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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槐安

中秋佳節,宮裏正熱火朝天地準備着晚上的宮宴。大崟剛剛平反了叛軍,全城百姓都歡欣鼓舞,今年的中秋宮宴也擴大了排場,不僅宮內設席,宴請達官貴人,宮外的中秋夜市也多擺了好幾個坊市,各個坊市都安排有宮人給城中百姓送月團。

雖然今日休沐,但公儀景還是一大早就被蕭頌寧叫到了扶雲殿。

“姨母今日這麽早就尋我來,可是有什麽事交代?”公儀景問。

見她還是平日那副打扮,蕭頌寧嗔怪道:“你呀!整日穿着男子裝束,素面朝天,別人都快認不出你是個女郎了!”

“認不出最好了!滿朝文武中只有我一個女官,我不想在朝堂之上顯得自己那麽特殊,也不想被別人區別看待,我想證明自己可以和男子一般出色。”公儀景解釋道。

“此言差矣。”蕭頌寧将公儀景拉到殿內,“并非只有身着男裝才能指點朝政,你穿着女裝,顯露自己的女兒身份,才能讓別人知曉女子也有理政之才,而不是将自己變成男子才能證明自己的出色。而且,你本就不是池中之物,本就勝過很多兒郎,無須向世人證明。”

蕭頌寧的一席話将公儀景點醒,這些年來她為了顯得自己和文武百官一樣,整日穿着男子樣式的窄袖長袍,不綴紅妝,連發髻也盤成男子樣式,仔細想來,這不就等同于默認了男子才有資格入仕嗎?

“多謝姨母提點,阿景明白了。”公儀景笑着點了點頭。

“好孩子。”蕭頌寧愛撫着公儀景的頭,“來吧,看看姨母給你挑了什麽。”

蕭頌寧喚了一聲,秦姑姑便端着一件衣裳走了進來:“公儀大人,這是殿下為你準備的新衣裙,快看看吧。”

“為我準備的?”公儀景有些意外。

“是啊,殿下從七月就在挑選布料,就是為了能讓您在中秋宮宴穿上這件新衣裙。”秦姑姑笑着說:“殿下對大人,可真是體貼入微。”

公儀景一聽姨母為自己準備了這麽久,心存感動卻又難以開口言說。自從阿娘去世,她一直生活獨立,只有姨母為她張羅過衣食住行,照顧她、開導她、教誨她,無微不至到如同她的另一個阿娘。這些年她習慣了藏着心事,所以很難對別人袒露自己的感情,此時此刻,她只是緊緊擁抱着蕭頌寧,靠在她肩頭輕聲說:“謝謝姨母。”

“和姨母還客氣什麽?”蕭頌寧擦了擦公儀景眼角泛出的淚,“快試試新衣裳,今晚宮宴就穿這身。”

公儀景提起衣裙,看到款式後不免又有些尴尬:“姨母,今晚宮宴我當真要穿這件嗎?”

“當然!你不穿上羅裙,誰人知曉我們的公儀大人是個俏女郎?”蕭頌寧哄道。

公儀景想起姨母的教誨——身着女裝,才能讓別人知曉女子也有理政之才。她眼一閉心一橫:“好!我換!”

中秋宮宴設在承天殿,殿外流光溢彩,殿內亦是鳳舞鸾歌。

蕭策坐在席上四處張望,尋找公儀景的身影。

“世子您看什麽呢?”身側陪伴的江肅給他倒上酒。

“公儀大人怎麽沒來?”

“應該還沒到吧。”江肅随口說。

話剛說完,姿容蹁跹的女子便緩緩邁進了殿內。女子盤着單髻,脖頸纖細修長,姿态挺拔,雖然只是薄施粉黛,卻難掩清麗之色。她身着雪青色的齊胸襦裙,襦裙上綴着蓮花暗紋,白藤色的輕紗大袖外,挂着月白的披帛,行步之時,披帛飄逸,步搖輕曳。林下風致,惹人注目。看慣了她平日的裝束,今日煥然一新,蕭策一時之間目瞪口呆。

江肅也愣在一旁,手中的酒杯滿溢出來都沒察覺:“那是公儀大人嗎?好漂亮啊……”

此言一出,蕭策頓時覺得真是煞風景極了:“平日裏我要你多讀些書,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連誇人都誇得這麽膚淺。”

江肅撇撇嘴:“會打仗不就行了,讀那麽多書幹嘛?”

宮宴開始,天子祝詞賀節,百官觥籌交錯,蕭策心不在焉,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個秀麗的身影——她坐在瑞音身邊,和瑞音有說有笑,笑起來時,轉盼流光,似是海棠醉日。上一次見她穿女裝,還是在青州,那時她穿着極不合身的衣裙,妝容也顯得草率,但蕭策放眼望去,還是覺得滿堂美人兮,唯她出塵。

“世子,您一直這樣盯着女眷席,不合禮數。”江肅提醒道。

蕭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舉止有些失禮,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

正欲添新酒,鄭尚書便對蕭策舉起酒杯:“世子,鄭某敬你一杯,世子天縱奇才,赤膽忠心,為我大崟守邊關,平叛軍,實乃英雄豪傑!”

蕭策也舉起酒杯:“尚書大人過譽,蕭策不過是盡了本分而已。”

“世子不但戰功赫赫,為人也謙和有禮,堪稱君子。”鄭尚書放下酒杯,話鋒一轉:“聽聞世子如今尚未婚配,小女正值二八年華,端莊賢淑,若得世子此般良婿,鄭某三生有幸。”

此話一出,群臣紛紛起哄道:“好啊!天賜良緣!”

“尚書大人的千金我曾見過,和世子确實郎才女貌!”

人聲疊起,蕭策正措辭該如何婉轉回絕,既表明自己已心有所屬,又不駁了尚書大人的面子,誰料蕭頌康也推波助瀾道:“今日乃中秋佳節,若世子心中有意,朕可立馬下旨為你二人賜婚,給今日宮宴湊個喜上加喜!”

可蕭頌康話還沒說完,蕭策便遠遠瞧見公儀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綽綽人影中……

公儀景垂頭喪氣地回到府上。

“女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芸卉将公儀景從馬車上扶下來。

“身體不适,想先回來休息。”公儀景随口說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便回到了卧房。

今日中秋宮宴,鄭尚書替女兒向蕭策求親,他為何沒有拒絕?難道說,他真的願意接受這門親事?那他此前對自己那般好又是為何?還是說他對每個人都那麽好?可姨母明明說過他對自己有情,難道姨母也看錯了?

公儀景望着鏡中的自己,她雖然繼承了幾分阿娘的清秀,但遠遠談不上美豔動人,即便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她也還是覺得自己在一衆女賓中姿色平平。她如今已經二十二歲了,早就錯過了嫁人的最好年歲,而鄭尚書的千金正值二八年華,想來應是年輕貌美,水靈嬌媚,不是她能比得上的。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生奇怪——明明自己從前恃才傲物,雖然明面上謙遜,可心中多多少少有幾分自命不凡,為何自己現在會自卑自憐?

難道這就是愛上一個人的感受?

見到他時,便歡喜不已,不見他時,便心心念念。想到他會成為別人的夫君,心中便又酸又澀,難以言表。素來心存傲氣的她,竟然會因為一個人覺得自己不夠好,希望自己完美一些,再完美一些。

她想,她是愛蕭策的。

她早就習慣了在風雨中獨行,偏偏蕭策曾奮不顧身地為她撐過一把傘,自此之後,她便依賴上了這種有人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安全感。而幸之又幸的是,這個為她撐傘之人,恰好和她是同一種人——蕭策懂她的隐忍,理解她的抱負,尊重她的選擇,在意她的感受,她想做的事情蕭策從不加以阻攔,即便是危險重重,蕭策也會護在她身後……

除了師父和姨母外,她對大多數人都心存戒備,卻唯獨願意對蕭策袒露心事,在大多數人面前她都行事沉穩,卻唯獨在蕭策面前任性妄為……

可是她也十分清楚,姨母和陸将軍的結局,也是她注定好的命運。

此時此刻,她願意為了愛蕭策付出性命的代價,卻不願意看到蕭策因為自己而萬箭穿心。

“原來這就是情愛,姨母,阿景好像明白了。”公儀景喃喃。

門外突然傳來芸卉的聲音:“女郎,世子來了!”

聽到他來了,公儀景不由得心一緊,但想到他沒有拒絕鄭尚書的求親,公儀景還是置氣道:“不見!我身體不适,要睡了!”

“你若不出來!我今夜就站在你門口守一晚上!”蕭策在門外大聲喊道。

這人好生無賴!

公儀景沒好氣地開了門,冷冷地說:“世子若沒有別的事,我要休息了。”

聽她改回口叫自己世子,蕭策便猜想她應該是生了自己的氣,柔聲哄道:“我聽瑞音說你身體不适,所以過來看看,現在看來,是被氣壞的?”

“多謝世子記挂,在下好得很。”公儀景故作無事發生,“世子如今已有婚約在身,還是少往我這跑為好,時辰不早了,世子請回吧。”

蕭策立刻明白了她生氣的原因,俯身湊近她,挑了挑眉:“原來你是因為鄭尚書想将女兒許配給我才生氣的?”

公儀景假裝不在意,賭氣地說:“才不是呢!你和誰成婚與我何幹?”

瞧見她撇着唇角生悶氣,蕭策覺得她這副孩子氣的模樣真是可愛,逗她:“你吃醋了?”

公儀景馬上矢口否認:“誰吃醋了?吃醋乃小肚雞腸之行徑,我怎麽可……”

不等她說完,蕭策便打斷道:“我沒有答應這門婚事。”

公儀景一怔,雖然心中慶幸他沒有答應婚事,卻還是別過頭避開他的目光,佯裝滿不在乎:“你答不答應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知道我為什麽沒答應嗎?”

“為……為什麽?”公儀景支支吾吾。

“你跟我出去我就告訴你。”蕭策故弄玄虛。

“去哪?”

“今夜城中百姓都去南浔河游船了,不知這位女郎可否賞臉陪在下一同游船,共賞圓月?”蕭策将手放到她面前。

“可是……”

“別可是了!走吧!”公儀景話沒說完,蕭策便拉住她的手,朝門外走去。

手心溫熱的觸感讓公儀景霎時之間心跳若擂,眼前的男子笑顏俊朗,身姿挺秀,握着她的手也修長而溫暖。蕭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拉着她穿過晏京城的大街小巷,滿街花燈的光彩也将他的面容映得熠熠生輝。

“蕭鈞赫!”公儀景故意叫他全名,“光天化日之下,你這樣牽着我招搖過市,成何體統?”她雖然嘴上這麽說,手卻舍不得抽回。

“我才不管什麽體統!”蕭策恣意地笑着,舉起牽住她的手:“我就是要讓整個晏京的人都看見,公儀家的女郎在我身邊!”

公儀景被他這副得意的模樣惹得紅雲浮面,含羞而笑,她鼓足勇氣,回握住了那只有力的大手。

一條蜿蜒的南浔河,水流輕緩地繞過晏京城南,河上漂浮着人們許願祈福放下的花燈,像是秋日裏也開了滿河的紅蓮。水面蓮舟穿梭,隐隐有弦歌此起彼伏。

蕭策租了一條蓮舟,帶着公儀景上了船。

二人坐上蓮舟,蕭策熟稔地搖動木槳,蓮舟也輕輕離了岸。船行水中,明月當空,蕭策劃動船槳,似是也攪碎了水中月影。

雖然年年中秋,晏京百姓都會在南浔河游船,可自從家中發生變故,公儀景連中秋節都不願意過,更別說來游船玩樂。上一次中秋游船的記憶,還停留在她兒時,那時的她頑皮好動,看見什麽新鮮玩意兒都想去試試,個頭還沒有船槳高,卻吵着讓大哥把槳給她,不料一個沒站穩差點摔進河裏。

她開口自告奮勇:“我來劃!”

“你這小身板,能搖得動槳?”蕭策打趣。

“小瞧誰呢!”她不服氣地伸出手:“把槳給我!”

蕭策總歸是慣着她,将木槳遞了過去,自己則坐進船艙,斟了一杯新買的桂花釀。

公儀景學着蕭策的樣子,劃動着兩只木槳,可蓮舟卻像是擱淺了一般,沒有移動分毫。

蕭策忍俊不禁,提醒道:“快放慢劃。”

“誰要你提醒了?”公儀景雖然嘴硬,卻還是按他說的方法重新試了試,蓮舟果然前進了一些。她漸漸掌握了劃槳的技巧,蓮舟也穩妥地游動了起來。

桂花釀入口甘甜,後勁卻有些足,讓人醉而不自知。一壺下肚,蕭策有了幾分醉意。他靜靜地望着眼前搖槳的女子,大袖衫讓她行動不便,她便将大袖挽起,露出一雙纖細的手腕,木槳略沉,她搖得有些吃力,臉色都憋得通紅。

蕭策飲下一杯酒,喃喃道:“芙蓉面,紫雲裳,皓腕搖綠槳,花舟行在水中央。”

公儀景知道他是在說自己,一擡頭,才發現這人已經有了醉意,難怪詩興大發!蕭策随意地倚靠在椅背上,氣度舉止如清風流雲,落拓不羁。雖然看上去有些微醺,卻絲毫不顯輕浮,反倒風流蘊藉,軒然霞舉。

公儀景也回道:“燈如星,攪清浪,頹山醉玉郎,京城此夜好風光。”

蕭策也聽出了她是在說自己,二人相視一笑。岸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歡聲笑語綿延不絕,似乎值此良宵,人人也都得到了幸福和圓滿。過去橫亘在眼前的血海深仇讓他們夜不能寐,不敢有一刻忘記自己身上的責任,更不敢奢求享受這樣平靜祥和的時光。但今夜此時,他們從前連做夢都無法想象的良辰美景,卻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們感到心安且歡愉,也許是因為佳節和美,也許是因為眼前人。

南浔河不長,船在河裏行了大半個時辰便靠了岸。

秋夜風涼,蕭策淺淺的醉意也很快被吹散。上了岸後,他還是自然而然地牽起身側女子的手,穿梭在街市的火樹銀花之間。

兩人信步走在街市上,忽地迎面走來一位老媪,老媪拿出手中的紅色繩結:“二位貴人實乃一雙璧人,買一對相思結吧!”

一雙璧人?見被人誤會他們的關系,公儀景頓時羞赧至極,正欲婉拒,蕭策卻一口答應:“好,買一對。”

老媪接過蕭策的銅錢,帶給他一對繩結:“南有樛木,葛藟累之。願二位歲歲與共,琴瑟和鳴。”

蕭策似乎對這祝福很滿意,眼底的笑意止也止不住。他遞給公儀景一條繩結,伸出自己的左手:“給我系上吧。”

公儀景遲疑了片刻,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照做了。

紅色的繩結繞在他骨節分明的腕間,他心滿意足地欣賞一番後,不由分說地拿起公儀景的手,将另一條繩結系在她手腕上。

繩結精細,他低頭捯饬了好一會兒。

“你可知在我們中州,男女互贈相思結是為何意?”公儀景怯怯地問。

“知道。”蕭策終于将繩結系上了她的腕間。

相思結,結相思,願以此結鎖良緣,歲歲同君相見。

“那你還……”公儀景欲言又止,事到如今,她還是不敢相信蕭策會傾心于自己。

“扶光。”蕭策輕聲喚她,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你還記得我出征西川前,對你說等我回來有話告訴你嗎?”

“記得。”

“我本以為西川一戰,我們可以把和慶山之案、王軍細作有關的所有人連根拔起,那時我打算一切水落石出之後,再向你表明我的心意。沒想到蕭振又成為了漏網之魚,我又想,要不等到他伏罪後再說吧。”蕭策堅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可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年光景,稍縱即逝,命數難測,明日我們又在何方,這些都沒有定論,我現在不想等了,扶光。今日鄭尚書想将女兒許配于我,我拒絕了,因為我已心屬一人,我已決定,今生今世,非她不娶。”

公儀景感到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心跳得像是胸腔裏藏了一只兔子。

“而我心屬之人,是你,扶光。”蕭策一字一頓。

公儀景一時呆怔在原地,她那顆懸在半空的心,忽地安然落在地上——他心裏的那個人,真的是自己!

公儀景頓然心生歡喜,她和蕭策鐘情于彼此,她并不是一廂情願!人這一生,過客千萬,鐘意之人卻萬裏得一,若鐘意之人也鐘意自己,則更難求,她何其有幸,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眼前人目光赤誠,朗星般的深眸中柔情似水。此前她總是輾轉反側,猜測蕭策究竟對她是否有情,此刻她終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愛意,她想說“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可話到嘴邊,她卻遲疑了——姨母的告誡言猶在耳,字字句句都在告訴她,只有止步于此,才對二人最好。

“我……我……”公儀景心慌意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的本能是回應蕭策的心意,但卻一時之間不敢說出口。

見她語無倫次,蕭策向前靠近了一步,試探着将她攬入懷中:“我知道這有些突然,沒關系,你可以不用現在回應我,等你想好了再同我說,不論你是否願意和我相守,我都會等你。”

他的懷抱堅實而溫暖,公儀景想起在祿春山洞裏的那個雨夜,他也是這般抱着自己,明明剛剛經歷過生死,她卻在他懷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耳畔傳來蕭策的心跳聲,他的呼吸也近得觸手可及——那個讓她日夜記挂的人,此時此刻,正在擁抱着她,而她卻無法回應蕭策的擁抱。

小時候,師父曾給她說過一個故事——久凍于風雪之人,經過火堆時偶得一絲溫暖,便貪欲無邊,懷抱薪火不放,最終燎穿心肺,灼傷而亡,薪柴也因為在人懷中氣流不通而熄滅。蕭策于她而言,便是那燃燒的火堆,若遠遠觀望,或許還能感受到他帶來的些許暖意,可若她執意要将蕭策據為己有,對于二人都是滅頂之災。蕭策好不容易洗清謀逆之嫌,如果因為自己,又招來陛下和百官的猜忌,她便成為了蕭策的禍端。

公儀景狠下心,用力推開了蕭策,蕭策顯然也有些意外。

“世子乃琨玉秋霜,逸群之才,世子厚愛,扶光愧不敢當。”公儀景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顫抖,不讓自己的話顯得那麽動搖,“我對世子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如若從前有任何言行讓世子會錯了意,扶光向世子道歉。”

公儀景本不願将話說絕,傷他的心,但轉念一想,自己并不是能同他白頭偕老之人,最好還是不要讓他心存念想,贻誤終身,索性絕情到底,謊稱自己對他并無情意。

蕭策很确定,公儀景心中有他,她是那樣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卻為了自己争風吃醋,在璧山的那個深夜,她伏在他後背,緊緊摟住他不放手時,他就已經知道了,公儀景和他心意相通。可此時她卻矢口否認,說對自己從未有過男女之情,甚至改口叫自己“世子”,那她此前對自己是什麽感情?只是依賴一個普通朋友嗎?

“并無……男女之情?”蕭策神情落寞,“那為何陛下和群臣懷疑我叛逃時,你不惜得罪滿朝文武也要為我辯解?你真的不曾在意過我嗎?”

“我只是不願意看見清白之人蒙冤,換作是別人,我也會竭力為其辯解。”公儀景低着頭,不敢看他。

蕭策整理好情緒,故作輕松:“扶光,今日是我唐突了,你可以不用立刻回答我的。”

“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世子。”公儀景鼓起勇氣,直視着他的眼睛:“我并非世子的良配,還請世子另覓佳人。”

公儀景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刃,不由分說地刺進他的心髒,讓他絞痛難忍。他不明白為何公儀景要說這樣的話。他本來十分肯定他與公儀景互相傾慕,可公儀景這般決絕,難道他真的會錯意了?

“無妨。”蕭策艱難地笑笑,“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麻煩世子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公儀景摘下腕間的繩結放回蕭策手中,“這個相思結,還給世子,願世子早日尋到它真正的主人。扶光告辭。”

公儀景轉身離去,背過身的那一刻,她的眼淚終于無法抑制地決堤而出。她好不容易悟到何為情愛,卻不得不否認自己的真心,口出冷言傷害所愛之人。十五歲時,她選擇入朝為官,便已做好了一生孤苦的準備。這些年來她從未後悔當初的選擇,可直到鐘情一人,她第一次憎恨命運不公,命數無常。

快到子時,京城的街市依然吵嚷喧嚣,光影流轉。她知道,今夜同他游船賞月,不過是此生中難得的半晌貪歡,漚珠槿豔,斷然不可沉迷其中,無盡的暗夜才是她此生的歸宿——這是她選擇入朝為官的代價。

紫色的人影消失在擁擠的人潮之中,蕭策心裏像是忽然缺了一塊,夜風從他心上的缺口灌進去,将他吹得一身寒意。

“無妨愛或不愛,有情無情,我心中有你,即便無法靠近,也已足夠。”火樹搖紅,熙來攘往的粼粼車馬中,蕭策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繩結,紅了眼眶。

八月底,瑞音生辰将至,汝江王府上下也開始準備她的生辰宴。過完生辰,瑞音便十七歲了。汝江王疼愛這個小女兒,年年生辰都給她鋪張排場,父王的偏愛時常惹來幾個哥哥嫉妒。

公儀景處理完大理寺的事物,便早早出了門,去商鋪裏給瑞音挑選生辰禮物。

除了裴聿之,公儀景沒什麽朋友,也不願意和別人交往過密,但瑞音活潑開朗,性子真誠,自從上次一起在郊外救濟祿春的流民,二人便漸漸熟絡起來。時間一久,公儀景也不由得被她的純真打動。這是她第一次去給裴聿之以外的好朋友賀生辰,她十分重視。

剛剛挑好禮物從商鋪出來,公儀景就碰上了裴聿之。

“阿景。”裴聿之和她打招呼,瞧見她手裏提的東西,裴聿之有些奇怪:“你素來對衣着裝飾不甚講究,今日怎麽買了這麽多衣裙和胭脂?”

“我自己可以不講究,送給淳宜郡主的生辰禮物可不能不講究。”公儀景回答。

“郡主生辰?”裴聿之一愣。

“是啊,再過三日便是郡主生辰了,你沒收到郡主的請帖嗎?”公儀景也納悶兒,以瑞音的性子,肯定老早纏着裴聿之讨要生辰禮了,裴聿之怎麽會不知道郡主生辰是何日?

裴聿之的臉上浮出幾分失落:“郡主已經很久沒來找我了。”

“啊?”公儀景大吃一驚,瑞音可是裴聿之的跟屁蟲,怎麽可能那麽久不去見他?

裴聿之聳聳肩,無可奈何道:“不來便不來吧,我說了那樣過分的話,她肯定不會原諒我了……”

“什麽過分的話?”

“之前阿爹去世,我心情沮喪,無法自拔。她來見我時,我讓她以後不必再來了,我心中沒有她,不必在我身上耽誤工夫。”裴聿之喃喃。

公儀景也陷入沉思,中秋那夜她也對蕭策說過類似的話,她知曉所愛之人說出這樣絕情之言的傷害有多大。良久,公儀景安慰裴聿之:“如若你确實心中沒有郡主,早日讓她斷了念想也是好的,郡主還年輕,別誤了她的終身。”

“可是……”裴聿之話到嘴邊,又難以啓齒。

“可是什麽?”公儀景察覺到裴聿之欲言又止的複雜表情,認清自己對蕭策的情意後,她好像突然開竅了一般,立刻領會到了裴聿之想說什麽,“你喜歡郡主,是嗎?”

裴聿之頓時一臉尴尬,他明明此前才對公儀景表白過,如今他表白過的女子竟然問他是否心中喜歡別人,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本以為自己喜歡的人是公儀景,她聰慧,堅強,有膽識,和她相比,瑞音實在太過驕縱。裴聿之覺得她這樣嬌生慣養的千金之軀,必然只會享受萬民供養而不識民間疾苦。他的父親出身微寒,時常教導他要體恤百姓,所以瑞音這樣金枝玉葉的大小姐,始終無法入他的眼。可那日在郊外,他發現養尊處優的淳宜郡主竟然也會那般溫柔地對待受苦受難的百姓。那些流民身上的衣服破敗肮髒,瑞音卻毫不計較地為其包紮傷口,生病的孩子吐了她一身,可她沒有半分不悅,反倒對其關切至極。

裴聿之這才看到,嬌慣乖張的淳宜郡主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女郎。汝江王寵愛她,她的兄姐愛護她,就連那個成日只會冷着臉的北祁世子,看到她都得笑臉相迎,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好像她這一生吃過的苦頭都來源于自己。

裴聿之愧疚不已,緩緩開口:“過去她總纏着我,我覺得不勝其煩,但她這麽久沒有來找我,我竟然會感覺很不習慣。我不知道我是喜歡她,還是只是習慣了她纏着我。”

情愛之事,錯綜複雜,公儀景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如何解答他的疑惑。但沒一會兒,公儀景就靈光乍現,想到了自己當初如何認清對蕭策的感情,她問裴聿之:“如若郡主此刻要嫁給別人,你會難過嗎?”

公儀景的問題顯然在裴聿之意料之外,他從未想過瑞音會嫁給別人,總覺得她會一直纏着自己,從她落水那年的南浔河畔,追到金吾衛大營,再追到晏京大大小小的坊市……可如今她這麽久沒有出現在自己身邊,甚至連生辰宴也不給自己發請帖,難道說她真的已經離開了自己?

裴聿之設想了一番,如若瑞音身着紅妝,卻并非是為了自己,他會如何?沉默了很久後,他回答:“會,我不願意她嫁給別人。”

公儀景忍不住笑了笑:“你呀,是心屬伊人而不自知!”

“我喜歡郡主?”裴聿之不解。

“愛欲從來自私,傾心之人,當然渴望将她據為己有,常伴于她身側。”

裴聿之仔細想了想,公儀景政務繁忙,他也經常好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她,可公儀景不在身邊時他從未感覺失落寂寥,但瑞音……瑞音不同!

“可如今瑞音這麽久不來見我,連生辰宴的請柬都不曾給我發,想必是恨透了我。”裴聿之喪着臉,“也對,我從來沒有給過她任何好臉色,一直在拒絕她,回避她,甚至不惜說出傷人的話。她放棄我,也是人之常情。”

“她不請你,你就不能不請自來嗎?”公儀景給他出謀劃策,“難道你打算等她真的嫁給別人了再去搶親?”

裴聿之的眼裏突然有了神采——瑞音貼了他這麽久的冷臉,換他去吃瑞音的閉門羹又怎樣?就算瑞音真的已經放棄了他,他也要去挽回瑞音!

“我明白了!”裴聿之說,“謝謝你,阿景!我先走了”

“你去哪?”

“去給瑞音準備生辰禮物!”裴聿之頭也不回地跑遠。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公儀景突然羨慕極了。世間衆人都有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權利,都能肆意大膽地追逐鐘情之人。

可是她不能。

中秋之夜過後,公儀景總是故意回避着蕭策。即便是路上偶遇,她也只是客氣問候,便轉身離去。她一面對蕭策避之不及,一面又希望能再見到他,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也足夠了。

瑞音素來和他交好,瑞音的生辰宴,他應該會來吧。公儀景在馬車上浮想聯翩。

“女郎,到了。”馬車停下,元青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公儀景掀開車簾,走進汝江王府。府內果然是張燈結彩,不知情的人瞧了,還以為汝江王一家今日提前過年了。

公儀景正張望着尋找蕭策的身影,瑞音便欣喜地迎上來:“公儀大人!”

“說了多少次,郡主不必這樣稱呼我,叫我阿姐便好。”公儀景将手中的禮物遞給她,“這是我為你挑的禮物,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瑞音還沒拆開看看就連連點頭:“喜歡喜歡!阿姐送的我都喜歡!”

瑞音像是想起了什麽:“對了,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什麽?”

“跟我來。”瑞音丢下滿堂的賓客,将她帶到自己閨閣,取出一個盒子,“我去給阿策哥哥送請帖時,他說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公儀景有些意外,顫巍巍地打開了盒子——是一盒棗泥酥!

“他說你喜歡吃這個,讓我一定送到你手中。”瑞音說。

公儀景眼眶濕潤,喃喃地說:“他為什麽不自己送給我?”

“他說怕叨擾你。”

原來是自己的回避讓他不敢再上前,他那樣膽大妄為、随心所欲的人,竟然會為了自己變得這般小心翼翼。公儀景在心中說了千千萬萬遍對不起,她明明珍愛着蕭策,卻似乎将他越推越遠了……

見公儀景淚盈于睫,瑞音遞上一方手帕:“我早就看出阿策哥哥喜歡你了。”

公儀景擡眸:“什麽?”

瑞音得意地抱着手臂:“上次我去長風樓,在他書房裏翻到他練字的宣紙,你猜猜他寫了什麽?”

瑞音撲閃着長長的睫毛,附在公儀景耳側:“他寫了滿滿好幾頁‘扶光’。”

公儀景一怔。

“阿姐,你不喜歡他嗎?”瑞音不解地問:“中秋宮宴那日,鄭尚書說要将女兒許配給他,你起身就走。宮宴是何等重要的場合?阿姐素來知禮節,當日卻宮宴未散就不辭而別,阿姐,你是吃醋了吧?”

公儀景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盒子,緩緩地說:“相愛之人,不一定非要相守才算圓滿。”

瑞音一臉茫然:“我不懂,相愛之人為何不能相守?愛慕一個人,當然就會想日日與他相伴,若他也愛慕你,必然也有這樣的念頭,既然如此,為何不從心而行?”

瑞音不谙世事,心思純粹,在她看來既然兩人鐘情彼此,相伴一生便是順水推舟的事情,實在無法理解為何公儀景和蕭策明明心中有對方,卻只能遠遠相望。

瑞音正準備勸說公儀景,門外的侍女便通傳道:“郡主,中郎将來了。”

聽到此話,瑞音也不自主地臉紅起來,明明恨不得立馬開門去見他,卻還是嘴硬地說:“不見!本郡主請帖都沒給他送,他來做什麽?”

瑞音這副模樣,倒是讓公儀景想起了中秋那夜,自己也是這般倔着脾氣不給蕭策開門。

公儀景問:“你不是喜歡裴聿之嗎?現在怎麽又對他避而不見了?”

“他對我說了那樣的話,我再也不喜歡他了!”瑞音噘着櫻桃般的唇瓣,受盡偏愛的少女曾為了心愛的男子放下身段,如今又恢複了一副恃寵而驕的樣子。

“你真的不喜歡他了嗎?”

面對公儀景的追問,瑞音敗下陣來:“現在還喜歡,以後不一定,說不定時間長了,本郡主就可以忘掉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家夥!以本郡主的姿色,難道還尋不到比裴聿之更好的郎君嗎?”

公儀景笑了笑:“那你願意嫁給別人嗎?”

瑞音一時語塞。

“他今日不請自來,不就說明他心中有你嗎?”公儀景握住她的手:“去見見他吧。”

“他心中有我?”瑞音不可置信。“那他為何對我說那般傷人的話?”

“認清自己的心意是需要時間的,我向你保證,他心中真的有你。”公儀景哄道。

瑞音想了想,還是打開了門。

盛裝打扮的少女從閨房裏走了出來,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齒,添了些點綴後更是面若桃瓣,袅娜旖旎。

“郡主。”裴聿之本來已經在來路上想好了挽回她的說辭,可人到眼前時,他卻又膽怯了,他不确定瑞音心裏是否還留有他的一席之地,只好提起手中的賀禮,顧左右而言他:“我給你帶了生辰禮物,你看看。”

瑞音見他還在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不由得氣上心頭:“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

瑞音說完就轉身要走,裴聿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鼓起勇氣開口:“我愛慕郡主。”

瑞音頓時感覺四肢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無法動彈,只能愣在原地。片刻後,她緩緩回頭:“你說什麽?”

“我說我心儀郡主。”裴聿之自責地垂下頭:“對不起,郡主。從前我沒有看清自己的心,不敢承認我心中有你,說了傷你心的話,是我錯了。”

瑞音無言。

裴聿之繼續說:“我知道我做得過分,就算郡主不原諒我也沒關系。但是我想告訴郡主,我愛慕你,從前都是你跟在我身後,今後換我跟在你身後吧,直到你願意回頭看我。”

瑞音心中歡喜,她朝思暮想之人,終于承認了對她的心意,但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如果你是因為對我感到愧疚,才說這些話,那大可不必。”

“不是!”裴聿之立刻否認,“我已經确認了,我是真的心悅于你,并非因為愧疚。”

見瑞音還是有些懷疑,裴聿之語氣堅決:“郡主,從前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現在我不想再錯失良緣。如今我正在為家父守孝,三年守孝期一過,我便向郡主提親,郡主……你願意嫁給我嗎?”

瑞音一時愣住,她沒有想到裴聿之會直接向自己求親,這一切來得像一場美好的幻夢,讓她覺得不真實。

“你再說一遍。”

裴聿之毫不猶豫地重複道:“郡主,你願意嫁給我嗎?”

瑞音含着淚,嬌嗔地說:“三年後本郡主都容顏不再了!到時候你肯定又會愛上別家的女郎,那本郡主豈不是白等了三年!”

“不會的!”裴聿之握住她單薄的肩膀,誠懇地說:“我向郡主保證,今生今世我只會娶你一人,絕不移情納妾!”

“你敢納妾試試!”瑞音仰着梨花帶雨的小臉威脅他。

“你……你這是答應我了?”裴聿之試探道。

瑞音撇過頭,嘟囔着:“本郡主再考察考察吧。”

見她給了機會,裴聿之興奮地點着頭:“好!任憑郡主考察!”

“呆子!”

“啊?”裴聿之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惹來她罵。

直到瑞音對他伸開雙臂,他才明白瑞音的意思,驚喜不已地一把将她攬入懷中。他珍重地抱緊懷中的少女,生怕她再次離自己而去。

失而複得,最是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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