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新帝登基就選了秀,按理來說,先帝病故,新帝該守孝三年才對。文人禦史都是如此說,可誰也拗不過他,他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主兒,何況他的性情,是真能随意讓人去死的,更別提,這是個手中有兵權的皇帝。
看樣子,新帝是不打算近些年再開戰,可仍舊沒有讓将士卸甲歸田,則是立了一個禦兵處,意思就是皇帝親衛兵,只忠皇帝一人,無正式任命不算,一進一出全憑皇帝心意,主理皇帝安危與情報偵查。或許刺殺之類,他們也幹得了。
新帝削減了大部分禁軍,京都皇城,基本上是禦兵處負責了。
随後他又開始大刀闊斧改革,邊關駐守重兵,重鎮駐軍的副統領,許多換成了從禦兵處出來的人。
這位皇帝是個奇特人。陳尋如此評論。
陳尋是大赦天下後,自北境投奔到京城來的,幼時同我玩的也極好。陳家主脈在京都不說勢力多大,卻算得上世家大族,她們一家是旁系并無權勢,屬于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陳尋的父親身在其位少不得被當年的案子牽連。
她嫁了個小官,只當平安度日罷了。我那日在街上撞見她,兩人這才又能相認。
果不其然,沈靖蘭是留在北境了,她至今還未曾婚嫁。
許多政事,我都是從她這裏聽來,兩個人坐在一起,除去夫君娘家過往,也太多可談,索性關起門來談論政事。
陳尋是個頗有見地的,又時時與嫡系來往,局勢背景比我知道的要多,要清楚。時微不在我身邊,他若在,我也不會問的。
新帝母族是武将世家,家族子嗣稀薄,女眷頗多,靠着互相通婚,也是名門望族。
陳尋說:“新帝登基此舉,是為了削弱外戚呢。母強子弱,歷史上多少故事出自于此呢。因而無人動作,乖乖讓權了。畢竟讓權說不得能更進一步,不讓就是腥風血雨了,他正新登基,新官上任還三把火呢,何況萬人之上的那個位子。”
我坐在一邊繡花,邊聽着陳尋說這些,她是極通這些的。
“可惜我不是個男兒,我若是,如今便不用坐在這兒關起門來繡花,而是站在廟堂上與他們論政了。”
屋內有窸窸窣窣的穿針引線聲,她放下繡繃湊到我這裏道:“我看看,你這繡了些什麽?”
我拿給她看,梧桐在一旁劈線,聽了也湊過來看。
“诶呦,你這繡的芙蓉真是栩栩如生。”
梧桐疑問道:“這不是海棠嗎?”
她問完之後,我們幾個人笑作一團,陳尋跟着開懷大笑,她竟連木芙蓉還海棠都分不清,虧她院子裏還種着。
“我繡的沒差到如此地步吧,倒是你,上來一句就露怯了。”
她自覺面子上過不去,匆匆又說回來:“太後是個戀權的,母子之間常常争吵,皇後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別看皇後多風光,自有說不出的苦悶在呢,伴君如伴虎。尋常百姓羨慕這豪門貴族的奢靡,殊不知我倒羨慕他們天地闊達,不必天天把腦袋懸在空中呢。咱們這位陛下,是真敢殺人的,若非必須,你我還是少進宮吧。”
我點頭答應,轉而聊起旁的。
“可惜我一介孤女,縱使天地開闊,我也在外頭活不下去。”
誰也沒再接話,她如此說,旁人再說什麽都不大合适了。
即使這段時間都好好将養着,流産過後,到底沒有曾經那般好了,時常不适也常有。
再者,我從前四處玩,身體自然這樣鍛煉出來,現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再怎麽樣也不能太好了。
過了些時日,陳尋來找我。
進門第一句就說:“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麽?”
我倒真的沒有聽說,這幾日我都在家裏正算賬呢。
“诶呦,你啊,還真是,陛下要建個奇觀呢。”
“奇觀?這有什麽特地要你跑來說的?”
她坐在一旁凳子上,梧桐端來一杯茶,她一飲而盡。
“你可不知道,這奇觀要建在宮裏呢。”
我如何也算不了這賬,索性放下賬本,走到她旁邊的凳子上坐下。
她又繼續道:“今日早朝就鬧了一出大戲來呢,陛下要建,那些臣子們不讓建,誰也不肯讓誰。陛下這旨意也來得太突然,本來他登基前四處征戰就損耗國力,可誰也說不得,總歸算是為國為民了。如今他建奇觀,人力物力不提,于何處都無補呢。”
我就知道,她一說起這些個來就像江水一樣,開了再也關不上閘門。
“到底是什麽樣的奇觀?”
“這個倒不是十分清楚,應該是個宮殿,再不然,就是個高樓。”她皺着眉頭,一路過來得快,面色算不得好。
“這些還好,東北虎視眈眈,西北西南又蠢蠢欲動,加上各個藩鎮皆重兵把守,說統領都是跟着陛下一直帶出來的親信,話雖如此,可誰不愛權呢。”
我寬慰道:“該慶幸今年是個豐年呢,若不是,就憑這陛下折騰的,足夠整個徐國喝上一壺了。”
“我看啊,那些個文臣拗不過陛下的,他手底下的禦兵處就不是個善茬。即使禦兵處不管暗殺刺探,事情到這個地步,不該管也要管了。這把刀子是利,就是太利不當心就會傷到自身,無異于與虎謀皮了。”
到底被陳尋說對了,一早梧桐一邊幫我梳頭,一邊念叨:“今天采買的那幾個人說,城東王禦史死在家裏了呢,還是被殺的,血流了滿床,把禦史夫人吓壞了。夫人可要小心些。”
剛吃完早飯,陳尋匆匆又來了,她剛進屋就說:“喲,還吃着呢,死了個人知道吧。”
我瞪了她一眼,屏退左右關起門才接話:“什麽該提不該提你不知道?這兒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呢。”
她笑着,坐在一旁:“是我有些心急了。想來大家都知道出了人命,也不算什麽。”
“你細說說,我只聽了一耳朵,不知道到底怎麽樣呢。”
“他剛下朝,我這不問了匆忙過來。王禦史死了,不算什麽,只是陛下态度暧昧,剛一上朝就傳了禁軍統領興師問罪,只字不提禦兵處。”
“現如今,禁軍不盡歸禦兵處管了嗎?原本是分了幾個人到禁軍去,還借口人少,怎麽問統領的罪呢?”
“說的就是這個,幸虧你家的鎮守北境去了,不然這次也跑不了。”
這難免讓人有些疑惑了,時微在時,整個禁軍軍營也只有他一個是雍王的人,或者算上他手底下的兵,其他人全部是安王一黨,難不成,他們自己內讧嗎?
陳尋繼續道:“你也覺得不對?現如今內憂外患,又如此彈壓外戚,太後還活得好好的,他真是不想要名聲了。”
陳尋氣呼呼的,手裏的扇子越扇越快,若新帝是這般的人,少不得輪到她了。雖說她夫君,她夫君家族,她的家族,都是中立,明明白白的保皇黨。可有時,中立恰恰是最吃虧先遭殃的那個。
“他或許一開始就沒想過名聲。”從監國開始,四處征戰,屠城,收重稅,不敬太後,立禦兵處。
陳尋聽了這話直直的站起來,驚訝道:“那豈非要天下大亂了!”
我只好安慰她:“說不得沒這麽壞,先帝勵精圖治,雖說晚年糊塗些,徐國底子到底還在。”
她卻不理我的寬慰,自顧自說起來:“怪道,他要建個奇觀惹得禦史都以死上谏了,感情還有這一層在,若再不攔他,恐怕往後再攔不住了。”
“這如何說?”
“他這一次次正是耗費徐國國力,建奇觀他們怕了他的威嚴,沒攔住,若下次,他再殺個把人,便讓他們更懼,日日夜夜只顧擔憂各人性命去了,哪裏又顧得上他今日要建多少奇觀,收多少稅。況且他兇名在前,總有小人為了身家名利,不僅不反,還愈發贊他明,那些忠臣駁他,他便仗着自己的性情,肆意屠殺了。”
說及此處,陳尋重重嘆了口氣,這些推論,無端讓人心煩意亂。
“聽說,他登基前就是個暴躁的人?”
“這倒不清楚呢,只聽說他與皇後不恩愛罷了。”
“他隐藏如此之深,又一朝暴露,定然有所圖謀,要做一番事情出來。”
她拍拍裙子站起來,面色凝重說道:“浸月,倘若能離開是好事,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況且,我的根在此處,各人有個人命數了。”
原先以為時微駐守邊關,父親外調是件壞事,陳尋這麽一說,倒是一件好事了。我朝她露出一抹苦笑,如今管理嚴苛,論離京也輪不到我的。
我一直送她上馬車,話雖如此說,到底是推論,誰也不清楚新帝準備做些什麽,說不準,他就是圖新鮮建一座宮殿,我身在內宅,多少事只能随波逐流了。
我與陳尋依舊碰面閑聊,卻絕口不提政事,反倒說起來什麽家宅子嗣,她害怕有孕,偏生喜歡走街串巷,總能聽到些誰家生個孩子一屍兩命此類。
如今張羅着納妾,一定要我幫她找個好人過來。這便是難為我了,我又怎麽去尋這個“好人”呢。
她不和我再說這些,我也總能聽到些,禦史死谏,結果真被皇帝拖出去打死了。
終究建了一座高樓在後宮當中。為此多少百姓工匠從徐國各處來到京都做勞工苦役,又為了建樓的錢財,層層收稅。
一直建了一年。才勉強建好,還不算上裝潢,據說奢侈浮華,高達百尺,名曰摘星樓。
不好的是大旱和洪澇,北邊旱災南邊洪水正猛。
起先,是京都附近多了許多乞丐。
随後半月不到,大批大批的災民就湧進京都,禁軍與禦兵處的兵力根本不夠管理,更何況還有其他事宜要做,我只能讓那些采買常出門的小心着些。今年既如此,更別指望田莊鋪子如何了。
連買都買不着什麽好東西,我有心做事,奈何無計可施。僅能做到開棚施粥了。
也有不少富豪人家,名門貴族做這事。朝廷反而沒什麽動作。
施粥和施粥也不同,有人是真抱着慈心救人的,有人則是日日一碗清澈見底的薄粥,吊着百姓性命,等他們頭昏眼花氣息奄奄的時候,賣兒賣女,甚至算不得賣,只求一口飽飯。
我去了陳尋府上,問她和不和我一起去,我一個人多少心裏有些慌張,誰曾想,她竟在這個時候懷孕了,才不到兩個月,正是應該安心養胎的時候。她自己沒去,派了身邊婢女做這事。
就如此過了幾日,朝廷終于有了動作。派人廣開糧倉,四處赈災,安置流民,把京都附近逃難來的全部遷走了,據說,遷走災民的時候,還發生了幾場不大不小的□□,還好被禁軍與禦兵處鎮壓下來,否則京都□□,後果可想而知了。
陳尋懷了孕,我本不想再打擾她,可她總是害怕,一定要我過去陪她,天天陪日日陪,弄得她夫君都不敢随便進她的屋子。
幸虧時府離得遠,不然,她恐怕夜晚就要把我留在她床上了。
偶爾談到災民安置,她冷笑一聲說:“哼,且等着吧,大災後必有大疫,有那些人頭疼的時候了。”她又說:“你也務必小心些,我是管不了其他人,你我府上須得多備下些草藥才是,再請一位先生來做府醫更好,如今不是吝惜錢的時候。我正計劃着尋一位先生來呢。”
“這倒不好,你找了先生來專門留着府上,若你所說為真,疫情之下,叫旁人無醫可用的該如何是好呢。不如買了藥配好,放在府中有備無患。”
她嘆息一聲,語氣幽怨道:“你還真是心善的緊,可你如此想,不是所有人都如此,那些豪門人家才不管百姓旁人如何呢。”
我沒有請先生來,連問都不曾過問,說不準,人家也有一片胸襟,想要在外治病救人懸壺濟世呢。
只是買了許多藥,京都各地都跑了遍,順帶分給陳尋一份。
果不其然,陳尋每次說的話倒是很準。疫情先于大災之地蔓延開來,陛下一面令人研制藥方,一面把患病百姓圈禁起來,一把大火燒了幹淨。
京都附近的更是,不等藥方研制出來,甚至連疫病的苗頭剛剛顯露就葬身火海了。我聽了這消息,心裏直打鼓。
陳尋知道了這事,忍不住冷嘲熱諷:“他倒是極有魄力的。”
言含不屑:“等着吧,有他們好受的,誰把他推上去,死到臨頭定會後悔的。”
無論如何,這次還好就這樣過去了,這些日子,一顆心總是懸着,又怕百姓□□傷及自身,又怕其他災難發生天下大亂。
幸好北境與爹爹任上沒有遭此一災,否則我該吃不下又睡不着了。
算來,與時微成親五個年頭了,他走後,除去第一年不常寫信,往後都是常常寫信的。與父母更是如此,無論過年過節,總寫一封長信送去。
我想着給梧桐尋個合适的人嫁了,她都十八了。誰知,這丫頭竟然不肯,死活不從,好說歹說一個字不聽,我也只能随她去了。
這些時日無事,我正打算着做些什麽出來給陳尋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僅僅剛起了形。
我不找事,事卻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