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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那一天,陸忠義早早起床,主動去局裏加班。原因其一,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這是無比光榮的。原因其二,有加班費啊,據說還挺多的……

出門前,陸奶奶叫住他,給他脖子上系了一條通紅通紅的圍巾。

陸忠義尴尬地說:“奶奶,我的軍大衣是綠色的啊,這麽紅的圍巾……不太搭吧?”

陸奶奶拍拍他的肩膀,慈祥地笑笑,說:“哪裏不搭?多麽好看,多像革命戰士。去吧,為黨和人民服務吧,我家陸小子。”

“是。”陸忠義誇張地行了個軍禮,光榮地出了家門。他一路踏着雪地,經過死黨萬家喜家門前,微微停駐了一會兒。自從他那死黨秋天失蹤之後就毫無音訊,簡直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其他十三名男子的失蹤案也絲毫找不到突破口。他呼出一口白氣,微眯着眼擡頭,看見連續幾日陰沉的天居然出了太陽。

下了幾天雪,終于天晴了。

天晴了啊……

晏雪琴擡頭看一眼放晴的天空,內心有一抹明媚的憂傷。剛剛被允許給家裏人打了個電話,推說新工作太忙,無法回家過年,晏母逼問她是不是去搞傳銷了,她胡亂解釋了一通,也不知道蒙混過去沒有。此刻,她站在外婆家巷子口的大樹下,遠遠地看着外婆家的大門,卻無法走近。

“琴琴姐,我說到做到,帶你來看你外婆了吧?”溫醉坐在樹上,懶洋洋地說,“不過你外婆不出門可就沒辦法了,我們最多再等半個時辰。”

晏雪琴沒說話,神情有些恍惚。自己究竟是命多背,才會遭遇這麽多倒黴事?思緒飄到了一個月前,她被人類當成是半妖,一路追上鳳還山。半途中,她遇見一只吃心髒的妖怪。妖怪掌中懸浮着一枚玉佩,問是不是她的,她點點頭。然後,他擡指點在她額頭上,只見一個奇怪的字從她額頭上脫落,輕飄飄地落下來,被那妖怪收走了。然後她忽然驚覺腦袋裏空空當當,那只貓妖的聲音居然不見了。再然後,她被眼前的妖怪給捉走了……

妖怪将她捉進一個山洞,随手丢在地上,摔得她手心都磨破了皮。妖怪盯着她破皮滲血的那只手,嘴角勾起一個滲人的弧度,說:“果然是陰體人,血的氣味與衆不同。”

她吓個半死,問:“你,你要吃我?”

妖怪卻居高臨下地睨着她,答非所問:“你認識阿白?”

“阿……阿白?”她腦子正犯怵。

妖怪臉色一陰,十分恐怖地對她說:“人類,別在我面前裝傻。那枚玉佩上除了你的氣息,還有阿白的靈力和部分驅魔力,顯然是她在幫你保命。”

她突然反應過來,他說的阿白,莫非是善白檀香閣裏的阿白姐?

妖怪又道:“既然你的命是她幫你續的,我便幫你還了她這份恩情。”說罷,閃電般到了她面前,揪住她的頭發。她剛張嘴打算驚恐地尖叫,忽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從七竅鑽了進去,然後眼前一黑。

“琴琴姐,想什麽呢?臉色這麽白。”

當然是在回憶恐怖的事情。晏雪琴打了個抖,沒說話,呵出一口白氣暖手,腳已經凍僵。

溫醉在樹上百無聊賴地閑扯起來:“跟你說個故事,是我初化成妖時的經歷。那時我還是只小黑貓,被一個人類男孩撿回家養着玩。我見他供我吃喝,待我極好,便在他家留宿下來。他家那宅子風水不好,是個陰宅。我替他家驅走穢物,保他平安。他是個書生,幾次考舉不中,聽信流言說黑貓養在家中不吉利,于是将我打死,棄屍荒野。當然,憑他區區一個人類自然是打不死我的。我半夜又回到他家,吸走他的陽氣,看他一日一日衰頹下去,最後出現在他臨死前的病榻旁看着他,讓他死個明白。等到他屍骨下葬的那一日,我……”

“停停停!你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晏雪琴臉色發青。

“嘻嘻。”溫醉低笑一聲,突然化成一只鳥,翅膀撲扇幾下落到晏雪琴肩頭,鳥喙啄了一下她的耳朵。晏雪琴後背一寒,一巴掌扇了過去。鳥敏捷地起飛,落在她頭頂。

“你要幹嘛?”晏雪琴頭皮發麻,手腳冰冷,腦袋一動也不敢動。老天,這只妖怪簡直是分分鐘要整死她的節奏。

“琴琴姐,這還是我頭一次跟人類說起自己的故事,你居然不認真聽……”

“好好好你說,你繼續說。”晏雪琴實在是怕了他了。

溫醉收起腳,在她頭頂一蹲,像是要在她腦袋上做窩一般,慢慢悠悠地道:“你們人類啊,個個都絕情決意,忘恩負義。比起你們,我們妖怪可有情有義多了。就比如我,大人幫了我,我便為他效勞,掏心掏肺絕對忠誠。”

晏雪琴:“……”

頭頂忽然騷動了一陣,溫醉撲騰一下振翅飛走了,緊接着她就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

“晏雪琴?”路過此地的青年不确定地喊了她一聲,見她偏過頭來,眼睛立馬一亮,“真的是你?你回你外婆家來過年啦?”

晏雪琴呆呆地發着怔。突然遇見老同學,讓她感覺極不真實。

陸忠義看見她站在早晨薄薄的霧氣之中,在樹下哆嗦着腿,臉色灰白,神情恍惚,不由得走近了一些,擔憂地擡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道:“晏雪琴,你怎麽了?”

她回過神來,勉強動了動嘴角,算是笑了一下,這才恢複正常,客套地打一聲招呼:“陸忠義,新年好。”

“好久沒見你回來了,上回聽你外婆說你找了工作,地方還挺遠。”

“嗯……是啊。”晏雪琴含糊地回答,總覺得那貓妖在背後虎視眈眈地盯着,讓她心神不安。

“對了,你外婆說你暑假回來了一趟,怎麽沒見你去參加同學聚會?多可惜,咱班好多人都去了……”陸忠義一邊說着,一邊仔細觀察晏雪琴的反應。憑借着警察的直覺,和個人對犯罪心理學的研究,他一開始就發現了她的不對勁。“高材生,你找的工作一定很不錯吧?”他調侃道。

“嗯,還行吧。”

眼神游移,東張西望,殚精竭慮的模樣,他說什麽她根本沒有在聽。陸忠義神色一緊,突然發問:“怎麽臉色這麽差?是不是遇上什麽麻煩了?”

“啊?”見老同學穿着軍大衣突然對她板起一張警察臉,晏雪琴本能地心虛起來。“沒什麽,沒什麽麻煩,就是沒睡好。”

陸忠義顯然不信,放柔了臉色,說道:“我是城裏的警察,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一點的。晏雪琴同學,你在我看來有點可疑,清早站在外婆家巷子口觀望,神情恍惚,有家不回。你遇上什麽事了,能同我說說嗎?”

晏雪琴咽了口唾沫,手腳發冷,生怕那會殺人的貓妖發神經撲過來把陸忠義給咔嚓了。

見她不說話,陸忠義微微蹙眉,迂回猜測起來:“我聽說,最近有許多大學剛畢業的學生被拉去傳銷……”

“沒,我沒傳銷!你想多了。”怎麽又是傳銷?晏雪琴狂汗,她看起來就這麽像卷進傳銷的無知女大學生嗎?她緊張兮兮地打着哈哈:“陸忠義同學,你警察當得挺有模有樣嘛。我怎麽會去傳銷嘛,哈哈哈……”

陸忠義擺出一副很疑惑的表情,認真道:“沒傳銷啊?那你為什麽表現得這麽焦慮?你在躲避什麽嗎?”

“呵呵。”晏雪琴僵笑了兩聲,被警察的直覺給驚出一身冷汗,但她一向擅長胡謅。“實話跟你說,其實我跟家裏人鬧了點矛盾,所以一個人出來靜一靜。”

“這樣啊……以後還是少跟家裏人鬧矛盾吧,天寒地凍出來吹冷風多不好。”

“唉,我媽那脾氣……我寧願吹冷風也不願聽她唠叨。”晏雪琴表情語氣到位,終于漸漸進入了鬼扯的佳境。

陸忠義笑笑,發覺突然之間她的舉止神态都變得正常了,令他疑惑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多慮了,于是朝她點點頭。“勸你早點回去。我還要上班,先走了。”

“拜拜。”

陸忠義朝她笑了笑,其實還想多說點什麽,但又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轉背走了。

此時,樹梢上僵立許久的溫醉終于松了一口氣,方才真是給急死了。那小子身上居然佩戴了靈力極強的驅魔物,逼得他靠近不了。他一直神經緊繃地聽着他們的對話,要是這丫頭跟着那小子走了可就大事不好。帶這丫頭來城裏之前,他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遮住她身上的氣息,這可是有時限的,過不了多久就要失效。幸好幸好。

溫醉剛要跳下樹去将晏雪琴帶走,忽見那小子又折了回來,暗罵一聲該死,一雙貓瞳狠狠地盯着他。

見陸忠義沒走幾步又折了回來,晏雪琴放下去的心又懸了起來,問道:“怎麽啦?”

“你怎麽穿這麽少就從家裏跑出來?不冷嗎?”陸忠義擔憂地看着她。

“不冷不冷。”晏雪琴連忙擺手,只盼他能快點走,免得被自己這掃把星給害了。事實上,她穿着件小夾襖、單薄的牛仔褲,早就凍成狗了。

陸忠義看見她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猶豫再猶豫,終于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取下脖子上的圍巾,鼓起勇氣替她系上。他動作很快,心跳也很快。

晏雪琴僵了一下,站着一動不動。

陸忠義不是沒同女孩打過交道,他經常被女孩追。可是同自己喜歡過的女孩打交道,完全不同啊。不就是見她冷,給她系一條圍巾,怎麽會弄得自己這麽緊張?

撞上晏雪琴微微詫異的目光,他尴尬地咳嗽一聲,心亂之下不知該說什麽好,但又覺得一定要說點什麽才好,于是就很沒腦子地說:“晏雪琴同學,我初中的時候暗戀過你來着。”等等!啊啊啊他在說什麽?

晏雪琴一愣,瞬間臉紅了。

咦?她臉紅了?好可愛……等等!他剛才算是表白了麽?

陸忠義平生從沒遇上過這麽不淡定的時刻。第一次對一個女生表白,居然挂着一臉傻樣,怎麽會這樣……

“謝謝。”晏雪琴飛快地低頭,攏了攏脖子上的圍巾。

“不用謝。”突然覺得好尴尬,不知道該怎麽辦,心髒怎麽還是跳這麽快?

氣氛忽然間沉默下來,平生第一次被男生表白的晏雪琴頭腦中閃電般晃過一些思緒,立馬調整好情緒,苦笑着擡起頭來,大力拍了一下陸忠義的肩膀,好哥們似的問道:“哎,你初中暗戀我,怎麽早不跟我表白啊?”

“我不敢啊,那時你是學霸……”剛剛難道不算跟你表白了嗎?這種又回歸老同學敘舊時的氣氛是怎麽回事?是不打算答複的意思嗎?不好意思再問,陸忠義抽了抽嘴角,突然有種強烈的挫敗感。

“我那時候還算不上學霸吧?對了,你現在要去上班了吧?圍巾回頭你找我外婆要啊。”晏雪琴說着朝他擺擺手。

“嗯,那我走了。”居然開口趕人,看來是沒戲了。陸忠義心灰意冷地飄走,感覺剛放晴的天空立馬灰暗了幾分。

晏雪琴看着他走遠的身影,牽動嘴角笑了笑,心裏苦苦地想:離開人世之前居然還能知道曾經被人暗戀過,看來老娘還是沒白活啊。

“琴琴姐,你笑得好凄涼。”

見那貓妖從天而降,晏雪琴面部肌肉一僵,下一秒就被一陣寒風給卷走了,只留那條大紅色的圍巾,孤零零地落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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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忠義沮喪地飄來了警局。一進門就被幾個同事拍着胳膊調侃:“陸警官,你小子有福氣啊。”“快瞧你桌上,那聶小姐又給你捎吃的來了。”“喂喂!人家女孩子給你送這麽多好吃的,你怎麽唉聲嘆氣啊?”

徐佯趁機煽風點火:“兄弟們!扁他!”

哄鬧了一陣,這群單身狼才各自散去。陸忠義蔫蔫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将桌面上的醬板鴨低調地收到抽屜裏去,念叨着:“不是說了不要再送吃的來了麽……”

徐佯哼哼唧唧地湊來他旁邊,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位聶小姐可精明着呢,她之前送你吃的說是答謝你,現在繼續送你吃的就是讓你禮尚往來了。下次你不也得送她點什麽,要不就得請她吃頓飯。”

“怎麽這麽煩?”陸忠義無精打采地抱怨了一句。

“喲。”徐佯聽他抱怨,來了氣,“我說你小子,怎麽就這麽傲呢?有女人追還一副看不上別人的樣子,欠不欠揍啊!要有她那麽漂亮的姑娘肯追我,我肯定二話不說就跟她領證去了!”

“一邊去。”

“喂,你吃炸藥桶啦?今天哪那麽大火氣呢?喏,那聶小姐還讓我轉交給你一封信,啧啧,包得跟情書似的。你好好給人家回複啊。”

陸忠義拿了信,三兩下拆開,又惹來徐佯一句:“人家包得多漂亮,你輕點拆啊。”

信上內容不多,繞來繞去只有最後一段是重點:陸警官,我喜歡你。我從未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我會在大年三十煙火點燃的時候站在龍回河的石拱橋上等你。你不來,我不走。

陸忠義有些頭痛。什麽叫你不來我不走?逼他來麽?

徐佯在一邊擠着豆子眼偷看,“寫得好深情啊,聶小姐好有文采。”

陸忠義斜他一眼,“你喜歡?你怎麽不去追她?”

徐佯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嗐,她那種類型的女人我知道,絕對不會看上我,她只釣你這種長得帥的。典型的外貌協會,哼。”

陸忠義聳了聳肩。

“喂,你今天怎麽一來就這麽沒精神?趁着局長還沒來,先跟哥們聊聊。”

陸忠義嘆了一聲,幽幽說道:“我剛剛遇上了一個我從小就暗戀的女孩,然後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跟她表了白……”說着沒精打采地将額頭擱在桌上,聲音悶悶的,“然後被她拒絕了。”

“不是吧,這麽巧?居然同一天表了白又被人表白?陸警官,你行啊。”徐佯朝他後背重重拍了一巴掌。

陸忠義一動不動,懶得理他。

徐佯又推了推他,“喂喂,別失去信心啊。雖然哥們我得知你也會遭拒,心靈上受到了莫大的安慰,但哥們也不是那種幸災樂禍的人,勸你一句:別丢了西瓜還丢玉米啊。”

“什麽西瓜玉米?”

徐佯語重心長:“我是說,你要好好把握住聶小姐哦。”

陸忠義栽在桌子上沒吱聲。

“真這麽傷心啊?”徐佯小聲問道。

陸忠義坐直身子,搖搖頭,嘆道:“反正本來就是沒希望的事。我早就知道她不會看上我的。她那麽優秀,應該會飛上更高的枝頭。”

徐佯比他嘆得還厲害:“唉,你說的那個女孩看不上你,你又看不上聶小姐,聶小姐又看不上我。為毛我就要排在最底層呢?”徐佯唉聲嘆氣,然後又來了一句精辟總結:“最後大家都一起被剩下,這個時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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