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沈若華一早就收到了宮裏傳來的懿旨,說是太後請她入宮小敘。
急匆匆的收拾完畢,沈若華才登上了前來接人的小轎,緩緩往皇宮行去。
掏了通行令牌,沈若華乘坐的小轎才駛入了皇宮,輾轉停在後宮之前。
過來接人的是太後身邊的安姑姑,沈若華被蒹葭攙着走下轎子,安姑姑從不遠處的石階上過來,笑着福身行禮:“奴婢給福山縣主請安。”
“姑姑免禮。”沈若華扶了扶她,鎮定道:“不要讓太後娘娘久等了。”
“是,縣主跟奴婢這邊來。”安姑姑做了個請的姿勢,攜着她走上宮中的青石小徑,往壽康宮走去。
“太後得知縣主前一陣和羌平王之女的事,擔心壞了。本想早些尋縣主入宮,可王爺說縣主的傷勢不可随意走動,太後才作罷。前幾日聽說縣主好了些,這才宣了旨。”安姑姑一邊走一邊和沈若華閑聊。
沈若華默不作聲的聽着,點點頭道:“讓娘娘費心了。”
安姑姑打量着她的臉色,笑容中夾帶着一點考量,“太後對縣主一直青睐有加。聽聞縣主今年及笄,太後還想着替縣主插簪呢!放眼滿京城,能得娘娘歡喜,想親自插簪的姑娘,同輩的就只有縣主了。”
沈若華漾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慢條斯理道:“娘娘若真肯莅臨,實乃我的福氣。”
談笑間,不久就到了壽康宮宮門之前,守在門口的小太監躬身福禮:“姑姑好,給縣主請安。”
安姑姑伴着沈若華邁過宮門前的門檻,走進宮殿之中,剛行了兩步,站在院內的一個丫鬟就走了過來,“姑姑,方才太後傳話,讓奴婢和姑姑說一聲。方才姑姑離開,羌平王妃和孟小姐,永平縣主前來請安。”
安姑姑一怔,“羌平王妃來了?”她下意識的扭頭看了眼沈若華,籲了口氣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丫鬟俯身走遠了,安姑姑迎着沈若華穿過主殿,來到太後的寝宮。
安姑姑先走進了殿中,繞過外寝走入寝殿之中,笑道:“太後,福山縣主到了——”
寝殿內坐了幾個人,太後側坐在軟榻上,手肘撐着案幾,心不在焉的模樣,而她身邊則坐着身穿玄色蟒袍的霍孤,他手中端着青瓷建盞,建盞之中騰起的煙霧缭繞遮住他深邃的眼眸,聽聞安姑姑的動靜,目光才倏地擡起。
“若華來了?快請她進來!”太後猛地坐直了身子,染着蔻丹的指尖理了理衣擺,側身往外寝看去。
沈若華跟着安姑姑身後,緩緩走入寝殿,欠身行禮:“給太後請安,太後娘娘萬福金安。見過王爺,王妃。”
羌平王妃和兩個女兒坐在太後對面的圓凳上,羌平王妃年紀和楊氏相仿,身上穿着名貴的織金綢緞制成的華服,頭戴珠釵步搖,舉手投足間透露着高貴和矜持,尖細的眉眼掃過來時,夾帶着一抹鄙夷。
“嗯。”礙于太後和王爺都在場,盡管羌平王妃讨厭沈若華,還是做樣子的從鼻翼裏發了個聲。
坐在她身邊的永平縣主起身福禮,“縣主好。”
沈若華笑着回了個禮,孟銀秋緊張的捏了捏掌心,在羌平王妃冰冷的注視下緩緩坐了回去。
太後沒看羌平王妃母女,笑着打量着沈若華,眼中的好感多的似是能溢出來,“快來人,還不給縣主賜座!”
宮女捧着圓凳過來,正打算放下便被太後喊退,“離哀家這麽遠做什麽,過來些,離哀家近一點……诶呀不行,哀家這陣子喉痛,好像得了風寒,別過了病氣給你。你坐去榮親王那頭吧,這樣哀家也方便看你。”
宮女心裏明鏡似的,麻利的将圓凳放在了霍孤身下的位子上,俯身退出了寝殿。
沈若華也順勢走了過去,撫着錦裙坐了下來,霍孤早已放下手中的建盞,目光柔和的看着她,微微下落,停留在她搭在膝上的指上,問道:“手腕怎麽樣了?平日裏還疼嗎?”
“好多了,現在早已沒有感覺了。”沈若華毫不吝啬的笑了笑,唇邊的小窩甜的膩人。
二人對視了片刻,屋中頃刻間無人出聲,落針可聞,羌平王妃臉色難看了一瞬,垂着頭咳嗽了兩聲。
沈若華眼尾掃了過去,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太後本看的開心,見被羌平王妃打斷,很是不悅,冷聲道:“你怎麽了?嗓子不痛快嗎?哀家這裏有上好的咳嗽藥,你出宮時拿回去一些。”
羌平王妃很是尴尬,“不、不用了娘娘,妾身無礙。”
太後:“既然無礙就給哀家忍住,這寝殿裏這麽多人,你是來和哀家請安的,還是來給哀家添堵的。”
羌平王妃臉一白,無力的喊道:“娘娘……”
“說來,你今日來的也恰到好處,正巧哀家喊了若華入宮。前一陣的事,懷瑾都和哀家說過了,趁着今日的功夫,也給你們兩家的事做個了結。”太後目光淩厲,直看向孟輕羅。
孟輕羅本沉浸在仇視沈若華的心緒之中,被太後這麽一看難免有些心虛,下意識的縮起脖子。
“孟輕羅,上一回馬場一事,你可有和福山縣主道歉了?”太後冷聲問道。
孟輕羅站起身,埋着頭回答:“回娘娘,已經道過歉了。”
“哦?是嗎?怎麽和哀家聽說的不大一樣?”太後陰陽怪氣的說了句,看向孟銀秋,“哀家怎麽聽說,是你姐姐代你去和福山縣主道歉的。”
“回娘娘,那是因為,當時丹……輕羅的傷勢還沒好。大夫說,輕羅傷的太重,恐怕會留下後遺症。所以妾身才讓銀秋,先去了沈府和沈姑娘道歉的。”羌平王妃急忙站起身替女兒開解。
沈若華擡眸掃了一眼孟輕羅的手腕,又悄悄看了眼霍孤。
羌平王妃今日進宮來和太後請安,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畢竟霍孤傷她寶貝女兒如此嚴重,她怕早已經懷恨在心,今日來說不定是為了告狀的。
沈若華搭在膝上的手指糾纏在一起,食指擡起攪了攪。
看來皇家放任羌平王逍遙這麽多年,羌平王妃就真把自家當成皇家不可少的香饽饽了。剛得罪手握重權的榮親王,考慮的不是怎麽和人家示好,反倒來找人家親娘告狀,還真以為太後會幫着她懲罰霍孤不成?
沈若華心裏嘲諷羌平王妃母女嘲諷的歡,手指不停的暗暗繞圈,在角落裏自娛自樂。霍孤坐在她上首,執着建盞遮住半邊臉,垂着眸緊盯着沈若華,看着她可愛的動作,素來冷淡的眉眼如枯木逢春,薄唇上揚起一道彎弧。
沈若華玩的入神,絲毫沒察覺到身邊有個人正悄悄的偷窺着她,二人一玩一看,倒是相映成趣。
沈若華很快就察覺到在這裏出神發呆不好,迅速調整了心情,雙手疊在膝上,乖乖的垂着頭,像學堂裏乖乖聽夫子講課的學生似的,霍孤眉眼中劃過一抹淡淡的遺憾,像是一下子失了趣味似的。
二人倒是自娛自樂的入迷,太後那頭已經将羌平王妃母女訓的臉色慘白。
“哀家還在想,你這鮮少來哀家這裏請安的人,怎麽今日倒是過來了,原來抱的是這個打算!孟輕羅,榮親王折斷你手腕的事哀家都知道,難不成榮親王教訓你還教訓錯了嗎?你怪榮親王不留情面,那你當時拿鞠球打沈若華的時候,怎麽沒留情面吶!”
“哀家還嫌王爺教訓你教訓的輕了!高欣,你身為羌平王妃,孟輕羅的母親,就放任她胡鬧這麽多年!哀家之前讓你在哀家這受的訓全忘了!你們母女倆,真是一丘之貉!”太後猛咳了好幾聲。
沈若華和霍孤一道起身,霍孤冷了眉眼,攙住太後的身子,拍着她的背替她順氣。
沈若華執起案幾上的茶壺,斟了茶奉了過去,“太後喝些茶,消消氣。”
霍孤眼中蒙上一層濃重的不悅,別過頭掃視二人,聲音涼薄:“本王廢過她的手,也随時能再廢一次。你二人若再來壽康宮氣太後鳳體……”
孟輕羅眼睜睜的看着那繡着金蟒的長靴踩在她左手五指上,一股鑽心的疼痛直沖腦門。
“啊!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孟輕羅登時淚流滿面,羌平王妃撲上前,哭着将孟輕羅攬到了身後:“王爺恕罪,妾身知道了,妾身會好好管教輕羅的!妾身再不來壽康宮了!王爺恕罪!太後娘娘恕罪!”
沈若華看着羌平王妃略顯猙獰的面孔,便知道她心裏恨意頗深。畢竟這個年紀,面對一個小輩如此卑微,又是作威作福這麽多年的王妃,羌平王妃心裏定是不甘的。
但羌平王妃再如何嚣張跋扈,好歹是做了母親的人,知道見好就收。見此忙不疊的認了錯:“王爺恕罪,太後恕罪,妾身知錯了,妾身認罰,您給妾身和羅兒一次機會。”
孟銀秋也坐不住了,慘白着一張小臉跟着跪下,“請王爺和娘娘,饒了母親和妹妹吧!”
太後已經緩過了氣兒,看着孟銀秋擡了擡手,“你起來,此事與你無關。哼!這偌大的羌平王府,竟只出了這麽一個好女兒!高欣,你認罪之心不誠,今日起,繼續在哀家宮裏抄經!”
“孟輕羅,你的手傷不是已經大好了嗎?那你也跟你母親一并抄經!何時抄的心無雜念,再想不起對他人生龌龊心思,再給哀家出宮回羌平!頂着皇家的封號,做的都是什麽混賬事!”
“是,太後。”
太後趕了羌平王妃和孟輕羅去藏經閣抄經,只留下了孟銀秋一人。
“母親和妹妹抄經,我理應去一起幫忙的。”孟銀秋顯然十分忐忑,臉深深埋下,指尖緊攥。
太後看向她,溫聲道:“本就和你無關,哪裏要你幫忙。你放心,哀家知道你的難處,哀家看你是個溫婉的,可有讀過什麽書嗎?”
“平日在羌平無事,在府上喜歡讀一些詩詞,只不過也僅僅是略懂……”孟銀秋紅着臉道。
“哦……”太後琢磨片刻,“那你可知……”
太後問了兩三個簡單的問題,淺顯些的孟銀秋都懂,但若是深一些她便磕巴,說的并不完整,但也有亮點可尋。
“有這樣的才學,人又生的嬌俏,比你那妹妹不知好了多少倍。”太後贊許的看着孟銀秋,撇撇嘴說道。
“你若是願意,明日起搬到哀家的寝殿裏住吧。哀家這裏常年冷清,也沒個人陪哀家說話。”太後笑着說道。
孟銀秋瞪大了一雙杏眼,欣喜的跪下,給太後磕頭:“臣女願意!臣女願意陪太後說話解悶。”
“快起來。”安姑姑上前親自攙起了孟銀秋,瞧她激動的落了眼淚,還抽出絹帕替她擦了擦。
太後點點頭,誇贊了一句:“好孩子。”
“安怡,你領銀秋去挑挑住處,最好是離哀家的寝宮近一點,免得每日過來走的多。皇上那裏就不必去說了,今晚皇帝過來陪哀家用膳,哀家親自和他說。”
“是,太後。孟小姐跟奴婢來吧。”
孟銀秋站起身行禮,離開時又猶豫的轉過身,看向沈若華,“這……太後,臣女想送一送沈姐姐。”
太後一愣,看了眼沈若華,“原來你二人認識啊。”
她抿唇笑了笑,說道:“此次就算了吧,下次還有機會見。哀家等會兒還想讓她,陪哀家去禦花園看花。”
“那臣女就退下了。”
孟銀秋乖巧的離開了寝殿。
沈若華移開目光,回到太後身上,猶疑道:“太後看着身子不适,外頭雖是豔陽天,風卻不小。去禦花園看花,恐怕對太後身子不利……”
太後眼中精光一閃,擺着手道:“無事,哀家的身子自己清楚。只出去一陣子無礙的,哀家好久不見懷瑾和若華進宮來和哀家請安了,禦花園的花匠培養了幾盆好看的花兒,你二人陪哀家過去看看。”
霍孤有些不贊許的看着太後,卻被她暗暗瞪了一眼。深知太後性子,他只得作罷,無奈妥協:“出宮前喝一貼藥,回宮後也不能停。春日最易得風寒,母後可不要任性。”
太後咳嗽了幾聲,點了點頭。
安姑姑不久後便回來了,“回太後,縣主已經挑好寝殿了,就在太後寝殿的後面。方才縣主說想去看看羌平王妃和孟輕羅,奴婢就先挑了個丫鬟領着縣主過去了。”
“行。”太後颔首,示意她扶自己起身,“你們倆等等哀家,哀家去更衣。”
沈若華和霍孤一道起身,目送太後往內寝走去。
寝殿內還有幾個守門的宮女,二人也只靜靜坐着,各做各的事,期間霍孤出了一次寝殿,不知去做了什麽。
沈若華猜不出,便也不浪費功夫。她方才讓宮女找了一本太後平日裏看的經書,卷起來看的入迷。
霍孤回來後,也并未打攪她,二人比鄰而坐,互不打攪。
霍孤本也卷着一本書在看,漸漸的就走了神,手裏的書籍一直停留在現在的一頁。
太後故意在內寝留的時間長了些,出來時正巧将霍孤緊盯沈若華的畫面看在了眼底,頓時感慨不已,長籲了一口氣,偏過頭低聲道:“安怡啊,哀家這一次,總算不用擔心他孤獨終老了。”
安姑姑含笑看着眼前和諧的畫面,悄聲回複太後:“是,太後可以放心了。福山縣主若是和王爺結為連理,必是至親至愛的一對夫妻。”
二人躲在羅帷後看了許久,沈若華翻完一本經書,打算舒展一下酸痛的脖頸,稍一擡眸就瞥見了有些鬼鬼祟祟的太後二人,手裏的經書險些掉在地上。
“太後……安姑姑。”沈若華強作淡定的将經書收起。
只要在讓她安心的地方,她一專心做事,便很難有細碎的動靜能打斷她,故而方才并未察覺霍孤的凝視,而現在一分心,他絲毫不加掩飾的炙熱目光自然就被沈若華捕捉。
沈若華也不知他看了多久,更不知太後站在那兒,可有看見了方才的一幕,不禁面紅耳赤。
太後咳嗽了兩聲,漫步走了過來,“哀家看你二人,都看的入迷,才沒出聲打攪。華兒喜歡哀家這本經嗎?”
沈若華強将方才的胡思亂想逐出腦外,臉上和耳尖的淡紅尚在,一本正經道:“這經書較為高深,比尋常的經書深奧難懂,讀一遍只能讀懂一層淺薄的含義,若想知道其深意,需得反複研讀才是。太後的這本經很好。”
沈若華悄悄松了口氣,既然太後問起書一事,料想方才的事她大約沒在意吧。
太後笑靥如花,“難得有真正懂的人,既然你喜歡,哀家就把這經書給你了。”
沈若華受寵若驚,忙俯身行禮,“多謝太後。”
霍孤自方才沈若華出聲,也覺察到了太後的存在。
他比沈若華淡定些,雖也覺得有些羞赧,臉上卻看不出什麽,只卷着經書的指骨緊張的有些泛白。
見太後問完了,他本以為便能離開寝殿了。
他現在頗有些坐如針氈的感覺。
沒成想太後彎着眉眼朝他看來,霍孤心覺不好,便看太後笑眯眯道:“哀家方才見,懷瑾也是看的十分入神,料想也是極喜歡的,可想把她帶回府嗎?”
沈若華投目過去,見霍孤緊捏着手裏的書本,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看來的确很喜歡,若不然也不會如此緊張的攥着。
沈若華有些好奇,目光努力想要看看那書講了什麽,可真有那麽吸引人。
霍孤被太後調侃的有些哭笑不得,将手中的書疊起,淡定道:“自然是很想。只可惜母後現在暫做不得主,饒是我再喜歡,還得再等幾個月才行。”
太後想不到,自己往日薄情寡淡的兒子,竟也有這樣的時候,不和人家說,也只能在這做做文字游戲。
沈若華臉上帶着紅,太後畏寒,寝殿內還燒着金絲炭火,太熱了,她有些頭暈,腦袋有些轉不過彎,雙眼迷茫的看着霍孤手中的書。
心想這書不就是太後的東西?怎就現在給不得呢?
霍孤悄悄打量着沈若華的反應,見她懵懂着沒反應過來,輕嘆了一聲。
他将書在案幾上放下,冷靜道:“母後不是說要賞花?去晚了怕是錯過了好時候。”
太後瞪了霍孤一眼,暗罵了一聲不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