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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正平從刑部大牢回府的那一日,是楊氏親自過去接的人。

他在刑部大牢中被關了将近五六日,短短的時間內就看不出往日的風光。臉頰幹瘦凹陷,雙目無神,行走時關節都僵硬無比,和行屍走肉無異。

刑部的侍衛将他扶出的刑部大門,楊氏沒有下車,吩咐了随行的兩個小厮将人擡上了馬車,就吩咐車夫回府。

馬車上擺着幾個點心碟,來之前烹好的糕點散發着誘人的香氣。若是放在平日,這樣的點心沈正平根本不屑品嘗,可現如今他饑腸辘辘,這幾日在牢中吃糠咽菜,他都快忘了這些東西的味道。

馬車開始行駛,楊氏看着沈正平還未開口,就見他驀地伸手抓起案板上的點心,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點心的碎末沾在他下颚、掉在他松松垮垮的衣衫上,狼狽不已。

楊氏深吸了一口氣,默不作聲的将絹帕移到瓊鼻之下,停頓了片刻,才溫聲開口:“慢點吃,別噎到了。陳嬷嬷,給老爺倒水。”她雙手交疊在膝上,輕嘆道:“這段日子委屈老爺了,妾身臨行前已經吩咐了廚房做了好些山珍海味給老爺補身體。”

沈正平忙着吃東西,胡亂點點頭就繼續吃起來,沒再理會楊氏。

等馬車行到沈府前,案板上已經是亂糟糟的一片,楊氏嫌惡的皺起眉,起身繞過案板走下了馬車。

陳嬷嬷攙着楊氏下去,吩咐前頭的小厮:“你們,快将老爺扶下來。”

楊氏施施然的站在馬車旁,等着沈正平下來。

在刑部大牢待了這麽久,連回府都叫沈正平感到慶幸無比,他急不可耐的走下馬車,卻在瞥見沈府時停住了腳步,繼而瞪大雙眸,不可置信的開口:“這、這匾額怎麽……”

走在前頭的楊氏聞言,轉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老爺忘了吧,皇上前些日子已經革了老爺的官職,聖旨和朝服印章也都收回了宮中。老爺現下已經不是朝廷官員,府上自然就不能挂尚書府的匾額了。”

沈正平在她視線中臉色瞬息萬變,身子一個趔趄,直接跌坐在石階之下,神情恍若喪家之犬。

楊氏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留下一句:“老爺節哀順變吧。”語罷,便提着裙擺進了府。

楊氏一路回了辭鏡齋,不出半晌,便有個小厮過來禀道:“夫人,不好了,老爺他、他在府前暈倒了!”

“暈倒了就找府醫,我又不會看診。”楊氏拿着茶蓋撫着茶面,慢悠悠的抿了抿。

那小厮被楊氏的态度弄的一頭霧水,踟蹰着不知該如何是好,陳嬷嬷兩邊看了看,将那小厮拉出內閣,低聲道:“蠢東西。夫人也正因為老爺的事傷神呢。老爺既然暈了,你去找府醫給老爺看診就是了,來煩夫人作甚。”

“嬷嬷,不是小的不找,可是、可是小的去了府醫的院子,卻沒見到府醫的人啊!”那小厮也無奈的說道,“小的詢問了府醫的那個女徒,她說前幾日看府醫自己出府了,近日也沒看見他……”

“有這樣的事?”陳嬷嬷一愣,想了想道:“那就去外頭請個大夫吧,我一會兒便把這事和夫人說。”

“有勞嬷嬷了。”那小厮感恩戴德的行了個大禮,小跑着離開了辭鏡齋。

陳嬷嬷扭身回屋,便把此事告知了楊氏,楊氏漫不經心的點點頭:“走了就走了吧,許是以為沈府要大難臨頭,先跑路了。無妨,你找幾個家丁,讓他們在京城找找,若無什麽損失,找不到也無妨。”

“是,夫人。”

楊氏雖說不怎麽想搭理沈正平了,可現如今他剛剛回府,自己陡然翻臉會影響風評。

她在院內歇息了片刻,便領着陳嬷嬷去了沈正平的院子,在路上撞上了過來探望的沈若華。

巧的是大夫還沒走,母女倆走進房中,沈正平佝偻着身子坐在床頭,嘴唇慘白,好像去了半條命一般。

他正詢問着大夫:“我到底有什麽毛病?你不要瞞我,這幾日我愈發覺得身子不适,可否是因為五石散的後效……”他手指緊捏着床邊,有氣無力的說道。

大夫一臉的難色,躊躇着不肯開口,楊氏撩起珠簾從外室進來,遣了旁人下去,對大夫道:“現如今屋中沒有旁人,老爺的身子到底如何,你如實說就是。”

“沈老爺,沈夫人,恕草民無禮。不是草民不肯說,只是這樣的事,說出來對老爺現在的情狀,更加不利……”大夫醫者仁心,見沈正平現如今的狀态,若真讓他知道自己身子垮了,怕是會更加嚴重。

沈正平被大夫此言吓得險些從床上翻下來,好險被陳嬷嬷攔住,将他推回了床上。

他不依不饒的挪動着身子,瞪圓了眼看着大夫,那滿眼球的眼白看着十分吓人:“大夫!我到底怎麽了!”

沈若華看了眼沈正平,又把目光移到大夫身上,淡淡道:“都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大夫若繼續隐瞞,恐怕父親的情況也不會再好了。不如直接說,好叫父親安心。”

大夫思考片刻,嘆道:“那好吧。實則是如此。沈老爺吸食的五石散并不是什麽好東西,加之沈老爺吸食太久,已經對身子造成了損害,恐怕會日益虛弱,易病且五感削弱。”

“據草民斷脈,沈老爺最開始服用五石散在約莫三個月前,這五石散一物,服用即生害處,會對男子的生育能力造成極大的影響。故而說老爺的身子已經再不能生育了。”

大夫頓了頓,又道:“不過,沈老爺好似也還有兩個兒子,倒也不妨事。”

楊氏微不可見的勾了勾唇,說道:“老爺已有兩個兒子,府中又有一位妾室剛剛懷孕不足一月,料想已經足夠替老爺綿延後嗣,老爺可以放心了。至于旁的,用好藥滋補總不會更加嚴重。”

楊氏話音剛落,那大夫就皺起了眉頭,他的目光從錯愕漸漸變為晦澀,看沈正平的表情愈發同情。

沈若華沉默半晌,忽然道:“大夫方才說,對哪方面有影響,可否言明大抵是從何日開始?”

大夫看了眼沈若華,有些詫異她如此發問,雙眉皺起,吞咽口口水說道:“從沈老爺的脈象看,三個月以前,沈老爺的身子就已經垮了。這子嗣三月前便已無望……”

楊氏沒反應過來,啧了聲道:“若是三月前診斷出便好了,說不定還能治好老爺的不育……之症。”

她嗓音頓了頓,眼中劃過一絲錯愕,“等等!您說三個月前、老爺就——”

大夫一臉不可言說的表情,緩緩退到了邊上。躺倒在床上的沈正平已經是目眦欲裂,他死死抓着身下的窗框,恨不得扳下一塊來洩憤,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胸口脹痛的難受,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後,徹底暗了下去。

“诶!”楊氏瞧見沈正平暈了過去,忙喊了大夫過去救人,她領着沈若華退出了內閣,庭院中沒有幾個下人,她捂着唇遮住嘴角幸災樂禍的笑容,眸中滿是嘲諷和快意。

她偏過頭吩咐陳嬷嬷,“你找幾個侍衛,去把喬院給守住,不許任何人進出。”

“是,夫人。”陳嬷嬷欠身離去,沈若華看了眼她離開的背影,又看向楊氏,問道:“母親打算如何處置喬院那位?”

“她倒也膽大,想得出假孕一招。暫且先看看,若是她假孕,或許還能留一條命,但若是……”楊氏扯了扯嘴角,“沈正平現下正是失意的時候,若得知這女人背叛了他,定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塊。”

楊氏眉宇間有快意,也有疲倦,或許是因為她明白,這件可笑的事已經接近尾聲了。

十多年的糾纏終于快要走到盡頭,再回想之前的事,她竟都想不起來了,當年的感情早已化為蝕骨的恨。

沈若華看了看楊氏的臉色,輕聲道:“母親若是累,就先回去歇息吧……”

“我無礙。”楊氏拒絕了沈若華,笑了笑道:“總要等他醒過來才行。”

沈若華想了想,點點頭:“那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

沈若華提步離開了院子,穿過府上的長廊往驚蟄樓行去。

她方才邁下長廊,就撞上了迎面過來的沈宜香,她蹙額抿唇,眼中神情駭人,直沖沖的沖到沈若華身前。

沈若華不閃不避,盈盈一笑,“三妹好,這個時辰,打算去哪裏?”

“若是想探監,那妹妹還是不必去了。陸氏身為罪囚,誰都沒有權利探監。”

沈宜香貝齒緊咬,陰沉道:“是你害了姨娘……”

“可不能亂說。”沈若華眨眨眼,淡笑道,“指使陸氏之人乃是父親,與我何幹。”

“你不要裝了,除了你,還有誰會對姨娘動手!沈若華,你好毒,我姨娘哪裏對不起你,你要置她于死地!”沈宜香肺都要氣炸了,她既怨怼陸氏的愚蠢,又怨恨沈若華的手段。

陸氏雖蠢,好歹是沈家的老人,她分明叮囑過陸氏,要她安分守己,只管讓大房的人去鬥,等她熬出了頭,陸氏也能坐收漁翁之利,說不定還能将主母之位收入囊中!

可是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陸氏會擅作主張,拿什麽五石散來圈住沈正平。

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但害沈正平丢了官位,還連累自己被流放西北!

就陸氏那個心性和腦子,怎會想到五石散這樣的東西,若非有人引到,她自己是絕不可能想到的。

而府上唯一和陸氏結仇的,便是大夫人,唯一有可能設計陸氏的,就是眼前這個僞善陰毒的女人!

沈若華打量着沈宜香,她和陸氏長的頗有幾分相似,都是看似溫柔無争的人,但實質卻是披着羊皮的狼。

沈若華舔了舔唇珠,腳尖往前走了走,微微垂首對着沈宜香的耳朵,緩緩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陸氏已經得到了報應。望三妹引以為戒,千萬不要做傻事,免得引火上身。”

她沒有多言,越過沈宜香便走了。

沈宜香駐足原地久久未動,她緊咬着唇齒,眸中閃着熊熊烈火。

“沈若華,咱們走着瞧。”

橄榄怯生生的走上前,試探道:“小姐,您、您得罪了大小姐,還怎麽救姨娘回來啊……”

“救什麽救!如此輕易被人算計,還連累父親丢了官位。救回來做什麽!救回來拖我的後腿嗎!”

沈宜香氣急敗壞的打了橄榄一巴掌。

她喘着粗氣,放低聲音:“放心。好歹母女一場,等她流放西北那日,我會給她燒紙的。”

橄榄捂着臉起身,懼怕的垂下了頭。

未時左右,一輛馬車停在沈府門前。

沈嬌雪走下馬車,在丫鬟的指引下來到驚蟄樓,穿過抄手游廊來到內閣。

丫鬟先一步進門,禀道:“大小姐,六小姐。侯夫人到了。”

正在吃東西的沈嘉荷眼睛一亮,起身迎了過去,“姐姐!”

沈嬌雪笑着摸了摸沈嘉荷的臉,“嘉荷氣色真好。”

她拉着沈嘉荷走進內室,沈若華起身沖她福了個禮,喚道:“侯夫人。”

沈嬌雪忙回禮,“縣主多禮了。”

沈嘉荷左右看了看,笑道:“既然是在私下,二位姐姐就不要如此恭敬了。”

沈嬌雪和沈若華不約而同的笑了笑,沈嬌雪道:“聽嘉荷的。妹妹近些日子可好嗎?”

沈若華點點頭,“無礙,并沒有什麽事端。”

沈嬌雪抿了抿唇,“抱歉,爹爹的事我和小侯爺提起過,只是此事皇上頗為看重,小侯爺也沒有法子。”

沈若華漫不經心的颔首,“不妨事,丢了官位是小,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了。此事牽涉頗多,長姐都已經嫁了人,便不要趟這趟渾水了。現如今苦盡甘來,做了侯夫人,也要多替夫家着想。”

沈嘉荷擡了擡腦袋,看向沈嬌雪,“姐姐和姐夫定是十分恩愛,不然怎會怎麽快就娶了姐姐做夫人。”

沈嬌雪正笑着,聞言迅速捂住了沈嘉荷的嘴,一臉驚慌:“嘉荷,這話可不能說!”

“長姐不必害怕,現下屋中沒有旁人。”沈若華安撫道。

方才沈嬌雪進來時,她就已經屏退了下人,如今廂房之中唯有她們姐妹三人而已。

沈嬌雪松垮了肩頭,神色暗淡了些,“我知曉。只是這段時日草木皆兵。嘉荷,這種話日後誰也不能說,知道嗎?而且你不能稱小侯爺做‘姐夫’,如此不夠恭敬,知道嗎?”

沈嘉荷癟了癟嘴,沈若華看了她眼,對沈嬌雪道:“嘉荷還小,說錯話也是正常的。只是長姐何故如此懼怕這樣的話,在我等外人看來,你與小侯爺的确十分相愛。”

“妹妹不知,先夫人去的措手不及,她雖纏綿病榻已久,卻是金貴的湯藥日日灌着的。如此一去,我又成了繼室,難免風言風語不斷。只好謹慎些,免得招致麻煩。”沈嬌雪無奈的解釋。

“姐姐不是那樣的人。”沈嘉荷放下手中的糕點,颦眉說道,“她們何故編排姐姐。”

沈嬌雪撫了撫沈嘉荷的頭,溫柔道:“無礙,姐姐清者自清,不怕她們亂嚼口舌。”

她舔了舔唇,看了眼外頭的天色,對沈嘉荷道:“嘉荷,你上回托人帶給你的那個玉兔可還在你房中?”

“在呢,怎麽了姐姐?”

“你去取來,姐姐有用處。”

沈嘉荷乖巧的站起身,“好,我現在就去取。”

她穿過珠簾離開了廂房,待房門閉合,沈嬌雪才吐了口濁氣。

沈若華若有所思的看向沈嬌雪,“長姐支開六妹,是有話想和我說?”

“我确有一事,想求妹妹幫忙。”沈嬌雪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請妹妹恕我心胸狹窄,只是我唯有嘉荷這一位妹妹,我實在放心不下。父親如今此狀,我心中日夜難安,妹妹的外家是太師大人,自然是不懼。可嘉荷與我生母俱亡,我真怕她在府中出了事……”

“夫君有一好友,家世清白,為人也正直。我想請母親幫嘉荷,去試試他們家的态度。現如今唯有嘉荷嫁人,我怕才能安心。”沈嬌雪從繡凳上站起身,直直跪在沈若華跟前:“請妹妹幫幫我。”

沈若華伸了手拉她起來,示意她坐下,“此事不難,縱然你自己和母親說,母親也會幫。”

沈嬌雪面露愧色,“母親近日已經十分繁忙,我本不想現在叨擾,只是……實在寝食難安。”

“不知你看中的是哪個人家?”

沈嬌雪報了那人的名和出身,沈若華想了想,好似是個中規中矩的,不是什麽薄情寡義的公子哥。

沈若華應下了沈嬌雪的請求,答應幫她尋楊氏說媒,只是告知她:“此事你定要和六妹商量好,免得屆時生了變故,壞了一樁好姻緣。”

“只要妹妹和母親肯幫忙,我定去和嘉荷說。如此,我也算是安心了。”

入夜

喬院

海蘭手肘中挂着一個竹籃,徑直穿過前院,打算從院門離開。

守在院外的侍衛手持棍棒,立即将人攔了下來。

“夫人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喬院!”

海蘭有些害怕,小聲的喘息着,輕聲道:“我我我、我是給姨娘出門采買的,我們姨娘還懷有身孕呢!”

兩個侍衛一動不動,連神情都沒變。

海蘭抿了抿唇,又壯着膽子說:“我們姨娘懷的可是大老爺的孩子,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們擔當得起嗎!”

她将來之前想的所有說辭都說了一遍,二人依舊無動于衷。只任由海蘭說的天花亂墜,海蘭甚至連裴氏小産的事都扯出來了,他二人愣是沒一個撤手的。

海蘭無法,只得返回了內閣廂房。

她走入內室,無奈道:“姨娘,不行啊。不管奴婢說什麽,她們都不肯放行。”

裴氏捂着肚子坐在榻上,蹙額問道:“連小産都不行嗎?”

“不行啊,奴婢說想請府醫來給姨娘看看,他們都不理會奴婢。”海蘭消沉道。

她攥着拳頭,畏懼道:“姨娘……您說,會不會是出事了?會不會是您……”

“住口!”

海蘭還沒說完,便被裴氏低沉的怒喝打斷。

她忙不疊的跪下,抖着身子不敢說話。

裴氏看似鎮定,實則心中早已慌成一團亂麻。

她強忍着忐忑與不安,啞着嗓子道:“外頭的人,只是保護喬院罷了。不會出事的……不會的……”

她陡然攥緊拳頭,肢體止不住的顫抖,帶動了案幾,連帶着案幾上的茶壺,也發出清脆的聲響。

主仆倆都開始不約而同的說服自己鎮定,然而二人卻沒有一個真正冷靜下來。

這一夜,對于裴氏而言漫長極了。

她幾乎一夜沒有合眼,也沒有進食,腹部一陣陣的抽痛,不知是餓的,還是腹中的孩子鬧了脾氣。

她忽覺這是個法子,便喊了海蘭,強行半抱着她去了前院。

“快來人啊!我們姨娘肚子不舒服,快去請府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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