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日的皇城格外熱鬧,城裏城外,街道兩邊擠了許多人。
他們是來看英雄的,看一位年輕的将軍。
人群裏,李輕河騎在馬上,一身玄甲,面容冷峻,偶爾向人群望去的時候,卻會帶上些些笑意,忍不住想,如果當年的那夜,他沒有帶她回那處小屋,而是四方雲游,如今會是何種模樣。也許他們也會擠在人群裏湊熱鬧,會去看另一個英雄。
他不再是殺手,也不會做總督統,不會再碰刀槍棍劍,她也不會舍得他碰。
說來諷刺,當初他是殺手的時候,怕疼卻不能喊疼,時常覺得苦悶,總想着未來有朝一日要擺脫這刀口飲血的生活。沒想到,現在到了當年以為的“未來”,他卻更不能了。
行至宮門口,李輕河下馬,前有百官相迎,後是黎民百姓。
如今的他當真是風光無限。
可天知道,他不想做這什麽總督統,他只想當霁月的李輕河而已。
近日天寒,雨氣蒙蒙,空氣裏都飄着一層水霧。偶爾有些水珠結上了殿角飛檐,積久了些,便流轉着金碧光色落下來,打在琉璃黃瓦上,帶出清脆的一聲響。
朱紅的宮門似染了鮮血,在李輕河步入之後,緩緩關了起來。
大殿之上,李輕河半跪于殿下,頭頂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是她的父親,是一國之君,是真龍天子。
按說,他當有威嚴、明是非、懂判斷。
可是,随着賜封的流程走過,李輕河的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等到全程走完,李輕河走出大殿,他握着手中聖旨,竟是不自覺有些想笑。明升暗降的一道“封賞”,皇上這是忌憚他,要收回他的兵權。
若只是這樣,那也就罷了。
可在此之外,他還和鄰國簽訂了賠款的契約。
李輕河不懂,這一仗他們勝得漂亮,敵國短時間不敢再犯,皇上怎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看似追求平和,實則昏庸無度,以軟弱可欺示人,沒有半點兒的骨氣……
為這樣一個皇帝賣命,真的值得嗎?
捏緊聖旨的指節微微發白,李輕河面上不顯,可那雙眸子裏邊的憤懑卻是藏不住的。
不可否認,軍中的四年,他過的比以前的二十年都還要累。
這些年裏,梁國內鬥不斷、日益衰敗,卻偏偏占了個地廣物豐的優勢,長此以往,自然成了臨國眼中一塊可口的肥肉。因此,近年來,大戰小戰不斷,而皇上因為要支撐巨大的軍饷物資開銷而越發嚴苛賦稅。
如此下來,民間怨聲四起,內憂未除外患又至,長此以往,這來來回回竟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循環。李輕河也曾為此不忿,喝酒吃肉時說過些大逆不道的話,其中最過的一句,便是“這天早晚要變,當上無道,必有能者取而代之”。
念及至此,李輕河的心底被哪個詞觸動了一下。
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嗎?
“公主,公主!”
長長的宮道上,霁月幾乎是橫沖直撞往這兒跑。這裏離她所居住的宮殿不近,多是朝臣上下朝所走的,她因身份所困很少來此,可今兒個卻迷了心竅一樣硬要跑來,誰也擋不住。
霁月公主患了呆症這件事情誰都曉得,而這樣的人要做什麽事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大家想攔着她,又不敢攔着她,只能一路看她跌跌撞撞,撲到誰的懷裏。
“你回來了?回來找我了?”
霁月把眼前的人抱得死死的,臉卻半揚起來,背脊向後彎着,看上去很費力。
“啪——”
李輕河手裏的聖旨掉在了地上。
見聖旨如見聖上,宮人們一個個吓得腿都哆嗦,膝蓋一軟便跪在地下。
“你的衣服怎麽冷冰冰的?”霁月的眼神渙散,“我……我幫你暖暖……”
“你……”
這個畫面的沖擊力太大,李輕河抱着懷裏的人,小心翼翼,既怕力氣大了會弄疼她,又怕力氣小了抱不住她。
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李輕河開口,聲音嘶啞:“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霁月單憑本能在靠近他,實在讀不懂太複雜的東西。
可大概是感受到了什麽,她吸了吸鼻子,聲音也低了下來。
她含含糊糊,口齒不清:“你……你是不是嫌棄我啦……我不是傻的,你,不要聽……都是亂說……”
“嗯,我知道。”
李輕河輕輕抱住她:“阿月,我回來找你了。還有,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霁月并不願意松開李輕河,在他推開她的時候,她其實有點兒委屈。
“你看。”他從衣領裏拽出一個東西,“我沒有丢。”
小小的珠子散發着潤澤的微光,那光粒如有實質,一點一點散在空氣裏。霁月被它吸引了,伸手去接,在碰到的時候,她的指尖被染色一樣,鍍上一層熒光。
與此同時,她原本渙散的目光也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空中薄雲集聚,雨霧紛紛緩落,攢在她的睫毛上。
而李輕河便那樣等着她。
良久,當霁月再開口,聲音已經清朗起來。
她眼睫微顫:“李輕河?”
李輕河雙眸清亮,回她淺笑:“我在。”
他說:“我回來了,阿月。”
邊關一戰告捷,敵國大受打擊休養生息,總督統回皇城受了封賞,霁月公主的呆症不治而愈,朝內争鬥暫停,皇上聽了奏折,稍稍減輕賦稅。
離開了碧血黃沙,李輕河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那一日的“取而代之”,那一時的沖動,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男兒都有壯志,但在壯志之外,還有忠義。
說來可笑,從前他對人命的态度輕率,然而近幾年卻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他開始敬重生命,這種敬意是從一場場戰争裏磨出來的,細膩而深厚,烙印一般結結實實燙在了他的胸口,扯都扯不掉。
雖說聖上對他多有忌憚,但只要梁國尚在,他便永遠都是臣子。擁兵自重、改朝換代,勢必要伴随着一段血流漂橹的歷史,他不願意。
如果能夠選擇,李輕河想,留在這兒也沒什麽不好,兵權沒了也沒那麽重要。人不能那麽貪心,他握住了自己最想要的,這也就夠了。
事情至此,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可惜,命運總是這樣,喜歡在好端端一條路上設個路障,讓人走不過去。
二)
梁國七十八年,仲秋。
鄰國大歷借口欽犯走失于邊境處,要求進入梁國搜尋,之後在邊境挑起事端。皇上忌憚李輕河之能,臨時授命右領軍衛上将軍楚青宵領兵迎戰,一戰苦撐三月,最終楚青宵戰亡于沙場,梁國敗。
在使者協談之下,梁國割讓城池二座,同時,大歷國君提出久聞梁國霁月公主仙姿佚貌,有傾國之色,願與梁國和親,永結秦晉之好。
三月之後,霁月公主及護衛大臣李輕河随軍上路。
關山路遙,暮色淡薄,李輕河被周圍的一片紅刺得眼睛生疼。二十三日的行程,臨經數個城鎮,他們步入荒無人煙的沙漠地帶,現下已經到了梁國邊境,再過兩日,就要到達大歷。
就在今夜了。
李輕河握着拳頭,低着眼簾,不讓人看出他的情緒。
他想,就在今夜了。
沒有人知道他接到這卷旨意的時候是什麽心情,沒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殺人的沖動,也沒有人知道,在他發現自己只能接受、無法抗拒的時候,經歷過怎樣深切的絕望。
他想過直接帶她離開,想過抗旨,想過逃跑,他想,她沒理由反對。
畢竟霁月早就答應過和他在一起,早對他說過她不回去了,她是真的想和他在小木屋過一輩子,她真的做過放棄一切的打算。他們是相互愛着的。
可就在李輕河對她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霁月拒絕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的她放棄一切,放棄的是自己,可如今再要她離開,牽扯到的是整個梁國。也是這時,李輕河想到當年城隍廟裏,她許過的願望。
國泰民安,萬事遂順。
她到底生在皇家,是一位公主。
暮色降臨,四周是沒有邊際的沙漠,今夜的風有些大,李輕河擡手示意,就地紮營歇息。
坐在帳篷外邊,他借着明亮月光看着這段路,現在已經接近梁國邊境了。這路,是越接近大歷便越荒涼。
大抵過了許久,等到随行之軍都已歇下,李輕河終于站起身來,向着霁月所在的帳篷走去。裏邊的人像是睡着了,沒有半點兒的聲息,賬內昏暗不明,而帳篷前邊的随侍宮女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怎麽昏過去的。
李輕河深深呼出口氣,擡步入內。
那一步代表着一個決定,也許他真的自私小氣、不顧大局,也許她真的再不會原諒他,李輕河不覺得自己是對的,可誰能一輩子不做一件錯事呢?
“你來了?”
李輕河腳步一頓。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還醒着?”
他緘默不語。
“我好歹愛你,若是連自己所愛之人在想些什麽都不知道,那也太說不過去。”霁月嘆了一聲,“你很失望嗎?”
李輕河不答話,霁月便自顧自說着。
“我想過把那碗粥喝下去,其實沒什麽難的,本來我也不願和親。現下,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我甚至應當感激你。對于那碗藥,我裝作不知道就好了。喝完,昏厥,再醒來,我不用做決定也不必背上罵名便能得到我想要的結局,多好。”
她打開火折子,點燃桌上油燈,那燈芯有些長了,火燒得不好,霁月沒找到燈剪,便用略長的指甲撥了撥。
撥完,她回身,火光印在她的眼睛裏。
霁月輕輕笑了笑:“可是不行啊,李輕河。我不能走,你也不能。”
她說:“你現在可是将軍。”
霁月知道他的考量,一樁一件都是為了她,也有那麽一個瞬間,她什麽都不願再想,只想跟他一起離開。然而,說不想就不想,哪有這麽容易。
李輕河的嗓子有些幹,原本便嘶啞的聲音,此時更低了一些:“蘭兒同你身量相似,而那大歷國君并未見過你……”
霁月打斷了他:“可你心裏清楚,這樣的替換并非天衣無縫,而若有朝一日,大歷國君得知,梁國又将如何?”
李輕河的眉頭皺得發疼,他看着霁月沉靜的面容,正要說些什麽,卻忽然被外邊混亂的呼喊打斷。
轉身,他便見到外邊火光重重,人影閃動。
這是怎麽回事?
李輕河心下一緊,什麽也來不及再說,只沉了聲音撂下一句“待在這兒,不要出去”,他反身便往賬外跑。而剛剛跑出帳篷,李輕河便見得眼前劍光一閃,他堪堪避開便看見帳外圍着無數身着大歷服飾之人,而他們的軍隊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是尋常人,第一反應應當是上當了。
單看如今情形來做分析,那麽,和親便像是大歷的一個計謀,他們是打算在這路上動手,然後再借口發動戰争。
可是站在被火光照亮的帳篷中心,李輕河心下沉沉,眸中流露幾分危險。
可若真是大歷人,他們怎麽可能笨到穿着具有本國特色的服飾來襲?況且他長期在外戰争,尤其是和大歷交手最多,即便對方扮得再像,他能感覺出來,他們不是大歷人。
陷入包圍圈內,刀光劍影閃現,似乎已經和死亡接近,李輕河卻忽然笑了出來。
“我從軍四年,沒有在沙場之上死于敵人刀下,卻是在今日被自己人圍困在了這裏。”他搖頭勾唇,“你們說,若我是死在這種情況之下,會不會顯得很可笑?”
霁月在帳中悄悄掀開一小條縫,火光裏,他朝她望來。
時間在這一刻重疊。
可霁月毫無所覺,只是呆呆愣在原地——他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這些人,他們是梁國人?他們要幹什麽?
那些人眼見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面面相觑一陣,随即不發一言提刀沖來,直對着李輕河,招招殺招,毫不留情。而李輕河則是一邊小心霁月所在的方向、不讓他們靠近,一邊抄起長槍與之周旋。
可惜來人太多,他有些撐不住。
李輕河将湧到喉頭的血強咽下去,後退幾步放出信號彈。這時,有人朝霁月所在的帳篷沖撞而去,李輕河情急之下擲出手中長槍,槍頭從那人後心直直穿過胸口,将他釘在地上,血液滾燙,灑在帳篷簾子上,也灑在她的臉上。
時間過去許久,援軍遲遲不至。
李輕河在交戰之中漸漸有些不敵,又被刺中一劍之後,他連連後退幾步,用劍抵住地上才勉強站穩,明明自己都是在強撐,卻仍顧着那個帳篷。剩下的人見到他這般模樣,終于松了口氣。
那個公主不過一介女流而已,李輕河死了,她還活得下去嗎?
卻是這時,馬踏飛塵,嘚得的馬蹄聲由遠至近,在這暗黑的夜色之下踏出了一道猶如戰鼓般的節奏。飛騎手持長劍到達李輕河身邊之時,那些身着大歷服飾的人面上都還帶着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而他們尚未回神,便聽到李輕河雙唇微啓,吐出冷酷的一個“殺”字。
随後,戰局瞬時變。
李輕河勾嘴角,這些年來,由他一手訓練出來的飛騎從未讓他失望過。
看着眼前的血肉橫飛,李輕河緩步向帳篷走去。霁月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經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沾了血,看上去有些不襯。
他想,她還是幹淨些的好。
“你看看,臉上都弄髒了。”說出這句話,李輕河伸手,想為她擦一擦。
可霁月只是握住那只手,望着他的傷口,想碰又不敢碰。
那麽多,那麽深,單是看着都疼。
“我沒什麽。”李輕河看出了她的心疼,于是心口不一安慰她,“真的不疼……”
還未說完,李輕河便看見霁月忽然睜大雙眼,狠扯了他一把——“小心!”
在他身後,有一個人黑衣鐵面,馬尾高束,只是手中長鞭換成了一把長劍,又是“楚青宵”。
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已經換了個位置,而原本沖着他來的那一劍便也落在了她心口。李輕河的大腦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動作比他的理智來得更快,他用腳尖挑起地上殘刃反手一擲便沒入面具人的脖頸!
沒時間多去看那人如何,李輕河急急轉身——
“霁月!”
三)
血流漫地,殘骸遍野,空氣裏邊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可李輕河半跪在地上,眼裏只能看見一個人。飛騎手持利刃整齊肅穆地立于一邊,李輕河小心地抱起倒在地上的女子。
“你這是什麽眼神?看起來好像不愛我了,讓我很難過。”
她每說一個字,唇邊都有血漫出來,因此,即便是用着玩笑的語氣也說出幾分玩笑的味道。霁月捂着嘴咳了幾下,掌心一片血跡,可她把手藏在了袖子裏,不想讓他看見。
努力平複着呼吸,霁月有心轉移話題。
她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今晚,和親……這是怎麽回事……”
是啊,她大概知道了。
霁月從來聰明,怎麽會猜不到呢?
今晚的一切都是梁國內亂黨的安排。
先是“楚青宵”假死沙場,再是設計皇上同意割讓城池,讓大歷以為梁國衰微放松了警惕,接着派出使者抓住大歷國君貪好美色的弱點精心布置了和親之約,同時,趁此時機,讓霁月公主亡于大歷邊境,嫁禍大歷包藏禍心。
如此一來,示弱了這麽久的梁國,便可聯合周圍的一些小國以正義之師自稱,名正言順地讨伐大歷。畢竟如今大歷一國獨大,又是那般不安分,對于任何小國皆是隐患,所以,那些國家當然願意與梁國合作。
莊稼地裏除野草,就該從最大最肥的那一根開始。
“可是,父皇……好糊塗啊……”
“別說了。”李輕河抱她上馬,“我們現在就走,我們去找大夫。”
霁月沒有反駁,只是往後靠上他的胸膛。
李輕河的懷抱很暖,很安穩,如果可以,她其實想這麽靠一輩子。
可大概沒辦法了。
“李輕河,你會好好活下去嗎?”
身後的人不回答她,霁月等了等,胸口一陣生疼。
“李輕河,你停一停。”霁月的聲音很輕,微風就能吹散,“這馬跑得太快,我很不舒服。”
“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
“不好,我不想忍了……”霁月咽下一口血水,“李輕河,我很疼,你停一停。”
将火光抛在遠處,暗夜星河下邊,霁月感覺到有水珠落在自己的臉上。
她擡手抹了抹,那溫度消散在指間,被夜風吹得冰涼。
“我現在,還穿着嫁衣呢。”霁月的氣息越發微弱,“雖然有些不合适,但你就當、就當我是為你穿的……李輕河,就現在,你娶我好不好?”
李輕河預感到了什麽,可他不願意承認,又或者說,他連提都不願意提。
“我們先去找大夫,等大夫治好了你,我們再……”
“我等不及了,我現在就要嫁給你。”霁月用着最後的力氣掙紮着想要下馬,“就現在,我們拜天地……”
李輕河連忙扶住她,他本想穩住她,卻不料觸手一片黏膩。
她什麽時候流了這麽多血?
霁月趁機借力下馬,她幾乎是摔下去的,還好李輕河反應過來,攙住了她。
“喏。”霁月慘白着一張臉,解開下裙上的圍裳,給李輕河系好,“你的喜服,有些潦草了……但我不嫌棄。”她說完,大喘了一會兒,努力對他笑,“我們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
恰時,遠處的飛騎放出信號彈,煙花一樣在天上燃成特定的形狀,那光點很亮,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霁月一愣,微笑擡手:“你看。”
她不會不知道這是什麽,可她選擇性地裝不知道。
“煙花。”
她的笑裏沾染了血色,有些豔,可她的神情很薄,相互襯着,便顯出了些凄然來。
“我沒成過親,但我知道……這時候都是很熱鬧的。你看,我們的熱鬧來了,是不是?”
有什麽東西堵在他的胸口,李輕河哽了一聲:“是。”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大概怕他拒絕,霁月抓住了他,“你來喊。”她抓着他的手微微顫抖,“快點兒。”
從頭到尾,她一直在催他快些,再快一些。
她的時間不多了。
李輕河扶着她跪下,他的眼睛微微濕潤,鼻子也發酸,卻還是依她所願,喊出那聲“一拜天地”。
霁月終于露出了些許歡喜。
“二拜高堂。”
荒沙大漠,高堂無存,便以天地為父母,二人并肩低首。
在跪拜的同時,霁月假裝擦汗,往手裏吐了口血。
她的血流了一路,強撐許久,現在終于再撐不下去。
“等、等一等……”
霁月的視線逐漸模糊,模糊到幾乎看不見他了。
這樣真是不好,會瞞不過去的。
簡單的動作,霁月做得卻艱難,她掏出帕子,費力為自己蓋上,做成蓋頭。
“最後一拜,拜完,你……我想起來,你還沒有和我求過親,拜完,你要好好補上,補完了才能掀開蓋頭。”霁月的腳步已經不穩了,卻依然強撐着說完這些話,“你答不答應?”
李輕河啞着嗓子,指甲陷入手心裏:“好。”
“還有。”紅帕下,霁月握住他的手,眼皮無力地合上,又被她勉強睜開,“這話不孝,但我的父君,他其實……不适合做皇帝……他保不住梁國。”她氣息微弱,“但李輕河,你可以,對不對?”
李輕河沒有回答。
霁月執拗要尋一個答案:“對不對?”
空氣裏的血腥味越來越重,李輕河喉頭一動,艱難道:“對。”
霁月握住他的手終于松了些。
“夫妻對拜——”
二人相對而立,李輕河始終将她穩穩扶着。
然而,霁月卻最終沒能撐住,就這樣倒在他的懷裏——
一瞬間天旋地轉,李輕河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順着她倒在地上。
眼前是為他們做過見證的天地,懷裏抱着的是他心上的人。
他好像終于擁有了一切,又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有風卷起黃沙,蓋在他們身上,仿佛要埋葬什麽。而李輕河目光呆滞,自始至終只是那麽躺着,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失去了。
半晌,他喃喃道:“禮成。”
晚風無情,一陣一陣,吹冷了懷中的人。李輕河緩慢轉頭,他看着女子寧靜的面容,呆怔許久,終于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想要挽留些什麽。
可是留不住了。
他的眼角溫熱。
能想到的只有這四個字。
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