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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無邊

天光漸明,公儀景緩緩醒來,她想起身看看自己這是在何處,卻發現一雙有力的手臂正緊緊箍着她。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個男人懷裏,她吓了一跳。

她隐約記得自己昏過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蕭策,一擡頭,果然看見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摟着自己的人正是他!

蕭策察覺到她的動靜:“你醒了?”

公儀景動了動身子,蕭策連忙松開她,尴尬地解釋:“昨晚你全身都濕了,冷得打顫,我怕你凍死,所以……”

公儀景低頭檢查了一下,身上的裏衣還在,他沒有非分之舉。看到他語無倫次又神情窘迫的樣子,公儀景也有些不好意思:“無妨。”

蕭策從包袱裏拿出一件自己的衣服遞給她:“你的衣服還沒幹透,湊合湊合穿我的吧。”

公儀景接過衣服,蕭策紅着臉:“我先出去,你換好衣服再叫我。”

“好。”

片刻後,公儀景換上了蕭策的衣袍,蕭策身材比她高大不少,她穿上蕭策的衣衫,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長袖長褲絆得她行動不便。

蕭策見她趔趄的模樣,忍俊不禁道:“快坐下吧,我給你上藥。”

“我自己來吧。”讓一個大男人看自己的手臂和雙腿,公儀景覺得不合禮數。

“你手腕被燒成那樣,還能動?”蕭策拿出來時江肅為他準備的傷藥,“快別推三阻四了,在桐水村你不也見過我赤膊的樣子嗎?這裏沒別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蕭策掀起她的褲腳和衣袖,雙臂雙腿都傷痕累累,看上去是她昨天在樹林裏被荊棘刮傷的。

“我下手不知輕重,疼的話你告訴我。”

“嗯。”公儀景點頭。

看着眼前小心翼翼為自己上藥的男人,公儀景感到分外安心。從青州到南如山,再到祿春,仿佛每次有他在,自己都能化險為夷。

“鈞赫。”公儀景輕輕喚他。

“嗯?”蕭策輕輕應了一聲,繼續埋着頭給她上藥。

“你怎麽會來祿春?”

“我去軍器監查到祿春有陰陽賬本,又得知你被調往祿春赈災,我懷疑這是個陷阱,擔心你有危險,所以就來了。”

原來他這般不管不顧地來祿春,是為了自己……

公儀景擔憂地說:“你知不知道,以你現在的處境,擅自離京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

“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我來時走的是山野小路,不會有人發現我的行蹤。”蕭策打趣道:“還好我走的是小路,不然你昨夜可就要被野獸吃掉了。”

公儀景笑了笑:“是啊,多虧遇到了你。”

蕭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擡頭,對上了她的眼睛:“對不起,我來晚了。”

“不晚,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這樣的事情以後不會再發生了。”蕭策低聲喃喃。

公儀景沒聽清他的話:“你說什麽?”

“沒什麽?”蕭策連忙轉移話題,“你不好奇我在軍器監查到的陰陽賬本是什麽嗎?”

“不好奇。”公儀景得意地笑了笑:“因為我已經查到了!”

蕭策第一次在她那張神色淡漠的臉上看到這種孩子般狡黠調皮的笑容,順着她的話附和道:“我就知道,公儀大人本事通天,沒有我也可以把事情搞清楚。”

“我已經看過了祿春采礦的陰賬,上面記錄了林海亭在祿春這些年開采的銅礦數量以及用處,我發現他竟然私造了大量的軍械,而這些軍械現在已不知去向。”公儀景說。

“我在軍器監查賬時也猜到了,他犯下的罪行可能不止私鑄□□這麽簡單。”

“私造軍械,林海亭的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這也就說得通他為何會在北祁王軍中安插細作了——一旦他起兵,五州守軍必定奮起鎮壓,他必須掌握五州守軍的動向,才能得逞。”

“看來不止是北祁王軍中有他的人,其他四州的守軍也早就被他打通了。”蕭策恍然大悟。

“有可能。”公儀景點點頭,“只可惜現在祿春甲庫被燒了,不然我也許能發現更多線索。”

“燒了?”蕭策愕然,想了想又問:“燒甲庫的人就是綁架你的人吧?”

“是,在南如山害我的人也是他,不過他應該只是個替人辦事的殺手,他綁了我後說要把我帶去見他主公。”

“林海亭?”

“我猜是。”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赈災之事尚未結束,那麽多百姓流離失所,我得回去,還要裝作無事發生。”公儀景又問,“你呢?”

“你一逃走,那個殺手必定會到處找你,若他發現你回了祿春城裏,定然還會對你下手。他連郡府都能潛伏進去,再綁你一次輕而易舉。”蕭策頓了頓,“我和你一起回城裏,只是我不便露面,只能在暗處守着你。”

公儀景心存感動,但她知道蕭策現在的處境只有回到晏京才最安全:“鈞赫,你已經離開晏京好幾日了,若再不回去恐怕會被人發現。”

“就算被發現了,我也會想辦法再應付,可你若是再出事,我今後都不會好過。”蕭策脫口而出。

這話中有幾分暧昧,公儀景低着頭,怕被他發現自己的緊張。“我對他來說,很重要嗎?”公儀景腹語。

蕭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逾矩,連連掩飾:“呃……我的意思是,呃……扶光,我們是朋友,我不能讓你獨自置身險境,有我在,至少那個殺手再尋來時不會得手。”

這些年來,公儀景一直獨自面對十四年前那樁案子帶來的夢魇,如今,除了岩叔之外,又多了一個會為了她的安危奮不顧身的人,她感到心頭一陣發酸,控制不住地想試着依靠他。她點點頭:“好,多謝。”

“你不必謝我,我也想找到那個在北祁王軍安插細作的人,他若再尋來,說不定我們就能找到他背後的人了。”蕭策說着些冠冕堂皇的解釋,他近日來心緒混亂,不知道如何說明他對公儀景的感情,也不想讓公儀景因此有負擔。

公儀景像是被他的話點醒了一般,眼裏忽然有了神采:“你說得對,那個殺手定然會再次尋來,那我不如以身做餌,順了他的意讓他抓走,等見到他背後的那個人,你就把他扣下!”

蕭策笑了笑,覺得她想鬼點子時神采飛揚的樣子甚是可愛。

還不等他作答,公儀景又洩了氣:“不過,不知道那個人是否帶了其他殺手,若他們人多勢衆,我們勝算就不大……還是不能如此冒進……”

“那個人行蹤這般小心謹慎,為了避人耳目定然不會随身帶太多人手,就算他們不止一兩個人,你忘了我是誰嗎?”蕭策揚起唇角,挑了挑長眉:“本世子可是以一敵百的北陸戰神!不管他們是惡鬼還是屠夫,我都會帶你逃出生天。誰讓我身高兩丈,壯如猛虎,一頓能吃三頭牛呢?”

公儀景被他逗笑:“好好好,是我有眼無珠,小瞧了世子。”

看着她明媚的笑靥,蕭策情難自控地握住她纖若無骨的手指:“不過,其他一切都不重要,萬事以你的安全為先。”

蕭策掌心的溫度讓公儀景倏地紅了臉,但她卻鬼使神差般地沒有躲開。她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溫暖,像是大雨過後第一分霁色從山頭漫出,把她的心塗得又酥又軟。

她輕輕答應道:“嗯。”

有他在,又有何懼?公儀景沒有将這後半句話說出口。

進了城後,公儀景騎着蕭策帶來的馬回到了郡府,而蕭策則暗中跟在她身後。

一進郡府,馮睦便泣不成聲地朝她撲來,她反應很快,側身一轉便躲開了。

馮睦舉止浮誇,嚎啕道:“公儀大人!你可把我急壞了,聽聞你在火場中不知所蹤,馮某是幾個整夜未曾合眼啊!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他哪是擔心公儀景?他是擔心陛下欽定的巡察使在他的地盤上出事,他要背鍋!

瞧見那副嘴臉,公儀景真想給他一耳光讓他別裝模作樣,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她只是一臉冷漠地說:“我先回房洗漱。”

馮睦這才發現公儀景蓬頭垢面,穿着一身極不合身的長袍。他連連點頭:“哎好好好,大人受苦了,我這就派人為您準備飯菜。”

公儀景懶得理他,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馮睦雖然看不慣她這副目中無人的模樣,卻也只能低聲下氣地繼續奉承:“對了大人,我已經派人去找綁架您的刺客了!竟敢在郡府縱火,綁架朝廷命官,簡直無法無天!”

“不必了,眼下赈災正是用人之際,我現在既然已經平安回來,就不要浪費人力去抓刺客了,等我洗漱完,向我彙報這兩日核查災情的情況。”

“是。”

公儀景梳洗完後,便跟随子淳、連钰和沈毅去視察赈災的情況。見水渠已鑿開大半,給災民臨時安頓的棚屋也搭了起來,公儀景可算放下了心。

公儀景走進安置災民的棚屋,環顧了片刻後,她指着牆角的柱子,叮囑道:“這柱子要再加固,屋後的山丘要再蓋一層網,不然山上的泥石垮下來會把棚屋沖垮。”

“是。”沈毅說完,便立刻去幹活了。

公儀景注意到牆角蜷縮着一個瑟瑟發抖的老人,身上的衣服破得連腿都蓋不住,看上去是被凍壞了。

“我們運來的衣物發完了嗎?”公儀景問。

“是。”子淳有些為難,“沒想到難民的數量如此之多,朝廷發放的物資不夠,只能先發給年輕人和孩子……”

公儀景理解這樣的做法,阿爹說過,從前生活艱苦時,為了保存人口,吃食衣物都是先提供給年輕人和孩童,而老人本就命不久矣,也就不必再在他們身上“浪費資源”了。可看到那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公儀景實在于心不忍。

她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老人□□的雙腿上,老人已凍得昏迷,根本沒發現有人給自己蓋了衣服。

“大人,您被刺客抓走時本就染了風寒,現在把外袍給了他,您會凍壞身子的。”子淳擔憂道。

“無妨。”公儀景沒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子淳,先去搬個爐子來這裏給大家生火吧。我今晚回去就上書朝廷,請陛下再撥派些物資。”

“是。”子淳點頭。

藏在遠處的蕭策遠遠地觀察着公儀景的舉動,看她給凍暈的老人蓋上衣袍,給受傷的孩子包紮傷口,給腿腳不便的難民倒水……明明她這一生也命途多舛,可她還是寬容和關愛每一個受苦受難的人。或許是自己從苦難中走過來,所以希望別人過得好一些吧……

蕭策二十五歲,這些年他并不是沒有見過別的女子。他至今不曾婚配,父王心急,也為他尋過不少好人家的姑娘,她們或是溫婉如水、嬌俏靈動的閨中少女,或是性格潑辣、率真直爽的将門女郎……那些女子各有長處,但他始終覺得她們并非自己的緣定之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只是期待她是能與自己并肩而行之人。

婚姻大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沒有真正傾心的女子,但若父王為他指婚,他也沒有意見,也許朝夕相處,他就會愛上自己的妻子吧。可後來大哥戰死,大嫂終日郁郁寡歡,百病纏身,許多年也未曾走出失去摯愛的陰影,他才明白,像他這樣生死難定的人,不應該有牽挂,也不應該成為別人的牽挂,于是他再也沒有考慮過婚嫁之事,他不想耽誤另一個女人的一生。

可情念之起,從不由心,他想,眼前這個勇敢堅韌的女子,或許就是他一直尋找的和自己并肩同行之人吧。她并不像閨中少女那般容态嬌媚,也不似将門女郎那般英姿飒爽,她體弱多病,眉目間的幾分英氣讓她看上去像個俊秀的少年郎。她不是池中魚、籠中鳥,她有才略,有抱負,雖然身負血海深仇,卻從未怨天尤人,更改本心……

看着她單薄的身影,蕭策想起兒時母妃問他:“阿策長大後想娶個什麽樣的妻子呀?”

他當時還年幼,并不知道娶妻意味着什麽,以為只是找個女子和自己住在一起,朝夕相對,就像父王和母妃那樣。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好自己到底要娶一個什麽樣的妻子,只能搖頭說不知道。

母妃慈愛地輕撫他的頭:“阿策還小,還不懂什麽是男女之愛呢,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母妃,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光風霁月的女子。”蕭策在心裏說。

…… ……

在外面視察了一整天,公儀景深夜才回到郡府的住處。

她坐在窗前起草請求朝廷再撥派物資的文書,才剛寫完,窗外便傳來兩下敲窗聲。

她打開窗戶,男人俊朗的面容出現在眼前,深邃的眉眼盈着幾分淺淺的笑意,她一下看走了神。

蕭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快進來,別讓人發現了。”

“你怎麽來了?”公儀景問。

蕭策進了屋:“大人公務繁忙,現在才得空,我來看看大人傷勢好些了嗎?”

“世子這揶揄人的本事真是厲害!”公儀景也打趣。“放心吧,我沒事。”

“讓我看看。”蕭策扶她坐下,掀起她的衣袖,看到傷口像是沾了水,蕭策皺着眉,“我不是和你說過傷口不能沾水嗎?藥也沒換。”

蕭策嘴上嗔怪着,給她換藥的動作卻輕柔得像羽毛,生怕把她碰疼半分。

“今日有些忙,就忘了。”公儀景解釋。

“明日可要記牢了。”蕭策叮囑。

“知道啦,你何時變得這麽啰嗦?”公儀景撇撇嘴。

蕭策仔細想了想:“還真是,認識你之後确實啰嗦了不少。”

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雨終于停了,一塵不染的夜空裏,一輪明月爬上了對面的屋頂,輕如薄紗的月輝照進窗裏,落在二人的臉上。公儀景望了望窗外的月輪,還差一分就是滿月了。

“今日是十四了……”公儀景喃喃。

“是啊。”

“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阿爹阿娘在世時,我每年過生辰,阿娘都會給我做棗泥酥。到了夜裏,阿爹阿娘和哥哥們便陪着我在院子裏一邊賞月一邊吃棗泥酥。蘸着月光,好像棗泥酥也甜了幾分。”公儀景望着月亮出了神。

蕭策安靜地聽她說話,他想了解她,了解她兒時有多麽幸福快樂,有多麽受盡寵愛,了解她後來如何挺過失去至親之痛,又如何穿上官服在朝堂之上摸爬滾打……

公儀景細細碎碎地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她這些年來一直反複回想那些記憶,因為她害怕家人的模樣會随着時間的流逝在她腦海中越來越模糊。

困意襲來,她停下了念叨,才發現蕭策一直認真地聽她說這些沒邊沒際的瑣事。

“謝謝你,鈞赫。”公儀景淺淺地笑着。

“怎麽不說了?困了?”蕭策問。

“嗯。”公儀景點了點頭。

“那就睡吧,你這幾日定然沒休息好,早些睡吧。”蕭策将她扶到床上。

“你呢?你去哪?”公儀景問。

蕭策指了指窗外對面的房頂:“我就在對面的屋頂上守着你,你安心睡吧,不會有事的。”

“好。”

蕭策見她躺下,轉身把窗合上。

“別關窗。”身後傳來公儀景急促的話音。

蕭策回頭:“晚上風涼,不關窗怕你凍着。”

猶豫了片刻,公儀景将喉嚨裏打了好幾轉的話輕輕說出了口:“我想看着你。”

蕭策一怔,雖然公儀景的聲音很細很低,可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見他愣在原地,公儀景羞愧至極地鑽進被子:“沒什麽,你快走吧。”

蕭策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

“她想看着我?她這是何意?她心裏也有我嗎?”蕭策心跳如鼓。

“嗯,我走了。”蕭策強裝鎮定,為她關上房門後,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聽他走遠,公儀景才從被子裏探出頭來——他沒有關窗。

從窗戶望去,對面的屋頂上坐着一個模糊的人影,不仔細辨別很難看清,她知道那是蕭策,而他身後是一輪将滿未滿的明月。公儀景望着那個人影,她知道那個人影也定然這般望着她。清輝如水,夜風習習,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次日,公儀景依然在外忙碌了一整天,依然是深夜回屋。

沒想到昨日剛停的雨又下了起來,她濕了半只袖子。剛換好幹淨衣裳,短促的敲窗聲又響了起來,公儀景欣喜地打開窗戶,果然是蕭策。

“快進來,外面下雨,別淋濕了。”公儀景給他開了門。

蕭策将手裏的包裹提起來在她眼前晃了晃。

“這是什麽?”公儀景問。

“打開看看。”蕭策故弄玄虛。

公儀景拆開包裹,驚喜地說:“棗泥酥!”

“扶光,生辰安康。”蕭策柔聲說,“靜寧見春,祉猷并茂。”

公儀景對上他溫柔的目光,他是殺伐之人,眉目間常有淩厲肅殺之氣,不熟悉他的人看了倒真會以為他兇殘無情。可此時此刻,他深邃的眉眼卻溫潤得像一泓春水,漣漪輕柔地在他眸光裏蕩呀蕩呀,也一圈一圈地漾進她心裏。

公儀景沒想到自己昨日随口一提的話,也會被他這般慎重地放在心上。祿春遭遇水災,城裏許多店鋪都關門了,此時別說是糕點,連米糧都珍貴,公儀景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心力才尋來這幾塊棗泥酥。

家人走後,她生怕想起傷心事,便再也沒有吃過棗泥酥,也沒再過過生辰——連家人都不在了,她何時來到這世上,還有何意義?

但蕭策将這幾塊棗泥酥放在她面前時,她還是不由得紅了眼。

見她淚盈于睫,蕭策立刻慌了陣腳,他才發現棗泥酥已經碎了好幾塊,拿這樣磕碜的禮物送人,确實有點寒酸。

他連忙道歉:“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棗泥酥已經碎了,你別哭。”

公儀景擡起來,清澈的眸子還含着淚,唇角卻帶着笑:“謝謝你,鈞赫。”

公儀景拿起一塊棗泥酥,狠狠咬了一大口,玉珠般的眼淚一串連一串地落下來,蕭策試探性地伸手,想替她擦淚,卻又膽怯地收回了手。

“真甜。”公儀景嘴裏含着棗泥酥,含糊不清地說。

見她歡喜,蕭策也放下了懸着的一顆心。他望了望窗外,夜雨連綿:“只可惜今夜無月。”

“賞雨也行。”公儀景知道,不論是賞月還是賞雨,重要的從來不是所賞的景色,而是身邊的人,過去身邊是阿爹阿娘,是疼愛她的兄長,此刻身邊是蕭策。

“許個願吧。”蕭策說。

“許願?”

“對啊,我母妃說過,生辰時許下的願望都會在新的一歲實現,你要試試嗎?”

“能許多少個?我若是多求幾個願望,會不會有些貪心。”公儀景沒有聽過這種說法,不免好奇。

“生辰之日,百無禁忌,想求多少求多少。”蕭策笑了笑。

公儀景雙手合十:“一願真兇伏誅,還我家人真相,也告慰北祁王軍的英靈。”

“還有呢?”

“二願鈞赫早日北歸,北疆再無硝煙,王軍将士解甲歸田,鈞赫平安順遂。”

蕭策有些意外她的願望竟然是為了自己,可她不知道的是,蕭策此刻覺得,身在何處都已沒有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何處有她。

“還有嗎?”蕭策問。

公儀景搖了搖頭:“沒有了。”

“三願年年今日,他都在身邊。”望着他墨玉般的雙眸,公儀景在心裏說。

但她知道,第三個願望和第二個願望本就自相矛盾。

他遲早是要離開的,他不屬于晏京,他的歸宿是北疆的廣闊草原和浩蕩長風,而不是這座四面高牆的皇城。

不過,只要他可以自由,就算不在自己身邊也沒關系,公儀景想。

赈災的事宜已大概處理妥當,公儀景上書禀明祿春郡守馮睦瞞報災情,監禦史劉揚收受馮睦賄賂,為其隐瞞祿春汛災,郡丞張屏貪污賦稅,在水利工程中偷工減料……

不日,公儀景便将啓程回京。

這幾日李無行一直四處尋找公儀景的下落,可搜遍了山林也沒有尋到她的行蹤,李無行知曉她來祿春是有公務在身,于是猜想她逃出去後必定會回到祿春郡府。于是李無行也回了祿春城內,果然在郡府看到了她。只是她被抓走後,郡府加強了巡防,李無行再混進去難上加難,只能躲在暗處伺機而動。如今她即将回京,那在半路上将她劫走就是最好的時機!

公儀景的車隊很快駛離了祿春,雖然這一行人走的是官道,但他們半路上必定會在璧山的驿站歇腳,璧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人煙稀少,李無行打算在璧山動手。

他跟在公儀景的車隊後,暮色漸濃,他們果然在璧山的驿站落了腳。

夜深人靜後,李無行無聲無息地潛到公儀景的屋頂上。他輕輕将屋頂的瓦片揭開了一條縫,見屋裏的人睡得正沉,他又拿出了迷香,從瓦縫中吹了進去。

片刻後,他從屋頂跳進了公儀景的房間。

他晃了晃公儀景,床上的人果然已經被迷得不省人事了。

他動作麻利地将公儀景綁了個結結實實,扛着她出了驿站。

他駕着馬車,朝和林海亭約定好的地方駛去,很快就将公儀景帶出了璧山。路上颠簸,公儀景沒一會兒就被颠醒了。車簾被風吹起,她從車廂內望去,瞧見了刺客熟悉的背影——魚兒果然上鈎了。

只是這一次,李無行顯然謹慎了不少,她被綁得像一只蠶蛹,躺在車廂內動彈不得。但她這次一點也不害怕,她知道蕭策一定在她身後。

不知走了多久,李無行停下了馬車。

“醒了?”李無行掀開車簾,将她從車裏拎出來,又重重地扔在地上,她的頭磕在一旁的山石上,殷紅的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兇狠至極的一巴掌不偏不倚地落下來,她頓時感到臉頰又麻又疼。

李無行蹲下身來,看見她狼狽的模樣,掐住她的脖頸,猖狂大笑道:“臭娘兒們,不是跑得快嗎?竟敢耍老子!”

公儀景冷笑了一聲:“林海亭好歹也是風雲一時的大人物,身邊竟然是些只會無能狂怒的鼠輩。”

“住口!你不配直呼主公的名諱!”李無行狠狠地踹了她一腳,她疼得幾乎暈了過去。李無行得意地說:“你不是很機靈嗎?主公只說要見到活着的你,可沒說我不能對你動手,老子現在就把你打成殘廢,看你還怎麽……”

話音戛然而止,李無行難以置信地瞳孔放大,脖頸上滲出一條紅得刺眼的血跡,随後便直勾勾地倒了下去。

蕭策收起匕首,将公儀景扶起,立刻解開了她身上的繩子。

“沒事吧?傷得重不重?”蕭策急切地查看她的傷勢。

“我無礙。”公儀景搖搖頭,嘆了口氣:“鈞赫,你不該這麽沖動,還沒把林海亭引出來你就把這個刺客殺了,現在線索斷了,想找到林海亭就更難了。”

“線索斷了可以再找,可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找到林海亭又有什麽意義?他下手這麽狠,我若再不出手你會被打死的!”

公儀景見他擔憂,安慰道:“我沒事,都是皮外傷。”

“還嘴硬!”蕭策掏出手帕輕輕為她擦幹嘴角的血跡,“我早就說過你的安危最重要!早知這刺客還沒見到林海亭就對你動手,我定不會同意你以身做餌。”

“別擔心我了,我真的沒事,一點都不疼。”公儀景把額頭的傷口湊到蕭策眼前,“你看,血都不流了。”

蕭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我真拿你沒辦法。”

“現在他死了,我們怎麽辦?”公儀景指了指倒在蕭策身後的李無行,蕭策從他身後一刀割喉,他死得猝不及防。

蕭策起身,在屍體上摸索了一番,想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果然從他袖子裏摸出了一個小巧的瓷瓶。

“是瓷瓶!”公儀景驚異道。

“那這就坐實了北祁王軍中的細作、郭瑕的死、公儀家被滅門,都是他們這夥人幹的……”蕭策說。

“我剛才套到了這個殺手的話,他的主公果然是林海亭!那這一切實際上都是林海亭在暗中操縱!”

“只是現在他已經死無對證,我們無法上報朝廷,接下來,我們還是只能暗中探查。”

蕭策将屍體拖進樹林深處的草叢中丢掉,對于此等蛆蟲,他本不想碰到半分,可若有人在路上看見屍體,定會吓得魂飛魄散,他不想驚動無辜的人。

處理完屍體後,蕭策在溪水邊洗淨雙手,對公儀景說:“我送你回驿站吧,天亮之前趕到,應該不會被人發現你出來過,只是你頭上的傷,若是有人問起,須得自己想個由頭搪塞過去。”

“嗯。”公儀景試着從地上站起來,可腳踝處傳來的疼痛感讓她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打了個踉跄——方才李無行将她摔在地上時,她的腿被摔傷了。

蕭策蹲下,掀起她的褲腳,才發現她的小腿和膝蓋摔得淤青紅腫。蕭策見她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心中自責不已,後悔當初為何要同意讓她以身犯險,引蛇出洞。

“此處離璧山驿站約莫二十裏,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蕭策的語氣像是在哄孩子一般,“第一,我們駕着刺客留下的馬車回去。”

公儀景看了眼一旁的馬車,她實在不想再碰到任何與這刺客有關的東西,和他有關的一切都讓她想起前幾日那個絕望無助的夜晚,今夜铤而走險,她已是鼓足了勇氣。

“第二個呢?”

“第二,我背你回去。”

公儀景有些難為情,試探道:“如果我選第二個,你會不會太辛苦?”

“不會。”蕭策搖搖頭,“區區二十裏路而已,我們行軍的時候,走得遠多了。”

“那我選二!”公儀景感覺自己在蕭策面前越來越肆意妄為了,竟然讓堂堂北祁世子背着自己走二十裏山路。

這個選擇正中蕭策下懷——二十裏路,若是趕馬車沒一會兒就走到了,徒步回去或許能多陪在她身邊大半個時辰。

“正好,我也不想碰這人的髒東西!”蕭策背對着公儀景蹲下身,“上來吧,公儀大人!”

占到了蕭策便宜,公儀景又羞又喜,怯怯地攀上他寬厚健壯的後背,摟住了他的脖子。頓時離他這般近,公儀景的臉紅得快滴出血來,她慶幸蕭策現在看不見自己的臉,不然她真會無地自容。

耳畔有她輕緩起伏的呼吸,蕭策的心也不由得怦怦然。

靜夜沉沉,山風窸窣,公儀景伏在蕭策後背上,覺得天地間好似只剩下他們兩人了一般。

“我沉嗎?”怕蕭策背着自己行路不便,公儀景怯生生地問。

“你是太高估自己這小身板,還是太低估壯如猛虎、身高兩丈的蕭某?”蕭策打趣。

公儀景笑出聲來:“你還有完沒完啊!”

“沒完!我跟你啊,就是沒完!”蕭策把真心話摻在玩笑話裏。

公儀景壯了壯膽,順勢側臉貼上了蕭策的肩膀,他肩頭的體溫讓她暖和不少。

感受到她靠在自己肩頭,蕭策也不由自主地偷偷勾起唇角。

“冷不冷?”蕭策問。

公儀景環在他頸間的雙臂摟得更緊了些:“不冷。”

“困了嗎?困了就睡吧。”蕭策低聲說。

“不困。”公儀景輕聲喚他:“鈞赫。”

“嗯?”

“走慢些吧。”

走慢些吧……這樣,就可以多和他待一會兒。明日下午就會抵達晏京,回到晏京後,她就不敢再這般對他放肆了。他在身邊時,她總如塵埃落定般踏實,而這樣心安的感受,這十幾年來她鮮少會有。她貪戀蕭策在身邊的時間,只希望這條路長一些,再長一些……

蕭策會心一笑:“好,我們慢慢走。”

夜風纏綿不止,亦如眷戀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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