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雲散
長風樓。
蕭策緩緩睜開眼,全身上下傳來的劇烈疼痛讓他一瞬間清醒過來。
他環顧四周,素白的幔帳垂在他眼前,金絲楠木桌案上放着今年官窯新燒的天青冰紋茶盞,窗外天光刺眼,他不由得擡手擋了一下——他回到長風樓了。
江肅端着一盆水走進來,打算給蕭策擦臉,卻看見床上的人已經睜開了雙眼。江肅随手将盆往旁邊一放,欣喜地沖到蕭策床前:“世子,你可算醒了!”
“阿景在哪?”蕭策疼得聲音都還有些虛弱。
“世子昏迷的這兩日已經在夢裏叫了八百遍阿景,怎麽醒來第一句話還是問阿景?”江肅一邊擰幹毛巾,一邊嘟囔。
“她在哪兒?”蕭策又問了一遍。
“屬下不知。”江肅給蕭策擦了擦臉。
兩日前,蕭策受了重刑,卻又不知為何突然被放了出來。明翰文當時只是将蕭策和江肅從诏獄帶出來,送上馬車,告訴江肅等蕭策恢複行動能力就趕緊回北陸,其他的情況江肅也不清楚。他當時見蕭策遍體鱗傷,心急如焚,一時之間便忘了追問公儀景的下落。但事到如今,江肅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和世子可以平安回到北陸,這晏京的風風雨雨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蕭策沒有從江肅口中得到公儀景的下落,掙紮着從床上起身。
江肅連忙阻攔:“世子要幹什麽?太醫說了您要多養些時日,不能亂動!”
“我去找她。”
“您去哪找啊?好不容易逃出來您又要回去送死!”江肅攔在他面前:“我們可以回北陸了,只要您傷養好了我們就可以啓程,世子,我們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要走也要帶上她一起走,讓開。”蕭策臉色蒼白。
江肅正欲勸說,門外卻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阿景很好,放心吧。”
江肅回頭:“中郎将?”
裴聿之上前扶蕭策坐下:“我來看看世子的傷勢如何了?”
“我無礙。”蕭策随口敷衍了一句,便急不可待地問:“阿景在哪?”
“世子不必擔心,她沒事,沒有受刑。是長公主保下了你們二人,她現在就在扶雲殿,和長公主住在一起。”裴聿之從懷裏取出一封戰報遞給他,“你被關進诏獄這幾日,戎姜、大食、岚烏因為沒有拿到蕭振允諾的五座城池屯兵邊關,意欲進犯,如今大崟正在與其談判拖延時間。世子,北陸離不開你,陛下已經應允你盡快北歸,等世子傷勢好些,就可以立刻啓程了。”
蕭策看着手中的戰報,心也涼透了半截——原來自己莫名其妙被放出來,是因為外邦屯兵,需要他替君王守住天下。歸根到底,他不過只是天子用來震懾外敵的一件工具,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皇室抓住幾句風言風語便可以随意将他下入诏獄,用刑罰逼迫他上交軍權,對他為大崟付出的心血視若無睹。等到這個國家需要他時,又不由分說地對他下“逐客令”。他現在還身負重傷,皇室就已經打起了他的主意,這天下百姓都用自己的血肉供養皇室,直到榨幹身上的最後一絲價值,他也不例外。可他無法對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置氣,因為他不能棄北陸于不顧。
蕭策合上戰報:“我會盡快動身啓程,但我要帶阿景走。”
裴聿之取出一封信,放到他手中:“阿景恐怕暫時不能和你一起走了,這是她讓我交給你的信。”
信封上落着幾個娟秀的小楷:鈞赫親啓。
蕭策打開信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阿策:
見字如晤。
姨母已将你我二人保釋,如今邊關告急,望爾早日傷愈,速速北歸。
你我本約定一同前往北陸,然姨母突發急疾。姨母于我有養育之恩,我不能在此時棄她不顧。我已決定留在宮中照顧姨母,待姨母康複之日,我定即刻動身,前往北陸與爾相聚。
如今謠言已破,我留在京中暫時無患,爾不必憂慮。獄中之誓,阿景一刻不敢忘,惟願早日與君重逢,從此再無分離。
邊關戰事無常,望君珍重,珍重,珍重。
阿景
天啓四十八年塗月初七
拿到她書信這一刻,蕭策懸着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
“放心了吧?”裴聿之開口。
蕭策望着手中的書信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所以她都不來送我一程嗎?”
“如今長公主病榻前一刻也離不得人,她抽不開身,世子見諒。”裴聿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等長公主痊愈,裴某會親自護送她離開中州,世子放心吧。”
雖然這封書信确實出自公儀景之手,但蕭策還是覺得心中不踏實:“她真的沒事嗎?”
裴聿之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心虛,卻還是強裝鎮定:“真的,她信裏不都說了嗎?我今日才去見過她,她便讓我将這封信交給你。”
裴聿之覺得再在此處逗留,恐怕就要露餡了,他連忙起身:“世子好好養傷,裴某就不叨擾了。阿景難以抽身親自來探望世子,所以讓我看過世子傷勢後回去告知她,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回去給阿景複命呢。”
裴聿之剛要走,蕭策便一把拉住他:“等等,也煩請中郎将為我給阿景帶封信。”
“好。”
江肅拿來紙筆,蕭策忍着疼痛,提筆落下兩行字,然後小心翼翼地将信紙折好放進信封。
“拜托中郎将了。”
裴聿之接過信:“放心吧,一定交到阿景手中。”
裴聿之轉身離去,心裏卻說不出的酸澀。從小到大,他最憎惡謊言,可如今他卻幫着公儀景欺騙蕭策。今日在扶雲殿,公儀景淚眼婆娑地求他幫自己隐瞞她被冊封為妃之事,因為此事一旦被蕭策知道,以他的性格,必然會沖進皇宮強行帶她一起走。但以他如今的處境,能活着離開晏京便已是萬幸了。公儀景不忍他再以身犯險,當下北陸形勢嚴峻,北陸的百姓比她更需要蕭策,只有讓蕭策确信她安然無恙,蕭策才會安心離開。
到長風樓見過蕭策後,裴聿之實在于心不忍,幾次想吐露真相,但他知道就算說了真相也無濟于事,只會白費公儀景忍受的委屈,還可能搭進蕭策的性命。只可惜蕭策收到公儀景的信,或許還滿心期待着有朝一日和公儀景再見,然後長相厮守,永不分離。可他卻不知道,他日思夜想之人,很快就是天子的貴妃了。
裴聿之本以為縱然自己和瑞音無法相守,至少公儀景和蕭策還能終成眷屬。人生并非事事都能圓滿,就算他和瑞音沒能修成正果,看到別人幸福美滿,他心裏也能得到幾分慰藉。但如今看來,沒有任何人可以逃出這座皇城。
扶雲殿內紅綢連綿,燭影搖曳。璎珞珠玉,绫羅錦繡,奇珍異寶,一應鋪開。
幾個宮女一邊收拾一邊低聲絮語:“公儀大人真是好福氣,居然嫁給了陛下,這是多少女郎求都求不來的尊榮!”
“是啊,陛下竟然下了這麽多聘禮,連當初岚烏進貢的琉璃玉瓶都送了過來。”
“畢竟是陛下登基後第一次納妃,排場當然要大些。”
芸卉打斷她們的低語:“幹活麻利些,別議論。”
“芸卉。”裴聿之走進扶雲殿。
“見過郎君。”芸卉行禮問安。
“你家女郎睡了嗎?”
“還未。”芸卉為裴聿之帶路,“郎君随我來。”
裴聿之走進內殿,公儀景正魂不守舍地望着窗外的暮色發呆。短短幾日,她便像被人奪走了魂魄一般,形容枯槁,面如死灰,雙眸沒有一分神采。
“阿景。”
公儀景回頭,走上前:“他好些了嗎?”
裴聿之點頭:“已經醒過來了,能走動,只是行動還不太利索。”
“那就好,那就好……”
裴聿之取出蕭策的信:“這是他讓我帶給你的。”
公儀景顫巍巍地拆開信封,落紙雲煙般的幾行字出現在眼前:
思卿深如滄海,沉如峻岑。唯恨素箋無聲,難言葭思半分。
被人珍愛的時候,心中的委屈都會被放大數倍。公儀景眼眶一酸,幾滴淚落在信紙上,暈開了一筆墨跡。她将信紙捂在心口,似是能想象到他寫下這封信時的模樣。
裴聿之伸手為她擦去眼淚,扶住她的肩膀:“阿景,我也算是你的兄長,今後便是你的母家人,若在宮裏受了委屈,我會替你撐腰。若你想知道他的消息,我便去為你打聽。”
公儀景擡起淚眼:“多謝。”
“時辰不早了,我再待下去不合禮數,冊封大典之日,我來為你送親。”
公儀景含着淚點頭:“好。”
裴聿之走出扶雲殿,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中郎将請留步。”
“殿下。”裴聿之回頭,原來是蕭頌寧。
“本宮有一事相求。”蕭頌寧近日來似乎又蒼老了不少。
“殿下請說。”
“煩請中郎将為我轉告陸将軍,明日戌時三刻,我在老地方等他。”
裴聿之一愣,他知道長公主和師父的往事,那麽多年來,二人為了避嫌從不私下相見,為何長公主今日會請他傳信約師父見面?
但他沒有過問,只是答應道:“好,裴某一定将話帶到。”
暮霭沉沉,文樞閣早已散去人煙,四下寂靜,只有夜風吹過樹叢的窸窣聲。
文樞閣是皇子和達官貴人家的子弟們上課學習的地方,陸敬山走到此處,似乎也回想起少年時在這溫書的日子。
他還記得一個東風和煦的春日,夫子叫人起來背誦前日教授的《鹽鐵論·國疾篇》,結果偌大的學堂裏阒無人聲。窗外卻突然傳來一個女郎清越的聲音:“文學曰: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恥。孔子大聖也,諸侯莫能用,當小位于魯,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時雨之灌萬物,莫不興起也……”
衆人朝窗外看去,只見及笄之年的女郎站在明媚的春光之中,容顏比枝頭的玉蘭還要柔美幾分。十八歲的陸敬山像是被一支箭矢擊中,一時之間竟沒聽到夫子讓大家轉過頭來繼續聽講,直愣愣地望着那女郎出了神。
于是陸敬山因為上課走神被夫子罰站了半時辰,他走出學堂才發現,那女郎竟然一直蹲在窗外的牆角偷聽夫子授課。陸敬山覺得那日罰站一點也不痛苦,他站在那個女郎不遠處,見她聽得入迷,心中頓覺甚是可愛。
散學後,他上前搭話,才知曉那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女郎鮮少能受教育,她便偷偷跑到此處聽牆角。見她喜愛讀書,陸敬山此後聽課也認真了不少,因為他想借口請教問題多和公主搭幾句話。
日積月累,少年少女情窦初開,互生情愫。文樞閣散學之後,幾乎無人會來此處,他們便總是在學堂後面的蓮池邊約會。
只可惜造化弄人,少年人的愛戀也随着風起雲湧的政局變更戛然而止。
陸敬山感慨萬千,往學堂後走了幾步,蓮池邊上果然站着他心心念念的女郎。蕭頌寧聽見他的腳步,緩緩轉身,莞爾一笑,眼前的笑容漸漸和陸敬山記憶深處那個遠山芙蓉般的少女重合在一起。相愛之時兩人還正值青蔥年華,再于此處重逢時,眼前人和他都已經白發蒼蒼,雙眸渾濁。他鼻頭一酸,幾乎要流出淚來。
“阿寧。”陸敬山喚她的小名。
蕭頌寧面對着空蕩的蓮池,淺笑着開口:“你看這蓮池,夏日再蔥郁美好,到了深冬卻也不可避免地凋零蕭瑟。”
“四季更疊,寒來暑往,萬物生長凋落都有其規律。”陸敬山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是啊,天命不可違。”蕭頌寧嘆了口氣,“草木的枯榮要順應天命,人的聚散離合也要順應天命,你我也曾順應了天命,可我覺得有些後悔。”
“後悔?”
“我後悔為何當年沒有再大膽一些,竟然就這樣向天命屈服。”蕭頌寧側過頭望着陸敬山,“敬山,你我已經老了,我們的人生也快走到盡頭了,可有的人還年輕,我不希望他們重蹈你我的覆轍,抱憾終身。”
陸敬山隐約感覺到了她說的是誰,蕭策和公儀景的事情,他也略有耳聞。
“我想反抗一次天命,但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阿景和阿策。”蕭頌寧颔首,“我這一生,心比天高,從未求過任何人,但我今日求你,幫我将阿景送出宮去。”
陸敬山愕然,他沒想到蕭頌寧竟然要提這般大膽的要求。公儀景即将被冊封為妃,她若放走公儀景,無異于同成安太後為敵。她早就沒有了父皇和弟弟為她撐腰,一旦這麽做,她恐怕便自身難保了。
“你會死的。”陸敬山聲音都在顫抖。
“我知道。”蕭頌寧眼角泛着淚光,“阿景如同我的親生女兒,我此生已經失去了自由,我不願她同我一樣成為籠中之鳥。”
“四日後,阿策會啓程北歸。屆時,我希望你能幫我将她帶出宮去,送她離開晏京,與阿策會合,讓阿策帶她走得越遠越好。先帝曾恩準你駕車出入宮城,無須經過搜查。敬山,只有你能幫我了。”蕭頌寧俯身朝陸敬山鞠了一躬。
見她這般懇求,陸敬山心疼不已,連忙将她扶起:“你讓我做的事情,我從未拒絕過,從前不會,今後也不會。只是,你當真想好了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公儀景自由?”
“想好了。”蕭頌寧含淚點頭,“你我此生的遺憾,莫要再延續到後人身上了……”
陸敬山無語凝噎,良久,他拿出了畢生的勇氣,将眼前人攬入懷中。他們曾因為千萬般紛紛擾擾錯過了一生,明明相互鐘情,卻不得不止步于此,唯恐被人拿住把柄大做文章。如今,他也不再顧及此舉是否會被人看見,是否會招來衆人的非議,就算天下都對他們口誅筆伐,他也要擁抱他的阿寧。
日子過得極快,轉眼便到了三日後,冊封大典的日子也漸漸近了。
幾個宮女端來朱湛的喜服,伺候公儀景試衣。新做的衣裳豔如榴花,宮女們一邊為她整理衣擺,一邊誇贊她穿上這喜服真是儀态萬方。公儀景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只覺得陌生,仿佛那是另一個人。
世人都說,婚嫁對女子而言便是此生最大的喜事,她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她知道此事已無回天之力,她這一生已經板上釘釘,她也安慰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欣然接受,可她卻無法騙過自己的心。
蕭頌寧端着一盅湯走進內殿,眼前的阿景紅衣勝火,襯得她那張疏離淡漠的臉都明豔了幾分。她曾期待過她的阿景出嫁那一日,她心想,若是能看到阿景和心愛之人修成正果,她和陸敬山這一生的遺憾也算是得到了另一種補償。可惜造化弄人,冥冥之中,她捧在手心上的阿景又走上了她的老路。在這座皇城裏,相愛和相離就像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因果循環,沒有一個人能走出這個詛咒。
“阿景。”蕭頌寧喚了一聲。
“姨母。”公儀景近來郁郁寡歡,神思恍惚,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人叫自己,遲疑地回頭。
“你們先下去吧。”蕭頌寧屏退宮女,走上前将湯盅放在桌上。
蕭頌寧一手握住公儀景的手指,一手撫上她的側臉,她本來就身體孱弱,形容消瘦,如今面無血色,看上去像是生了一場大病。蕭頌寧心疼不已,漸漸紅了眼眶。
“是姨母對不起你。”蕭頌寧哽咽着。
公儀景沉默了片刻,緩緩走上前幾步,鑽進了她懷裏,緊緊抱住了她:“姨母從未對不起阿景,若将阿策換成陸将軍,姨母也會做出和阿景一樣的選擇,不是嗎?”
蕭頌寧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兩行淚滑過臉頰:“我的阿景……你受苦了……”
蕭頌寧趁公儀景不注意,擦了擦眼淚:“聽說你近日吃不下飯,姨母叫人給你熬了一盅開胃的湯,來喝點。”
蕭頌寧盛了一碗湯遞給公儀景,公儀景卻搖了搖頭:“我不餓,不想喝。”
“多少喝點,就當是為了哄姨母開心。”蕭頌寧哄道。
公儀景這才猶猶豫豫地端起湯喝了幾口。
蕭頌寧扶她坐下,将她攬入懷中:“阿景,給我說說宮外的事情吧,你好久沒和我說這些了。”
蕭頌寧久居深宮,數十年不曾出過宮城,從前公儀景為了讨她歡心,總是從宮外尋來些稀奇的物什送給她,和她說宮外的坊市變成了什麽樣,哪裏又開了什麽新鋪子,南郊的村落一到春天便山花爛漫,南浔河岸上一個阿婆賣的芙蓉糕特別可口……借着她的言語,蕭頌寧好像也飛出了宮城,見到了外面的天地。
公儀景靠在蕭頌寧肩上:“我也很久沒出宮了,姨母。”
“那說說你此前在祿春看到的景象吧。”
“祿春……祿春發了大水,我去時已滿目瘡痍,但那裏的人們卻很堅強,在廢墟上重建起他們的家園……”公儀景嘴上說着在祿春的所見所聞,心裏想的卻是蕭策——她想起他們在深夜的山嶺中隔着無垠的雨幕對望,想起她依偎在蕭策懷裏取暖,想起她穿上蕭策寬大的衣袍,滑稽得像浮世樓唱戲的伶人,想起她在月下向蕭策袒露自己藏匿多年的心結,月光照得他的眼睛明如秋泓……那是她此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今後,恐怕也要靠着這些回憶才有勇氣活下去。
終于,公儀景的眼淚決堤而出,她艱難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緩緩吐出幾個字:“姨母,阿景以後也做不了您的眼睛了……”
她終究和姨母一樣,被永遠地困在了四面高牆的宮城中。
蕭頌寧沒有回應,公儀景只能聽到她的啜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公儀景意識模糊,沉沉地睡了過去。
蕭頌寧脫去她身上的喜服,為她換上一身便服,讓芸卉取來提前為公儀景整理好的行李,含着淚走出了內殿。
半個時辰後,陸敬山如約來到扶雲殿,将公儀景帶上了自己的馬車。
“放心吧,我一定将她平安送出晏京。”陸敬山神色凝重,他知道這一走,也許就是他和蕭頌寧今生的最後一面。
陸敬山轉身坐上馬車,卻聽到蕭頌寧在身後開口:“敬山,若有來世,換我等你一生吧。”
陸敬山沒有回頭,驅着馬車離開扶雲殿。片刻後,他在颠簸的馬車中淚如雨下。
蕭策回望了一眼身後巋巍的城牆。
他年少成名,心性倨傲。一年前,他初來乍到,還自信地以為自己能夠查明細作之事後便全身而退。卻未曾想過自己如今心中有了牽絆,因為記挂某人,他這一生,便再也沒有全身而退可言了。
城門口空空蕩蕩,蕭策有些失落——她果真沒有來送自己。
不過,他早就知道對于公儀景那樣的人,他無法要求她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她的心裏藏了太多事,有公務,有家仇,有師父和姨母,有大崟的萬民,但能夠在她心裏占據一席之地,蕭策已經感到十分滿足。
“走吧。”蕭策對江肅說。
江肅駕起馬車,漸漸駛離了晏京。
日暮時分,二人終于到了瓊梁縣界,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
“世子,陸将軍在這。”江肅說。
蕭策有些納悶為何陸敬山會出現在此處,他掀開車簾,果然看見陸敬山在界碑處等候着。
“世子,陸某已在此等候多時。”
“陸将軍等候在下,所為何事?”蕭策走下車。
“陸某受長公主之托,将一人帶給世子。”陸敬山掀開身後馬車的車簾,車廂內正坐着一個昏睡的女子。
蕭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忙沖進車內将其抱起:“阿景!阿景!”
公儀景毫無反應。
“世子別擔心,長公主給她下了迷藥,再過一個時辰她就能醒過來了。”陸敬山解釋。
“下迷藥?”蕭策不明白蕭頌寧為何要給公儀景下迷藥,她不是素來最疼愛公儀景嗎?
“世子應該還不知道,成安太後釋放你的條件,是公儀景嫁給陛下為妃,為了保住你,公儀景答應了這個條件。”
蕭策如墜冰窖,他雖然近來心中不安,卻沒有想到公儀景不和自己一同北歸,是因為公儀景用自己的自由換取了他的自由。他不敢想象如果不是今日陸将軍将公儀景偷偷送出宮來,他今後要如何再見到她。蕭策心頭泛上一陣又一陣的酸楚,将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幾分。
“長公主不忍看公儀景被困在深宮,所以托我将她暗中帶出宮來。”陸敬山将一封書信遞給蕭策,“世子,這是長公主留給公儀景的信。長公主将她視作親生女兒,今後,就将她托付給世子了,望世子珍惜疼愛,莫要辜負長公主的苦心。”
蕭策很快反應過來,長公主私自将公儀景送出宮,這無異于抗旨,難道她是準備犧牲自己?
“陸将軍,我們這一走,殿下豈不是……”
陸敬山忍住淚意點了點頭,長嘆道:“晏京的一切都已經和你們沒有關系了,不論發生什麽,切莫回頭。”
蕭策遲疑了片刻,接過書信,下車跪謝陸敬山:“殿下和将軍的恩情,蕭策沒齒難忘,感激不盡。請将軍和殿下放心,在蕭策心中,阿景重于一切,包括我的性命。”
陸敬山将他扶起:“速速啓程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蕭策重重地點頭,将公儀景抱到自己的馬車內,告別了陸敬山。
公儀景感到身子逐漸暖和起來,四周搖搖晃晃,她像是蕩起了秋千。
她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在馬車車廂裏。
她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個男人懷裏,擡起頭,竟然看見了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阿策?”她難以置信地開口。
“你醒了?”蕭策見她醒過來,關切地問道:“身體可有不适?”
公儀景沒有回答,她覺得這是一場夢,怕一開口就驚破了這缥缈而脆弱的夢境。她含着淚輕輕觸碰蕭策的臉,他臉上落下的一道鞭痕剛剛結了痂,指尖真實的觸感讓公儀景清醒過來——這不是夢!蕭策就在她眼前!
她眼睫輕顫,一把抱住了眼前人,蕭策也緊緊環住她瘦削的身體。他的懷抱一如既往的堅實而溫暖,公儀景終于哭出聲來:“真的是你……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是我,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阿景。”蕭策輕撫着她的頭,安慰道。
公儀景伏在蕭策的頸間放聲哭泣,她這些天收斂起來的委屈和心酸終于在鑽進他懷抱的這一刻傾瀉而出。這一切虛幻得宛若海市蜃樓,公儀景遲遲不敢相信。直到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熾熱的體溫,他起伏的呼吸,他身上熟悉的松木清香,公儀景才敢确認這一切是真實的。
但公儀景很快察覺到異樣——她不是在扶雲殿嗎?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處?
她仔細回憶起自己睡着前的畫面——姨母給了她一碗湯,她喝了湯後就昏昏沉沉,和姨母聊了幾句便睡了過去……
公儀景猛然意識到,是姨母偷偷将她送出來的!
她掙開蕭策的懷抱:“姨母呢?”
蕭策無言垂眸。
她從蕭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掀開車窗的簾子,外面是完全陌生的景象——他們已經離開了晏京。不出她所料,姨母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了她的自由……
她掀起車簾,對駕車的江肅大喊道:“停下!”
江肅沒有理她,繼續駕着車往前行進,蕭策交代過,無論如何都不能停下車,不能讓公儀景有下車的機會。
蕭策攔住公儀景:“阿景,你冷靜一點!”
“我怎麽冷靜!姨母會死的!”公儀景紅着眼,情緒完全失控。蕭頌寧是她在世上唯一一個親人,她無法接受蕭頌寧為了她犧牲自己的性命。
蕭策将信封遞給她:“這是殿下留給你的信,你先看看。”
公儀景渾身戰栗,顫巍巍地打開信封,裏面裝着一張戶籍文書,上面赫然寫着“景宜”二字——姨母為她鋪好了所有的後路,她離開晏京必然會被太後下令緝拿,從前的身份定然是不能再用了,姨母在送她出宮之前,就為她準備妥了新的身份和戶籍。
戶籍文書後是一張信紙,公儀景打開信紙,仿佛又聽見了姨母溫柔慈愛的叮囑——
阿景:
見字如面。
姨母自作主張,願你不要怪罪姨母。姨母身負枷鎖,窮極一生都無法掙脫桎梏,姨母不願看你重蹈覆轍,不願看你在深宮之中收斂羽翼,虛度年華。阿景的歸宿,應該在山川湖海,在黃天厚土,而非這一隅宮苑。
姨母惟願阿景無拘無束,恣意縱情。從今往後,你若是快意自由,從心而行,姨母便了無遺憾。天大地大,拜托阿景繼續做我的眼睛,替我看看這世間的萬般風光。
你定然料想得到,姨母此舉會招來殺身之禍。姨母已知天命,無妨生死,惟願死得其所,以我一命,換阿景從此逍遙餘生,值得。
前路艱難,望爾珍重,切莫回頭。
蕭頌寧
天啓四十八年塗月初十
公儀景失聲痛哭,淚水浸透了手中的信紙。看到蕭策的那一刻,她本以為終于苦盡甘來,卻沒想到她的自由和幸福,沾滿了姨母的鮮血。她想趕回晏京,如若一切還不晚,那她便再也不離開姨母,如若姨母已被賜死,她便拼盡全力殺了成安太後為姨母報仇。可姨母是何其周全的人?她早就預料到了可能發生的一切,一紙書信堵死了公儀景的所有回頭路。
公儀景小小年紀便失去了家人,當年陰差陽錯,她因為姨母的挽留躲過了慶山一劫。此後是姨母悉心養育她,教導她,為她撐腰,為她尋覓良師,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她的選擇,姨母也理解她、支持她。她能長成大崟的棟梁之材,每一步都離不開姨母傾注的心血。于她而言,她早就将姨母當作了親生母親,就算父母兄長已離開人世,想到姨母的疼愛,她便覺得自己不算孤苦伶仃。可如今,她連姨母也失去了。
蕭策知道蕭頌寧對公儀景來說何其重要,此時此刻,他不論說出何種安慰都無濟于事。他一聲不吭,只是擁抱着公儀景顫抖的身軀。
公儀景心如刀割,良久,她泣不成聲地開口:“阿策,我沒有親人了,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沒有了……”
“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親人。”蕭策落下一行淚,附在她耳畔低聲說。
天啓四十八年塗月初十,長公主暗中送走即将被冊為貴妃的公儀景。塗月十三,成安太後聽聞此訊,大發雷霆,背着天子為長公主賜下鸩酒,一度叱咤朝野的長公主蕭頌寧飲鸩而亡。
塗月十四,輔國将軍陸敬山得知長公主死訊,自刎于将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