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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春潮

大理寺。

子淳匆匆跑到公儀景跟前禀報:“大人,又發現死屍了。”

公儀景愕然,這已經是這個月發現的第三具屍體了,她一邊向外走一邊問:“在何處?”

“就在西郊,仵作已經過去了。”

公儀景快馬趕到西郊,顧不得整理衣冠,下馬便直奔發現屍體的區域。

“情況如何?”公儀景問仵作。

“回大人,死者是一個男童,七八歲左右,目前看來應該是餓死的。”仵作回道。

“餓死的?”

“正是,這孩子形容消瘦,皮包骨頭,腹中空無一物,應該是餓死的。”

“他的家人找到了嗎?”

“沒有。”子淳說,“這孩子應該不是本地人,大人請看他的衣着樣式。”

公儀景蹲下身,孩子身上的衣物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沾滿了灰土,但隐約可以看見衣袖有一圈青色的包邊。

“這是祿春的童裝樣式,祿春的父母習慣給孩子衣袖縫一圈包邊,名為鎖壽邊,意為鎖住孩子的壽命,不讓其流逝,以求孩子長命安康。這孩子應該是祿春人。”公儀景愁眉緊鎖,“這已經是這個月在晏京發現的第三具屍體了,三個死者都是祿春人,前兩個是偷東西被打死抛屍的,這個孩子是被餓死的。祿春到底發生了什麽?”

公儀景這一說,子淳突然想起了什麽:“大人,我突然想起今早從城門路過時,城門守衛和幾個衣衫褴褛的人起了沖突,聽起來像是那幾個人想偷溜進城,結果被守衛發現了。”

“這和這些死者有什麽關系?”

“那幾個人是祿春口音。”

“祿春口音?”公儀景思索着,“衣衫褴褛的祿春人,偷東西的祿春人,被餓死的祿春人……祿春素來富庶,可百姓的日子卻如此不好過,難道祿春有災情了?”

“可若祿春有災情,為何京城卻沒有消息?祿春的郡守為何不上報?”子淳琢磨着。

“是啊,現在若貿然将此事上呈陛下,恐怕不妥。”

公儀景決定先回城中,請師父寫信聯系在祿春的友人問明祿春的情況再做打算。一行人駕着馬,很快就到了城裏,經過青雀坊時,公儀景迎面碰上了裴聿之。裴聿之也領着一隊金吾衛,看起來神色匆匆,像是急着要出城。

“聿之,你們這是要去哪?”

“晏京西南郊出現了一大批祿春來的流民,我帶金吾衛去看看。”裴聿之說。

“祿春來的流民?”公儀景一驚,“我同你一起去!”

公儀景和裴聿之并馬而行,裴聿之說:“我正好想找你,上次你在南如山發生意外,我已經找到給你的馬下藥的人了。”

“是誰?”

“是一個祿春的馬夫。”

“又是祿春人?”

“沒錯,他說祿春暴雨連連,泥石流把房子和田地都埋了,不少祿春人都無家可歸,只能淪為流民,逃難到晏京。但他們沒有戶籍和通行文書,進不了城,只能在城外西南郊的廢棄村子裏暫住。那個馬夫實在沒有錢了,家裏還有孩子嗷嗷待哺,他無奈只能再想辦法進城,想謀一個差事。青禾祭前幾天,他在城門口遇到一個人,那人讓他青禾祭當日去南如山喂一天馬,酬金是一石大米。”

“所以他是受人指使?”

“沒錯,那人給了他一把草,并且告訴了他你的馬長什麽樣子,要他務必讓你的馬吃下這把草。”

“那指使他的人找到了嗎?”

“沒有。”裴聿之搖頭,“他說那個人每次來見他都帶着一個大鬥篷,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只能看出他有點年紀,花白長須,身形瘦小。”

“這太籠統了,根本沒法找人。”公儀景無奈道。

“是啊。”裴聿之也無能為力,但他知道這肯定是公儀景一直在找的幕後真兇的手筆。那人知道公儀景的行蹤,甚至知道她的馬長什麽樣子,說明他離公儀景近在咫尺。而公儀景明知此路危險重重,卻還是一意孤行,不肯将這件事交給他,結果現在引來了殺身之禍。雖然在青州時躲過了,在南如山也躲過了,那下一次呢?他沒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公儀景遭遇不測,他要怎麽面對。想到這裏,他不免憂心忡忡:“阿景,你也猜到了那人就是沖着你來的,對嗎?”

“嗯。”公儀景輕輕答應了一聲。

“我說過,這件事太危險,你可以交給我,你為什麽不能信任我一次?我有武藝傍身,至少在發生危險時可以自保,但倘若有人想謀害你,而岩叔也不在你身邊,你要如何自處?”

“聿之,我也說過,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想牽連你。我現在的處境你也看見了,你我情同手足,我又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你為我送死?”

裴聿之知道再說下去恐怕會讓她生氣,便知趣地将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把話題繞回案子:“那個馬夫,現在還在大牢裏,你打算怎麽處置?”

“放了吧,他也不過是受人指使。”公儀景淡淡地說。

“放了?他雖然是受人指使,但那人明确要求他給你的馬喂摻了毒的草,其心昭然,他會不知道那人想害人嗎?大崟律法規定,受人指使害人性命者,與指使者同罪。”裴聿之不明白公儀景為什麽會放過害自己的人。

“大崟律法也規定,受害者有權原諒加害者。”公儀景說,“這馬夫的作為也不過是走投無路的求生之舉,家園沒了,孩子還等着吃飯,他有什麽選擇?災難面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歷來如此。更何況真正想加害我的人,也不是他。”

“那他便什麽代價也不用付出嗎?”

“我現在不是好好活着嗎?我尚且安然無恙,吃穿不愁,可他呢?他已經失去了家園,難道還要讓他的孩子失去父親嗎?”

“我算是知道為何阿爹說你比我更适合從政了。”裴聿之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你眼裏能看見民生之苦難,而我眼裏只有是非對錯。”

“聿之,你也沒有錯。可這世間的尺度規矩,并非只有是非對錯那麽簡單。”公儀景寬慰他。

公儀景和裴聿之帶着人趕到西南郊,眼前的景象讓衆人心情沉重——廢棄的村落裏,祿春來的難民們倚靠在斷壁殘垣下啃着野菜根,人人衣衫褴褛,灰頭土臉,孩童們餓得嚎啕大哭,其中還有不少難民在流亡路上受了傷,因為無人醫治,只能裸露着傷口任其流血不止。

公儀景不免感到悲痛。桐水村那個夜晚,蕭策曾給她描述過他年幼時在蒙州城看到餓殍遍地、生靈塗炭的景象,此時此刻,她大概能理解蕭策當時的感受了。

她俯下身,拿出手絹為一個磨破腳的孩子包紮好傷口,孩子的母親連連道謝:“多謝善人!多謝善人!”

“不必客氣。”公儀景微笑着安慰孩子的母親,又問:“大娘,祿春的水災發生多久了?”

“已經快一個月了。”女人眼角泛淚,抽泣着說:“天像漏了似的,暴雨止也止不住,夜裏後山垮了,泥石流把我家房子沖塌了,我的大兒子和夫君,全死了……”

“災情已發生這麽久了,為何晏京一點消息也沒有?”

“當官的上不上報,我們這些老百姓怎麽知道?”女人終于忍不住崩潰大哭。

公儀景正準備安慰她,卻遠遠聽見有人喊:“大家快來領衣服和吃食!”話音剛落,衆人便蜂擁而出。

公儀景有些疑惑,祿春的水災朝廷尚不知情,是何人會來救濟難民?

公儀景随着人群往外走,遠遠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在草棚下給難民發放吃食,男子一身煙墨色的長袍,長身玉立,草棚矮小,身材高大的他站在裏面有些行動不便。

“鈞赫!”公儀景有些意外。

“扶光!”蕭策擡頭,也遠遠瞧見了公儀景。

公儀景連忙上前給蕭策搭手:“你怎麽來這了?”

“瑞音跑到長風樓,纏着我讓我帶她出來郊游,沒想到在這看見了祿春來的難民,我和瑞音不忍,便回城裏購置了些食物和衣物來發放給他們。”

“瑞音也來了?”

“是啊,她帶着幾個醫士去給受傷患病的難民醫治了。”蕭策問,“扶光來此,又是為何?”

“來查案,最近死在晏京的祿春人太多了,然後就查到了這裏。”公儀景說,“祿春災情已有一月之久,但祿春郡守并未上報,其中必有隐情。”

“我也聽說了,我的想法和你一樣,祿春疑點太多,恐怕我們得親自去一趟,只是我現在還沒有想好怎麽去。我的處境你也知道,我若擅自離開晏京,別有用心之人必定會對我發難。”

“去祿春的事情交給我。”公儀景說。“你現在還是按兵不動為好。”

蕭策一邊答應着一邊給面前的孩子盛滿粥,那孩子看起來餓了很久,看見滿滿一碗粥,興奮得雙眼直放光,連連對蕭策行禮:“謝謝郎君!謝謝郎君!”

公儀景沒忍住輕輕笑出了聲,看着她嘴角的梨渦,蕭策莫名感到心裏像是有某個部分被融化了。

“你笑什麽?”

“世子可知中州的孩童都是如何傳你的故事的?”

蕭策也來了興趣:“這還真不知道,說來聽聽。”

“世子大名在中州可謂婦孺皆知,坊間的說書先生常常說起北陸戰神一路北攻,火燒并州,奇襲朔州,率北祁王軍在墨江沿岸擊退了戎姜八萬大軍,中州捷報連連。最終,世子驅除外寇,收複北疆失地十一座城池。于是中州的孩童間紛紛傳言,世子蕭策身高兩丈,壯如猛虎,面容可怖,兇殘至極,一頓能吃下三頭牛,在戰場上一露面,就吓得戎姜人丢盔棄甲,涕泗橫流。在中州,若有小兒啼哭搗蛋,父母便會提世子的名字吓唬他們:‘再不聽話,就把你送給蕭策吃掉!’”

公儀景講得繪聲繪色,蕭策也被逗笑了:“原來我在中州孩童間的名聲這麽可怕。”

“是啊。”公儀景打趣:“你說剛剛那個孩子要是知道你就是蕭策,會不會吓得碗都摔了?”

兩人會心而笑。

草棚外,難民們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喝着粥,臉上終于有了些許笑意。小雨初停,不遠處的山頭也露出幾分晴色。

裴聿之打聽完難民的情況,正來尋公儀景,遠遠便瞧見草棚下的二人有說有笑地給衆人施粥。

平日裏,公儀景總是皺着眉,只是偶爾對長公主有幾句笑語,更多的時候,她對每個人都冷淡客氣,包括他。即便是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即便是她近在咫尺,裴聿之還是感覺公儀景離他很遠,那雙心事重重的眼睛雖然就在眼前,卻疏遠得像霧裏的遠山。而此時此刻,她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卻能神色輕松地和人說笑。那般明媚的笑容,只存在于裴聿之兒時的久遠記憶裏。雨後的山風從他耳畔吹過,他心頭卻抑制不住地漫上一陣酸澀。

太極殿。

公儀景将祿春災情禀明蕭頌康,蕭頌康震怒。

平複了心情後,蕭頌康道:“祿春罹難,朝廷不可坐視不管,需選派一可靠之人即刻前往祿春赈災。衆卿家可有合适人選舉薦?”

蕭振暗自思量,祿春的水災十有八九和當年他私采礦山有關系。公儀景既然已經知道了埋在青州的那批兵器,那就把線索送到她眼前,讓她和林海亭鬥個你死我活,蕭振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父皇,兒臣以為,祿春的災情既然是公儀少卿發現的,那由公儀少卿前往祿春赈災再合适不過。”蕭振開口。

蕭振的話讓公儀景意外至極。她分屬大理寺,大理寺公務繁忙,赈災之事根本輪不到她來負責,為何蕭振要将她推出去?蕭振想讓她去祿春,目的是什麽?

見蕭頌康還在考慮,蕭振繼續說:“公儀少卿心懷黎民,自上任來已告破了十餘樁懸案,這足以說明公儀少卿之才能。”

蕭頌康思索片刻,祿春災情遲遲不報,想來地方官員應有貪污怠政之嫌,此番派人前往祿春,不僅要赈災救民,還要把祿春的蛀蟲挖出來,而公儀景素來德行端正,剛直不阿,确實是最佳人選。

“公儀少卿以為如何?”蕭頌康問。

公儀景正琢磨怎麽找個合适的由頭去一趟祿春,既然蕭振把這個機會擺在她眼前,不管蕭振是什麽目的,她都索性将計就計:“回禀陛下,臣願前往祿春,救濟災民。”

“好!朕命你為巡察使,即刻動身,前往祿春赈災,務必将每一個災民安置妥當!”蕭頌康見公儀景答應,也放心了不少。早年間,朝堂曾發生過幾次動亂,那時公儀嵩還在世,他力挽狂瀾,縱橫捭阖,最終平息了朝政,蕭頌康也因此分外信任他,沒想到他過世多年後,他的女兒也成為了和他一般值得信賴的人。

“謝陛下,臣定竭盡所能,不辱皇命!”公儀景叩謝蕭頌康。

軍器監乃朝廷軍事重地,不僅位置偏僻,把守也分外森嚴。蕭策拿着加蓋軍印的文書,一路層層盤查過後,他才得以進入其中。

蕭策在前廳等了片刻,軍器監的老主簿終于從甲庫中走了出來。

“下官見過世子,世子前來所為何事?”老主簿年紀有些大了,走路也顫顫巍巍。

蕭策見狀,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主簿,我此番前來,是奉家父之命查閱晏京和北陸這些年來的軍械調動記錄。數月前,北祁王軍中發現了中飽私囊之輩,這次我進京,家父特意囑咐我前來調閱軍械調動記錄,以核查軍中損失。”

“貪墨軍械乃是死罪,确實應該嚴查。”老主簿聽到此話也不免嚴肅了幾分,他将蕭策帶到甲庫,“世子這邊請,這邊就是這些年來晏京和北陸的軍械調動流水記錄,這些不算機密文件,世子自行查閱後放回原處即可。老夫還有文書需要整理,便不在此處奉陪了。”

“多謝主簿,您請便。”

見老主簿走遠,蕭策立刻紮進了林立的架閣中,每一個卷宗架閣上都标記了地名,蕭策立刻找到了置放祿春卷宗的架閣。花了一上午,蕭策幾乎看完了祿春所有的賬本,可二十年前的軍械調動記錄皆是語焉不詳。蕭策又翻閱了祁州和青州的賬目,發現亦是如此,天啓二十八年前所有地方的軍械調動賬目都殘缺不全,對不上數目。

“世子可查閱完了?”蕭策正思索着其中的原因,身後的聲音将他從思緒中拉了出來。

蕭策回頭:“主簿,我有一事不明白,為何天啓二十八年前的軍械調動記錄都賬目不全?只有寥寥數語,數目根本無從核對。”

“世子年紀尚輕,不曉得這其中的緣由倒也是情理之中。”老主簿擺擺手,“世子常年征戰,應該知道,大崟的金銀銅鐵都十分珍稀,尤其是晏京,礦産更為稀少。”

“當然知道。”

“先帝在時,軍器監都是從外地運來鐵礦和銅礦,再淬煉礦石,制作兵器,那時,運來多少礦石、煉出多少銅鐵、軍械制出多少又分往各地多少,軍器監都有詳細記錄。”老主簿撣了撣架閣上的灰塵,接着說:“可運輸礦石耗費的人力物力實在太大,于是三十多年前,陛下下令,在礦産豐富的郡縣設立軍器監分署,就地開礦,就地鑄造兵器,再将兵器運往京城登記造冊。”

“但若是如此,地方分署即便私藏兵器,隐瞞數量,軍器監也不一定知曉啊。”

“是啊,開礦之利不容小觑,不少人都眼饞,地方設立了分署,正好給了那些人貪墨的機會。”老主簿嘆了口氣,“許多分署上報的賬冊都有隐瞞,所以那幾年,晏京軍器監總署的賬目也殘缺不全。直到天啓二十八年,陛下下令撤銷地方分署,這軍械賬目才恢複正常。”

“天啓二十八年?”蕭策愕然,“這不是鳳玉侯被流放那年嗎?”

“是啊,就是因為鳳玉侯私采礦山鑄造□□的罪行敗露,陛下才修改律例,對大崟的礦産嚴加管理,也撤銷了軍器監的地方分署。”

“那祿春當年也有軍器監的分署?”

“當然了,祿春可是大崟銅礦最多的一個郡。”

“那撤銷分署後,賬目補不回來了嗎?”

“怎麽補啊?”老主簿無奈地笑了笑,“那些年我們總署有一本賬,但地方分署可不止一本賬,不少分署都搞陰陽賬本,一本賬是呈報總署的,一本是當地自留的,當地自留的那一本興許是真實賬目,但想查可沒那麽容易。天高皇帝遠,那些人割據一方,可一點也不害怕。”

蕭策頓時明白了,公儀景在青州發現的那一批官造兵器,也許就是地方分署鑄造的,所以軍器監總署并未登記在冊,要查那批軍器的來龍去脈,恐怕只有地方分署的賬目才有線索。鳳玉侯當年是因為私采礦山才被流放,可他的罪名只有鑄造□□,沒有貪墨軍械。鑄造□□尚且只是舉家流放,而貪墨軍械有起兵謀反之嫌,按律當株連九族,看來他當年為了活下來隐瞞了自己的罪行,除了鑄□□,他應該還貪墨了軍械!

蕭策覺得此事不簡單,他匆匆謝過老主簿,便趕往公儀府,想把這個消息盡快告知公儀景。誰料正路過城門中道,便碰上了公儀府的家仆元青。

“好巧,世子這是去哪啊?”元青招呼道。

“元青,正好,我正要去尋你家女郎。”

“世子找得可真不湊巧,我家女郎剛剛動身去祿春了,我就是來送她的,剛出城呢。”元青說。

“去祿春?”蕭策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因何去祿春?”

“祿春有災情,昨日陛下命我家女郎為巡察使,前往祿春赈災,她今日便啓程了。”

公儀景分屬大理寺,為何莫名其妙被派去祿春赈災?這莫非是蕭振和鳳玉侯的圈套?公儀景在青州被官兵追捕,在南如山又差點從馬背上摔死,這說明兇手已經知道了她在查當年的事情,想要加害于她,前幾次沒有得手,那将她引去祿春就是最好的辦法,畢竟祿春正在蒙災,動亂不安,若此時公儀景在祿春發生點什麽意外,都是在情理之中。

蕭策忽然感到心跳得極快,征戰多年,他對危險的味道極為敏感,而現在,那種危險逼近的感覺尤為強烈。

他顧不上和元青打招呼,迅速回到了長風樓。

“江肅!”

“世子有何吩咐?”江肅見蕭策行色匆匆,料想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我現在要去一趟祿春。”

“去祿春?世子,說難聽點你現在可是個人質,您這般亂跑會出大事的!您又沒有出城的文書,怎麽去祿春啊?”江肅覺得自家世子變得有些不可理喻,他從前可不會這般莽撞。

“所以我需要你幫忙。”蕭策堅定地看着他,像是要交給他一件天大的任務,“申時三刻,城外的菜農會來給後廚送菜,你去後廚想辦法支開廚子,我躲進運菜的木桶裏,和菜農一起出城。”

“我去幫您引開廚子,那我怎麽和您走?”江肅見蕭策心意已決,便放棄了勸說。

蕭策一邊收拾行裝一邊說:“你不用和我走,你就留在長風樓。”

“這怎麽行?王爺可交代過,要我務必照顧好您,您怎麽能丢下我一個人?”

“讓你留在此處自然有我的用意。”蕭策拍了拍江肅的肩頭,又指了指眼前的長榻,“從今日起,你每日都派人去天香閣請舞姬樂妓來此處奏樂舞蹈,而你,就穿着我的衣服在這賞舞賞樂。”

江肅一瞧,這長榻前方正巧有塊屏風,舞姬歌姬在屏風前表演确實不容易看清榻上之人的模樣。

“世子這是要我假扮成您?”

“正是,務必要讓人以為我這幾日都在長風樓裏尋歡作樂。”蕭策點頭,“若是不想聽樂賞舞就在這屋裏裝病睡覺,總之別讓人發現我不在。”

江肅忐忑不已:“我怕我演不好啊世子!”

“我相信你!”蕭策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陛下派遣巡察使來祿春赈災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祿春郡守馮睦的耳中,馮睦連日來惴惴不安。祿春是富庶之地,二十年前來此任職或許還是一件美差,但自從當年鳳玉侯林海亭在此處犯下重罪後,祿春就成了一堆爛攤子。此前來祿春任職的官員,凡是想清查遺患的,都莫名其妙失蹤或是慘死。馮睦上任以來,一直求個“無為而治”,既不惹事,也不管事,這才茍活到今日。雖然底下的百姓對他懶政怠政之舉頗有微詞,但只要能保住性命,他便将那些話當作耳旁風,只管活命,不問舊事。可如今祿春的災情已經傳到陛下耳中,巡察使此番前來,估計要拿他問罪了。

“郡守,巡察使到了。”郡丞陳鵬來報。

馮睦深吸了一口氣,當初他隐瞞災情不報時,以為這暴雨下幾日就過去了,沒想到會鬧到如此地步,驚動了陛下,但既然來了,那便随機應變吧。

祿春郡府門口,身着緋色官服的年輕人身形挺拔,撐着傘站在朦胧的雨幕中,雖然身材纖瘦,但氣度清貴,一看便是出身顯赫的世家子弟,想來那便是陛下派來的巡察使了。馮睦換了個殷勤的表情,朝前走了幾步,這才看清那個年輕人的面容,此人雖着官服,束着男子樣式的發髻,但眉目秀氣,膚色白淨,顯然是個女子。馮睦暗喜,不過是一介女流,糊弄糊弄應該不成問題。

“不知巡察使大駕光臨,馮某有失遠迎。這位想來是公儀景大人吧?”不等公儀景作答,馮睦便笑容谄媚地繼續說:“早就聽聞當今朝堂之上有一位女官,乃開國名相公儀铮之孫女,如今一見,大人果然氣度不凡,年少有為,頗有長公主當年的風采啊!”

公儀景見這人如此油嘴滑舌,心裏不免一陣厭惡,但也只能客氣地說:“馮郡守不必客套,赈災事急,先說正事吧。”

“是是是,先說赈災。”馮睦給公儀景讓了條道,“大人不妨進來避雨,坐下邊喝茶邊說。”

公儀景進了郡府的前廳:“喝茶就不必了,煩請馮郡守詳細說說此次的災情,災情因何發生?百姓傷亡多少?公私錢財各損失多少?良田房屋損毀多少?”

馮睦支支吾吾,神情緊張,懷裏的兩只手攥得發白。

公儀景一看便知道這馮睦定是屍位素餐,未曾統計過災情。百姓流離失所,他卻在郡府中喝茶偷安,對黎民的苦難視若罔聞。公儀景冷着臉,厲聲責問道:“這般看來,馮郡守是未曾核查過災情了?”

馮睦連忙找借口:“大人來時必然也看見了,水災發生以來,祿春已亂作一團,我們郡府的人手就那麽點,哪夠去一一核查?”

“人手不夠是吧?看來祿春的情況确實嚴峻,确實需要多找些人手來幫忙。”公儀景冷笑了一聲。

“哎哎哎,大人說得是啊!”馮睦附和着。

“既然需要援助,祿春的災情為何遲遲不報?!”公儀景拍案而起,馮睦的嘴臉實在讓她反胃。

見公儀景動怒,馮睦開始感到害怕,連連彎腰道歉:“大人有所不知啊!祿春多雨,年年此時都會下大雨,起先馮某也就沒在意,誰料今年的雨越下越大,把房子和田地都沖沒了。我以為這雨下一段時間就會停,沒想到會釀成大錯啊!我知錯了!大人饒命!”

公儀景沒有時間和他計較對錯,問:“我知曉祿春多雨,可我記得先帝在世時曾為預防洪澇在祿春修建水渠,好在雨季疏通河道,為何祿春還會發生水災?”

“大人有所不知,那水渠老早就沒用了!”馮某哭訴道,“二十多年前那幾條水渠就已經堵塞了,這些年來一到這個季節,祿春就有澇災,只是此前雨季不長,雨水也沒有此次多,所以災情很快就過去了。誰能想到今年老天不開眼,下了那麽久的雨!”

“水渠堵塞?這是為何?”

馮睦本不想說也不敢說,但是現在把知情的事坦白出來,興許還能減輕處罰,他壓低聲音附在公儀景耳旁:“二十多年前,鳳玉侯在祿春大肆開采礦山,山上的土石都垮下來了,為了避免土石堵路,他們就把垮掉的土石倒進水渠裏。”

“荒唐!水渠事關民生,怎可這般糟蹋!”公儀景又若有所思地說:“你說鳳玉侯在祿春大肆開采礦山,難道是因為當年礦山開采過度,破壞了山體,又堵住了水渠,這才讓暴雨釀成了今日的洪災?”

馮睦點點頭,奉承道:“大人明鑒。”

公儀景覺得有些奇怪:“鳳玉侯當年私采礦山之事,我有所耳聞,但我看過卷宗,他開采的銅礦數量尚且在朝廷應允的範圍內,那樣的開采力度根本不足以破壞山體。”

“唉,二十多年前大人應該還未出生,所以大人不知道緣由。二十多年前,各個礦産豐富的郡縣都設置了軍器監的地方分署,各個郡縣就地開采礦産,制成軍械後再運往晏京登記,祿春銅礦多,連鑄錢監也在此處設立了分署。因此礦産豐富的郡縣權傾一時,為了中飽私囊,逃避朝廷的核查,許多地方分署都有陰陽兩本賬冊,陽賬是送呈朝廷的,陰賬是自留核對的。”

“所以陽賬的數目有所瞞報,而陰賬才是真實賬目?”公儀景意外至極,她入仕這些年對陰陽賬本是聞所未聞,沒想到當年的地方官員竟然陽奉陰違,膽大至此。

“正是。”

“當年祿春采礦的陰賬可還在?”公儀景隐約感覺此前她查出的線索都開始聯系在了一起,看來鳳玉侯私采銅礦之事沒有當年案宗上寫的那麽簡單。

“在郡府甲庫,鳳玉侯被流放時走得匆忙,許多東西都未曾整理,直接丢到了甲庫。”馮睦其實早就察覺到了鳳玉侯的案子不簡單,但是他上任以來一直不敢去查,有那麽多前車之鑒擺在他眼前,他實在不敢為了一個已經下落不明的人留下的案子搭上自己的性命,不過既然公儀景想查,他不介意把公儀景的性命當成炮灰。“大人若是想查,我這就帶您去甲庫。”

“查賬先不急。”公儀景雖然想查閱采礦的賬目,但也沒有忘記此番前來的正事,“此次來祿春,赈災是首要任務,請馮郡守先撥派人手,即刻核查此次災情的傷亡和損失。”

“是,馮某馬上去辦。”

“連钰,你帶一隊人,組織還留在城中的壯年和祿春郡的守兵,立刻去疏通河道水渠,注意安全。”

連钰點頭:“好,我現在就去。”

“沈毅,我給你寫一份公函,你拿去找各個縣衙借人手,帶着人手去安置災民。”

沈毅也答應道:“好!”

“子淳,你立刻清點我們帶來的赈災物資,按照每一戶的傷亡損失情況發放補貼。”公儀景交代子淳。

“是,大人,我馬上去。”子淳說完便立刻動了身。

安排完救災的事務,公儀景才抽空來到甲庫。這裏看上去像是多年沒有人打理,公儀景料想祿春郡府應該都是懶散之輩,甲庫是存放地方檔案的重地,理應派人按時整理,結果現在一進門,潮濕的黴味就撲鼻而來,厚厚的灰塵嗆得公儀景咳嗽連連。

光線昏暗的密林中,男人身披黑色鬥篷,站在迷蒙的山霧裏。

“主公。”李無行跪在男人面前,“我已經打聽到了,公儀景被蕭頌康派去祿春了。”

幽暗的夜色裏,林海亭神色凝重。他知道,當年自己被流放時,事發突然,留下的許多罪證也來不及銷毀,而這些罪證足以讓他萬劫不複。可他已無法在祿春露面,只能派李無行去打聽消息,一旦有人查探當年的事情,就立馬殺掉,時間一長,關于他的事在祿春便成了一個詛咒,再也沒有人敢輕易去查當年的案子。

可公儀景并不是貪生怕死之徒,當年她爹就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林海亭曾送去黃金萬兩相求,公儀嵩也沒有饒過他。本來陛下念及舊情想要從輕發落,公儀嵩卻連連上書要陛下按律處置,最終他們一家落得個妻離子散、流放他鄉的下場。林海亭心想,此次公儀景來到祿春,必然會察覺到當年的蹊跷,一旦被她找到遺留的罪證,恐怕自己大業未成,就要命喪黃泉了。

“還是老辦法。”林海亭說。當年公儀景躲過了慶山一劫,林海亭本以為這黃毛丫頭掀不起什麽風浪,可未曾想到她竟然步步緊逼。林海亭早就将她視為心頭大患,奈何她是朝廷命官,殺她沒那麽容易。如今公儀景到了祿春,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屬下明白。”李無行答應道。

“不過,不要在城裏動手,将她綁到我面前來,我要親自看着她死,這次,絕對不能失手。”林海亭陰森地笑了笑,“公儀嵩讓我林氏家破人亡,受盡磨難,本侯卻把他最寵愛的小女兒送下去陪他,讓他們一家人在地府團聚,本侯真是宅心仁厚啊……”

夜幕降臨,公儀景不吃不喝地獨自在甲庫裏查閱陰賬,這采礦的流水記錄令她膽戰心驚——二十多年前祿春的礦産開采量遠超朝廷限制的範圍數倍,她不敢想象鳳玉侯當年到底貪墨了多少礦産。如此看來,他的罪行可不止晏京卷宗上記錄的私采礦山、鑄造□□,因為他鑄造的□□早已盡數沒收,而沒收的□□數量不過是這陰賬上記錄的九牛一毛。

可除了鑄造□□,多出來的另一部分銅鐵去了哪裏?公儀景猛然想起埋在青州慶山之下的那批官造兵器——看來鳳玉侯還私自鑄造了兵器,貪墨了軍械,這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但青州的那批兵器數目也遠遠抵不上陰賬上記錄的私造兵器産出量,剩下的兵器又去了哪裏?公儀景頭皮一陣發麻,難道有人在暗中屯兵,伺機謀反?

她越想越覺得可怕,連忙将陰賬上的重要賬目謄抄了下來。

“大人,您還在這查賬呢!早些休息吧!”連钰找不到公儀景,便尋到此處來,她果然還在查賬。

“你們先睡,我再看看。”公儀景頭也不擡。

“好,那我先回去了,大人您有事叫我。”

“等等。”連钰正準備回房,又被公儀景叫住。公儀景把謄抄好的賬目遞給連钰:“你把這個放到我行李中,務必妥善放存,不要讓人看見。”

“是,屬下明白。”連钰接過陰賬的謄抄本,出了甲庫。

公儀景點着燭燈,繼續仔細地核對每一筆賬目,不知不覺就入了神。不知何時起,甲庫裏黴味淡了,一縷桂花的香氣鑽進她的鼻腔,她立刻警覺起來——此時剛剛入夏,怎會有桂花香?

公儀景感到頭越來越沉,眼前的景象也漸漸模糊,她意識到自己中了迷香!殘存的意識讓她努力支撐起身體想往外走,可沒走幾步她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視線天旋地轉,她呼吸困難,想大聲呼救,聲音卻像卡在嗓子眼了一般,發不出一點響。隐約間,她看見了漫天的火光,桂花的清香也沒有了,只剩下濃濃的煙塵味,屋外似乎有人大喊“走水了”。公儀景幾近昏迷,但還是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人縱火燒了甲庫。大批的卷宗檔案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她知道這是有人要阻止她查賬。

只差一步,她明明離真相已經很近,可現在她卻要葬身火海了。煙塵充斥着她的鼻腔,她越來越喘不上氣,迷香的作用也讓她動彈不得。聽說人死前會見到這一生最想見到的人,而她在鮮紅的火焰裏看見了阿爹阿娘和兄長,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

終于,她在火光和濃煙中合上了雙眼……

再次醒來時,公儀景發現自己已不在甲庫,而是躺在一間簡陋破敗的茅草屋裏。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想掐掐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還活着,不料卻發現雙手已被緊緊捆住——她被綁架了。她嘗試着掙紮了一下,可她本就體弱,又剛從火場中死裏逃生,此時體力還沒恢複,根本掙脫不了。

“醒了?”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公儀景側過頭,發現一個男人正坐在她不遠處的火堆邊烤火。那男人戴着黑色的鬥篷,寬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看得見他瘦小的身形和花白的長須——這不是和那個馬夫交代的人一模一樣嗎?!

公儀景努力保持鎮靜,緩緩開口:“你就是一直想要殺我的人?”

“是啊,我們終于見面了,公儀少卿。”男人沒有擡頭,語氣也波瀾不驚。

“你一直想殺我,此時也沒有旁人,為何不現在動手?”

“作為一個幹了幾十年髒活的老殺手,我也想現在就把你殺了,以絕後患。”男人慢條斯理地搓了搓手,“可主公想親眼看你死在他面前,我只能奉命行事。”

“主公?”公儀景想了想,“是林海亭?林海亭回來了,是嗎?”

“将死之人,用不着知道那麽多。”

尋找多年的仇人離她越來越近了,公儀景不由得有些激動,壓抑多年的仇恨讓她雙眼充血。

看着她發紅而憤怒的眼睛,李無行輕蔑地笑了笑:“瞧你這不服氣的倔驢模樣,主公看了肯定覺得有意思。”

公儀景冷靜了下來,沒有再說話。此時若和他硬碰硬,說不定命就沒了,還是先保命再說。

火堆漸漸熄滅,李無行從炭火中扒出幾個烤熟的地瓜,借着桌上的燭光啃了起來。他在祿春郡府潛伏了一整天都未曾填肚子,又帶着一個大活人翻山越嶺,此刻又餓又乏。不過這地瓜是來的路上在農戶家的田地裏随便撿的,已經被雨水泡得有些發黴了,他吃了兩口就丢了。

夜色漸深,李無行本想早些睡覺,第二天好盡快趕路,但可能是剛才吃了發黴的地瓜,他腹部傳來陣陣絞痛,胃裏似有巨浪翻滾——他想如廁。見公儀景已筋疲力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料想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也逃不到哪去,便出了房門,去草叢中解手。

公儀景看他一次次地跑出去,猜想他應該是腹瀉了。公儀景知道,逃跑的機會來了,只要想辦法把手腳上的繩子解開就可以趁他不在逃出去了。可李無行很謹慎,這屋裏沒有放任何利器,地上連一塊碎石也沒有,公儀景打量着四周,尋找可以把繩子弄斷的方法。

李無行起先草草了事就趕緊回屋檢查,發現公儀景還在原地,他便放松了警惕,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

趁着他又一次出去解手,公儀景掙紮着從地上挪到燭臺邊,她背過身,摸索着把被捆住的雙手靠近蠟燭,想借燭火把手上的繩子燒斷。她沒法看清身後的情況,燭火把她手腕處的皮肉灼得生疼,她強忍着疼痛繼續靠近火苗。終于,随着“啪”的一聲輕響,繩子斷了!

她活動活動手腕,動作麻利地解開了自己腳上的繩子,從屋後的破窗戶裏翻了出去。

李無行回到草屋,屋裏的人早已不見蹤影,桌邊只剩下幾根被燒斷的麻繩。他勃然大怒,一腳踢翻了木桌,罵了幾句髒話,便匆匆地追了出去。

見他走遠,公儀景才從屋後的草堆裏站起來——她知道自己現在的體力肯定跑不過李無行,索性一直藏在屋後,等李無行走遠再從他去的反方向走。李無行果然上了鈎,以為她已經逃出一段距離了,卻沒想到她一直在附近。

死裏逃生,公儀景頓感頭暈眼花,她很想停下來歇一歇,可李無行此時正到處找她,若再被逮住,她肯定沒那麽容易逃了。

雖然已經到了入夏的時節,可山間夜裏依然寒氣彌漫。夜雨淅瀝,渾身濕透的公儀景體力不支,步履蹒跚。山野深處,野獸凄厲的叫聲此起彼伏,她也不禁心生恐懼。此時若是李無行追來,她恐怕已沒有力氣再逃了,只希望上天垂憐,不要讓李無行發現自己。

公儀景随地撿了根樹枝,拄着往前走。夜色深沉,她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只想走得越遠越好。不知走了多久,她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但求生的欲望還是讓她竭力保持清醒。

“不能死。”她告訴自己。

隐約之間,她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向自己這邊靠近。她有些奇怪,她出來時看到草屋周圍沒有馬匹,說明李無行沒有騎馬,那是何人會深夜出現在這深山老林裏?難道是李無行的同夥?

公儀景躲進路邊的灌木叢裏,荊棘割破了她的衣衫,在她手臂上留下一條條鮮紅的血印,但她已經顧不上疼痛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公儀景也越發緊張,心跳得越來越快。

“阿爹阿娘,請你們保佑女兒。”她在心裏祈禱。

馬匹終于出現在她眼前,馬背上的男人頭戴鬥笠,蓑衣下是一身玄袍,策馬的動作熟稔而矯健,他駕馬跑得極快,像是急着趕路,根本沒有注意到躲在灌木叢中的公儀景。就在馬匹匆匆經過公儀景面前時,她看清了那張熟悉的側臉,在這無垠的寒夜山林裏看見他,像是溺水的人在瀕死前終于抓住了一塊浮木。

公儀景欣喜地起身,用盡力氣發出聲音:“蕭策!”

飛馳的駿馬猛然止步,馬背上的男人不可置信地轉身,無垠的山雨中,那個青絲淩亂的年輕女子帶着如釋重負的笑容和他相望,雨水落在她蒼白而清秀的臉上,她虛弱得像是快要碎了一般。

“扶光!”

話音未落,公儀景終于支撐不住,昏倒在地。

蕭策飛身下馬,将她從地上抱進懷裏,輕晃了兩下:“扶光,醒醒!扶光!”

懷裏的人依然昏迷不醒,蕭策這才注意到她已渾身濕透,被雨水浸濕的衣衫下滲出殷紅的血色——她受了不少傷。

蕭策抱起她,尋了個山洞暫且歇腳。公儀景昏迷中冷得瑟瑟發抖,蕭策連忙生起火堆,把她被雨水打濕的外衣脫掉,只留了一件單薄的裏衣,又将她抱到離火堆更近一些的地方取暖,想讓她盡快把身上的衣服烤幹。

可山裏濕氣重,山洞更是陰冷,公儀景本就體寒,火堆并未讓她暖和起來,她顫抖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蕭策無奈,雖說男女有別,但此時此刻也顧不得那些繁文缛節了,再這樣下去他擔心公儀景今夜會凍死在這,他脫去自己的外袍,将公儀景緊緊抱入懷中,希望自己的體溫讓她暖和點。

懷裏的女子消瘦得仿佛一枝修竹,他動作輕緩,像是生怕自己稍一用力她就散架了。隔着單薄的裏衣,蕭策觸碰到了她柔軟的肌膚,他從前未曾與別的女子這般親密過,懷裏微妙的觸感讓他心跳不止,明明山洞裏寒氣深重,他卻感到一陣燥熱蔓延過全身。

不知過了多久,公儀景止住了冷顫,安靜地躺在他懷裏。平日裏的她總是一副嚴肅淡漠的神情,倒真像朝野上那些運籌帷幄的老臣一般深不可測,但此時卻溫馴得像一只鹿。借着跳動的火光,蕭策忍不住細細端詳她溫婉的睡顏,纨扇般的睫毛,一點淚痣綴在她白皙的臉上,像是新開的宣紙上落下一點墨,即便是睡夢之中,她還是蹙着一雙細長的眉。

蕭策心裏有些觸動,他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心事,只是心疼她年紀輕輕卻背負着滿門被滅的血海深仇。他尚且只是這場慘案的看客,而公儀景卻是這一切的承擔者。蕭策輕輕擦去了她額頭上的灰:“你受苦了。”

蕭策想看看公儀景手臂上的傷重不重,衣袖才掀開一寸,一雙傷痕累累的皓腕便露了出來。蕭策輕輕握起她纖細的手腕,這才看清她的傷口——雙腕上有一圈淤血,還有兩處燒傷的痕跡,但好在燒傷不算太深,只傷到了一層皮肉。蕭策猜想她應該是被人綁了起來,然後自己燒斷了繩子跑出來的。他來祿春本就是為了在發生不測之時護她周全,但還是來晚了一步,只是沒想到這個弱不勝衣的女子自己也能逃出生天,真是有點本事。

“為了逃走居然想出這樣的辦法,也不怕燒成重傷。”蕭策輕輕笑了笑,低聲喃喃道,“你對自己可真夠狠的。”

長夜漫漫,蕭策看着懷裏熟睡的公儀景,仿佛聽見心髒深處傳來陣陣潮聲,洶湧澎湃,在他的思緒間掀起滔天巨浪,而他心亂如麻,又不知從何說起,這種前所未有的感受讓他久久無法平靜。

他想起兒時剛開始習武,父王告訴他習武要心靜,心靜才能不出錯招式,才能判斷對手的進攻路數,才能迅速做出決斷。後來他上了戰場,父王還是告訴他行軍打仗要心靜,心靜才能準确地研判戰局,才能适時調整排兵布陣,才能無往不勝所向披靡。多年來他也一直如此,無論發生何事,他都能安如泰山,巋然不動,即便是戎姜的大軍将他逼到絕境,即便是彈盡糧絕而援軍遲遲不到,即便是一紙诏書讓他進入晏京這個龍潭虎穴,他都未曾有過一絲心慌。

但不知何時起,他開始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在南如山看到公儀景遇險,他沒有一絲猶豫就縱馬跟了上去;在桐水村,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寬衣解帶,慌得手忙腳亂;在軍器監,他預感到她可能會發生不測,不管不顧地就跑來祿春……這些沖動而可笑的舉動,連他自己都覺得反常。可他并不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反倒樂在其中。

山洞外的夜雨依然下個不停,他倚靠在洞裏的石壁上,眼前的火堆燒得正旺,他又将公儀景抱緊了些,耳邊似有潮聲回蕩。

“前路多有險阻,有我在,不會再有人傷到你了。”趁她熟睡,蕭策怯怯地将這句話說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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