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盡帶黃金甲
“走——水——了——”
随後我就從窗戶跳出去,一路趁着夜色狂奔到東南角門,那裏果然有人在等我,他見我來了立馬招手,把馬缰繩遞給我,打開大門。
我朝他揮手,沿着小路狂奔翻過了這座山。
此刻天已然微微泛起魚肚白,我這才把速度慢下來,還有一個布包綁在馬背上,我打開一看,是衣服和幾根長繩子。
讓馬随意走着,看着天邊漸漸升起來的太陽,我才意識到,我真的逃出來了。好像北境就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
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就算是夢,我也想做到底了。
此刻正值暑日,我又在山間,微風襲來,清涼舒爽。又有蟬聲相和,河水叮咚,天上人間也不過如此了。
第一日我異常高興,幾乎整日都騎在馬上快跑,最後不僅我累個半死,馬也累個半死。
趕在夕陽落山前,架了一堆火出來,就着火吃掉馍馍,然後随意鋪上一件衣服,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也是天為被地為床了。
此後,我便沒有第一日那麽快了,就是不要馬的性命,我還是要命的,長日奔襲,我身子根本禁不住,我可不想還沒到就死在半路上了,那可太冤枉些。
我也擔心他們追來,所以也不算太慢。一路上偶爾住在村裏,偶爾住在林間。偶爾設陷阱抓上幾只動物,再或者把樹枝削尖了,從河裏叉上幾尾魚,都點火烤着吃了。也有些叫不上名字來的野果,我會摘上幾個緩解口渴,味道就難以恭維,好在水分多。
我終于可以回家了。如此,走了一個月多上幾天。我就到了村子附近的山上。
此時,竟然有“近鄉情更怯”之感。我在山間徘徊兩日,終究還是進村了。幸好,看來蕭琰他們還沒追到這裏。
我下馬拉着缰繩緩步走在小路上,內心砰砰直跳,我甚至不敢推開我家的院門。
我正猶豫間,隔壁門開了,有個人走出來。
是阿悠,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他來了。他也望向我,一時間愣住。
四目相對,兩兩無言。
良久,我對他一笑說道:“別來無恙。”
他亦報之一笑說:“浸月,別來無恙。”
終究,我還是沒能進去,我去了阿悠家,他說,海棠花在他家。
阿悠家只有他一個人,他這次回來和我一樣,只為看一眼故鄉。
海棠竟然被他養的不錯,可惜還是北境條件所限,長不太好了。
我準備走了,我實在害怕有人追來,屆時說不清楚,蕭琰一怒,把整個村子血洗甚至築京觀。
臨走之前,我掏出來六個白面馍馍,放在桌子上說:“這些,你和裏長夫人,沈姐姐分了吧。”随後,逃也似的離開了那裏。
我準備去前線,我不靠近,我只遠遠看一眼時微就好了。
沒想到,我還是靠的太近,被巡邏的士兵發現綁起來帶走了。那一刻,我以為我要死了。結果并沒有,他們帶我向軍營走去。
進來一個營帳,“啪”一下我就被摔在地上,差點喘不過氣來,似乎要把肺咳出來才過瘾。
我一擡頭,又和那人眼神對上了。那人不是別人,是時微。
他很驚訝,卻掩飾的很好。揮揮手趕走了士兵,開始給我解綁。
問我:“你可有受傷?”
我正咳的死去活來,只能搖頭回應他。
我終于不咳了,擡手去抱他,他也沒有反抗,反倒是抱緊我,就像我們之前那樣。我又忍不住淚水了,才不是因為時微,是因為他的盔甲,太膈應人了,又大又涼又硬。
他依舊不多言,撫摸着我的額發說:“你受苦了。”聞此言,我哭的更兇了,時微真壞,他明明知道我愛哭,還要故意說這些話來逗弄我。
可是時微,我好想你。
他松開我,把盔甲脫了下來,換了一身衣袍,就像他當年在京都常穿的那樣。
我沒有說我這幾年如何,他沒有問。我們還是有些默契在的,就像當年他們逼宮那會兒一樣。
他陪我玩了整整一個下午,像我們在京都那樣。
直到有士兵進來,看到我在他的床上随意躺着,眼睛都瞪圓了。時微注意到,解釋說:“這是我夫人。”
那個士兵似乎更驚訝,但什麽都沒有多嘴。
這兩日過得格外舒坦,像回到了當年剛嫁給時微那樣。甚至偷偷幻想,就是蕭琰追來,也不至于讓士兵自相殘殺吧。我感覺我也格外康健,像是回光返照般康健,甚至,我想和時微生個孩子。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我想一想就很開心了,開心的事,為什麽不多想一想呢。
可惜,我只能偷偷想一想,不敢說與時微,我怕他真的會當真,我知道,他一直想要個孩子。
直到第三日清晨,外頭出現争吵。時微也剛剛醒,說道:“怎麽醒這麽早。”
我敷衍了他一句就匆忙掀開簾子看,是一個婦人在和一個士兵争吵。離得太遠,我既聽不清,也看不清。
時微此刻也起身了,他就立在我身後,正準備說些什麽時,那個婦人往前走了好大幾步,我看清了她的模樣。
于是我喊出聲:“沈姐姐!”
時微見我認識,便打手勢示意放她進來。
沈靖蘭翻了身邊拉扯她的士兵幾個白眼,說道:“我姓沈,叫沈靖蘭!”
說罷款款走來,留在原地的士兵問:“剛才,王勳媳婦兒讓我叫她什麽來着?”
“不知道。”一旁小兵回答。
“沈什麽?”
“不知道。”
“這事要不要告訴王勳?”
“不知道。”
我興奮拉起她的手說道:“沈姐姐,你怎麽來了!”
她撇撇嘴道:“怎麽了,我不來,怕是某人死都不知道怎麽死了。”
“這是何意。”“現在城裏正傳,皇帝要禦駕親征呢,可有此事?”時微搖頭。
沈靖蘭看向我,目光如炬,說:“雲娘娘,你怕不是偷怕出來的吧?”
我點頭。
沈靖蘭露出一抹苦笑,說道:“那多半是要禦駕親征了,明着親征,暗的來抓你。你要是在這兒被抓到了,不光時微活不了,這些士兵甚至附近的村民,怕是都要被殺了。”
她看着我說道:“你們反了,或可有一線生機。總之,大家都活不了,與其這樣死還不如做些大事。”
我還沒說話,時微卻說了:“沈夫人,你計策雖好,可我不能。不說我是守衛邊境的,就是太子殿下臨終對我的囑托與平日恩典,我也不能謀反。”
沈靖蘭詫異道:“可是你們不反,等蕭琰來了,就只有死路一條。時微,你這是愚忠,太子他已經死了。”
“沈姐姐!”我拉住沈靖蘭的手腕,怕她再說出什麽不應該的話。
“反不反,我也只有死路一條。我來時,太醫給我診脈,說我好好将養,也許還有一年多好活。”
沈靖蘭剛要說什麽,有個人闖進來。
“姐姐!你來了!你是來找我的嗎?”
我定睛一看,是王勳。今日到底怎麽回事,熟的不熟的都聚在這兒了。
沈靖蘭答話:“我若來找你何必進主營呢,你出去,去外頭等我。”
王勳似乎這時才注意到時微也在場一般,低下頭喊了一聲“将軍”,随後離開。
“該死的,你的身子怎麽弱到這個地步,我看你臉色雖然蒼白卻不至于此。可是你就算要死了,時将軍總能活幾十年吧,你手底下那些士兵總能活幾十年吧,北境百姓總能活幾十年吧。蕭琰肯定能幹出屠城的事來,這麽多條命,放在你眼裏竟然不如一個承諾要緊嗎?”
“沈夫人,性命重,承諾也不輕。何況,蕭琰是愛兵如子的人,想來他不一定會殺了所有人。”
“好好好。”沈靖蘭看着我們點點頭說道:“感情你們都不把命當一回事,倒是我來得冒昧了。”
說完轉身就走,我愣了一下,才追出去,她走的十分之快,我一邊跑一邊喊:“沈姐姐,你等等我。”
她這才停下等我。
“何事?”“沈姐姐,你略留一留,只當陪妹妹我幾天,時微他……太子對他有大恩,輕易說不得這事。我再勸他一勸可好?”
沈靖蘭凝神看着我很久,才回答道:“不必了,我來是因為時微他有兵,他既然不願意,我回去找鄉親們也是一樣的。左右都沒用活路,不如做些什麽。”
“沈姐姐。”我拉住她的手臂,王勳此刻也追上來,一臉疑惑看着,不知道我們發生了什麽。
“诶呀,真拿你沒辦法,好好好,你別哭,我最多留兩日。”
“我就知道沈姐姐對我最好,你跟我住一起可好?”
“別介,我才不擾你和時微的美夢,我在村子裏待兩天,你想好來找我便好。左右沒有百裏遠。”
“好。”
王勳等到我們說完話,對沈靖蘭說:“姐姐,你是來找我的嗎?”
“你急什麽,我帶了些吃食給你,你給旁人分分吧,還有你娘給你寫的信,随我來吧。”
夜晚,我同時微睡在一處。
營帳裏靜悄悄,偶有火光透進,我聽到時微沉穩的呼吸聲,我知道他沒睡着,我也知道,他明白我沒睡着。
“時微……”時微回身來抱住我,沒說一句話。
“假如……或可有一息尚存。”
“我答應過殿下。浸月,先國而後家。”
“可那些将士的命也是命。”
“我清楚蕭琰,他上戰場比我還早。睡吧。”
我沒有回答,良久才說:“我明日要走,去沈姐姐那兒。”
時微也沒有回答。
一夜無夢。
第二日,我清晨就離開了。我把姐姐所贈,那枚鴛鴦戲水紋春帶彩的玉佩留給了時微。
輕車熟路的找到了沈姐姐家裏。她家裏也只有她一個。
第一次回來不覺得,如今這次,感覺村裏生機萎靡,家家戶戶不見幾個人,地也多半荒着。
沈姐姐告訴我,這是征兵的緣故,還有苛稅繁役,從前十之二三,現在是十之七八。幾乎逼得人活不下去。
我以前不理這些,現在覺得我那些快樂都是父親母親辛苦勞作犧牲身體換來的,我無憂無慮那麽多年,最後還辜負了他們。
我對不住他們。
“我收到的消息,他快要來了。你怎麽打算,浸月?”
“我不知道。”
沈靖蘭笑道:“你不知道,你來找我做什麽?”
“可我知道,蕭琰是來找我的。假如我回去,說不得大家平安。”
“你別傻了,你回去又能如何,被他殺了然後他再殺了大家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沒見他登基這幾年,民生凋敝于此嗎?”
我沒有回答她,她又說:“來和我一起吧。咱們殺了這厮,奪了鳥位才好!”
“沈姐姐,我只有一年好活了。”
“你說過了,怎麽會如此呢?”
我看着她,突然有個想法。
“不如我去吧,我去殺了他?”我朝她眨眨眼,她別開臉不回答我。
“等他來時,我就去,随後殺了他。我有一把刀,很鋒利。”
“何至于此……”
我握住她的手,說道:“沈姐姐,就這樣說定了。你去找人起義,我就去殺了他,左右也沒有幾日好過了,不如做驚天動地的大事。”
良久,她才緩緩點頭。
勉強笑道:“你既要做大事,何不賦詩一首留下些什麽呢?”
我沉吟片刻,寫了一首七律出來。
一別北境二十年,心陷樊籠口難言。
茫茫長夜微光弱,蕭蕭積雪日不見。
空谷幽蘭存異香,烏江彎月照岸邊。
誠以此身報社稷,錯對無愧豔陽天。
沈靖蘭撫掌贊嘆:“寫得不錯,有此詩明志,也不枉費我多留幾日,可二十年多了些吧。”
“沈姐姐,虛指罷了,何須計較呢?”
“好,我看題目不如就叫《刺蕭琰辭書》吧。”
我搖頭拒絕:“不,我看不如空着,無中生有,世間萬般有都從無中來。”
“你寫的,都依你。”
其後,我與沈靖蘭住到了城外,我才知道這些年來她多了個外號“沈半仙”,她與王勳成親後,日日在城中擺攤占蔔,随後一家人搬到了城中。
我曾問她為什麽要嫁給王勳,她低頭一笑,只說世道女子艱難,找個人同我一起過日子罷了。
我們就住在城外等蕭琰來,我和沈姐姐整日聊些沒用東西,時而大醉一場,時而上山爬樹,恰如童年時候。
沈姐姐陪了我五日,我自己住了五日。等到我的通緝。
我留下一句話在屋子裏:他日若到憑吊日,勿忘墓前海棠紅。
然後我就那麽去了城外,駐守的士兵把我帶去了城主面前,城主又把我帶到了蕭琰面前。他面色疲憊,似乎沒有休息好。
見人帶我來也沒有什麽表情。我今日穿了粗布麻衣,只編了一個麻花辮子,想必,是他最不喜歡的模樣。那把刀子緊緊貼在我的腰間,我很緊張又很害怕。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總之,都走到這一步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一死了。
“雲娘讓我好找。”
我跪下回答:“妾思鄉心切,陛下恕罪。”
他只一笑回答道:“你知道,朕會殺了他們所有人嗎?所有見過你的人。”他的語氣風輕雲淡,仿佛在說什麽不要緊的小事一般。
他把玩着一個茶杯,說:“是思鄉心切,還是迫不及待來找時微呢?你說,朕應該怎麽殺了他才好?是沉塘,淩遲,腰斬?你說啊!”他突然生氣起來,手上拿的茶杯一下摔到我的臉上,頓時血流如注。我沒理,俯身說道:“妾知罪,單憑陛下吩咐。”
他用靴子擡起我的下巴,我能感受到靴子的花紋。端詳良久,他才回答。
“如此,就替朕寬衣吧。別再有下次,雲娘。朕今日放過你,可朕不會放過他們了。”
我答應下來,從地上爬起來,只是摸了一把傷口。
我就一件一件幫他脫衣服,站在他的身後,直到最後一件,我拿出了我的刀子,對準心髒的位置,一刀子下去。
他轉過頭來怒目而視,似乎要生吞活剝了我一般。我絲毫不畏懼他的目光,輕聲說了一句:“你早就該死了。”
他想要說什麽,但說不出口,我用刀子在他的胸腔內狠狠轉了好多圈,用盡我所有的力氣,随後抽出刀子,任由他倒在地上,血液肆意流淌着染紅地毯。
我開始解開我自己的衣服,用同樣的手法捅進胸腔,接着抽出來,血氣一股股往外湧出,我竟然不覺得疼了,周圍靜悄悄的,聽不見一絲聲音,溫度和光明開始離我遠去,我站不住了,索性坐在地上倚在床腳。
看着一旁還在流血的蕭琰的屍體,內心覺得暢快極了,就像那日阿悠遞給我木頭簪子,那日進宮見姐姐,那日豔陽高照的馬場,那日父母同我一起過年,那日我一個人把所有的鳥兒放走,那日沈姐姐的玉墜子,還有好多好多人,梧桐,蓁蓁,皇後,陳尋,我都記得他們。
我的意識模糊了,頭腦也不清晰,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也像那些鳥兒一樣可以飛走了。
一切都結束了……
我的海棠,謝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