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和沈正元商量好送走金氏後,翌日晨昏定省,沈老夫人便提了此事。
“前兩日發生這樣的事,二老爺想把二夫人送走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怕,屆時這外界的傳言,不怎麽好聽。”顧氏率先開口,轉頭看向坐在一旁的穗姨娘,笑道:“不過,這二夫人若是走了,穗姨娘養胎也能安心一些。”
穗姨娘戰戰兢兢的垂着頭,聞言哆嗦了一下,起身欲跪,口中道:“妾身未能勸阻老爺改變心意,是妾身的不是。二夫人遭妾身連累,妾身心裏實在是痛苦交加,但是……但是……”
“行了。”沈老夫人擡了擡手,目光淡淡的,“你不必如此自責,此事乃是老身和二老爺商量過的結果,若是老身不想送她,你一個小小妾室也不能左右老身的命令。”
沈老夫人坐正了身子,環繞着堂內,朗聲解釋:“老身和老二仔細談過了。金氏小門小戶出身,縱使這麽多年為正室,但始終改不了心胸狹窄的毛病,生不出兒子,還迫害二房懷孕的妾室。老二這麽多年都沒盼到幾個兒子,現下穗姨娘腹中的孩子,老二和老身都十分看重,為保此子安全,只能委屈金氏。”
楊氏颔首,出聲問道:“老夫人打算将金氏送到哪裏安置?”
“老二已經在京城買了一處宅院,屆時讓金氏院子裏的人一道前去伺候,不妨礙過年,屆時團圓宴還是照例接她回來,衣食用度絕不會虧了她。”沈老夫人撚了撚手裏的佛珠,瞥了眼楊氏,“倒是你領着顧氏常去看看她,莫要讓她心裏有了什麽不舒服,屆時在外頭胡亂說話。”
楊氏順從的應了聲:“妾身明白。”她微微直起腰,沉吟了片刻,擡眸對沈老夫人道:“老夫人,芳兒從小就待在我身邊,幼年時她素性溫和,也不與人交惡,現下卻變成這樣小肚雞腸之人……”
“唉,嫉妒之心吶,金氏是女婢出身,爹爹只是太師府的一個管家,哪裏比得上大嫂,是太師的掌上明珠,這正妻之位坐的穩穩的,哪裏體會的到,她金氏的辛苦。”顧氏打着帕子嬌笑着說。
楊氏并未理她,徑直看着老夫人,眸中滿是真誠之色,“妾身覺得,會不會是因為有人在金氏耳邊,日日獻上讒言,導致金氏心裏愈發忐忑,擔心保不住正室地位,才時常迫害懷孕的妾室。”
付姨娘诶了一聲,立即搭上話茬,“妾身覺得,大夫人所言在理。老夫人,妾身入府入的比二夫人還早些,遙記得二夫人進府的時候,還是個溫柔好說話的,妾身懷孕時還來安撫過妾身,且并未迫害妾身的兒子。只是一年年的過去,夫人竟變得眼裏揉不進一點沙子,這要是沒人在身邊撺掇,哪能變化如此之大呢!”
顧氏眯着眼在楊氏和付姨娘之間打量,笑了聲說:“若是說,金氏身邊哪個婢子待得最久、與她最親近,怕就是那個方嬷嬷了。大嫂的意思是,金氏這麽多年都是被方嬷嬷撺掇的?”
沈老夫人做沉思狀,附和的點點頭,“的确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那方氏便不能再在金氏身邊了。梁嬷嬷,傳老身的話下去,将方氏在摘星居當場打殺,也給摘星居的婢子一個教訓,要她們看看,多嘴之人,是個什麽下場!”
沈老夫人手中的佛珠打在軟榻邊緣,此話一出,身上的風範便顯現了出來。
梁嬷嬷說了句是,扭身便要去做,卻被楊氏出聲攔下。
楊氏撐着扶手起身,來到堂中,欠身行禮,“老夫人,妾身以為,現下穗姨娘有孕,金氏又馬上要被老夫人和二老爺送出府,她心裏若沒怨定是假的,咱們又在這個關頭,殺了她最親近的婢子,恐讓她心裏更加不樂意。屆時等穗姨娘的孩子出生,她重新回到府上,怕是會更加變本加厲。”
“打殺方氏,是為了讓金氏回歸正道,但若是達不到這效果,反而添油加醋讓她更加癫狂,豈不是違背了初衷。所以妾身以為,老夫人不可輕易打殺了方嬷嬷。”
沈老夫人面露遲疑,喊了梁嬷嬷回來,問道:“那你以為要怎麽辦是好?”
楊氏嘴角上揚,緩緩道:“金氏往日是跟在妾身身邊,将她當成半個妹妹看待,如今見她被刁奴害成這副模樣,便忍不住想替她出一口氣。陳嬷嬷在楊府時,曾做過管教嬷嬷,教訓不聽話的婢子,有三分手段。老夫人不妨将方嬷嬷放到妾身身邊,在金氏離家的這一陣,讓妾身好好管教她。屆時金氏回來,方嬷嬷定不敢再出言放肆了。”
沈老夫人長吟了一聲,“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她看着楊氏道:“那就交給你辦吧。”
“多謝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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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華與楊氏走在沈府的長廊上,廊外下着小雪,在地上鋪就了薄薄的一層。
楊氏看着廊外的雪花,溫柔的叮囑沈若華:“年關這一陣要注意身子,內閣不能一直點着炭火,也要時常開窗通風。這一陣子娘有些事要辦,不能經常去看你,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若覺得無趣,便去你哥哥那裏走走。”
沈若華淡笑回應:“娘放心。娘安心處理手頭的事就好,不必擔心華兒。”她指尖撫了撫手爐上的紋路,眼尾看向楊氏,不經意開口:“母親将方嬷嬷帶到身邊調教,也要時常注意她。她畢竟是金氏身邊出來的人,對娘難免有怨恨之心,娘可別叫她鑽了空子。”
楊氏輕笑了聲,“你放心,娘心裏自有分寸。”
來到長廊的岔路,楊氏便看着沈若華繞長廊離去,臉上溫柔的笑意慢慢收了下去。
清冷的面目比廊下的新雪還要冰涼三分。
她慢慢敲着手下的手爐,紅唇輕啓:“東西拿到了嗎?”
陳嬷嬷埋首說道:“已經在夫人的房中,昨日便到了。”
楊氏扭身朝沉月閣的方向而去,垂在身側的長袖随着她飛快的步子撩起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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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金氏離府的命令來的太快了,快的金氏尚來不及反應,沈老夫人派來的丫鬟便在她摘星居內一通搜羅。
她臉色沉郁的坐在內閣的床邊,看着珠簾外的侍女一個個的将她屋中的衣裳細軟盡數放進包袱中。
梁嬷嬷站在珠簾外頭,也不往內走,隔着珠簾說道:“二夫人請放心,奴婢們會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絕不會弄壞夫人屋內的東西。夫人不在的這幾個月,奴婢們會好好看管着摘星居,一定和夫人走之前一模一樣。”
說完,她便直起了腰杆,指使收拾的婢女:“你們手腳快着些,老爺和夫人說了,一定要在明早之前收拾好。屋裏頭的就不必收拾了,夫人還得再住一晚呢,錦被什麽的新宅都有,你們收拾夫人平素愛穿的衣裳就行了……”
丫鬟可不管東西裝的好不好,只在乎自己裝的快不快,故而那些上好的錦緞棉裙在包袱裏亂成一團,丫鬟只管往裏頭壓,将包袱系上就丢在了一旁,半邊沒有恭敬的意思。
方嬷嬷站在外頭急紅了眼,撩起珠簾跑進內閣,焦急的低聲抱怨:“夫人!您看……她們實在是太過分了!老爺和夫人,怎麽能為了一個妾室,就把夫人趕出府呢!更何況,此次分明就是她蓄意陷害夫人!”
金氏一動不動的坐着,對方嬷嬷的抱怨充耳不聞,她指尖攥着手裏的暖爐,指關節微微泛白。
她素日知道沈正元狠心,她和他本就沒有多少夫妻情分,這麽多年他礙着楊氏不敢動她,現如今倒是有了底氣,為了一個懷孕的妾室,居然敢趕她出府!
金氏心中恨極了沈正元,早知道有現在這副局面,當初她就該在楊氏之前,先殺了沈正元!
沈萬現在在皇帝跟前辦事,雖不如沈戚得寵,但在二房也是風頭無二的,殺了沈正元,讓沈萬掌管二房。
即便她要日日看着沈萬的臉色過日子,但沈萬總不會不顧孝道将她趕出沈府。
金氏愈想愈覺得有道理。
她被趕走沒關系,穗姨娘生了兒子更沒關系,只要她有回來的那一日,除掉沈正元,穗姨娘抱着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有什麽用處?自己有的是法子讓她和他兒子在沈府過的生不如死。
金氏阖眸,深吸了一口氣,沖方嬷嬷道:“無礙。嬷嬷先去收拾細軟,明日還要趁早離府。”
方嬷嬷腹中有萬千想要抱怨的話,現如今都被金氏的話給噎在了喉嚨裏。
她眉宇間還帶着不甘之色,起身走出內室,打算先去收拾自己的細軟,卻在門口被梁嬷嬷攔了下來。
“你想去哪裏?”梁嬷嬷問。
方嬷嬷不喜她,冷着臉說:“自然去收拾東西,明日跟着夫人出府。夫人為老爺做了這麽多事,老爺和老夫人卻要趕夫人離開。夫人身邊唯有我一個忠心之人了,我自當要前去伺候。”
梁嬷嬷勾唇一笑,“我知道你忠心,若沒有你這忠仆在背後撺掇,二夫人哪裏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說完,梁嬷嬷便掄圓了手臂打了過去。
金氏聽聞外頭方嬷嬷挨了巴掌的聲音,趕忙撩開珠簾走了出來。
“這是幹什麽!”
方嬷嬷從地上爬了起來,跑到金氏身後,哭着告狀:“夫人,她方才打了奴婢!”
金氏一臉菜色,忍着怒氣開口:“梁嬷嬷,我敬你是老夫人身邊的人,方才你派人在我房內亂竄我也就忍了,但你現在來打我身邊的奴婢是什麽意思!”
“奴婢自然是想替夫人出口氣的。”梁嬷嬷謙卑狀颔首,不卑不亢道:“奴婢不方便和夫人多說。只是想告訴夫人,老夫人吩咐,将嬷嬷留在府上,交由大夫人調教,直到夫人回府為止。”
金氏一愣,不由得上前一步,剛想質問沈老夫人為何要留下方嬷嬷,腦中卻劃過一道白光,她張開口,卻沒有發出動靜,在她身後的方嬷嬷如遭雷劈,驚慌的拉住金氏的手:“夫人!奴婢想跟着夫人啊!奴婢不想去大夫人那邊!夫人救救奴婢!”
金氏美眸中精光一閃,扭身就給了方嬷嬷一個巴掌,将她打到在地。
“大膽!大嫂肯留你在府上調教,那是你天大的福氣!你豈敢說要本夫人救你的言辭,難不成你覺得大嫂的院子,是龍潭虎穴不成!你敢挑撥我與大嫂的關系!”
金氏瞪着眼,居高臨下睥睨着方嬷嬷,擡手指着她的鼻子說道:“本夫人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好好的跟着大嫂學一學規矩!若還是像現在這般毛躁,到時就不必回來伺候我了!”
方嬷嬷被打的十分無辜,見金氏都這樣說,只能抹了眼淚苦兮兮的應是。
金氏松了口氣,整理了儀容對梁嬷嬷欠身,“方才是本夫人失禮了。還請嬷嬷替我謝謝大嫂,轉告大嫂,待弟妹回來,再去大嫂的院子好好的謝恩。”
“奴婢會轉告的。”梁嬷嬷狐疑的打量着金氏,瞧不出什麽,咳嗽了一聲扭身吩咐丫鬟繼續。
金氏慢悠悠的走回內室。
一個時辰後,梁嬷嬷站在簾後道:“二夫人,東西都給您收拾完了,奴婢這就搬到馬車上去。還請夫人今日好好休息,明早老夫人會派人送夫人前往新宅。”
金氏背對着梁嬷嬷,回應:“知道了,嬷嬷出去吧。将方嬷嬷喊來,我有話要與她說。”
“是。”梁嬷嬷俯身退出了門外,在下人房找到了正用涼水冰敷的方嬷嬷,不耐煩的按着她的肩将她扭過來,“二夫人找你呢,快些過去。哦對了,你盡快收拾東西,明日二夫人一走,你就去沉月閣給大夫人請安。”
方嬷嬷憋屈的應下。
梁嬷嬷走後,她将手裏的布巾疊好,一路小跑來到金氏的廂房。
她推門而入,通過珠簾走進內室,小碎步來到金氏身側,“夫人……”
金氏坐在銅鏡前,目光從鏡中看向她,臉色比平時要柔和不少。
方嬷嬷立刻回避了目光,心裏沒有半分松散,反而吓得砰砰跳。
“方才我下手太重,嬷嬷沒傷到吧。”金氏聲音柔和,她從一旁取過一個瓷瓶,遞給了方嬷嬷,“這東西給嬷嬷塗傷口,這傷藥靈驗,塗了一個時辰就不疼了,就賞給嬷嬷吧。”
方嬷嬷連忙跪下,雙手呈上:“奴婢哪裏敢拿夫人的東西!奴婢皮糙肉厚,很快就不疼了,就不浪費夫人的至寶了!”
“給了你你就拿着,哪裏有這麽多虛禮。”金氏笑着拖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來,“我要走了,你一個人在府上要好好的做事,若是受了委屈,這傷藥能叫你好受些。你和我這麽多年的情分,我還能害你不成。”
方嬷嬷咬了咬牙,只好收下,“夫人放心,奴婢會等夫人回來的!”
金氏拉着她的手,慢悠悠的拍着,方嬷嬷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其實,嬷嬷留在府上,對你我都有好處。”金氏擡起頭,她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眼底卻沒有絲毫表情,“嬷嬷不必跟着我受苦,我心裏歡喜。只是你我分開這麽長的日子,但求嬷嬷,可別忘了我……”
方嬷嬷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惶恐道:“夫人放心,奴婢會緊緊閉嘴,等着夫人回來的!奴婢對夫人忠心耿耿,夫人相信奴婢!”
“我自然信你。”金氏緩緩道,“正是因為信你,我有件事,要你幫我辦妥。”
金氏俯下身子,壓在方嬷嬷肩頭,輕聲道:“我要你,殺了沈正元……”
方嬷嬷大腿一軟,徑直跌坐在地。
金氏拍了拍她的肩,“若能辦妥,我便相信,你對我忠心耿耿。但若是辦不妥……”
金氏嘆了一口氣,擡起手,“你知曉我這麽多秘密,我也只能……”
方嬷嬷立刻跪直,拉住了金氏袖口:“奴婢辦的妥!為了夫人!奴婢什麽都能辦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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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雪下的越來越大了,窗牖外是呼嘯的冷風,拍打着窗牖,發出駭人的聲響。
金氏獨自一人坐在內閣,屋內的炭火燒的正旺,內閣只點了一盞油燈,勉強能照亮屋內的場景。
窗下的敲打聲驚破了雪夜的寧靜,金氏走下床榻,撩起珠簾來到外室,拔下鎖門的木條。
木門咯吱一聲打開,沈正平手裏打着一盞紙燈籠,外罩的黑色大氅滿是雪花的痕跡。
金氏側身讓他進了屋,合上了房門,落下木條。
她跟在沈正平身後進屋,将他肩上的大氅卸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沈正平坐到繡凳上,自己斟了一壺茶飲下,暖了暖身子。
金氏來到他對面,扶着桌面緩緩坐下,至始至終都一言不發。
沈正平喝完了茶才擡頭看她,瞧見她這副模樣,有些心虛的咳嗽了一聲,放下茶盞。
“怎麽了?”他小心翼翼的問,讨好的笑笑,“怎麽這副模樣,難不成,還在為了離府的事情生氣?”
“生氣什麽,搬出去以後,和老爺見面就方便了不少。”金氏垂頭撫摸着暖爐,“老爺若能日日來看我,我便不怨老爺不幫我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