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水從屋檐上滾落下來,一串串滴落在地上聚成水坑,大大小小各不相同。霁月撐着把傘往門外走,走過了小道,停在野竹林的前邊,盯着李輕河早上離開的方向。
這裏位置極偏,他每隔幾天就要去買些吃食和小東西回來,起初不帶她,是說她腿上有傷不方便,而現在她好得差不多,他依然沒有帶她出去過,說是覺得麻煩。
但實際上,是真麻煩還是他出于某種原因不願意她離開,這誰也不知道。
霁月擡手,攤開手掌,掌心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塊拇指大的小腰牌。那是個名牌,正面是右領軍衛處的标志,背後刻着三個小字,是“楚青宵”。
那日不過一猜,霁月竟真的猜對了。聯系着這幾日從李輕河那兒問來的信息,她的心上忽然懸起千斤巨石。
李輕河是個殺手,最近的任務,是那日所謂的“皇城富商”。如果李輕河所言非虛,那幕後指使者真是楚青宵,他假借名義在祭天的路上刺殺皇叔,究竟是為了什麽?
霁月低着眼,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她若有所思般皺眉,覺得這件事太大。楚青宵深受父皇信任,這件事不得不查,而若拖久一日,便危險一日。
她該回去了。
大概是這些事情太沉,霁月輕一搖頭,按下心思,走向一棵樹。
霁月不大認識這些植物,但那花瓣粉白,随着細雨一同散下來的樣子很是好看。這麽想着,她伸出手,被雨打落的花瓣落在了她的手心。
“你怎麽出來了?”
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一吓,霁月回頭,指間微微顫抖,手上的花瓣卻沒有落,被雨水黏在了她的袖口處。
她撐着傘望向李輕河,天色青青,他自風雨裏朝她走來。
“喏,今天運氣好,回來的路上看見剛出來的金乳酥,你嘗嘗。”
李輕河出門時沒帶傘,頭發衣服都濕噠噠貼在了身上,手上的油紙包卻幹幹淨淨,遞到她手上的時候還沒有涼,那微燙的感覺從指間傳到了心尖。
“我捂着回來的,怎麽樣?”
天氣灰蒙蒙的,他的眼睛卻很亮,求誇獎似的對她笑。
可沒笑多久,李輕河便又想起什麽,推着她往屋裏走:“快進去,進去吃,外邊風大雨大,別把你……別把它吹涼了,我好不容易保護着它沒淋濕。”
他的頭發散了一半,有幾縷黏在臉上,看上去有些狼狽。
霁月想把傘分他一半,可他看出來了,把她的手往回推。這天氣很冷,雨裏夾着小雪,大概是李輕河在雨裏淋得太久,手指被凍得極冰,如果不是她看見了,怕會以為自己碰到的不是他的手而是冰塊。
分明已經這樣了,他卻在看出她的心思之後,若無其事地對她笑:“不過是一場雨,我皮糙肉厚的,換個衣服就好。”
霁月卻不聽,仍把傘舉給他一半:“那快回去換。”她說,“從這兒到小木屋還有一段距離,能少淋一點是一點吧。”
李輕河聞言也不再推托,順着她往回走,只是因為怕身上的寒氣沾了她,于是小心翼翼保持着距離,不想離她太近。
屋裏暖融融的,燃着炭火,霁月抱着那個油紙包坐在邊上,等着李輕河換好衣服過來。
她有話對他說。
其實,這句話她早幾天就想對他說了,只不過每次将要出口都正好有些什麽事情,每次都沒說出來。
“你怎麽沒吃?”李輕河換好衣服,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好不容易沒讓它涼,你這麽一等,不是白費了我捂這麽一路?”
霁月卻心不在焉似的:“李輕河,我的腿怎麽樣了?”
他毫無所覺一般,搬了小板凳坐在她身邊:“差不多了,畢竟也沒傷到筋骨。”說完,他接過她手上的油紙包拆開,“快嘗嘗,這家可不好買。”
他每回出去都會給她帶點兒東西,大多是些小零食,偶爾也帶個玩意兒給她解悶,沒一個精貴的。霁月咬了一口,那金乳酥入口香脆,的确很好吃。
這些都是附近鎮子裏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
“明天便是冬至。”李輕河把手伸到爐子邊上烤火,“你在這兒悶了幾天,也怪無聊的,恰巧鎮裏有活動,我帶你去看看。”
霁月擡眼看他,一副反應不及的樣子。
“去鎮裏?”
把這呆傻的小表情看在眼裏,李輕河一個沒忍住便笑了出來:“嗯。”
他頓了頓,又加上一句:“過完這個節,我送你回家吧。”
“啪——”
“哎喲喂!至于這麽激動嗎?”李輕河滿臉心疼地撿起了霁月掉在地上的金乳酥,他拍了拍上邊的灰,就着她的牙印咬下去,“都說了這個很難買的,別浪費……”
“你……”
“我什麽?”
霁月欲言又止:“沒什麽。”
火爐裏的木炭迸出火星,落在了霁月的裙邊,她往後坐了坐,看着李輕河被火光蒙上暖意的側臉,抿了抿唇,氣氛一時沉默下來。
李輕河卻沒意識到一般,吃完一塊又取了一塊。
他知道,這幾天她一直想說的就是這個。
他也知道,她每次想提都很為難。
但其實有什麽不好說的?她本來就不是這裏的人,會離開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霁月才終于反應過來。
她撫了撫被自己抓皺的下裙:“你剛才吃的那塊,我咬過了,還掉在了地上。”
“剛才?”李輕河眨眨眼,“剛吃的是我新拿出來的,之前才是你說的那塊。”
“那你……”
“哪那麽多講究。”李輕河擺擺手打斷她,“又沒毒,又吃不死人,丢了多可惜。”
他笑着說:“和我從前逃命時候吃過的東西相比,這些也太好了。”
李輕河從來都是這樣,滿臉輕松,笑起來有一種專屬于少年的恣意,仿佛什麽也沒經歷過、什麽也都不在乎,無論發生了任何事情,在他看來,都是小事。霁月形容不出這是什麽感覺,看起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他并不是因不知而不懼。
生死這件事情,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霁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這個問題很大,她居然才想到。
“那個時候,你為什麽會救我?”
李輕河嚼巴嚼巴,眨着眼看她,等到一口金乳酥咽下去,才終于裝出了個正經樣子。
“這個問題。”他沉聲道,“其實我最開始有過懷疑,現在看來,事實真是如此。”
霁月順着他問:“什麽?”
“我覺得吧,大概是上輩子我欠了你一屁股債,這輩子再遇見,就是來還的。”
話說出口的時候是李輕河随便編的,但真講出來,聽在兩個人的耳朵裏,不知怎的,卻意外讓人覺得這就是事實。
也就是這一刻,李輕河意識到一件事情。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們的相處方式不對,一直沒想明白是哪兒不對,剛剛突然想到了。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像是陌生人。
然而霁月扯出個笑,動作略微僵硬地打了他一下:“你還不如說自己本來就有一顆俠義心腸,只是平時埋得深了些,那天發作了,也比這什麽前世今生要來得可靠。”
李輕河聳聳肩:“誰說不是呢?”
他不看她,對着火爐,自語一樣:“輪回這種玄乎的東西……”他搖搖頭,“好吧,我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編故事。事實上,我感覺你應該很有錢,救了或許不虧。”
片刻之前的迷茫瞬間消失,那樣的表情像是從沒出現在他臉上過。
“怎麽樣?我送你回去,你家能給我多少酬勞?”
這個話題轉移得不能更生硬,但霁月卻接住了。
即便尴尬也比方才的感覺要好。
她不着痕跡地在袖中握了握拳,努力把被“前世今生”這個詞給戳出來的心悸壓了下去。
“等你送我回去再說。”
她的穿着只是随行丫鬟的穿着,出行也是偷偷混進的隊伍,從皇城走來的這一路,霁月都很小心,生怕暴露身份生出事端。唯獨在他面前,她不打算過多掩飾,她也相信,他不會問她那麽詳細。
或許這份信任是盲目的,可她就是相信。
毫無道理,但她願意。
二)
這個小鎮裏的人不算多,但人情味很足,誰和誰都像是認識的,每個茶肆酒館裏相鄰的每一桌都能湊着聊起幾句。霁月坐在角落裏,饒有興味地聽着他們談論的話題。
這一桌說的是屠夫張大叔終于要娶到老婆了,大家樂樂呵呵在說恭喜恭喜,那一桌卻苦着臉講最近稅收又要提高,他們連口糧都保不住了,大家義憤填膺開始跟着附和。
正附和着,更遠些地方的一個藍衣小夥子拿着酒杯湊過來:“哎,你們聽說了嗎?”
“啥?”
“洛城城西的青菱河邊挖出來一個石頭碑,碑上刻着預言,說是什麽‘當今天子昏庸無道,日頭将落,雲漢代之’,後邊的句子不清楚,但據說很是玄乎,現在朝廷到處在找和這個東西沾邊的人……”
邊上又圍過來幾個人:“說到這個,你們還記得嗎?前些日子不是籌備冬至祭天來着,皇上沒親自去天壇,說是身體抱恙,于是派了攝政王前去代理。按理說這問題也不大,從前也有過記載代行,偏偏是這次,那攝政王在半路上遇見一夥不知道哪兒來的刺客,人雖無恙,但事情可不吉利,而且這事兒到現在也沒查出背後主謀,你說這一個天命一個人力,咱們這上頭是不是要變……”
“一個兩個都不要腦袋了!”頭上系着布巾的大爺敲了敲桌子,壓低了聲音,“這事關頭上,你們還讨論這個,不怕被人聽去,給自己惹麻煩嗎?”
“哎喲喂,瞧您老說的,這不都是幾個熟人嗎?”白面青年嬉皮笑臉,“再說了,咱也就是随便說說下個酒,不當真,不當真!”
沒等大爺再說話,書生模樣的人走了過去:“對了,說到這兒,還有一件事。”他神神秘秘,“我家表叔不是在皇城當差嘛,據說,宮裏最近也出事兒了。”
“宮裏?宮裏有什麽事?”
“就是那位生來便帶祥瑞的霁月公主。”他說完一停,吊起了所有人胃口,這才慢慢悠悠接上去,“聽說,霁月公主近來得了怪病,誰也見不得,太醫一個字也不敢往外蹦。大家都估摸着,公主怕是不行了……”
霁月原本因那“石碑”而擔起的憂慮被這新來的話題一晃,瞬間就嗆了口茶水,她捂住嘴使勁咽了下去,這才放開了咳起來。
“怎麽?”李輕河拿着糖葫蘆走回來,“我不過就是去買個小零食,你就把自己嗆死了?”
霁月接過糖葫蘆:“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買這東西的都是孩子,一個一個鬧騰得很歡,擠來擠去的,我也不能和他們搶不是?”他一掀衣袍坐下來,狀似無意地問,“你在聽什麽呢?聽得那麽入神。”
“沒什麽,一些市井花邊罷了。”
李輕河低了低頭:“哦。”
仿佛什麽都沒發現。
“對了,我剛看見外邊有熱鬧可看,要不要去湊一湊?”
“熱鬧?”霁月來了興趣,“什麽熱鬧?”
“距這兒不遠處有座城隍廟,都說那廟靈得很,你瞧外邊車馬喧嚷,多的是鄰鎮趕來上香火的。怎麽樣,有興趣嗎?”
雖然并沒有什麽想要祈求的事情,但大約小女兒家對這些許願相關的事情總有興趣,霁月也不例外。
于是,她咬着糖葫蘆含混不清道:“那便去看看吧。”
李輕河起身結賬,帶着她離開茶肆。
只是,離開之前,他瞟了一眼正在說話的那桌人,眼底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城隍廟外,行人往來不絕,沖散了原本濃重的香火氣。霁月和李輕河跟着排隊的人領了香燭朝廟裏走去,可蒲團和香案邊上全是人,他們湊不過去,便拿着香燭在邊上等。
李輕河站也站不直,歪着身子用肩膀碰了霁月一下:“你想許什麽願?”
霁月想了想:“國泰民安,萬事順遂。”
“夠無私的啊。”李輕河笑了聲。
“那你呢?”
“我?”李輕河歪歪頭,随口扯了句,“就希望轉行順利吧。”
霁月皺眉:“我怎麽覺得你是在糊弄我?”
“我糊弄你?怎麽說我這個答案也比你那個要聽起來可信些,怎麽就成了我糊弄你了。”
霁月認真道:“可我的确只有這一個願望,別的想不到了。”
她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從小到大,她生活在一個富足的環境裏,着實沒有什麽東西是必須靠祈願才能實現的。
“喲?我以為你們這樣的小姑娘會祈求姻緣才對。”
霁月的臉先是一紅:“你說什麽呢!”
随後轉過身,她輕輕眨眼。
一下之後,霁月的雙眸漸漸暗淡,臉也慢慢白了下來。她開口,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這種事情,我定不了,天也定不了。”
天家貴女,即便是正好天真的年紀也已經懂得比別人多太多了,她的親事是一項流程,是在有限的選擇裏挑一個最合适的伴侶。
也許那樣不壞,父皇寵她,選的應當是個門當戶對、才貌俱佳的人。可這裏邊有沒有感情、有沒有真心,便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你知道祈願是什麽意思嗎?”
霁月正恍惚着,李輕河倏然湊了過來。
“你賭過彩頭嗎?祈願是一項不需本錢的博彩,若能被上蒼聽見,若能夠獲得垂憐,那樣自然很好,但就算沒有,你許一個也不虧。”
他把自己手裏的香燭遞給她:“喏,我的願望給你,你可以許兩個了。一個國泰民安為天下,一個執手之約為餘生。你到底還是個女孩子,胸懷博大是好,但也得為自己考慮。”
霁月聽得愣怔,任由他把香燭塞在自己手裏。
“哎,你看,前邊的位置空出來了!”
李輕河眼尖,占了最中間的蒲團:“快來!”
廟裏香火袅袅,四周霧氣袅袅,一層一層的燭臺上有火光閃爍。分明哪一樣都能分去她的目光,可她偏偏像是魔怔了,周遭所有在她眼前都成了空白。
廣袤天地裏,她只能看見他一個人。
這一刻,霁月就像是被什麽蠱惑了一樣,順從着便走了過去,許了一個有些荒唐的願望。那個願望,便是他口中那句“執手之約為餘生”。
等到霁月許完願再起身的時候,一個不留神被身後的人絆了一下,李輕河連忙扶住她。
“喂,想什麽呢?”
眼前晃來晃去的一只手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霁月臉上一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想了些什麽。
也不知是氣是惱,她欲蓋彌彰道:“總之沒想你!”說完便自個兒沖了出去,在躲着什麽似的,禮儀啊什麽的都不要了,只顧着埋頭向前,走得飛快。
而李輕河滿臉蒙。
這是又怎麽了?
他又惹着她了?
三)
接下來的時間,李輕河和霁月,一個在前邊走着,一個在後邊跟着,兩個人懷着各自不同的心思相錯走成了前後排,注意力卻都在對方的身上。末了,還是李輕河先忍不住,上前與她走成了并肩的一排。
“咳!”李輕河幹咳一聲。
霁月偏偏頭,耳朵有些發燙。
“咳咳!”
她不明所以,悄悄看他一眼。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想身邊的人裝咳裝得太投入,竟真的被口水嗆到,劇烈咳了起來。
霁月:“……”
她忍着笑想為他拍拍背,但顧忌着男女之防,手在他背後虛虛放了很久,才終于輕碰一下。像是打破了一個微妙的禁忌,霁月動作僵硬地安撫起了李輕河。
“至于嗎,咳成這樣。”
李輕河眼睛都咳紅了:“我……咳咳……你不生氣了?”
霁月奇怪道:“我生什麽氣?”
“你不生氣?那你方才是在做什麽?”
“我……”霁月手上動作一重,“你管我!”
李輕河被打出胸腔共鳴的聲音。
“嘶……”他反手揉了揉背,“行吧,沒生氣就好。接下來你想做什麽?”
“接下來?”
“嗯,如果你沒有什麽想做的了,我就送你回家。”
霁月的笑僵在臉上。
她是公主,離宮太久又下落不明,勢必會生出許多事端。這點她知道,早在還在小木屋的時候,她就在擔心這個,每日每日關心腿傷,也不過是在想幾時能走。
可現在真的聽見他要送她回去,她卻又有些不舍。
“怎麽,不願意回去?”李輕河湊近她,“你不回家想去哪兒?莫不是想同我在小木屋過一輩子?”
霁月的心髒狠狠動了一下。
李輕河原是調笑,也做好了她一拳捶來的準備,卻不料她竟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這麽将他望着。
街市上的喧嚣慢慢變成了靜默,冷風鑄牆,将他們隔絕在只有彼此的世界。
周圍的溫度緩慢升高,李輕河忽地心頭一熱,原本調笑的表情也不自覺認真起來。
對視一陣,再開口,李輕河的聲音已經有些幹澀。
他沒想過在這時說這麽一番話合不合适,他只知道,他忽然很想對她這麽說。
他說:“那間小屋是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裏邊每件小物都用心布置。我幼時坎坷,吃住在長街上、躲雨在破廟裏,收養我的阿婆在離開之前曾說對我有愧,沒有給過我一個家。自那之後,我便一直念着這麽一樁。”
也許這個時機并不是很好,也許他們之間還有許多問題,但這并不妨礙李輕河站在這兒,與她剖出沉甸甸一顆真心。李輕河活得曲折,心思也複雜,細細算來,這該是他這麽多年最率直的一次。
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放在明面上,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在想,如果她能答應他就好了。
“其實,我一直是這麽想的。錢我已經賺得差不多了,風風雨雨我也經歷了個遍,往後的日子,我只想找一個人,陪我在小屋裏,晴時看花,雨裏煮茶。”李輕河說着,舔了舔嘴唇,“如果可以的話,你……”
“我……”
恰時,有人駕着馬車趕來。那人沖撞了一路,嚣張跋扈,對這些行人看也不看。李輕河眼疾手快,迅速拉了她一把,把她扯到路邊。
與此同時,她一直藏在袖中的腰牌被這一撞,磕到了她的手臂。那金屬很涼,磕得她又疼又冰,也把她的理智拽了回來。
風牆被現實撞破,他們回到了滿是行人的長街。
暖意消融,寒氣襲襲,冷得厲害。
霁月猛然回神,有些驚慌似的,她退後兩步。
“我……我家裏的家規很嚴,不回去會出事。”
李輕河頓了頓:“是嗎?”
他直起身子,轉過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語氣輕松地擺擺手。
“行了行了,我送你回去,到時候……”
霁月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袖子,脫口而出:“可我不想走。”
李輕河動作僵硬地停在原地。
大抵霁月也察覺到自己的莫名。
而在莫名之外,她忽然從心底湧起一股幾乎稱得上悲哀的情緒,像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和理智發生了碰撞,可惜它沒比得過她的理智,橫沖直撞還弄傷了自己。
她不想走,可她是公主,私自離宮這幾日已經在宮裏掀起風波了,若再遲遲不回……
“明天,我們在這兒多留一個晚上,明天再離開。”她不想說話,卻偏偏明白,自己應該說些什麽,随便是什麽。于是,她慌得前言不搭後語,努力找着話題,“你喜歡煙花嗎?我很喜歡,我聽說今天晚上這兒會有煙花會,我們去看看,怎麽樣?”
眼前的人仍是那樣專注地望着自己,和之前沒有任何差別。
可李輕河心頭那簇火苗已經被一鏟雪蓋住,燃不起來了,除了火堆裏冒出來的幾縷青煙,就只剩下底下“噼裏”的一聲細響。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李輕河?”
霁月喚了一聲,看起來有些小心。
而他仍只是看着她,不答也不動。
霁月心底一沉,原本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陡然變重,再也扯不住他,頭也垂了下去。
可就在她的手滑下去的時候,李輕河一嘆,重重揉了揉她的頭。
“想什麽呢?”
他彎着眼睛對她笑。
李輕河很高,平日裏和她說話,總是微微低着頭,也許是姿勢的問題,他低頭輕笑的模樣看起來總像是有些寵溺。而此時更甚。他微微彎着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半擡頭從下邊看她,雙眸明亮透徹,湖水一樣,微有波瀾,搖搖晃晃的倒影裏只有一個她。
“這附近都是素齋,好吃的東西幾乎沒有,煙花也在河邊,離這兒都有一段距離。我們先過去那邊吃點兒東西,然後坐在樓裏慢慢等。嗯?”
霁月顫了顫眼睫,看上去乖乖巧巧。
“嗯。”
“那我們走吧。”
他說完便想去牽她,可手伸到一半,還是收了回來。
恰巧霁月眼睛濕潤,擡手擦了擦,沒注意到他的動作。
等她再看他,他已經調整好了表情,一分一毫不好的情緒都沒有洩露出來。
“這麽大個人了,動不動哭鼻子,多不好看。”
霁月扁着嘴“哼”了一聲,往邊上看一眼,又看一眼他。
“走吧。”李輕河笑得無奈,“那兒不遠,我們慢慢走過去,不趕時間。”
霁月吸吸鼻子:“好。”
旁邊的枝上,枯葉落了幾片,風煙輕輕,将許多東西都吹散了。
李輕河帶路走在霁月前邊一點兒,在她那聲“好”出口的時候,他回了個頭,直直望向他想握住卻沒有握住的那只手。
今個兒的日頭很大,陽光從頂上枝葉的間隙裏灑下來,正巧灑在她的手上。
李輕河是習武之人,手上有繭有疤,看上去很糙,而霁月白白嫩嫩,比羊脂凍都細。他們之間的差別是一眼就能看見的。
李輕河從來潇灑,那股不管不顧的桀骜勁兒像是從骨子裏帶來的。
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生出顧慮的這麽一天。
四)
“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隔壁的伶人在唱一首詞,調子彎彎曲曲,聽起來挺傷感。
李輕河跟着哼了兩句,他唱不出前邊的,最後一句卻唱得有模有樣。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隔壁的曲子一首換一首,天色也在這唱詞裏一點一點暗了下去。
見着時間差不多了,李輕河起身,拍了拍衣擺:“可以走了。”
霁月卻恍恍惚惚:“去哪兒?”
“不是要去看煙花嗎?”
天邊殘雲卷着最後一縷霞光,紅得刺眼,像是紙張上被火星灼出小洞,留出金色的邊線,卻最終一閃一閃滅去。晚霞也被吞噬在了黑夜裏。
霁月定了定神:“嗯,要去。”
從過來到現在,她一直心神不寧,可李輕河并沒有問她在想什麽。
他只是笑了笑,為她收好桌上打包的糕點:“走吧。”說完便走在了前邊。
人會怎麽面對離別呢?
李輕河從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他自出生便沒見過父母,即便是在街角被阿婆撿去養了幾年,也不過是從一個人流浪變成兩個人一起流浪。他不是沒體會過溫情,只是當時連生計都成問題,阿婆心力不足,他又實在年幼,體會到的可以說是少之又少,反而“人生不易”四個字,在那時便刻在了他的心上。
因此,當年阿婆去世,他雖有不舍,但也發自內心地認為這是一種解脫。
倒是今天,他摸着了一點離別前的滋味。
原來是這樣。
想多看她一眼,又不敢多看她一眼,生怕自己會忍不住說些讓她留下的話。倒也不是因為怕被拒絕而不敢說,是怕她會為難,不能說。
李輕河止住思路,有些不适應似的打出個寒戰。
他舔了舔自己的後槽牙,不解自己好好一個殺手怎麽就忽然酸成了個秀才,卻也不想去深究這個問題,覺得怪別扭的。
而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鎮外河邊。
這兒圍了許多人,幾個幾個一群,看上去熱鬧得很,只有他們兩個安安靜靜站在邊上,不說話也沒有笑,誰都沒有先開口。
在大家等着煙花的時候,霁月偷偷擡起眼睛看他。可她還沒看幾眼,他就偏過頭去,像是無意,更像是在躲她的目光。
邊上有許多小童在打鬧,霁月沒有注意之前發生了什麽,只突然聽見一個孩子哭聲尖銳,她下意識望過去,便看見一個婦人彎着腰安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誰叫你不抓緊的,掉下去也沒辦法……”
霁月微愣,接着便看見順水漂走的木制玩具。
等她再轉回來,便看見他的目光停在了另一個地方。
那兒站着一個小姑娘,眼神飄移,含羞帶怯,一邊做着掩飾,一邊偷偷看他。
霁月不是沒看出李輕河在發呆,即便望着那個方向,眼睛裏也是空的,可她就是沒來由地心底一堵。連帶着,剛才聽見那個人說的那句話也在腦子裏轉了個彎,仿佛成了專門說給她聽的。
一瞬間,霁月成了那個坐在地上悵然若失的孩子,她呆呆失神,聽見一個聲音:有些東西,你不抓住,可是會被人搶走的。
心底有什麽東西酸酸地在發酵,霁月皺着眉,大抵過了很久,她聽見遠空有什麽東西綻開的聲音。
“怎麽還低着頭,不是要看煙花嗎?”
李輕河用肩膀碰碰她:“喏,開始了。”
霁月含糊着“嗯”了一聲便順着他望向遠天,比起李輕河的若無其事,她的掩飾實在是太明顯了。她幾步走到前邊,身後有人跟着過來。
“幹什麽又不開心了?”
“我哪有。”
李輕河的聲音裏帶着笑意,看她的眼神裏有掩不住的溫柔。
他說:“口是心非。”
“誰口是心非了!”
分明片刻之前她還在糾結着覺得難受,錯以為自己被淹沒在了冰水裏,可不過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她便被從水裏拉了起來,身上的衣服也自己變幹了,整個人重新活過來一樣。
她握着拳頭瞪他一眼,卻正巧看見他臉上若有似無調笑的表情,他的嘴角斜斜勾着,看她的眼神卻是認真的。霁月只覺得自己的臉上又熱又紅,連忙又往前一步。
李輕河這次沒有跟上去。
他站在後邊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一點點淡了,直到最後,變成微微抿着的模樣。當李輕河面上的表情消失,他的認真和深刻便一覽無遺。
仿佛站在深淵面前,被它吸引,想要奮不顧身跳下去,卻終究有所顧忌。
五)
站在人群裏邊,霁月感受到身後人的目光,卻并不覺得不自在,相反,原本的焦躁不安被撫平,她奇異地安靜下來。
煙花粲然綻放,短暫卻又熱烈,迸出大大小小許多火星,還沒來得及落下便已經滅了。
霁月擡頭,光點落在她的眼睛裏,生出許多幅畫面。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在小木屋做過的那個夢裏,她穿梭在穿插着虛幻的現實世界,心意不停地在改變,一時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一時又想要不管不顧。
理智和感情在對峙,争得人頭都大了,原以為不會有輸贏勝負,卻在最大那一朵煙花綻開又消失的時候,霁月的心裏生出一股莫名的沖動,而她的心意也最終停在了一個地方。
霁月知道,身在皇家,不論是何身份,都需要負起一定的責任,她可以在範圍裏任性,卻不能任性妄為。她應當做一個明道理懂是非、顧全大局的公主,不該違背軌跡,不該惹出麻煩,不該自私也不能只顧自己。
但她不想管了,什麽都不想管了。
冥冥之中,她覺得,有一樣東西,自己追了許久。在追逐的路上,那東西灰灰蒙蒙、混沌不清,連她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到底在追什麽,今天卻發現它不知何時居然被放在了自己的手上。她直覺,自己為了這個,已經努力了很多年。
她不想放手,不想走了。
握了握手中的腰牌,霁月想,也許她不一定要回去,她可以去官府,求助他們叫來信任的宮人,帶自己手書回去将這件事情說清楚。此事茲事體大,父皇一定會徹查。
而她……
她或許是可以留下的。
仿佛換了個人,先前的糾結和低沉從她身上消失,霁月轉身,目光明亮。
李輕河大概永遠也忘不了這樣一幕。
湖中水光泛泛,半空煙花綻開,和星辰碎在一起。
而她站在光裏影裏霧裏,回頭沖他招手。
霁月斜斜指着:“你看,看那個!”
他慌亂掩住自己的情緒,若無其事般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個怎麽了?”
“那個好看啊!”
她說完便彎了嘴角,眼睛也勾成了月牙。
整張臉上,盈盈滿滿,全是笑意。
周圍人潮湧動,李輕河的心髒像是被什麽燙着了。接着,他按住心口,別過頭去,騙過所有人,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