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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雄關

馬車一路北上,日夜兼程,穿過崇山峻嶺,溪流河川,終于抵達了北陸境內。

“世子,到允炀縣了。”江肅将車停下。

蕭策揭起車簾,車外果然是熟悉的景象,不遠處的城門上赫然落着“允炀”二字。闊別一年,他終于回到了北陸,這片生他養他的故土。濕潤凜冽的北風撲面而來,他分外踏實。

他轉身将公儀景扶下車:“阿景,到北陸了,下來透透氣吧。”

公儀景走下馬車,北陸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樣——地廣人稀,蒼涼壯闊,正值隆冬,雪海連天,風雪中的城池銀裝素裹,壯麗得仿佛不是凡世。

她伸出手,洋洋灑灑的寒酥從空中飄落在她掌心:“這就是雪……”

蕭策為她披上大氅,呼嘯的北風将她額前的碎發吹亂,她的鼻尖凍得通紅。

明明是冰天雪地,蕭策看她的目光卻溫暖得像是春日的晨輝:“對,這就是雪,我答應過要帶你看的雪。”

北風如刀,将公儀景的臉頰刮得有些疼,她這幾日情緒低落,在馬車裏昏昏欲睡,直到此刻,真切的寒意和痛感才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山高水遠,天地遼闊,她徹底自由了。

漫天的風雪中,公儀景不自覺地落下兩行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脫和釋然。

“姨母,我看見雪了,您看見了嗎?”

三人進了城,準備尋個飯館吃些東西。城內的景象卻讓他們吃了一驚——滿街都是衣着褴褛的人,此時正下着大雪,他們卻衣不蔽體地坐在街上,蓬頭垢面,個個渾身哆嗦,嘴唇凍得發青。

蕭策覺得奇怪,北陸雖然不如中州富庶,但允炀縣深居腹地,極少受到外敵侵擾,素來民生安樂,為何突然出現這麽多無家可歸的人?

蕭策心中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正準備找個人問問這是什麽情況,一陣匆忙的馬蹄聲便靠近了他們。

隔着紛飛的落雪,蕭策認出了馬背上的人:“孟淮?”

馬背上的人也勒住馬,連忙跳下馬背:“世子!你終于回來了!”

“你怎麽來允炀了?”

孟淮神色焦急:“我正要去找世子,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世子,戎姜、岚烏和大食已經進攻了。”

“進攻?”三人大驚失色。

蕭策問:“不是還在談判嗎?怎麽就突然進攻了?”

“三日前談判就崩了,戎姜、岚烏和大食不接受大崟的議和條件,發動了進攻。我們不知道世子抵達了何處,無法及時傳信給世子。世子不在,王軍無統領,殿下便帶兵上陣禦敵了。”

“父王上前線了?”蕭策詫然,他的父王年事已高,如今還要披挂上陣,不知有多危險!

三人終于意識到城中無家可歸的人從何而來——北疆已起戰事,邊關的百姓為躲避戰火不得不南下至此。

蕭策帶着公儀景轉身上車,對江肅說:“即刻動身,去前線。”

“是。”

江肅快馬加鞭,馬車也飛馳而去。

車廂裏,蕭策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道:“阿景,明日我們會經過祁州,我讓江肅送你去王府,我阿嫂在府上,她會安頓你。”

公儀景卻搖頭:“我要和你一起去前線。”

“一旦上了前線,生死難測,你沒有必要冒這個險。”

“如若今日是我不得不去前線,你會讓我獨自一人嗎?”公儀景握住他的手,“我們約定過,從今往後,相随與共。如今我們好不容易逃離晏京,不論是生是死,我都不會離開你了。”

“好,相随與共。”蕭策心間泛起暖意,将公儀景擁入懷中,“從前我了無牽挂,每次出征都抱着必死的決心。可我現在卻變成了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再多見你一面,見你千千萬萬面。”

公儀景捧起他的臉,淺淺地笑着:“那便平安活着,日日月月,歲歲年年,見我千千萬萬面。”

夜色已深,車廂裏光線昏暗,他們只能看見彼此模糊的輪廓,但彼此的心跳卻清晰得震耳欲聾。蕭策一寸一寸地湊近公儀景,她身上極淺極淡的幽蘭氣息萦繞在他鼻尖,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臉也燒得滾燙。離公儀景只有毫厘之距時,他停頓了一下,觀察了公儀景的反應。而公儀景只是緊張得屏住了呼吸,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也扣得緊了些。見她沒有躲閃,蕭策終于閉上了雙眼,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落在公儀景唇角。

車外風雪交加,車裏的兩人卻在這個淺嘗辄止的親吻中感到似有熊熊烈火在跳躍燃燒。

四人馬不停蹄,終于抵達北疆。

公儀景掀起車簾,車外是她從未見過的壯闊景象——巍峨的關城綿延不絕,蜿蜒盤踞在起伏的山巒之間。寒風獵獵,烽煙扶搖直上,城牆之上的守兵身着黑甲,神情凝重。一面面石青的軍旗迎風招展,隐約可以看見軍旗上的獸紋刺繡。天地蕭瑟,滿目蒼茫。

北望雄關萬裏,壯哉浩蕩長風。公儀景在心底自言自語。

“軍旗上的白馬為何長着角?”公儀景問。

“那不是馬,是駮。”

“駮?”

“《山海經》中曾記載,中曲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雄黃、白玉及金。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其名曰駮,是食虎豹,可以禦兵。祖父便以此獸作為北祁王軍的軍旗圖騰,希望王軍将士斬殺外邦虎豹,每次出征都能毫發無損地平安歸來。”蕭策耐心地解釋。

“京中禁衛軍都穿赤甲,為何北祁王軍着黑甲?連軍旗也是黑色!”公儀景對北陸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古人以青、赤、白、黑、黃五色與五行相配,又與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對應,金生水,其色黑,故黑者北方也。祖父認為行軍打仗要順應天時自然,所以北祁王軍均着黑甲。”

“老王爺真是智慧。”公儀景忍不住稱贊。

不一會兒,馬車便停了下來。車外傳來江肅的聲音:“世子,到軍營了。”

蕭策和公儀景下了馬車,卻見王軍将士額上腰間皆束白絹,個個神色悲痛,眼含清淚。

蕭策預感大事不妙,沖進主帥營帳,只看到營帳中央擺着一張簡陋的床架,床上蓋着一方白布,白布微微隆起,下面似有一個人。營帳內衆人痛哭不止,就連一向剛強的嚴鴻将軍也在角落裏向隅而泣。

蕭策步伐沉重地緩緩靠近那張床架,他雙手顫抖着揭開白布的一角,眼前那張蒼老而熟悉的臉讓他打了個冷戰。

“父王……”蕭策哽咽着喚了一聲。

蕭昀卻沒有回應,他滿臉鮮血,嘴唇已失去血色,雙目緊緊地合着。蕭策摸索着握住他滿是皺紋的手掌,手中冰涼僵硬的觸感讓蕭策意識到——他的父王再也回不來了。

蕭策心如刀絞,痛之入骨,卻仍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他不能崩潰,不能失控,如今正逢戰事,父王也戰死了,他作為王軍主帥必須保持鎮靜,絕不能使軍心動搖。

“父王,兒來遲了。”蕭策泣血漣如,低聲道。

嚴鴻從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世子節哀。”

“父王,是如何戰死的?”蕭策艱難地從嗓子裏吐出幾個字。

“今日殿下率兵奇襲,卻中了埋伏。”嚴鴻嘆了口氣,聲淚俱下,“為了掩護将士們撤退,殿下和戎姜軍隊厮殺至将士們突圍,最終被戎姜人亂箭射死。”

蕭策痛徹心扉,從小他便覺得他的父王是這世間最英勇的男人,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兒時,他總是在夥伴中炫耀父王的戰績,看到夥伴們偷來崇拜豔羨的目光,他也為父王感到驕傲。直到他十四歲親身經歷了戰火,他才明白戰争何其可怕,那些被他拿出去炫耀的戰績,都是父王刀尖舔血換來的。他不再希望父王做英雄豪傑,因為他意識到,成為英雄,或許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他不需要什麽英雄,只需要父親。

父王早就告訴過他,作為一個戰士,戰死沙場是此生最好的歸宿,或許終有一日父王也會這樣離他而去。他本以為當他替父王扛起北祁王軍的軍旗,父王便可以安享晚年,卻未曾想到父王還是像千千萬萬的王軍将士一樣,選擇了這條榮耀而痛苦的歸路……

公儀景緩緩走進營帳,站在蕭策身後。她剛剛失去姨母,知道親人離去使人何其悲痛絕望。她沒有開口安慰,只是将手掌覆在蕭策不停顫抖的肩頭。

蕭策抹去臉上的淚跡,眼底殺氣升騰,他開口:“嚴将軍,下一次交戰是何時?”

“三日後。”嚴鴻答道,“今日王軍中了埋伏,敵軍本可以趁勢攻城,但他們卻又退回了邊境。依末将之見,外邦三國并非真的想殺進來,他們只是想以此恐吓大崟,威脅陛下交出城池。”

“一旦殺進來,就算他們能夠得逞,兵力損失也不容小觑。他們是想以最小的傷亡達到目的,所以他們意不在直接攻城,而在于讓王軍軍心渙散,畏懼退縮,不敢迎敵。這樣便可以給陛下施壓,逼迫陛下同意交出城池。”孟淮看穿了外邦敵軍的策略。

“那便讓他們全都死在墨江。”蕭策攥緊了拳頭,雙眼猩紅。

夜色深沉,公儀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起身穿上衣服,走向了旁邊的營帳。

公儀景揭開帳簾走了進去,營帳裏沒有點燈,一片漆黑,蕭策站在軍防圖前發呆,完全沒有察覺到身後的動靜。

“阿策。”

蕭策還是背着身,不敢讓公儀景看見他這副涕泗橫流的模樣,問:“怎麽還不睡?睡不慣嗎?還是太冷?”

公儀景沒有回答,只是上前從他身後環住他的腰。

她将側臉貼在蕭策的後背:“我知道你今日不敢在将士們面前哭,若是想哭,便現在哭吧。”

蕭策緩緩轉過身來,夜色混沌,他只看得見一雙清亮的眸子在閃爍,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緩緩抱住公儀景,垂着頭伏在她單薄的肩上。

“阿策……”

“別說話,讓我抱抱你。”

萬籁俱寂,公儀景只聽見蕭策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她不由得心疼蕭策——衆人失去至親,尚可放聲大哭,宣洩悲憤,而他卻只能這樣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的傷痛和恨意。因為他是王軍的中流砥柱,他不能在将士面前情緒失控。他要泰然自若,要處變不驚,要大軍壓境而面不改色,要痛失血親而方寸不亂。

世人總喜歡造神,将他高高捧起,視若神明,總以為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不論戰局如何變化,他都能輕而易舉地化險為夷。但公儀景知道,他從不是神,他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髒,無堅不摧,刀槍不入,卻只需輕輕一碰,便鮮血淋漓。

蕭策低聲抽泣了許久,漸漸松開公儀景:“夜深了,你近來沒有休息好,去睡吧。”

“我想在這陪你。”公儀景拉着蕭策坐下,輕輕靠在他懷裏:“在瓊梁縣,你說今後你便是我的親人。阿策,我心亦然,今後我也是你的親人,我會永遠善待你,珍愛你,照顧你,無關遲暮,不論翻覆。”

蕭策含着淚,在公儀景額間落下一吻:“謝謝你,阿景。”

望着不遠處模糊不清的軍防圖,公儀景忽地起身:“今日我聽嚴将軍和孟将軍說,這三日交戰,王軍總是在關鍵時刻吃虧,而王爺發動奇襲又中了埋伏,我覺得此事不簡單……”

蕭策若有所思:“你是說,有細作?”

公儀景點頭:“難道當初蕭振在王軍中安插的細作還未鏟除幹淨?”

蕭策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我們必須在下次交戰之前,找到這個人,不然還會犧牲更多的将士。可軍營裏有那麽多将士,我們如何查出誰是真正的細作?如今大敵當前,若懷疑錯了人,可能會寒了将士們的心。”

公儀景思索了片刻,靈機一動:“我們不妨借蕭振的計策一用。”

公儀景點燃燭燈,在軍防圖前端詳了一番,又走到營帳門口四下環顧,确認周圍沒有人後附在蕭策耳邊說:“明日你派江肅故意在軍中散布消息,說後日你和幾位将軍将在雁渡山勘探地勢,商讨排兵策略,屆時便可守株待兔,找到此人。”

蕭策豁然開朗,公儀景是想用假消息做誘餌,引蛇出洞。軍營中人多眼雜,難以判斷竊取軍機的人是誰,而雁渡山遠離人煙,細作前來刺探軍機,必然容易暴露。

“上兵伐謀,以你的謀略,若是做個将領,必然也是一等一的将軍。”

公儀景伏在他胸前:“做你的軍師也不錯。”

兩日後,蕭策将公儀景安頓在軍營裏,安排妥了保護她的人手,便和孟淮、嚴鴻等幾位将軍一同前往雁渡山。

雁渡山地處大崟和戎姜的交界地帶,山下便是兩國的分界線——墨江。雁渡山上矗立着一座烽火臺,烽火臺內是供哨兵換崗歇息的閣樓。

一行人登上雁渡山,果然遠遠看見了外邦的軍旗,粗略估計應該有七八萬大軍。

幾人進入烽火臺內,蕭策卻遲遲不言不語,幾位将軍也摸不着頭腦,不知他意欲何為。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蕭策問:“明日交戰,諸位将軍有何良策?”

“依末将之見,可将敵軍引誘到天門關內,再将其包圍,來個甕中捉鼈。”嚴鴻說。

“敵軍根本無心攻城,又怎會貿然進入關內?此舉不妥。”孟淮開口

…… ……

烽火臺內,幾位将軍你一言我一語,争論不休。而烽火臺不遠處的樹叢裏,江肅早已帶着人手埋伏好,就等着細作送上門來。

片刻後,一個舉止鬼祟的人影果然出現在烽火臺附近,那人一身樵夫打扮,背上挂着簍子,手中還拎着斧頭。江肅起先以為他真是上山來砍柴的,可轉念一想,雁渡山在兩國交界地帶,北陸百姓躲戎姜人都躲不及,怎會住在這附近?既然不住在附近,又怎會來此處砍柴?

江肅警覺地觀察着那人的動向,他起先還裝模作樣地在烽火臺旁邊的樹林間砍了些柴,四處張望後發現沒有異樣,便蹑手蹑腳地靠近了烽火臺。果然,他繞到了烽火臺後的牆角裏——那是閣樓的視線盲區,從樓上往下看也不會察覺到角落裏有人。

那人将耳朵附在烽火臺石壁上,卻只能聽見模糊不清的聲音,索性繞回後窗,準備從窗口爬進去。

江肅帶着人從樹叢裏沖了出來,提刀向那人奔去。那人一怔,立刻意識到自己中計了,轉身便奔向山下。

烽火臺內的蕭策聽到外面的動靜,知道魚兒上鈎了,即刻叫上幾位将軍一起出去追。

那人早早備好了馬,見行蹤暴露,便騎着馬飛奔下山。蕭策和江肅帶着人窮追不舍,終于将那人逼到了墨江岸上。

“你已經走投無路了,還不束手就擒!”江肅朝他大喝。

那人見已至絕境,緩緩調轉馬頭,轉過了身。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衆人嘩然。

蕭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駕着馬朝前走了幾步,仔細确認了自己沒有看錯後,他難以置信地開口:“阿彧?”

蕭彧索性扯掉頭頂的鬥笠,丢掉背上的柴簍,朝蕭策笑了笑:“好久不見啊,二哥!”

“洩露軍機的人,是你?”蕭策聲音有些發抖。

“對,是我。沒想到吧?”蕭彧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為……為什麽?”蕭策哽咽道。

“為什麽?因為我受夠了窩在這個又偏又冷的鬼地方!這座江山也有祖父一份功勞,憑什麽皇室那些人可以在晏京花天酒地,縱情聲色,我族卻要在北陸受苦?”蕭彧紅着眼怒吼。“蕭振兩年前派人找到我,答應我只要我能在王軍中做他的內應,待他坐上皇位,就召北祁王族回晏京。如今他雖然死了,但戎姜人還在!只要我幫戎姜人拿下北陸,我照樣可以殺回晏京!”

“你瘋了!”蕭策悲憤交加,北祁王族三代人流血犧牲才換來北陸的安寧和疆土的完整,而他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卻淪為了和蕭振一樣恬不知恥的賣國賊。“你竟然為了榮華富貴和戎姜人勾結!你如何對得起死去的萬千将士?”

“他們與我何幹!”蕭彧歇斯底裏地吼道。他揮動手中的斧子指向蕭策:“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你有父王的器重,有百姓的贊譽,有将士的擁護,哦還有,前日我看見你帶了個女人回來,你現在連女人都有了!你什麽都有,可我呢?我明明也姓蕭!我也有資格做這大崟的天子!可我卻只能窩在王府裏當一個廢物!”

蕭策萬萬沒想到平日裏溫和寡言的弟弟竟藏了如此可怖的狼子野心,居然早在兩年前就和蕭振暗通款曲,甚至妄圖做這江山的主人。他本以為他這弟弟雖然沉默少言,優柔寡斷,但心性卻善良,如今看來,他從未真正了解過蕭彧。

眼前神色陰險的男人讓蕭策感到陌生至極,他艱難地開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害死了父王?”

“你還好意思提父王?”蕭彧冷笑道:“你為什麽不死在晏京?我本以為只要你死在晏京,父王一走,我便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他的王位,拿到軍權殺回晏京。可你回來了,你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

蕭策見過不少惡人,早就對人性的陰暗習以為常,可面對性情大變的蕭彧,他仍然感到不寒而栗:“你是人嗎?你害死的是你的親生父親!事到如今你心裏還是只有軍權,你真是禽獸不如!”

“他配做我的父親嗎?”提到蕭昀,方才還嚣張跋扈的蕭彧突然之間聲淚俱下,像一條發瘋的惡犬一般張牙舞爪,“他給過我多少關愛?從始至終,他心中只認你和大哥兩個兒子!北祁王族以軍權立身,只有上陣殺敵的兒郎才能在此立足。父王卻給我取名蕭彧,文采繁盛是為彧,言行文雅是為彧,父王之意還不夠明顯嗎?在他眼中,只有大哥和你才堪稱北祁王族子弟,而羸弱如我,只配坐在書房裏當一個成日舞文弄墨的廢人!”

蕭策沒有料到蕭彧對父王已經恨之入骨。當年母妃因為生蕭彧難産而亡,蕭彧也因為是難産兒,一直身體孱弱,療養了十多年才恢複健康。父王見他的身子不适合行軍打仗,便舍不得讓他習武受苦,更舍不得讓他在戰場上拼命。誠如他所言,北祁王族以軍功立身,父王便一直希望衆多子弟中能出幾個腹有詩書的景星麟鳳,所以為他取名為“彧”。這個名字本是父王對他的期望,他卻曲解了父王的用意。

“你踐踏了父王的心血,辜負了父王的期望,還在此指責他,你可曾了解過父王的用心?”

不等蕭策将話說完,蕭彧便打斷了他:“那父王可曾了解過我?母妃因為生我難産而死,你知道坊間如何議論我嗎?從小到大我都被人視作災星,人人都說是我克死了自己的母親!我做錯了什麽?我憑什麽要因為一個我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承擔一輩子的罵名?衆人對我避之不及的時候,對我嗤之以鼻的時候,父王去哪了?你和大哥去哪了?你現在有何臉面教訓我?”

早年,父王和大哥一直在外征戰,後來蕭策也加入其中。戎姜屢屢進犯,父子三人幾乎每年都住在軍營裏,回王府的時間寥寥無幾,卻沒想到他們不在的日子裏,蕭彧受到了這麽多委屈。他本以為蕭彧生性寡言,如今看來,應是心中積郁所致。

蕭策恨他被錢財和權勢蒙蔽了雙眼,竟然幹出叛國的勾當,害死了父王,又不免對自己疏于關心幼弟感到愧疚。蕭策開口:“你受了委屈,我這個做兄長的未曾察覺,是我不對。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你叛國的理由,如今你已釀成大錯,回頭吧,阿彧。”

聽聞此話,蕭彧卻忽然仰天大笑,他用力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來不及了,二哥,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說罷,蕭彧縱馬轉身,躍入了墨江。

“阿彧——”“三郎——”衆人在岸上嘶吼,卻早已來不及攔住他。

隆冬的墨江雖然水位不及汛期高,卻還是足以淹沒一個成年男子。江面碎冰浮動,水流湍急,寒涼徹骨,若墜入其中,就算不淹死,也會被凍死。

蕭策痛心疾首,無論如何也喚不回遠處的蕭彧,只能眼睜睜看他漸漸沉入江面,消失在起伏晃動的碎冰之中……

次日,風雪交加,關城之上朔風怒號,呵氣成冰,宛若黑雲般連綿不絕的王軍将士在墨江沿岸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戎姜作為聯軍前鋒率先打頭陣,三日前戎姜人伏擊北祁王軍,射死了蕭昀,全軍上下士氣大作。戎姜将領鐵羅達更是嚣張至極,揚言要攻進祁州,将蕭昀的兒媳捉來當自己的小妾。如今蕭策在晏京生死不明,北祁王軍群龍無首,今日一戰,鐵羅達胸有成竹,來時甚至告訴其他兩國的将領,用不着他們上陣,自己就能拿下北祁王軍。

鐵羅達率兵渡過墨江,直抵天門關。

王軍将士個個披麻戴孝,甲胄玄黑,孝帕素白,黑白交織的景象讓鐵羅達得意忘形,在陣前大放厥詞:“爾等今日必敗無疑,若現在投降,我鐵羅達尚可手下留情!”

嚴鴻長刀出鞘:“倚得東風勢便狂,爾等小人,何足算也?”

鐵羅達嗤笑道:“耍口舌之功不如刀劍上見真章,今日就算是蕭策在此,我鐵羅達也能将其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鐵羅達一席話惹得戎姜大軍哄笑不止,遠處卻突然傳來一個渾厚有力的聲音:“一介莽夫也膽敢口出狂言,何不溺以自照?”

鐵羅達霎時收斂住了笑意,那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他與那人交手五六年,他從未贏過那人一次,這個聲音一度成為他的夢魇。

王軍列陣中讓出一條路,一身玄甲的男人身騎駿馬穿過風雪,手握長槍,走上陣前。

風雪模糊了衆人的視線,而鐵羅達卻一眼認出了他!就算是将他燒成灰,鐵羅達也認得此人!

“蕭……蕭策?”鐵羅達驚呼。

戎姜士兵一聽這個名字,頓時面面相觑,亂了陣腳。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沒有見過蕭策,因為在戰場上見過蕭策的戎姜士兵幾乎都死了。

“你不是被關進诏獄了嗎?”鐵羅達難以置信。

蕭策沒有和他廢話,長槍橫立,對身後的将士號令道:“衆将士,全力進攻!”

話音剛落,身後烏壓壓的王軍将士便一湧而上,直奔敵軍陣列。一時之間,厮殺之聲響徹關城。

兵家有言,哀兵必勝。三日前蕭昀戰死,王軍上下無不悲憤交加,尤其是被蕭昀掩護撤退的将士,更是恨透了敵軍,一個個拼了命地沖向戎姜的軍隊,身上受了傷也全然感覺不到疼痛,依然不知疲倦地揮舞着刀劍。

而戎姜士兵本就畏懼蕭策,此前因為蕭策不在他們才敢如此猖狂,如今蕭策回來,他們立刻喪失了鬥志,被北祁王軍攻得節節敗退。

蕭策善用計謀,而此次交戰,他并未施展任何計策——他要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手段斬殺敵軍,為父王複仇!

眼看敵軍将要被逼回墨江,蕭策取出弓箭,瞄準了馬背上的鐵羅達。鐵羅達眼看蕭策箭矢對向自己,轉身就要閃躲,卻不料被蕭策一箭射中了小腿,疼痛感讓他瞬間身體失衡,掉下馬背。

幾個士兵上前來攙扶鐵羅達,想掩護他撤退,卻被步步緊逼的蕭策吓得呆若木雞,手足無措。馬背上的蕭策早已殺紅了雙眼,解決這些蝦兵蟹将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他輕松殺退了前來掩護鐵羅達的士兵,長槍直指倒在地上的鐵羅達。

鐵羅達身壯如熊,他忍痛一把拔掉腿上的箭羽,掙紮着站起來,卻被蕭策當頭一槍,打倒在地。鐵羅達眼看自己占了下風,知道和蕭策硬碰硬不可行,便想智取,他癱在地上裝作自己被打昏了,想趁蕭策靠近時将他拉下馬,給他一記偷襲。

眼看蕭策駕着馬靠近自己,鐵羅達揮起手中的長刀砍向馬腹,卻沒想到蕭策眼疾手快,一把拉緊缰繩将馬立起,躲過了這一刀。蕭策随即旋身,長□□向鐵羅達腹部,鐵羅達瞬間噴吐了一口鮮血。但他終究是久經沙場的老将,雖然身負重傷,但暫時還未失去行動力。他一手捂着腹部血湧如注的傷口,一手揮動着長刀殺向蕭策。幾個回合下來蕭策毫發無損,他卻漸漸體力不支。蕭策當機立斷,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長刀,反手将刀尖送進了他的心髒。鐵羅達怔怔地垂下頭看了一眼插在自己胸口的長刀,萬萬沒想到他的生命竟然是被自己的武器結束的。

蕭策卻仍然不肯放過他,抽出長刀又再次刺進他的身體。鐵羅達轟然倒地,雙目失色,只剩下蕭策一邊失聲痛哭,一邊麻木地反複抽刀、刺殺、抽刀、刺殺……

最終,鐵羅達滿身窟窿,體無完膚,鮮血濺了蕭策一身——他是如何殺死父王,那蕭策便如何殺死他。

潰不成軍的戎姜士兵丢盔棄甲,撤回墨江。蕭策素來秉持窮寇莫追,但他今日卻一個戎姜人也不想放過。随着他一聲令下,王軍将士一擁而上,前赴後繼,将戎姜的殘兵敗将一并殲滅。

交戰接近尾聲,江岸上只剩下身着黑甲的王軍将士依然挺立。蕭策丢下手中的長槍,仰天而泣。

墨江沿岸,大雪紛飛,哀鴻遍野,伏屍如海,血流千裏。

“父王,兒為你報仇了……”

雪虐風饕,公儀景在軍營門口來回踱步,不停張望着遠處。

“女郎,您去營帳裏等吧,世子交代過,您身子弱,不能吹風,這天寒地凍的,您會被凍壞的。”江衡上前對公儀景說。

江衡是江肅的弟弟,自幼便和江肅一起跟在蕭策身邊。蕭策上陣前交代過要他照看好這個女郎,他一刻也不敢怠慢,在營帳裏生了火,将營帳烤得暖烘烘的,誰料才一轉身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沒事,我就在這等。”公儀景裹緊了身上的大氅。

“江衡,你可知今日的戰事,有幾分勝算?”公儀景憂心忡忡。

江衡琢磨了一會兒:“世子說過,一旦上了戰場,就沒有必勝之說,但我覺得只要世子在,這場仗一定能告捷。”

“但願如此吧……”公儀景在心裏祈禱。

馬蹄聲逐漸靠近軍營,隔着一望無垠的皚皚飛雪,公儀景看見了連天的黑甲,也看清了馬背上滿臉血跡的男人。

“阿策!”公儀景歡欣鼓舞地奔向他。

蕭策也飛身下馬,朝白衣勝雪的女子奔去。

公儀景顧不得他身上沾滿了鮮血,便撲進他的懷抱。

蕭策緊緊擁抱着她:“不是說讓你在營帳裏等嗎?外面那麽冷,沒凍壞吧?”

公儀景淺笑着搖搖頭:“不冷,我想早些看到你,早一刻也是早。”

公儀景取出手絹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可有受傷?”

蕭策回握住她附在自己側臉上的手:“沒有。你忘了我是誰嗎?身高兩丈,壯如猛虎……”

沒想到過了這麽久他還記得自己說的玩笑話,公儀景不自覺笑出了聲:“是是是,是我低估了世子。”

方才還殺得雙眼發紅的蕭策,像是忽然被眼前粲然的笑容融化了一般,眼底的殺氣漸漸褪去,又重新盈滿了溫情:“阿景,我們勝了。”

嘉和元年正月,北祁世子蕭策在墨江沿岸與戎姜交戰,戎姜七萬大軍全軍覆沒。屯兵彼岸的岚烏和大食見戎姜戰敗,旋即撤兵,不戰而降。

北祁王蕭昀因抵禦外寇,不幸戰死,世子蕭策繼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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