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索昭發現,索真最近常常魂不守舍。
那日在花園裏逮着她,接連追問,他才知道娘親給她說了門親事。
“你心裏怎麽想?”索昭皺着眉頭。
索真面色不好:“哥哥,我不想嫁。”
“可你總有嫁人的那一日。”
“我不想嫁給我不喜歡的人。”心急說漏了嘴。
索昭嘆了口氣,即使他早早要她斷了念想,可這妮子心還挂在杜君良的身上。
“你呀!”索昭拿她沒有辦法,不舍打,罵也心疼。
最後,他說:“我去同娘親說道說道。”
見存着一絲希望,索真撲進索昭的懷裏:“謝謝哥哥,果真還是哥哥待我好。”
索昭推開她:“大姑娘了,怎麽還不知羞恥?”
索真較勁:“哥哥還是偏心,你對琴妹就不會說這些話。”
索昭不再理她,搖扇走開。
路過索恩光的房間時,他發現房門緊閉,沒有動靜。
前日夜裏父親從上海回來,便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昨日清晨他來請安,也被娘親給打發走了。
不曉得今日,是不是還在歇息着。
杜君良來接孫蓬時,在後門看見背着學堂書包準備翻牆的小曲兒。
小曲兒個子小小的,手腳倒是長,他走近時,人已經爬上了牆頭。他擡手抓着一只腳,吓得小曲兒哇哇大叫。
“我錯了我錯了,放過我吧!”小曲兒雙手抱着牆頭不肯放,生怕被人逮下去毒打一頓。
可是那人卻一直抓着他的腳,不再有其他動靜。他偷偷睜開半只眼,見杜君良一臉壞笑盯着他,這才松了口氣。
“哥哥,你怎麽在這裏?”
他逗小曲兒:“同你一樣,準備翻牆。”
小曲兒跳下牆,追着問他:“我翻牆是為了進去找姐姐,你呢?是找琴姐姐嗎?”
杜君良點頭:“找着她,綁起來,帶回家做媳婦。”
小曲兒拍手叫好:“真的嗎?那到時候我要吃喜糖。”
杜君良伸手刮在他的鼻子上:“好。”
一直到上了車,杜君良想起跟小曲兒的約定,還是忍不住發笑。
孫蓬好奇問他:“從剛剛進了院子你便一直在笑,是有什麽喜事嗎?”
車往城外開,那裏有片天然的花園,這時候花開得正好,他想帶她去看看。
杜君良閉口不言,一只手拉着她的手,怎麽摸都摸不夠,真如約定裏的那句,找着她,綁起來,帶回家做媳婦。
在園子裏來回兩趟,他的眼睛一直追在她的身上。
有些時候心裏只要生了想法,就很難消磨掉。
他猶猶豫豫好幾回,最後那一次,她險些摔進土裏。
兩手扶着她,他的下巴就頂着她的額頭,将她擁緊了些,不願意撒手。
“君良。”
她的聲音真好聽。他想。
“君良。”
拳頭輕輕砸在他的背上,原來她也怕弄疼了他。
所以,他等不了了。
他拉開她,對上她的眼睛:“你願意嫁給我嗎?”
孫蓬想也沒想,應了他:“我願意。”
“那我馬上回家讓爹爹來提親。”
“好。”
兩個身影在開滿花的院子裏消失不見,杜君良背着她一路奔跑。
相愛的人,時時刻刻都想在一起,況且他們分別多年,更想把丢失的那幾年補回來。
杜君良送她回索家,分別前,他說:“你等我,我明日就來提親。”
孫蓬笑:“我等你。”
一個晚上而已,她等得及。
可是,來不及了。
那個晚上,杜君良被杜西臣關在房間裏,這門親事,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杜君良摔了房間裏的所有東西,人頹在地上,喃喃地開口:“當年你留我跟我娘在北風邊,說一年就回來。她等了你五年,等回的是你發了跡娶了妾。她恨你,因此郁郁而終,現在,你也要逼死我嗎?”
杜西臣站在門外,手裏的水煙壺已經燃盡了。
他沒敢跟自己的兒子坦白。
當年他只是個小米販,愁得不知道下一頓如何解決的時候,同屋的幾個男人聽聞索家上山接親女,車上有不少銀票和珠寶。幾人一商量,決定幹下這一票。
那一天他沒敢上前,躲在樹後面,親眼瞧着同屋男人急了眼殺人,那個女娃身上中了一刀,是死是活他不敢去探,搶了銀票和珠寶就跑了。
後來,靠着那些錢他一步步往上,他成了這座城市裏的傳說。
他舉着洋酒杯跟女人在舞池裏搖晃,後來娶了那個女人,糟糠之妻帶着孩子尋了來。
幾年之後,孩子說要娶索家的女兒。
這些年夜裏,他常常夢見那一日,心裏堵得慌,只能醒着等到天亮。
“爹,我喜歡她,我這輩子只要她。”杜君良還在屋裏喊。
杜西臣搖搖頭,背手去了書房。
而另一邊,孫蓬腳剛落西院的地,東院就來了人。
她許久不進東院了,跟着丫鬟繞過一扇又一扇門,已經分不清哪扇門住着哪個人。
大夫人坐在正廳裏,一身花色旗袍趁得氣色尤好,手裏托着茶杯,見她來,讓她跪在地上。
“聽管家說,你近日跟杜家的公子走得很近?”
即使跪着,她也挺直了腰,垂着眼,沒有答話。
大夫人任由她的放肆,嘴角冷笑:“民國初年,索家的馬車在路上遇了劫匪。我當時便想,連老天爺都在幫我,不願意見野種進門,可是我沒想到,你來了。”
她的語氣裏有恨,可是更多的,是沒有溫度的輕松。
“前些日子上古德寺,昭兒回來同我說,那賤人養在寺裏的時候,身邊還有個女娃,是奶娘的侄女。”
大夫人站起身來,走到孫蓬的面前,蹲下來看她:“那個女娃叫孫蓬,你認識嗎?”
孫蓬身子一怔,險些摔倒在地上。
“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所以索琴死了,你便替了她進索家的門,是不是?”
她一直沒有開口,她心裏明白,身份被拆穿,她跟嬸娘,都完了。
不過也好,這些年,她很累。
佯裝成另外一個人的身份,日日擔驚受怕,這樣的日子,早些結束也好。
做個平常人家的女兒,現在想想,原來是如此幸福的日子。
她擡起頭:“是。”
二)
民國八年,七月初七,宜嫁娶。
杜家門上挂着大紅燈籠,下人們忙着在正院裏搭桌置布,天津衛裏的官員和富商來了不少,杜老爺在前廳跟人說着話。
下人一陣小跑,湊在他耳邊:“連老爺來了。”
杜西臣起身跟在座的客人告了辭,人往書房去,推開門,穿着一身軍裝的男人背對着他。
“連兄。”
連其深回身,回禮:“杜老爺今日大喜,當賀當賀。”
杜西臣請他入座:“連兄客氣了,若不是連兄,我也不能跟索家結上親家。這中間,多虧了連兄啊。”
連其深擺手:“我早聽說,公子跟索家小姐情意相投,好事成雙罷了。”
連其深,北大畢業之後,赴上海耘濟鐵路局任職,後來一路扶搖直上,組織上海市政委員會,被推為主席,一時之間風頭無兩。
沒人知道的是,他少時蒙索家太爺照顧,所以索家如今搖搖欲墜,他慷慨解囊,還親自出面說了杜、索兩家的親事。
那一日,天津城裏熱鬧非凡。
杜家公子迎娶索家小姐,兩家永結同好,街上鞭炮聲響了三十四發,寓意生生世世。
杜君良在房間裏坐立不安,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孫蓬,見她穿大紅喜服的樣子,見她成為他妻子的樣子。
他等不及地想要見她。
那時候他被關在房間裏關了整整五日,他試圖逃跑,可是還沒出院門,就被抓了回來。
幾日沒有梳洗,他下巴處已經長出了青色的胡楂,長衫的扣子被他扯爛,整個人頹廢得像是街上的叫花子一般。
第六日的早上,房間的門開了。
杜西臣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他,見了他的模樣,恨不得在他的身上狠狠踹上幾腳,可畢竟是親子,更是心疼。
他蹲下來,将杜君良衣衫上的扣子扣上,他說:“我已經沒了你的娘親了,我不想沒了你。”
杜君良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你想娶,那就娶吧。”
幾日不曾進食,杜君良已經沒了力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爹,我……我想見她……”
杜西臣摸着他的臉,笑他心急:“日子定在三天後,你連這也等不了嗎?”
他和她的這輩子,就要鎖在一起了。
他等。
花轎來的時候,杜君良反而亂了手腳。
媒婆在一旁叫他踢花轎,他不肯,他說這輩子願意給她欺負。
後面的人圍在一塊兒笑,杜西臣連連搖頭,只想這兒子真是不成器。
杜君良掀開轎簾,裏面坐的那個人是他的新娘,是他的愛人。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攙扶新娘的時候,他看見她腰間還墜着他送給她的那塊玉佩。
拜過天地之後,杜君良跟着進洞房,卻被人拉了回來,酒吃了一圈又一圈,人已經昏昏沉沉。
直到天色黑了才肯放人。
他一路晃晃悠悠走回屬于他和她的那間屋子,房間裏點着紅蠟,他腳下不穩,支撐着坐在桌子邊上。
他一直在笑。
他心裏念了八年的人,再遇見,他還是喜歡她,無論她是什麽身份,叫什麽名字,這輩子都只喜歡她一個人。
“娘子。”他撐着手站起來。
“夫人。”他走近她。
人生第一次,他這樣喚她,一聲接着一聲,坐在她的身邊,腦袋還是暈乎的,可是就是叫不夠。
酒氣在兩人之間散開,他喃喃又喚了幾聲。
如意秤在手裏,他費了些力氣坐直身子,面對着她,掀開紅蓋頭。
“啪嗒!”
如意秤掉落在地,杜君良紅着眼,冷着嗓子問:“怎麽是你?”
原來從一開始,上花轎,跟他拜天地的那個人,一直都是索真。
九日前的那個晚上。
大夫人一紙婚書落在地上,那上面,是孫蓬的名字。
“這些年索家養着你,于你已是大過天的恩情了。如今索家蒙難,你該還恩了。”
索家早已沒了風光,這兩年一直靠借外債維持陶瓷窯的運作,到今年,內憂外患,已經負債累累,債人上門。
婚書上,跟她八字相配的那個人,足足大了她四十歲。
一個花甲老頭,娶嬌俏娘子。
本該就是庶出的女兒該做的,更何況,她只是冒名頂替的,于整個索家來說,是她僅有的價值。
“你準備準備,九天後啓程。”
然後,她就被鎖進了西院。
她想過跑,可是雪女為了護她,丢了性命。
那麽一個鮮活的人,就死在她的面前。她尖叫,她咒罵,可是沒人多看她一眼。
索真中間來過兩次,可都被大夫人的下人拒在門外。
索昭夜裏也偷偷來過,他想翻牆帶她走,可是被下人團團圍住,聽說,大夫人罰他在祠堂裏跪了三天三夜。
她不知道杜君良現在怎樣,她好想見見他,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背上,聽他說說話。
一個夜裏,她好像夢見索琴了。
索琴坐在房間裏,桌子攤着紙,一筆一畫地練字。
方丈得了空來見索琴,索琴問方丈:“我有個朋友,叫孫蓬,可是我不會寫她的名字,你能教教我嗎?”
沙彌來喚,方丈說:“下次我教你。”
夢境一轉,她看見九歲的索琴,身上還染着血。
索琴抓着她的手,眼淚簌簌而下:“你救救我的父親吧,若是親事不成,索家就沒了。”
翻個身,她醒了過來,眼角有淚。
這些年,她用着索琴的名字,頂着她的身份,好像是該還債了。
七月初七,索家大門停着兩頂花轎。一頂,往杜家,一頂,往上海。
她親眼見着索真上了花轎,鞭炮聲在她耳邊炸開,炸得她的身體四分五裂,被人推着上了那頂往上海的花轎。
上一次分別,他追着她。
這一次分別,她看着他。
花轎從杜家經過,她看見他背起新娘跨過火盆,他笑得那麽開心,如果知道了背上的那個人不是她,會不會難過呢?
她摸着腰間,才想起玉佩早被大夫人搶走了,當年一出貍貓換太子,今日又上演。
可惜了。
她落淚。
可惜了,今日,她才是太子。
她的手上,抱着個八音盒,是當年索昭留洋回來時帶給她的禮物。
她身邊,最珍貴、最值錢的,只有這麽一件。
她本來想,在他們成親那日送給他的。
玉佩沒了,這個八音盒,她也沒能送出去。
她想,她跟杜君良這一輩子,大抵是無緣了。
那下輩子,我們一定要早早遇見,早早相愛,早早相伴。
花轎在兩日後到上海,花甲新郎掀開轎簾時,裏面坐着的那個嬌俏新娘早已經沒了氣息。
她的手裏抓着個八音盒,風進來,八音盒落地,有歌聲傳來,沒人能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