何氏扭頭一看,眼底登時竄上一股怒氣,騰的站了起來朝他撲了過去——
“是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還敢出現在此!你害的我這般凄慘!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那天師不停閃躲,齊言面上很是不耐,見何氏不依不饒,幹脆上前扭斷了她的手。
何氏痛呼了聲,連連後退,看着齊言的眼神滿是驚恐。
天師跪在堂下,面上帶着愧色:“大人,草民正是第二次,替她施法害人的人,草民這陣子一直心神不寧,因着施展了禁術,這些天草民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草民算出命有此災,不敢再東躲西藏,願把所有的事說出來!”
天師也不含糊,将何氏找他施法害人的事全盤托出,為證所言為真,還亮出了何氏印下手印的承諾書。
實則沒有這證據,何氏和他的關系也已經昭然若揭了,畢竟她并沒有要遮掩的意思,方才就已經暴露的一幹二淨。
天師頓了頓,繼續說道:“何夫人當時找在下替她施法害人,起初她拿了三張子符和兩張母符過來,但草民怕擔了業果,就只肯給她施一個,沒想到草民施法時過于緊張,不小心便……便出了差錯。”
白雲錦眼皮一跳,雙手捏緊了四輪車的扶手,牙根微微打顫。
那頭聽得仔細的沈老夫人打了個激靈,焦急道:“你可還記得!其餘那幾張符的生辰八字!”
沈老夫人怕極了,生怕那生辰八字有一張是她的。
天師咽了口口水,将幾張生辰八字都給背了。
末了,解釋說:“做草民這一行的,記性都不差,加之做了虧心事,難免……難免更認真些,這些八字草民不會記錯的。”
沈老夫人松了口氣,繼而琢磨半晌,回過味兒來,扭頭看着白雲錦!
“怪不得王爺方才說認得你,原來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娘倆都是什麽貨色啊!你娘害楊似梅,你卻把主意打到了華兒的身上!白雲錦,你和她可是從小長到大的姐妹!你虧不虧心啊你!”
沈若華身子踉跄,眼底滿是震驚,眼珠咕嚕一轉,便流下兩行清淚,“雲錦……”
坐在上首看戲的霍孤身子一正,目光落在沈若華側臉上滑下的晶瑩,煩躁的皺了皺眉。
雖知道她是裝來的,但竟連她裝來的都承受不住。
霍孤咬了咬舌尖,眉頭緊鎖,眼底的神色恢複了清明。
圍觀的百姓衆多,即便高堂和衙門隔着院子,卻也不妨礙前頭聽得仔細的百姓。
方才的事掀起一片嘩然,白雲錦只愣了幾息就回過神來,眼淚撲朔朔的往下掉。
“華兒,我與你多年的姐妹,你還相信我的為人嗎?我怎會害你呢。”
她揪着胸前的衣裳,悲痛欲絕的看着何氏:“娘,你為何要這麽做!你害了梅姨還不算,為何要害華兒!我不要華兒的命,我将她當成我親妹妹,我怎能要她的命啊!”
跪在堂中的天師眼中劃過一絲嘲諷,輕飄飄開口:“借運之術中持子符者的生辰八字,需得是她自己寫的。用這類咒術害人,必當對母符有嫉妒或是恨意,恨得越深,吸走的氣運就越多。”
白雲錦哭泣的動作一頓,擱在腿上的手不自覺的蜷縮了一瞬。
“何夫人自己的生辰八字,就是她自己所寫,她知道這規矩,就不會拿沒有用的八字來。”天師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姑娘,天道輪回,是萬萬不會偏頗你這樣的人的。你母親害人,受了因果,報應到了你的身上,你腿上的燒傷,不會再痊愈了,萬望姑娘好自為之。”
堂中寂靜,落針可聞。
白雲錦強忍着恨意看着那天師,恨不得将他挫骨揚灰。
身上落的目光各異,她順風順水這麽多年,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
恍若帶在臉上多年的面具,這麽多年都安然無恙,偏偏在今日被人扯下,踩在腳底狠狠碾碎!
她踩得不僅僅是她裝了這麽多年的假面,更是她本人!
白雲錦目光倏地看向沈若華,對上她漆黑的瞳仁,分明臉上帶着虛僞的苦澀,眼底卻是不帶一絲一毫掩飾的諷刺和不屑!
這是她安排好的!
白雲錦驀地想通,臉上泛紅,噗嗤噗嗤喘着粗氣,突然間呼吸一滞,眼前一白,硬生生一個倒仰,氣暈在了四輪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