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雲殘雨
太極殿內一片沉寂,群臣宛若寒蟬仗馬,默不作聲。
就在剛才,北陸傳來消息,蕭振死後,戎姜、岚烏和大食三國沒有拿到蕭振允諾的五座城池,竟然屯兵邊關,擺出了準備開戰的架勢,以此要挾新帝兌現蕭振的承諾。
蕭恪盛怒之下将手中的折子摔在地上,啪的一聲打破了殿內的沉默。
“簡直欺人太甚!如今大崟的天子是朕,他們想要北疆五城,去地府找蕭振要吧!”蕭恪平複了一下心情,仔細思量起應對的策略,他喃喃道:“北面那幾個外邦國此前只有戎姜最為猖狂,為何如今連岚烏和大食也敢對我朝叫嚣?”
鄭尚書站了出來:“陛下,依臣之見,那些外邦人真正畏懼的不是大崟,而是世子蕭策。世子征戰多年,早已将他們打得服服帖帖,世子威名在外,他們自然不敢進犯。可如今世子不在北陸,北祁王又已年邁,北祁王軍沒了主心骨,外邦三國才敢如此狂妄。”
邱侍郎也附議道:“陛下,臣以為鄭尚書所言極是。臣建議催促世子盡快啓程北歸,震懾外敵。”
蕭恪仔細揣摩,也覺得兩位大臣說得有理。大崟北疆毗鄰衆多外邦,戎姜、岚烏、圖闌、烏羌、大食,哪個不是虎視眈眈,恨不得将大崟吃幹抹淨?外邦軍隊身強力壯,又善馬術,可為何他們遲遲不敢動手?他們懼怕的不是駐守北陸的十八萬北祁王軍,而是蕭策。蕭策熟讀兵書,謀略過人,用兵不循章法,敵人根本捉摸不透,所以他們才總是在蕭策手下吃敗仗。他們深知,北祁王軍若沒有蕭策統領,便不再令人生畏。如今北疆形勢嚴峻,北陸不可無守将,還是要讓蕭策早些回到北陸,才可守住北疆的防線。
“那便讓公儀少卿去一趟長風樓催促世子吧。”蕭恪思慮了片刻,開口道。公儀景和蕭策有交情,他覺得派公儀景去催促蕭策啓程比較合适。
群臣四面環顧,這才發現公儀景不見人影。蕭恪也覺得奇怪,雖然她此前說過要辭官,但至今還未收到她的請辭文書,她便還不算致仕。她向來勤于公務,怎會招呼也不打就不來上朝了?
嚴侍中猶豫了片刻,還是開了口:“陛下,臣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朕不怪罪。”
“昨日臣去過一趟大理寺,寺丞沈毅說兩日前公儀少卿被羽林衛帶走了。今日經過長風樓,長風樓也是大門敞開,人去樓空,臣詢問住在周圍的百姓才得知,世子也被羽林衛帶走了。”嚴侍中本以為公儀景和蕭策被羽林衛抓捕是蕭恪的旨意,但現在看來蕭恪也不知情,羽林衛如今的統領是太後的侄兒,那想來這應該是太後下的令。嚴侍中本不願意得罪太後,但公儀景和蕭策為這個國家付出的心血他都看在眼中,他實在不忍在良臣蒙難時袖手旁觀,如今想救出蕭策和公儀景,恐怕只能指望陛下了。
蕭恪吃了一驚:“什麽?羽林衛平白無故抓他們做甚?”
此話出口,蕭恪很快反應過來,這是他母後的手筆——前些時日母後不知從哪聽了些坊間傳言,硬要他提防蕭策和公儀景,還勸他收回蕭策的軍權,但他始終不為所動。看來是母後見勸不動他,索性自己動手了。
蕭恪匆匆散了朝,怒氣沖沖地趕到懿貞宮。
“陛下好大的火氣,這般動怒是為何啊?”成安太後關切地問道。她一心都撲在這個兒子身上,見不得他受委屈。
“母後為何要瞞着朕扣押蕭策和公儀景?”
“原來是為了這個。”成安太後繼續慢條斯理地磨着手中的香粉,“本宮說過,陛下必須提防這兩人,但陛下心慈手軟,本宮就來替陛下做這個惡人吧。”
“母後,蕭振逼宮那日是蕭策和公儀景保住了我們母子的性命,如今母後卻過河拆橋,您這是要讓朕背上落井下石、不仁不義的罵名嗎?”
“陛下如今要為了外人責備自己的母後嗎?”太後拍案起身,“本宮早就說過,坊間傳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這二人真有勾結,陛下要付出的代價是失去整座江山!”
蕭恪感到眼前的母後像是變了一個人,陌生到他幾乎快認不出來。他的母後曾是那樣的溫婉善良,為何如今會變得多疑又無情?難道說沾染權力之後,失去善良和信任便無法避免嗎?
“既然母後不放人,那朕自己去放!”蕭恪拂袖轉身。
“站住!”成安太後叫住了他,“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恪兒,母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為何不理解母後的良苦用心?”
“母後之用心,朕明白,但朕無法容忍因為幾句捕風捉影的傳言就冤枉清白之臣。”
“陛下當真要忤逆本宮嗎?”太後冷着臉質問蕭恪。自古以來,孝道便是天下人的圭臬,縱然貴為一國之君,也斷不可頂撞父母。太後這話,是要用倫理綱常來逼迫蕭恪順從自己。“陛下初登大寶,尚且年輕,在朝中根基不穩,全靠本宮的母族扶持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肅清朝綱。陛下想将這龍椅坐安穩,能否離開本宮?能否離開本宮的母族?陛下自己定奪吧。”
太後所言确實是蕭恪的顧慮。他雖生來就是嫡子,可他此前對皇位并沒有多麽強烈的渴望。他心懷濟世之志,母後一直告訴他,他只有坐上皇位,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蕭恪從前暗中看不慣父皇的多疑,也看不慣太子的虛僞,所以他才決心同蕭振争奪皇位,他知道權力只有被用在正道,天下才會海清河晏。可從皇子做到天子,這一路都離不開太後母族的扶持,他縱然對母後的做法心存不滿,也不敢輕易自作主張。
蕭恪在朝中最為信任的,是他的老師宋太傅。宋太傅為他分析過當前的處境,如今他羽翼未豐,暫時還不能得罪太後一族的勢力,只能韬光養晦,在朝中培養和扶植自己的親信。等到朝堂穩固,勢力壯大,再削弱太後一族的權勢,這才能真正将皇權握在自己手中。
他雖然想将蕭策和公儀景從诏獄放出來,但母後阻攔在此,他确實還不能與其正面沖突。只可恨自己雖貴為天子,卻處處受制于人,連兩個臣子都保不住。
僵持了許久,懿貞宮外傳來一個女人威嚴的聲音:“太後這懿貞宮真是好生熱鬧。”
蕭恪轉頭,來的竟然是長公主。
“陛下。”蕭頌寧對蕭恪行禮道。
“姑姑不必客氣。”蕭恪扶起蕭頌寧。
無事不登三寶殿,太後見蕭頌寧來懿貞宮,料想她應該是知曉了公儀景被打入诏獄之事。
“殿下光臨此處,有何指教?”成安太後問。
“那本宮便開門見山了。本宮的表外甥女公儀景和堂侄蕭策,被羽林衛抓入了诏獄,本宮特來問問他們二人犯下了何罪?”蕭頌寧未得太後應允便自行找了把椅子落座,雖然已經不再叱咤朝堂,但她從前的手段和作風成安太後也有所耳聞,還是得敬她三分。
“蕭策擁兵自重,勾結重臣公儀景,意圖謀逆,其罪當誅。本宮沒有将這二人就地處斬,已是仁至義盡。”
“哦?這罪名倒是安得有趣。”蕭頌寧自顧自地端起桌上的茶盞,給自己倒了杯茶,“太後可有其罪行之證據?”
成安太後語塞,面對蕭恪,她敢以母親的身份要挾,可面對蕭頌寧,她卻沒什麽底氣,只好支支吾吾道:“坊間傳言……”
蕭頌寧笑出了聲:“憑着幾句閑言碎語,太後就将朝廷命官定了罪,刑部和大理寺辦案也不敢這般草率吧?”
成安太後自知理虧,在一旁默不作聲,琢磨着怎麽應付蕭頌寧。
良久,成安太後開口:“本宮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大崟。無風不起浪,本宮只不過是調查一番,這二人若真問心無愧,又有何懼?”
“為了大崟?”蕭頌寧斜睨了一眼太後,轉頭看向蕭恪:“本宮來時聽聞,外邦三國因為沒拿到蕭振允諾的五座城池,屯兵邊關,發難大崟,朝中大臣都建議讓世子盡快北歸,震懾外敵,可有此事,陛下?”
“确有此事,如今外邦蠢蠢欲動,北陸又無守将,形勢的确嚴峻。”蕭恪回答。
“人家都把刀架到我們脖子上了,我們卻還自己人折騰自己人,你說這像什麽話?”蕭頌寧話中有話,意味深長地對太後笑了笑,“太後一心為國,本宮深感敬佩,可若是北陸因為沒有守将抵擋外寇,讓大崟失去國土,百姓流離失所,太後為的國,還算什麽國啊?”
太後一聲不吭,她不願意好不容易就快到手的軍權又這麽不翼而飛,但如若外邦打進來,确實會有更大的麻煩。
“眼下國事要緊,就算太後要清理門戶,也得等外邦退兵再說。”蕭頌寧繼續說,“依本宮之見,還是趕緊将蕭策和公儀景放了吧。”
北疆外敵環伺,若沒有蕭策鎮壓,大崟恐有大難,眼下看來,蕭策是必須放回北陸了。可太後仍有不甘,擔心蕭策一旦回到北陸,便猶如脫缰野馬,難以控制。看來需要想個法子制衡蕭策,才能讓他就算手握軍權也不敢造次。
太後靈機一動:“世子可以回到北陸,但有一個條件,本宮要陛下納公儀少卿為妃。”
“什麽?”蕭恪和蕭頌寧異口同聲。
“坊間都在傳公儀少卿和世子郎情妾意,裏勾外連。人言可畏,積毀銷骨,坊間傳言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但如若公儀少卿嫁給陛下,那些謠言便不攻自破了。”成安太後說,“只要公儀少卿嫁給陛下,不就恰好能說明公儀家是陛下的人嗎?那便可以讓世子回到北陸,這樣一來,兩人遠隔千山萬水,還談什麽裏勾外連?公儀少卿和世子的清譽,不就不辯自明了嗎?”
看到蕭恪和蕭頌寧驚愕的神情,成安太後內心竊喜自己扳回了一局。她此舉可謂是一石二鳥——蕭恪此前并非儲君,登基時也沒有先帝遺诏在手,他才剛剛坐上皇位,免不得招來有些人非議。但公儀家在朝堂百官和天下士人心中分量極重,若公儀景嫁給蕭恪,等同于向天下昭告公儀家認同新帝,群臣和士人自然也會緊随其後,擁護蕭恪。而蕭策與公儀景有情,只要将公儀景作為人質扣在京中,蕭策就算回到北陸重掌軍權,想必也不敢輕易起兵謀逆。
“母後,此事萬萬不可,朕與公儀景并無情意,為何要朕娶她?”蕭恪連忙拒絕。
“陛下還年輕,哪懂什麽情意?”太後上前握住蕭恪的手,“這夫妻的情分都是歲歲年年積攢起來的,陛下現在對公儀少卿沒有情意,不一定以後也沒有。公儀家世代忠良,如今只剩下公儀景一人,衰敗沒落是早晚之事。陛下不但不計較公儀景家世衰頹,還封其為妃,保住了公儀家的榮華富貴。此等美談傳出去,天下人也會稱贊陛下是仁義之君。”
“可是……”
“難道陛下不希望蕭策早點從诏獄出來,回到北陸抵禦外寇嗎?”不等蕭恪說完,太後便打斷了他,話裏話外的威脅之意昭然若揭,但蕭恪也無可奈何,太後畢竟是他的生母,做兒子的,又怎能違抗母親?
蕭頌寧知道,今日若不答應這個條件,公儀景和蕭策恐怕都逃不出诏獄了。如今朝野之上半數大臣都是太後母族的勢力,就連貴為天子的蕭恪也不敢輕易違逆太後的旨意。而蕭頌寧雖然一度權勢滔天,但她早已歸還朝政,大多數要用權力做到的事,她其實早就有心無力了。此前先帝在世,她作為先帝的胞姐,說話還有些分量,可如今先帝已逝,除了旁人的幾分敬意,她一無所有。
事到如今,保住他們二人才是當務之急,至于其他,還是要等到他們二人從诏獄出來後再做打算。蕭頌寧從椅子上起身,妥協道:“好,太後所言有理。那便趕緊将公儀景放出來賜婚吧,這樣蕭策也好早日北歸。”
“姑姑……”蕭恪本以為蕭頌寧會反對,卻沒想到蕭頌寧也同意了太後的條件。
“陛下,人生在世,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有諸多身不由己,更何況需要時刻權衡利弊的一國之君?本宮知道陛下委屈,但身為天子,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蕭頌寧安慰道。
蕭恪知道,蕭頌寧的意思是,他若不答應娶公儀景,蕭策無法回到北陸,一旦外邦進攻,江山危矣。他身為大崟天子,必須将社稷和百姓置于首位,而非他的一己之願。為了北陸的安寧,他必須用公儀景的一生去換取蕭策的自由。
十六歲那年,他得知父皇因為疑心,無憑無據便處死了一個大臣,他憤慨不已,卻又無可奈何。那時他便想,若是他成為一國之君,定然要愛護自己的臣民。如今,他已經成為了大崟的君主,可面對母後的無理要求,他卻依然無法反抗。冥冥之中,他又變回了那個憤怒卻又無力的少年。
明翰文命人打開公儀景的牢門,一聲令下,兩個羽林衛架起公儀景便要往外走。
蕭策用力拍打着牢門,大喝道:“你們要帶她去哪?住手!放開她!”
明翰文像看一只被捕的獵物一般幸災樂禍地觀賞着蕭策的舉動,這三日他和公儀景二人每日只有一頓馊飯可吃,诏獄潮濕陰冷,饑寒交迫下,他臉色都蒼白了不少。
“世子放心,我們不會對公儀大人怎樣,您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說罷,明翰文便帶着公儀景揚長而去,只留下蕭策在牢房裏無力地嘶吼着。
公儀景又冷又餓,早就已經神志渙散了,只能任由羽林衛架着走,毫無還手之力。但她知道就算反抗也無濟于事,既然進了诏獄,她便沒有打算活着出去。
她本以為明翰文要給自己用刑,卻沒想到自己被帶進了扶雲殿,莫名其妙地被梳洗了一番。
蕭頌寧見她在诏獄才待了三日便形銷骨立,心疼不已,握着她的手自責道:“都怪姨母無能,讓阿景受苦了。”
公儀景搖了搖頭,安慰蕭頌寧:“阿景無礙。”
見蕭頌寧淚流不止,公儀景隐隐感覺不對勁——在她的印象裏,姨母素來雷厲風行,從不流淚,為何今日會這樣?
“姨母,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我為何會被突然放出來?”公儀景問。
蕭頌寧還沒回答,殿外便傳來宮人又尖又細的呼聲:“太後到——”
公儀景還未想通太後的來意,宮人便打開一道敕旨:“公儀景聽旨。”
公儀景不明所以,卻還是跪下。
“門下:鷗鷺合萃,鴛鴦成池。吉辰良兮,鸾鳳和鳴。珠聯璧合,錦堂此夜。大理寺少卿公儀景,德馨怡蕊,貞順自然,言容有則,貴典之重。茲仰承太後懿命,以冊寶立爾為貴妃。有司擇日,主者施行。”
公儀景如聞五雷轟頂,愕然愣在原地,渾身僵直,無法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猛然叩首伏地:“陛下龍章鳳采,精金良玉,微臣姿容簡陋,不過一介凡胎濁骨,實在不堪匹配,求太後收回成命!”
“公儀大人平日裏心高氣傲,如今怎麽自謙起來了?”成安太後将她扶起,玩味地笑着:“陛下如今尚未立後,本宮看少卿大人資質難得,索性為你和陛下賜婚,今後,你可要殚精竭慮,好好為陛下打理好後宮。”
成安太後暗喜不已,公儀景這般恃才傲物,如今她就是要折斷公儀景的羽翼,将她關進深宮,讓她再也無法插手朝政。
“太後!萬萬不可!臣不敢高攀陛下!請太後收回成命!”公儀景再次跪地哀求。
“本宮發出去的旨意,如同覆水難收。本宮知道你是塊硬骨頭,不怕抗旨,但本宮勸你好好考慮,只要你答應嫁給陛下,世子就可以安然無恙地回到北陸,少卿大人覺得這樁買賣劃算嗎?”
公儀景詫然擡眸,她終于明白了太後這道懿旨的用意——她不僅要将自己永遠困在深宮,還要用自己制約蕭策!
成安太後居高臨下地笑了笑:“本宮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來聽聽公儀少卿考慮得如何。”
宮人将懿旨遞給蕭頌寧,太後便帶着宮人拂袖而去。
公儀景久久回不過神來,直到聽見姨母輕聲喚她的名字,她才再也控制不住地撲進姨母的懷中,泣不成聲:“姨母,我不想嫁!我不想嫁給陛下!”
蕭頌寧顫抖着輕輕擦去她臉頰的眼淚:“姨母知道你心中有苦,但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你和阿策。”
公儀景哭得喘不上氣,近乎昏厥。她才剛剛告訴蕭策自己的心意,為何又被命運捉弄了一番?她完全不懼怕酷刑和死亡,甚至從進入诏獄的那一刻起,她便做好了和蕭策同生共死的準備,她唯一害怕的,是失去蕭策……
恍惚間,她像是又聽見了蕭策低沉的絮語,他們在不見天日的牢房裏隔着冰涼透骨的牆壁相依相偎,萬般鄭重地對彼此許下承諾——不辭青山,相随與共。
公儀景咬着牙擦了擦眼淚,下定了決心——就算是骨化形銷,身亡命殒,她也絕不會任人擺布,嫁給蕭策以外的任何人!
次日,太後早早便來到了扶雲殿:“公儀少卿考慮得如何了?”
公儀景面無表情,甚至連跪拜禮也不願行,冷冷地說:“臣不願。”
太後倒像是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結果,輕聲笑了笑:“嫁給陛下是天下多少女子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公儀少卿早就錯過了嫁人的年紀,如今容顏老去,還能得到此般恩寵,竟然還不知好歹?”
“臣受不起這樣的恩寵。”公儀景漠然,不願和她廢話。
“好。”太後笑裏藏刀,“本宮看你還能硬氣多久?帶走!”
幾個宮人上前來扣住公儀景,押着她便往外走,她卻神色凜然,絲毫不為所動。倒是蕭頌寧連忙前來阻止,卻被太後一把推開。
公儀景被宮人架着走在路上,她認出這是前往诏獄的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裏。不過能和蕭策待在一處,她覺得十分安心。
可宮人并未将她帶去此前住的牢房,而是诏獄的另一端。走廊狹長,還未走到底,她便聽見了啪啪作響的聲音,她經常出入大理寺獄,立刻辨認出那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聲音——有人在用刑!
不祥的預感漫上心間,她用力掙脫宮人的束縛,朝牢獄深處奔去。
不出她所料,受刑之人正是蕭策——那個光提名字就能震懾數萬外邦敵軍的北陸戰神,如今卻被人綁在刑架上,動彈不得,任其鞭笞。這刑罰不知進行了多久,堅毅剛強如他,竟然昏迷了過去。
“住手!住手!”公儀景奮不顧身地沖向刑架上的人,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擋在了他前面,獄卒沒反應過來,一時失手,血色的鞭痕落在了公儀景背上。
公儀景瞬間感覺後背皮開肉綻,原來鞭刑這麽疼,疼得她幾乎站不住腳。而眼前的蕭策不知已經挨了多少鞭子,渾身血肉模糊,體無完膚。他身上早就留下了不計其數的傷疤,可那些傷都是為了大崟的子民而留,唯有此次,是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而留。他拼死守護這個國家,卻換來了奸人的背刺。
公儀景擡頭看着那張血跡斑斑的臉,雙手顫抖,不敢觸碰他,生怕将他的傷口碰疼。她含着淚輕聲叫他:“阿策,阿策,你看看我,我是阿景……阿策,你醒過來……”
公儀景每一次叫他的名字,他都會立刻回應,唯獨這一次沒有。
“真是一對苦命鴛鴦。”身後傳來太後的譏笑,“放心吧,都是皮肉傷,他死不了,只是疼暈過去了。”
太後走到公儀景面前,似乎對她的反應很滿意:“怎麽樣?這下你考慮清楚了嗎?只要你答應和陛下的婚事,本宮就放了他。如今外邦屯兵邊關,意欲攻城,大崟正在與之談判,拖延時間,你若答應這樁婚事,他也能盡快回去鎮守北陸,公儀大人深明大義,應該知道如何抉擇。”
“你還有臉提北陸?”公儀景再也懶得客套,“你既然知道北陸只有蕭策才能守得住,為何還要将他折磨成這樣?你将他打成重傷,竟然還只想着讓他為你守天下?”
“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有何用?”太後嗤笑了一聲,“本宮還以為你有多愛萬民,多愛蕭策,看來也不過如此……”
“你有什麽資格談愛?”公儀景充血的雙眼湧上恨意。
“本宮不與你争辯。”太後側過頭,“來人,繼續用刑!本宮倒要看看你這骨氣能留存幾時!”
“是。”幾個獄卒将公儀景一把拉開,密如雨點的鞭子又再次落在蕭策身上,他身上僅剩的一件素白單衣也被殷紅的鮮血浸濕。
公儀景淚流滿面地吼叫掙紮,卻被獄卒牢牢扣住,無法掙脫,只能眼睜睜看着蕭策身上的白色單衣完全被血染紅。
她聲嘶力竭,終于嗚咽着低了頭:“我嫁……我嫁……”
太後露出滿意的笑容:“放開她。”
太後計謀得逞,揮了揮手,示意行刑的獄卒停下。
公儀景卻冷不丁地擡眸,眼神淩厲如剛開刃的刀鋒,太後方才還得意,卻忽地被她這副要吃人的模樣吓到了幾分。
公儀景神色狠戾:“臣知道太後要臣嫁給陛下的用意,臣可以答應此事,但臣有三個條件。”
“你憑什麽覺得本宮會答應你?現在蕭策在本宮手中,你有什麽資格同本宮談條件?”
“太後不敢殺臣和蕭策,因為臣和蕭策還有用。若殺了我們,觸犯衆怒,恐怕太後收拾不住局面。”公儀景一步一步地逼近太後,“太後忌憚臣,也畏懼臣。臣能在朝堂之上和文武百官周旋,還能将蕭振拉下太子之位,臣的手段,太後應該清楚。若太後不答應臣的條件,臣什麽都做得出來。”
太後被她猩紅的雙眼盯得發麻,不自覺退了幾步。眼下邊關告急,蕭策不得不放,但只要能扣住公儀景,她也不算白忙活一場。
“什麽條件?”
“第一,臣要太後治好世子的傷。第二,太後要保證世子能夠平安回到北陸。第三,臣要太後承諾永遠不對北祁王軍發難。”
條件不算太過分,太後應允道:“本宮答應你。”
她心想,如今公儀景的軟肋在她手上,退讓幾步也無妨,做事留些餘地,也免得把局面鬧僵。
她叫來明翰文:“給世子松綁,送回長風樓,派幾個太醫去為世子療傷。”
“是。”
幾個獄卒扛着昏迷不醒的蕭策走出牢房,公儀景戀戀不舍地看着鮮血淋漓的人遠去。那只翺翔在北陸九天之上的蒼鷹,終究是墜入了萬丈深淵……
今日一別,恐怕就是此生最後一面了吧。
公儀景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長公主曾說對于她們這樣的人而言,情愛如同弦上之箭,稍有不慎,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原來如此。
扶雲殿內,芸卉仔細為公儀景收拾整理衣物。
接受賜婚後,公儀景便住進了此處。她早就沒有了家人,蕭頌寧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只好從宮裏出嫁。蕭頌寧便派人去公儀府接來她的貼身侍女,照顧她的起居。她從小便身體弱,最近幾番折騰,她瘦得臉又小了一圈。
見公儀景洗漱完畢,芸卉連忙将她扶上床休息,為她蓋上了厚厚的狐裘。
公儀景若有所思,手掌輕輕覆上雪白的狐裘,像是也觸碰到了蕭策的掌心。
她正欲躺下,扶雲殿的宮人卻在門外喚道:“女郎,陛下來了。”
陛下為何會深夜來此?
公儀景重新穿好衣服,簡單簪了發,便出了門。
“公儀少卿。”見她出來,蕭恪走上前。
蕭恪近日忙于和外邦談判,直到現在才處理完政務。太後逼婚于他們二人,他倒是無妨,但對于公儀景而言,這将會是一生都無法掙脫的枷鎖。他總覺得心裏過意不去,想親口和公儀景道歉。
“陛下,我如今已不再是大理寺少卿,陛下喚我表字便好。”
“朕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世子。”蕭恪垂着頭,自責地說,“是朕無能,無法阻攔母後。”
公儀景知道他現在的處境,知道他處處受制于太後卻無可奈何,他心性純良,卻少了些手段和果決,這才會被自己的母親拿捏。不過悟得帝王的道與術,又豈在一朝一夕之間?他還年輕,還需要些時日成長。
“陛下也有自己的苦衷,這不怪陛下。”
“朕知道你并不是真心願意嫁給朕,朕不想強人所難。今後朕不會虧待你,但也不會勉強你像其他妃嫔那樣侍奉朕,你與朕之間,可以不用有夫妻之實。等到朕真正掌權之日,不論你是想去還是想留,朕都依你。”蕭恪說。
哪有那麽容易?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只要她踏進深宮,太後必然會想盡法子打壓她,折辱她,直到太後認為她徹底沒有威脅。恐怕等不到蕭恪真正掌權,她就已經含冤而死。但公儀景還是有些感動,這座皇城裏,像他這樣含仁懷義之人,如同鳳毛麟角。他成為大崟的天子,公儀景覺得宮變之夜和蕭策冒險護住他也算值得。
“多謝陛下。”公儀景勉強扯出一分笑意。
蕭恪嘆了口氣:“其實,朕早就看出了你和蕭策有情。在宮變那夜,世子沖進懿貞宮,第一個奔向的人是你,朕就看出,他在意你。”
“陛下不介意嗎?”
“朕也是凡夫俗子,朕雖然年輕,但兒女情長的滋味,朕也略知一二。情難自控,鐘情于某人何錯之有?錯的,不過是世人的眼光罷了。”
公儀景望着宮城之上的明月,月輝浮影,宮城的棱角也柔和了幾分。她曾和蕭策看過不少這樣的月色,從前以為來日方長,就算不能同他相守,遠遠和他望向同一輪明月,或許也算是圓滿。只可惜天意弄人,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長,失去了師父,如今連愛人也留不住了……
“玄晖峻朗,翠雲崇霭。明月本就該高懸于青天碧落,是我起了貪念,竟然妄圖以縛繭之身,手摘玄燭,獨攬清輝。”月色落入公儀景眼中,緩緩融成了幾滴清淚。
她畢生所求,不過一個真相,可如今,她還想再貪心一些,求得蕭策一生平安順遂。哪怕她要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失去此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