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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瞎

路今慈一回到仙山就醒了,不在他那間簡陋的小屋,而是極其嶄新的院落。他警惕地掀被子下床,前來送藥的弟子對他依舊沒什麽好臉色,他早已習慣。

只是不知為何今天莫名煩躁,他問那弟子:“你誰?”

哦,或許不該問。

他擡眸看向那頂着與宋徽月一模一樣臉的人,拿起了劍。

“卧槽!你精神病吧!”弟子一回頭就對上他劍尖的鋒芒,一個沒站穩摔了個狗啃泥。

少年眼中依舊沒什麽波瀾,劍在他脖子上滴出血,對方的面容才在他眼中變回原樣,不是宋徽月的,而是一張普普通通,鼻子旁邊有顆痣的仙山弟子臉,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分不清臉上的表情。

路今慈早有預料,

每當他虛弱時癔症就會頻發。

那時一下子就會出現三個宋徽月,四個宋徽月,甚至五個,他們的面容千變化,一下子又會變成周戚,有着各種各樣的神态,或者左半張臉是宋徽月,右半張臉是徐情歌,明明在說話卻只是看見他們雙唇張張合合,聽不見任何聲音。

太低級了,有時候癔症來多了就很無趣了。

他一眨不眨盯着那名弟子,黑漆漆的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歉意。每當癔症散去,他眼中的世界恢複正常,心底最先湧起的是殺戮。

殺了所有人。

“你你你!別以為現在有掌門給你撐腰就開始嚣張了!”他指着路今慈鼻梁。對方卻是笑着折斷他手指,指節磨擦出咔嚓一聲脆響,勾唇:“有沒有我都照樣嚣張。”

弟子神色惶恐地跟他解釋發生的事,他也不知宋徽月去過春臺,還以為去哪尋了什麽靈藥。路今慈回眸望着天山的方向,陷入沉思。

房間內熏香靜靜燃燒,徽月臉色越是煞白掌門就越急,回春堂衆堂主也是束手無策,小心翼翼地對掌門說:“掌門,我們要不要寫信給烏山?”

她內息紊亂,身體到處都是血洞,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刺穿,五髒六腑碎裂,裏面的水被吸幹了大部分,本身能活下去就是個奇跡。

掌門怒道:“求烏山?你覺得他們會平白無故幫你?”

在場堂主驚出了一身冷汗,紛紛閉口無言,掌門的餘怒還回蕩在房內,幾乎能将整個屋子點着。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床帳內傳來:“爹……”

掌門忙掀開簾,簾背後的徽月氣若游絲。她唇色烏黑,下巴尖瘦,手扣在床板上很是惹人憐惜,掌門當即就上前去,一看她身上的傷痕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徽月擡起臉笑道:“爹爹,我見到傳說中的四清真人了。他心腸真是善良啊,給了我藥草救至爹爹的怪病,只是我運氣不好,在回來的路上碰見了大妖,好在撿回了一條命。但是爹爹,我能修煉了!”

掌門手揉了揉徽月的發絲:“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是啊,爹爹。

平安就好。

她眼睛早在藥王谷就被雨灼傷,看不見任何東西。現在是幾更了,外面還下不下雨,哥哥和娘親又怎樣了?

她根本不知。

有人從外頭沖進來,聽着步子都很急切,衆堂主伸手去攔:“少主,少主!你現在不能進去!”

聽聲音那青年也是樂了:“哪來的規矩?你能進去,我就不能進去了!”

“阿銘,不要吵到你妹妹休息。”溫柔的女聲打斷。

哥哥不滿:“這是關心她,怎麽能叫吵呢!”

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徽月床邊,徽月低下頭來,以免暴露自己看不見的事實。

哥哥悉悉索索好像在找什麽東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她眼前霧蒙蒙的,使勁想看卻又看不清,這是什麽?

細長?

是劍嗎?

問靈與她五感共通:“你看不見了?”

徽月不做聲,她又繼續道:“可惜你哥哥這簪子挺好看的。”

是簪子嗎?

徽月忍不住問:“是什麽樣的?”

問靈道:“自己看,我也不是用你眼睛看見的。別總依賴別人,正好眼睛恢複也需要一段時間,練一下感知,現在才開始修真你早就落了一大截。”

好哦。

徽月感覺到頭發一熱,細長的簪子插進發間,聽得耳畔流蘇沙沙響,真好奇是怎樣的樣式。

“你說上次在天山簪子斷了,哥哥特地找人給你打了一個,怎麽樣,好看嗎?”

徽月仰起臉,眉眼彎彎:“好看。”

眼前朦胧一片,什麽也看不清。

“那月月能不能告訴哥哥,在天山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徐師兄……”

“宋銘!你給我滾出去!”

“阿銘,你!”

徽月一怔,徐情歌悲怆的面容浮現在她眼前:“我好累……能不能殺了我……”,山洞中慘烈的一幕在眼前放大,手中長眼睛的邪魔嘲諷聲在耳邊回蕩,她渾身顫抖,徐師兄是為了大家與邪魔同歸于盡不知所蹤,可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她和路今慈……就連她最想保護的鳶兒也失蹤,去這一趟天山究竟是不是對的?

她被人沖上前去抱住,爹爹的青茬貼在徽月臉頰,他安慰:“別胡思亂想,月月現在回家了,一切都有爹爹替你擋着。”

徽月喉間發酸:“是邪魔。”

仿佛聽見了什麽不可置信的事情,屋內頃刻間安靜下來,哥哥激動道:“邪魔不是早就被消滅了!”

“沒有,它們一直以各種形态存在于世間,極其擅長用各種幻術。當年師家的滅門慘案就是邪魔幹的。”徽月垂眸,将天山的事簡短地說明了一下,越說越難過。

她感覺到哥哥情緒低落,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哥哥與徐師兄關系很好,他出事哥哥定然是難過的。

就像鳶兒出事她很難過。

這時外面來了人,她仔細聽着腳步聲像是仙山弟子的,他神色匆匆,一進來就跪在地上:“掌門不好了,周家來人了!說是要找掌門要個說法!”

周戚麽?他不是現在還在寒冰窟。

徽月堅持要去,掌門拗不過她就叫了映春來扶,還好有人扶,不至于暗自摸索不小心出盡洋相。

周家不知道來了幾個人,她聽聲感覺像是兩個,又好像是三個。所以到底是三個還是兩個?

問靈道:“集中注意力,注意聽。”

她感知的世界慢慢擴張,屋子的形狀越來越清晰,各種凹痕,劃痕,裏面的人高矮不一,衣袍的聲音也是各有千秋,這裏雖然有很多人,但最與衆不同的只有兩人。

也就是周家來的兩人。

“只因為莫須有的罪名我們二公子就被你們罰進寒冰窟!虧我們家主一直覺得長衡仙山公正無私,還霸淩!不過是同門之間在正常不過的打鬧罷了,宋掌門,你說呢?”

該來的還是來了。

周戚此時也在殿上,聲音虛弱:“嬷嬷,此事我确實也有過失,不怪掌門。我以為和師弟只是簡單的切磋一下。”

“二公子啊!您還是別說話了,好好歇着吧,有家主替你撐腰!”

徽月向着聲源的方向左看看右看看,這兩個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她出聲:“周家今日來是想讓長衡仙山給個什麽交代?”

“喲,宋小姐,你也在!我先替家主祝賀你取到冰髓,”老婦人樂開了花,“你我兩家向來和睦,其實我們也不想因此事難為長衡仙山。二公子自幼就拜入貴宗,有着深厚的感情,宋小姐與我們二公子年齡相似又恰好是同門,依我來看不如我們兩家聯姻,此事也就算了。”

這是尋着一個由頭拿她婚事下手,沒想到周家野心這麽大。她記得前世周家也暗示過無數次,大致就是長衡仙山與共寂山身份差距太大,宋徽月嫁過去還會遭人眼色,還不如嫁個門當戶對。

想得也太好了吧。

徽月道:“我已有婚約,怕是不行,還請周師兄另尋佳麗。”

對方顯然是覺得他們不識好歹,表面上還是不以為然:“宋小姐還是好好考慮一下。畢竟我聽說烏山那位二小姐仰慕共寂山少主許久,跟他一起做了很多任務,人間到處都說他們郎才女貌。二小姐年紀輕輕就天幹第九背後還有烏山,宋小姐稍有不慎就容易玉石俱焚。”

周戚尴尬道:“只是說笑罷了。徽月姑娘,你莫要把她話放在心上。”

人間的傳聞徽月确實沒放在心上,要是她未婚夫真與卞映瑤兩情相悅早就來退婚了,比起卞映瑤,她更應該擔心的是她哥哥。

受不了這一大屋子的奇葩。

周家人離去時還突然對爹爹說了一句:“不知烏山傳的訊掌門看見了沒,這次宗門比武大會提前了,掌門那時可一定要到。”

徽月是知道宗門比武大會的,每年的劍道魁首就是出自比武大會。但她并未深究比武大會為何提前,想起萬劍冢的地圖還在身上,她嘆了口氣,真是一刻也不叫人喘息。

萬劍冢任務評級也是大兇,根本沒幾個人接。徽月苦練心法,身體素質上來了許多。

就在出發的前一天,徽月在湖邊碰見路今慈,最近倒是很少聽說他與人有矛盾,或許是天山帶的癔症跟着上春臺一起化解了。

徽月遺憾,他運氣好得過分了,怎麽不留個癔症折磨死他。

真煩,她正打算離開,卻感覺到路今慈正往外走,湖邊離仙山出口很近,沒拿到百煞封魔榜不甘心還想去天山?

“你去哪?”

徽月攔住他,分辨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湖風吹得她有些冷,手一下就涼了。

路今慈很不耐煩,根本就沒搭理她。

他直接往側邊走,徽月抓住他胳膊。

在對方疑惑的目光下,她手展開,路今慈的身份木牌赫然出現在手心。

少年惡狠狠道:“你做了什麽?”

他搶走木牌,刻有他名字的木牌發着紅光,上次接下天山任務後也是如此。

不過這次是萬劍冢。

與其讓他不死心再跑去天山找榜還不如去萬劍冢,徽月早在他昏迷時就将他木牌拿走,這一世想開榜?做夢吧你。

她雲淡風輕道:“很驚訝?只不過是幫你接了個任務。”

手中的木牌灼得路今慈臉色難看。

徽月手背到身後,唇邊帶着無限諷意:“不過剛醒來你就質問我這些,是真覺得回長衡仙山的路是你自己走的?”

月下她水中倒影綽綽,聲音涼涼的,殺意隐藏在其中,她走一步,眼眸就越鋒銳,盡管瞳仁中是無神的,路今慈也注意到了。

看不見的生活徽月适應的不是很順利,手臂額頭都有磕傷,稍稍一瞥就能看見袖下的瘀紫。

路今慈怔怔地望着,心底刺痛了一下。

可就是這一變化,他眼前的世界劇變。湖水不動,月亮與太陽出現在同一個天空,他看見天空傾斜,星辰滑落在一處不知道被什麽東西點燃了一直在燒,像是一塊燒紅的煤炭慢慢從天邊蠶食,将黑夜燙出一個豁口。各種各樣的人頭從豁口中湧出,狐貍頭,菩薩頭,和尚光溜溜的頭,皮膚是被火燒後的紅褐色,甚至都沒有眼睛,它們陰險狡詐的很啊,纏繞在他四周扭曲,尖叫,叽叽喳喳。

他耳邊頓時很吵鬧,混雜着各種念經聲,辱罵聲,狗叫聲,要讓殺了眼前的宋徽月飛去白玉京,宋徽月喊他的聲音逐漸被淹沒,他集中注意力仔細尋找,耳邊卻是全是殺了她,一把火燒了這。

他恍惚間看見長衡仙山在燒,剛出生的嬰兒在火焰中啼哭,他黑瞳猛地一縮,知道這一切是假的。

是癔症,扭曲所有的現實。

路今慈霎時殺意湧起,黑發在風中上下翻飛,他眸中暴躁,身上挂着的劍感受到他的殺意而出鞘。

感受到他情緒的變化,徽月吓了一跳,暗罵神經病吧,爹爹贈她的劍握在手中,她警惕地望着眼前陰晴不定的少年。

難道說他癔症一直都在?

她雙眸微張,別這個時候犯病啊!

徽月試探:“路今慈,你癔症犯了?”

只恨現在看不見,只能大致分辨出他的動作。

她有點後悔要路今慈去,萬一他在路上犯病很有可能會步入徐情歌的後塵。

路今慈殺意猛然一收:“我沒有。”

在他眼中,宋徽月的臉已經變成周戚的臉,往後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陣陣耳鳴占據了他所感知的一切。

路今慈眼中泛上紅血絲,額頭青筋凸起。他卻咬着牙笑道:“你覺得我現在會像徐情歌一樣分不出你是誰嗎宋徽月,沒有癔症讓你很失望?所以能不能——離我遠點。癔症也好,幻術也罷,都與你無關。”

他聲音沙啞,越來越分不清虛實的眼中含有極致的痛苦。

徽月看不見他難看的表情,疑心難消,他所有的行為太過反常,像一個神經病,偏偏沒在天山中幻術的時候分辨能力也不差。

但有沒有癔症他都該死。

她垂眸,忍着身上的痛,看不見的好處是至少再遇邪魔不會被幻術蠱惑,就能好好修道心,早日破限制。

夜風拂過,徽月牌送到了也懶得搭理他,笑道:“好。”

少年久久地站在湖邊,凝視她離去的背影。

徽月恢複的很快,傷口都已結痂,眼睛也很快就能看見了。而從她眼睛瞎掉後行事的笨拙到如今恢複,路今慈不知道。

她一心修煉,不知不覺就摸到了納氣期的門檻,路今慈也不過是納氣,她時常奇怪為什麽仙山比試那天路今慈的爆發力這麽強,難道他那時也用禁術?

徽月啧聲,遲早要他付出代價。

上次一去天山慘烈,這次萬劍冢再沒人敢來。徽月等啊等,就只看見路今慈一個人走過來,馬尾搖晃,黑劍挂在腰間,往她這的一瞥有些不近人情。

她這一路上對他都沒好臉色,路過一處村莊就被人攔下,有上次天山的經歷,宋徽月看見村民就心生警惕,別又是什麽妖物。

村子裏空無一人,村民們都拖家帶口站爛泥路上望着黑沉的天。她特地試探了一下,對方的确是人族。

那這村子上方漫天的妖氣是哪來的?

“前方除妖,還請道友繞路。”

徽月看見兩個藏藍衣袍的修士撥開人群,一個腰上挂劍,一個身後背琴。他倆抱着葫蘆法器,一個從左邊扶着,另一個擡着它尾端防止磕着。那葫蘆法器上刻着很多咒文,圍觀的村民都很是新奇。

這服飾,不是共寂山的嗎?

徽月一驚,別湊巧遇上他們少主,雖自幼訂親,與這個未婚夫卻是沒見過幾面。

她剛轉過身走一步,肩膀卻是被人按住:“不與你未婚夫敘敘舊?”

路今慈說話陰陽怪氣的,笑容都帶刺。

徽月極其嫌惡地後退一步,他手慢慢滑落,少年愣了一刻望向她,她就擡頭看着霧蒙蒙的天。

有人正在空中與黑蛟纏鬥,藏藍的衣袍像是一到快速移動的閃電,随着他結印,湖中的水形成一根根水柱彙聚在半空奔湧向黑蛟,黑蛟吃疼發出一聲聲刺耳的嗡鳴。

徽月捂住耳朵,耳膜都快要震碎了。

“姑娘,小心!”

随着一聲吶喊,徽月側眼就看見這黑蛟正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奔來,雙目腥紅,長着猙獰的犄角,渾身環繞着水柱。

糟糕。

沒狀态,就更這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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