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木含悲
景策拉開桌上的臺燈,剛準備整理今日的資料,便聽到活動板房外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尖叫。
這麽晚了,除了他,工地早就沒人了,外面會是誰?
他匆匆跑到屋外:“葉望?”
不遠處的女人正癱坐在地上扶着腳踝,表情痛苦,看上去像是摔傷了腳。景策急忙上前将她扶起:“都這麽晚了,你回來幹什麽?”
“有張內存卡不見了,我回來找找。”葉望回答,“工地沒有路燈,我近視,不小心踩空摔了一跤,沒想到把腳崴傷了。”
葉望試着挪動了一下腳,疼得“啊”了一聲。
“別亂動。”景策把手電筒湊近她的腳踝查看傷勢,果然腳踝處已經腫了一圈。
“幫我拿着。”他把手電筒遞給葉望,“不好意思,先冒犯了。”
說完,景策便蹲下身輕松地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回到了活動板房裏。
經常下工地的人時不時也會磕磕碰碰,景策在屋裏備了些常用的傷藥,他動作麻利地挑了兩支藥膏,又取了一個冰袋,蹲在葉望面前掀起了她的褲腳:“我先給你處理一下,再送你去醫院。”
“不用不用,我男朋友馬上就來了,他送我去就好。”葉望難為情地說,讓景策把自己抱進屋裏就已經很不好意思了,若是還麻煩他送自己去醫院,實在不太合适。
葉望說完就拿出手機給男朋友發了個微信,讓他來工地接自己,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景策聽到她說起男朋友時,上藥的動作突然停頓了幾秒。
原來她有男朋友了……倒也在情理之中。景策自嘲地想了想,又繼續給她腳踝的腫脹處塗抹藥膏。
上完藥,景策把冰袋貼在她腳踝,又轉身拿出熱水袋遞給她:“你體寒,天氣涼了,又貼着冰袋,拿去暖暖手,別凍壞了。”
葉望一臉茫然地接過熱水袋:“你怎麽知道我體寒?”
景策背過身,回到桌前繼續整理資料,低着頭說:“如果我說我早就認識你,在你認識我之前,甚至在你出生之前,我就認識你,你信嗎?”
葉望噗嗤笑出了聲:“景老師,你居然也會開玩笑?你才大我幾歲啊?我出生時你才上一年級吧?”
景策也笑了笑,是啊,她怎麽可能會相信?
葉望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接起電話:“喂,媽媽,怎麽了?”
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焦急的聲音:“我聽小梁說你在工地受傷了,怎麽樣呀?嚴重嗎?”
“沒事,就是崴到腳了,小問題。”
“那就好,小梁已經去接你了,我和你爸先去醫院給你預約挂號哈。”
“不用不用,都這麽晚了,你和爸爸早點休息吧。”葉望拒絕道。
“你不回來我和你爸怎麽睡得着?我們先出門了,一會見。”
電話戛然而止,葉望撇了撇嘴,這倆老人家,總是小題大做。
景策手上寫着材料,葉望的電話內容卻聽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得感到欣慰——她有疼愛她的父母,有體貼的男朋友,真好。
沒過多久,葉望便抱着熱水袋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景策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一點了,确實時間不早了。他輕手輕腳地給葉望蓋上一條毯子,葉望睡着的樣子像一只安靜的貓,睫如鴉羽,膚白如玉,眼尾落了一顆小小的黑痣——和景策記憶中的那張臉一模一樣。
景策無法自控地動心起念,他等了那麽久的人,此刻就在他眼前。他濕着眼眶,顫抖着伸出手指,卻又在即将觸碰到她臉頰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他擦了擦眼角的淚,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敲門聲響起,葉望也醒了過來。景策打開門,門外是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一身行頭看上去價值不菲,應該是這個時代的精英階層了。
“你好,請問葉望在嗎?”男人問。
“我在這。”不等景策回答,葉望便開口。
男人朝屋裏瞧去,葉望果然坐在椅子上,他關切地上前詢問:“怎麽樣?傷得重嗎?”
葉望搖搖頭:“已經不疼了。”
“對不起,路上遇到交通事故,堵了好一會兒,來晚了。”男人自責地道歉。
“沒事,景老師已經給我處理過了,現在好多了。”
男人這才起身,回頭對景策伸出手:“景老師好,我是葉望的男朋友梁承宇,今晚多謝你了。”
景策握了握他的手,禮貌地回答道:“不客氣,舉手之勞。”
梁承宇轉身從椅子上抱起葉望,對景策說:“那我們先走了。”
景策點頭:“好。”
葉望一手挂在梁承宇脖子上,一手朝景策揮了揮:“景老師再見!”
“再見。”
梁承宇抱着葉望漸漸走遠,景策在深夜的秋風裏攥緊了手中的一對佩璲,終于落下兩行淚。
晏京。
城門拉開,紙錢如雪,漫天紛飛。初夏的都城陰沉着天,仿佛是一夜入了冬。
公儀景下了馬車,見元青披麻戴孝站在城門口候着,她心裏忽地漫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元青。”公儀景走到元青面前,“你這是?”
“女郎……裴尚書……”元青含着淚,無法說下去。
公儀景耳邊似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無法自控地眼眶發酸:“師父怎麽了?”
“裴尚書病故了……”元青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公儀景難以置信,明明出發前還去看過師父,他那時還好好的,怎麽可能說病故就病故?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公儀景一時之間難以承受,她哽咽地問:“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五日前。”元青抹了抹眼淚。
公儀景感到世界天旋地轉,她想上車立刻趕去裴府,腳步卻沉得怎麽也邁不開。見她踉跄,元青連忙扶住她:“女郎小心。”
“去裴府,快!”公儀景聲音顫抖。
馬車一路行過京城,滿街連綿的白绫映入眼簾。裴鑒英為官時清廉正直,出身微寒的他即便身居高位後,也從未忘記黎民疾苦,時常拿出自己的俸祿補貼給貧苦的百姓,所以晏京百姓都對其愛戴有加。如今裴鑒英病故,城中百姓也痛心不已,不少人家紛紛挂起白绫緬懷裴鑒英。
公儀景站在裴府門口,紛飛的紙錢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擺在靈堂正中的棺木。
她的雙腿一陣發軟,幾乎要倒下去。在元青的攙扶下,她才勉強走進了中堂。
“阿景。”裴聿之擡起一雙哭紅的眼睛,“你回來了。”
公儀景無法相信半月前還在叮囑自己去祿春要注意安全的師父,如今竟然躺在這副漆黑的棺椁裏。就差一步,她明明馬上就回來了,她明明馬上就要找到她和師父尋覓多年的真相,她明明已經打算好了把這一切處理完就帶師父去東原休養,聽說那裏三面臨海,四季如春,師父定會喜歡,但師父還是沒有等到……
公儀景跪倒在地,淚水決堤而出,她重重地朝着裴鑒英的棺椁磕了頭:“師父,我回來了。”
“你去祿春前,阿爹的身體就已經快不行了,但他怕你因為擔心他的病情而耽擱赈災,所以沒有對你說明。”裴聿之極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淚。在他心裏,父親一直是個又直又軸的傻子,自己一件衣裳穿了七八年也舍不得換,給貧苦百姓的錢財倒是一分不少,明明希望臨終前有公儀景在身邊,卻還是因為覺得祿春百姓更需要她,對她隐瞞自己的病情。
公儀景泣不成聲,她痛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再快些回晏京,為什麽連師父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裴聿之輕輕扶了扶公儀景顫抖的肩膀:“阿爹臨終前,讓我告訴你,這些年你為尋找慶山之案的真相,已經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選擇,經歷了太多危險。慶山之案一直是他的心結,可事到如今,于他而言,真相已經不再那麽重要了,他只希望你可以平安地過完這一生。”
公儀景沒有作聲,只是埋着頭痛哭不止,她在這世上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阿景,阿爹說,你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不論你今後是繼續從政,還是辭官退隐,他都支持你。”裴聿之繼續說。
“女郎,我知曉你心中不好受,但你別哭壞了身子。”公儀景自家中變故後時常生病,身子弱不禁風,元青擔心她這般哭下去會把身體哭垮。
“讓她和師父單獨待會兒吧。”裴聿之拉起元青。
夜色深沉,靈堂裏只剩下公儀景一個人,她點燃一把紙錢放在銅盆中,恍惚間,好像又看見了師父蒼老的臉。師父青年時,因為出身微寒始終不得志,只能屈居鼠輩之下,受盡了折辱。人到中年,師父終于壯志得酬,成為了百姓交口稱贊的好官,可好景不長,沒多久,他就失去了這一生中最珍貴的摯友。為了替摯友讨回公道,他一直冒着風險暗中查探,直到自己病倒。這樣正直善良的人,卻未曾得到上天的半分眷顧,他生命的最後這幾年,似乎一直都纏綿病榻,飽受折磨,甚至消瘦得完全脫相……
“師父,您也算解脫了吧……”公儀景輕聲說。
長風樓。
蕭策回來時同樣躲進了菜農的馬車裏,木桶逼仄,他蹲得手腳發麻,身上也沾了不少泥土和菜葉。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回到卧房。一進門,江肅便急不可耐地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世子,您可算回來了!這些天屬下是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提心吊膽,生怕殿下出什麽意外!”
蕭策一把推開他:“行了,別肉麻了!這些天扮成我的樣子吃香喝辣,我看你人都胖了不少。”
江肅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我胖了?”
蕭策懶得和他廢話:“沒被人發現吧?”
“沒有!世子您之前演的纨绔子弟已經深入人心,這些天長風樓夜夜笙歌,也沒有人懷疑。”江肅贊嘆道:“世子這招果然高明,您之前在南如山受了傷,估計外面的眼線都以為您這會兒在家裏躺着養傷呢!”
“你就會油嘴滑舌。”蕭策換上幹淨衣裳,坐下倒了杯茶,“對了,我進城時,看到滿城的人家都挂了白绫,是誰過世了?”
“這幾日我也沒出門,不過我前日聽外面來的樂妓們說好像是裴尚書病故了。”江肅說。
“裴尚書?”蕭策愕然起身。
“是啊,樂妓們說裴尚書是好人,他過世了,城裏百姓都很難過,就自發挂上了白绫為他送行。”
“什麽時候的事?”
“四五日前吧。”
裴尚書是公儀景的師父,他們師徒情深,公儀景卻因公務在身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面,此時公儀景定然傷心欲絕。
蕭策披上外袍迅速出了門。
身後傳來江肅的聲音:“都這麽晚了,世子您這剛回來又要去哪啊?”
“裴府!”蕭策頭也不回。
蕭策乘着快馬來到裴府,門頭果然挂着白絹。夜色已深,裴府內前來吊唁的人群也都散去了,靈堂內只剩下公儀景一個人在為裴鑒英守靈。
她跪在棺椁前,一身單薄的素衣,夜風吹起她頭上的孝帕,似是也要将她瘦弱的身形吹倒。
蕭策解下外袍輕輕披在她身上:“夜裏風大,也不多穿些。”
公儀景回頭,看到蕭策的那一瞬,她好不容易收斂起來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出來。蕭策知她心中委屈難過,可失去恩師,任誰安慰都無濟于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
“我能否給裴尚書上一炷香?”蕭策問。
公儀景點頭,沒有出聲。
“晚輩蕭策,送裴大人。”蕭策奉上一炷香,也跪在了公儀景身邊。
沉默了很久後,公儀景突然開口:“鈞赫,給我說說北陸是什麽樣子吧。”
蕭策不知道她為何忽然這樣問,卻還是耐心地回答道:“北陸和中州很不一樣,中州景色秀麗,北陸卻風光雄奇。北陸有一望無際的草原,春夏時節,牛羊成群,天碧如洗。人們就在草原上策馬,風吹來時,好像人也飛了起來。冬天的時候,北陸會下起大雪,北陸的冬天很長,一入冬,北陸就變得天地銀白……”
“雪?北陸的雪很大嗎?”銅盆中紙錢燃燒的火光映着公儀景面無表情的臉。
“很大,能埋到人股間。”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雪。”公儀景眼神空洞。
蕭策想起中州氣候溫潤,冬天只會陰雨綿綿,極少下雪,她生長在晏京,沒見過大雪也是正常。
“鈞赫,等這一切水落石出,我想辭官。”
“辭官?”
“晏京已經困住我太久了,我想去北陸看看,等你回北陸時,我和你一起走吧。”公儀景紅着眼望着他。
看着她黯然神傷的臉,蕭策恨不得立刻将她擁入懷中告訴她這一切都會過去,但他确實沒有身份和資格給公儀景這樣的安慰,只能重重地點頭:“好,我帶你走。”
蕭策往銅盆中燒了一把紙錢:“在我五歲時,我的母妃因為生我弟弟難産去世了。那時我也整日傷心痛哭,吵着父王說要找母妃。我母妃寫得一手絕妙的行書,我的字也是她教的,五歲時我便已經寫得一手好字。從小到大,每次被人誇字寫得好時我都會想起母妃,我這手好字,是她留給我的最珍貴的遺物。于是我明白,有的人雖然離開了,但他給你留下的東西卻是永存的。扶光,就像母妃給我留下一手好字一樣,你的才學、謀略、抱負,都是從裴大人那裏習來的,只要你的這些東西還在,他就永遠不會離開你。裴大人就是你,你就是裴大人,你是他生命的延續。”
是啊,只要她沒有忘記師父教授的一切,師父就永遠活着。從今往後,她不僅是為自己而活,也是為師父而活。師父最遺憾到死也沒有看到慶山之案的真兇落網,她暗自發誓,一定要完成師父的遺願,查明慶山之案,既是告慰家人,也是告慰師父。
“鈞赫。”公儀景面色慘白,“謝謝你。”
話音未落,公儀景便昏了過去。
公儀景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暖和且輕盈,她像是躺在一艘木舟裏,木舟漂浮在東原的水鄉間,她坐起身,瞧見船頭的師父正劃着槳,船外春和景明,碧波流轉,師父回頭笑了笑:“阿景睡醒了?”
“師父……”公儀景難以置信地喚了一聲。
師父像是回到了年輕時候,氣色好極了,他慈愛地微笑着:“為師答應過你,等你背完《國政論》,就帶你出來劃船。師父說話算話吧?”
公儀景含着淚,重重地點頭:“師父,《國政論》,我背完了,一字不差……”
…… ……
公儀景緩緩醒來——原來是夢啊,師父真的不會回來了……
“女郎,你可算醒了!把我急壞了!”公儀景一直昏迷不醒,芸卉心急如焚。
公儀景在祿春時淋了雨,感染風寒尚未痊愈,一路舟車勞頓回到晏京,卻聽聞了師父病逝的噩耗,悲痛交加,一時之間昏了過去。蕭策将公儀景送回來時,芸卉心疼得流淚,她不知道為何公儀景去祿春前還好好的,回來時不僅身上傷痕累累,還昏得不省人事。
“我睡了多久?”公儀景眼神木讷地望着床頂的幔帳。
“一天一夜。”芸卉回答。
“還好,沒有錯過師父明日出殡。”
公儀景從床上起了身,發現蓋在身上的不是自己的被子,而是一張白狐裘。白狐裘名貴稀有,中州買不到,連後宮中都只有明皇後和長公主各有一張陛下賞賜的。這般稀罕物,公儀府自是沒有的。
“這狐裘是哪來的?”
“是世子送來的。”芸卉一邊給公儀景更衣,一邊說,“前夜世子将你送到府上後,又回長風樓去取了這狐裘送過來,說是您怕冷,風寒期間,蓋着狐裘睡覺會暖和些。”
“原來是他。”公儀景喃喃。
“是啊,世子平日裏總是板着張臉,看得人心裏發怵,沒想到他也是個心善之人。送您回來後,他一直在前廳門外候着,直到醫士給您診斷過後,他得知您無礙才離開。”
“一直在前廳門外?”
“對呀,世子可真守禮數,岩叔讓他進來等,他非說您昏迷不醒,他未得主人許可,擅自進府不合規矩,所以一直守在門外。”
“這個呆子……他不守規矩的時候還少嗎?又不是第一次擅闖公儀府了……”公儀景坐在床沿,輕輕撫摸着光滑柔軟的狐裘,溫熱的暖流從指間漫上她的心頭。
芸卉動作利落地整理着公儀景換下的衣物,嘴裏念念有詞:“世子對您這般上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世子心悅于您呢!”
“心悅于我?”公儀景心中默問。何謂心悅一人?她雖知曉人有七情六欲,男歡女愛,總是讓人輾轉反側,可她此前未曾愛過別人,不曾體會過心悅一人的感受。此時此刻,師父病逝不過六日,她暫時沒有心思去考慮她和蕭策的感情究竟是否是鐘情彼此。
裴鑒英的出殡之日,裴鑒英的四個兒子一起護送棺椁,公儀景和裴鑒英的其他弟子捧着裴鑒英的衣冠走在棺椁後。
裴鑒英的墓地在城外,出城的一路上,街道兩邊的百姓也眼含熱淚地目送着裴鑒英的送葬隊伍。
一個沒有被窮困和屈辱磨平心志的人,懷着肅清天下、捍衛公心的抱負,在朝堂鞠躬盡瘁多年,他為黎民求公道,為摯友尋真相,唯獨從沒有為了自己。如今他辭別人世,衆人眷戀的眼淚或許是最讓他欣慰的悼詞。
送葬儀式結束,公儀景和裴聿之回到裴府,打算替裴鑒英整理整理遺物,卻沒想到在裴府門口碰上了桐水村的李藥師。
“李藥師,您怎會在此?”公儀景很意外。
“老夫在此等候女郎多時了。”李藥師捋了捋胡須,“老夫今日進城采購物資,卻未曾想到碰上了裴尚書出殡,裴尚書之清名,老夫略有耳聞,如今裴尚書西去,望女郎和郎君節哀。”李藥師說完便向裴聿之和公儀景鞠了一躬。
裴聿之将李藥師扶起:“多謝,您在此等候,是有什麽事嗎?”
“老夫來,是有一事想問。”李藥師點頭,“我聽聞城中百姓談論,裴大人是因為患上肺疾才病逝,可是如此?”
“正是。”裴聿之說。
李藥師搖搖頭,壓低聲音:“看來你們并不知曉實情,裴大人應是被奸人所害。”
“被奸人所害?!”裴聿之和公儀景四目相對,震驚無言。
“您請進,我們進府說。”裴聿之将李藥師請進府,叫人沏了茶。
“您說師父是被人所害,此話怎講?”公儀景問。
“今日女郎送葬時,手中擡的可是裴尚書的官服?”
“正是。”
“府上可否還有裴大人的其他官服?”
“有。”裴聿之急忙叫人将裴鑒英生前的所有官服都找了出來,擺在李藥師面前。
裴鑒英一直十分珍視他的官服,入仕以來的每一件官服都存放得整整齊齊,今日送葬時公儀景擡的是朝廷為他發的最後一件官服,紫色的天澤錦綴着精致的暗紋,這是大崟高品階的官員才有資格穿的顏色,也象征着師父生前的榮耀與職責。眼前的官服整齊陳列着,從青綠,到緋色,再到紫色,仿佛能看完裴鑒英的一生。
李藥師拿起官服一件一件地聞了一番,随即從一件紫色官服的袖子中抽出了一根絲線:“找到了。”
“這是什麽?”裴聿之問。
“竹麻。”
“竹麻是何物?”公儀景覺得這看上去普通絲線沒什麽區別。
“竹麻是生長于西川的一種毒草。”李藥師說。
又是西川?!聽到西川二字,公儀景如五雷轟頂。
“竹麻可以制成絲線,看上去和普通絲線無異,但長期接觸竹麻等同于慢性中毒,日積月累,會引發咳嗽,消瘦,體弱,呼吸困難,症狀和脈象看上去像是肺疾,所以中了竹麻毒的人常常被誤診。竹麻在西川之外極為罕見,所以鮮少有醫士知曉。”李藥師停頓了片刻,“竹麻有極為淺淡的特殊氣味,恰好官服是用天澤錦做的,天澤錦自身的清香蓋過了竹麻的氣味,所以裴大人從未發現異樣。”
“那您是如何發現這官服是竹麻縫制的?”裴聿之問。
“老夫自幼辨識百草,嗅覺靈敏異于常人,今日女郎擡着裴尚書的官服從我面前經過時,我便聞到了竹麻的氣息,又聽聞裴尚書是肺疾致死,老夫覺得有蹊跷,便前來提醒。”李藥師放下手中的官服,“老夫言盡至此,剩下的就看二位了。”
裴聿之安排了馬車護送李藥師回桐水村,回來時見公儀景還在對着官服發呆。
“阿景,你想到什麽了?”
“只有這幾件紫色的官服是竹麻縫制的。”公儀景拿起最開始發現有竹麻的那件官服,嘴裏念念有詞:“天啓四十二年,師父被提拔為刑部尚書,正三品,着紫服……”
“也就是說,害阿爹的人,是天啓四十二年下的手。”
“對,天啓四十二年……”公儀景努力回想那一年師父發生了什麽,得罪了什麽人。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師父的手劄,“我想起來了!師父查慶山之案時寫的手劄,是從天啓四十二年開始記錄的!”
“對,阿爹就是那一年開始查慶山之案的!”裴聿之倒吸了一口涼氣,“所以,阿爹一開始查慶山之案,就被人盯上了!”
“看來是這樣。”公儀景聲音都在顫抖,“是我害了師父……”
“這不怪你,阿爹和公儀叔父是至交,公儀叔父遇難,阿爹作為他最好的朋友,自然是要為他讨一個公道的。換做是我,我也會做出和阿爹一樣的選擇。”裴聿之從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兇手為什麽會有西川的毒藥?難道兇手是西川人?”
如今林海亭害死了師父,那他便也是裴聿之的仇人了。公儀景決定不再對裴聿之隐瞞,将自己查到的線索全都告訴了裴聿之。
裴聿之久久無法平靜,他沒有想到林海亭竟無法無天至此。
“可林海亭早就被流放到西川,即便他再怎麽手眼通天,也無法将手伸到司衣監吧?那麽多年過去了,司衣監的人不知道換了多少批,他怎麽能精準無誤地找到阿爹的官服動手腳?”裴聿之不解。
“司衣監……你倒是提醒我了。”公儀景想起了什麽,“聿之,你還記得數月前那批大規模的官員調動嗎?”
“記得。那不是太子和九皇子的政治鬥争嗎?”裴聿之分屬金吾衛,對朝堂的事素來不關心,但之前那次官員調動他也有所耳聞,難道這和阿爹的死有什麽關聯嗎?
“對,當時太子為了清除異己,把大批反對他的中央官員都調往了地方,但是禮部尚書常之華仍然留了下來。”公儀景說。
“所以常之華是太子的人?”裴聿之不懂政事。
“是。”公儀景繼續說,“天啓四十二年,常之華任禮部侍郎,分管司衣監,負責文武百官的官服制作……”
“難道是常之華害了阿爹?”
“常之華這人膽小怕事,怎麽有膽子做出毒害朝廷命官這種事?更何況當時師父官階比他高。”
“他是太子的人,難道是太子指使他的?”裴聿之一直覺得太子蕭振溫文爾雅,沒想到竟如此老謀深算,心狠手辣。
“我想是。”公儀景嘆了嘆氣,“太子和林海亭合謀害死了我的家人,被師父發現了端倪。察覺到師父在查慶山之案後,林海亭和太子暗中對師父下了手,林海亭提供了竹麻,太子買通常之華在師父的官服上動手腳。”
“難怪阿爹剛上任刑部尚書不出半年就病倒了,原來是威脅到了林海亭和蕭振。”裴聿之的恨意湧上眼底,他現在終于切身體會到了公儀景當年失去家人的痛楚。他拿起裴鑒英的官服奪門而出。
“你去哪?”公儀景叫住他。
“我現在就進宮禀明陛下,請求陛下徹查此事。”
“官服之事只能查到常之華頭上,以蕭振的城府,他定然會将所有責任推給常之華,你不但不能讓蕭振和林海亭付出代價,還會驚動他們,讓他們更加警惕!稍有不慎,你還會落得個誣告儲君的罪名!”公儀景走上前,“聿之,我知道你心中難過。師父走了,我的悲痛不比你少半分,但是現在不是找蕭振和林海亭麻煩的合适時機。”
“合适時機?你告訴我什麽時機合适?”裴聿之紅着眼。
“蕭振和林海亭狡猾至極,必須找到直接指向他們的犯罪證據,才能一擊斃命,如若打草驚蛇,今後恐怕就更難抓住他們的把柄,可能還會把我們自己的命搭進去。”
“要證據是吧?我現在去找!”
“聿之!”公儀景拉住他:“你冷靜一點!下毒之事過去那麽多年,你能找到什麽證據?”
“難道我就什麽也不做嗎?”
“不一定非要殺人的證據才能讓蕭振和林海亭伏法,他們的罪行不止這一件。林海亭是陛下最寵愛的舒貴妃的胞弟,太子是陛下的親生兒子,事關這二人,陛下就算心中有數,也不一定會按律處置。但比起失去一個忠臣,陛下更害怕看到失去天下。”
“什麽意思?”
“我懷疑林海亭在暗中屯兵,意圖謀反。等我找到他屯兵的證據,陛下一定會下令嚴懲他,到時候光這一條罪名都足夠他萬劫不複了。”
裴聿之想了想,公儀景說得确實在理,公儀景查慶山之案這麽久都不敢輕易對他們動手,反而讓自己屢屢置身險境,這兩人确實難以對付。要讓他們受到懲罰,恐怕還需從長計議。
“好。”裴聿之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