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羅裙翻酒污
北境大概無礙了。
只願父母與梧桐也無礙。
蕭琰放我下來,讓我磨墨,他則鋪紙,不多時畫出一張畫來。
問道:“阿雲可覺得像?”
畫中人看上去眉眼略像我,只是比我漂亮太多,且氣質眼神完全不像,憑空多出幾分媚态與可憐,興許,我在蕭琰眼中就是如此吧。
因此點頭應和他:“陛下畫得很像。”
他卻望着我,似乎透過我,看什麽一般。
月亮同我去馬場,喝醉了拉着時微不放那日一樣圓一般亮。
但是和那時不同,我在蕭琰床上。興許此生都要在他的床上了。
起身的時辰比在家裏早不少,蕭琰比我還早,他早早上朝去了。
蓁蓁告訴我說,皇後特意派來身邊宮女傳懿旨,今日不必請安,以後都不必請安。這也是蕭琰的旨意。
她又送來些東西,只說給我賞玩,還說有事去鳳儀宮便好。
我知道了這事,索性不梳妝了,幹脆躺在床上歇一歇。
我住在了摘星樓二樓,這裏裝潢奢華,從上到下無一不是珍器重寶。
蕭琰午間又來了,要和我一同用膳。
惡心!真是太惡心了!他倒吃得下去,這厮誠心不讓我吃才是。
還好他吃了飯就走了,又說什麽晚上過來,更加讓人惡心。
到了未時末,我去了鳳儀宮。
蓁蓁問:“不是說不必去請安嗎?”
“旨意是旨意,她是後宮之主,我總得見她一面。”
蓁蓁似懂非懂點點頭,她還小,沒關系的。
皇後依舊是那個安王妃,幾年過去相貌不變。眉目流轉,顧盼神飛,自有一種氣質所在。
我給她行萬福禮。口中說着恕罪。
“娘娘莫怪,自是旨意所縛,顧不得規矩了。”
“無妨,陛下之意便是規矩。”
她比多年前,坐着馬車來找我的安王妃,少了銳氣多了圓滑。
最後說了三言兩語便散了,見皇後也不是為了聊天,只是表明态度。
蕭琰的寵愛不會長久的,總有一天我會失寵,屆時,我亦不能出宮,自然該和皇後搞好關系,以後好過得好些。
她應該意識到了,告訴我,無事便過來坐坐。
如此,我便未時偶爾過去坐坐。蕭琰卻日日來摘星樓。
午膳挨着我坐下,晚膳摟着我用飯,連睡覺也是日日不同。
就這樣過了些日子,直到那日蓁蓁跑進來。
“小姐!大事不好了!”自打進宮後我就讓蓁蓁改口叫我小姐了,我實在不願意她叫我娘娘小主之類,這個稱呼就讓我渾身難受。
這樣,不算十分對卻也不算錯。
“怎麽了怎麽了,你先別急,緩緩再說。”
“江大人薨了!”
“你說什麽?”我一下就站起來,感到一陣眩暈直沖腦海。
我抓住蓁蓁的肩膀,顧不得她疼不疼,問道:“你說真的,蓁蓁?”
蓁蓁十分慌亂,眼睛都溢出淚花,面對我的疑問,重重點了點頭。
我感覺到胸口悶熱,喘不過氣,又惡心想吐,心髒瘋狂跳動,雙眼一黑就失去知覺了。
再一睜眼,已然是床上了。醒來便是一陣猛烈的頭疼席卷而來。我聽到蓁蓁驚喜道:“小姐醒了!”
接着就是韓太醫的聲音:“小主感覺如何?”
我順着他的話往下說:“我頭疼……”我面前吐露這幾個字,感覺渾身軟綿綿的,用不上力氣,甚至連話都說不出幾句。
“她現在怎樣了?”這句是蕭琰的聲音。
“禀陛下,小主是思憂過度,休息不濟又急火攻心所致。小主從前的虧空也未曾補上,如今怕是要吃上一段時間的補藥。”
蕭琰讓他出去了,我心裏記挂着事情,急忙爬起來就問:“我父親怎麽樣了?”
“江愛卿去了。”
“我不信。”我不信父親就這麽去世了。他還正當壯年,未過四十五歲。
“正值調任,路途勞累,又突發心疾,所以去了。”
我沒理蕭琰,反而躺回去了,心神恍惚已經不覺得頭疼。看得到周圍人過來過去,感覺到自己似乎不是我了。我正飄在空中望着他們。仿佛一切是一個故事一般,我是看故事的人。腦海中什麽也沒有,一片空白。
直到蓁蓁叫我:“小姐,小姐醒醒,先把藥喝了吧。”
我這才回過神來,我是睡着了,這是做的夢,還是我沒睡着。
但我什麽都沒做,只是一口一口吞下苦澀的湯藥,任由蓁蓁做所有事,最後又躺回床上。
昏昏沉沉間,我才第一次知道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北境。
好像所有事情都交錯在一起,我夢到時微就戍守在當地,夢到長大後的沈姐姐和十三歲一別就沒有見過的阿悠和我在一起玩。還有父親母親和我坐在一起吃飯,大雪紛飛的北境與春日海棠花盛開。
再一醒,我就不知道我在哪兒,是北境?還是京都?也不知道現在幾時,只是外頭漆黑一片。
借着燭火光,我看到了睡在旁邊的蕭琰。他睡得很熟,只要我有把刀子,就可以輕易殺了他或者殺了我自己。
可惜我沒有刀子,可惜我不能殺了他,弑君滅九族,宮妃自裁也會連累家人,他下過聖旨,我大概是上了玉碟的。況且以他的行事,我就是死了,也得被挖出來鞭屍。
我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喝了藥比之前好不少。起碼頭不疼了。
又紮紮實實在床上躺了七天。
精神也恢複些許,只是我并不想提起那些東西。可我一定要提起來,為了活着的人。
蕭琰又往我的碗裏夾菜,我明明厭惡的不行卻要裝着開心對他感恩戴德。我沒有其他的好選。
“陛下,妾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妾父親病故,妾母親孤身一人……”
“你不必牽挂,朕封了你母親诰命,回京頤養天年便可。只是江愛卿……禮部正忙着定谥號,朕追封他為一等公也算哀悼了。”
遵從禮數,我立刻放下筷子跪在他身下,叩頭道謝,直呼萬歲。
他不在意,面色一片平淡。卻調笑我道:“雲娘光彩動人,這都不算什麽。只是這身衣裳不好,不必再穿了。”
我點頭應下。蕭琰向來說一不二,我已試過不守他命令的滋味了。
他是個怪人,總是對我的穿着打扮有各種要求,我不知他對旁的妃嫔是否也如此。只喜歡我穿豔色衣裙,梳繁重複雜的發髻,最好再帶上許多金首飾,不施粉黛。
按理來說,衣裙發髻首飾都豔麗,自該濃妝相得益彰,除非天仙般的人物,否則中上等撐不起來這些。況且我也算不上多漂亮,甚至中上都勉勉強強。
他卻只喜歡我不施粉黛,甚至不許司宮局往我這兒送什麽胭脂水粉。那天,司宮局的女官帶着宮女往摘星樓送東西來,蕭琰正好在,只是掃了一眼宮女端的東西。問道:“這是什麽?”
“回陛下,這是給雲昭儀的胭脂。”
蕭琰沒說什麽,只說了兩個字:“斬了。”就揮揮袖子,公公立刻會意,招呼左右侍從把那個典宮拖出去,端着胭脂的小宮女吓得把胭脂整盒灑了滿地,他又擺擺手道:“也拖出去。”
我連忙求他,他卻不肯松口,直到我跪下相求,他才說道:“朕已下了旨,天子一言,驷馬難追。”
他擡起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眼睛,眼神十分可怕。我不敢直視,趕緊垂頭。他卻把我的頭搬上來,強迫我望着他,力氣之大,捏得我生疼。
“今日就罰雲娘親自把這兒打掃幹淨吧。”
末了,他又補上一句:“你既喜歡跪,就跪着吧。”
那是又一次我的膝蓋疼得直不起身子。前幾次也是因為蕭琰。
所以我只能聽他的話,不然今日的女官就是明日的我。
過了些時日,我照例去拜訪皇後。她亦是病愈。
她令我坐下,面色猶豫道:“本宮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娘娘但說無礙。”
她皺着眉頭,說:“江大人病故,本宮也心底難安。這宮裏誰不是打碎牙齒自己吞,其中苦楚不足為外人道也。陛下到底是陛下,萬人之上,就連我也……”說罷,她滾下幾滴淚來。
皇後別過頭去哭,淚水劃過臉上的胭脂水粉,露出幾道明顯的痕跡。
我一時之間愣住,反應過來連忙安慰她:“娘娘切莫憂心,您為後宮之主,一人之下而已。”
她不答話,我站起來給她遞帕子,低聲告訴她:“娘娘,這兒還有下人呢。”
她這才接過帕子吩咐:“你們都下去吧。”
“你不知道……皇後又有何用,還不是說打便打,說罵既罵。”邊說,她輕輕撩開袖子一點點向上挽。
胳膊上顯出許多紫青痕跡,看着都觸目驚心,膽戰心驚。
她用帕子掩着口鼻默默抽泣,我心下不忍,問:“這是陛下所為?”
“千真萬确。古今以來,想必我是第一個,身為皇後遭此劫難。”
“這……他怎麽能……”我當下望着她那些大大小小的傷說不出話。
“你不知道,他是個多麽古怪的人,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先前太後在宮裏,她還護着我。可前幾年鬧的那次,又是水災旱災,又是瘟疫的,倒給他好機會,把疫病折騰到後宮讓太後身染疾病,最後送到行宮才算完事。他面上給他舅舅做出多麽母慈子孝的事來,說的比唱的好聽,滿嘴裏一家人長一家人短,騙着他舅舅的兵權。暗地裏又反過來,逼着太後發毒誓不碰政事才肯罷休。”
“他是不滿意我的,我是與太後娘娘同姓,可早出五服之外,只得依靠太後娘娘,他便處處挑刺,你看上去我與他夫妻和睦,實際上坐在後位上,日夜不得安寧。”
她如此絮絮說來,我原本是站着,後來走到她邊上拍着她背哄她,最後竟變成她趴在我懷裏哭了。
這又算哪門子的事……
她哭夠了,才說:“我有一言不得不告訴你,只是,現如今不行,我這有一封信你拿走吧。等何時,你心裏不再介懷江大人此事後,再打開看吧。”
我就接下了這封信,一路攥着回宮。
直直坐在椅子上發愣,我想打開,又心裏想着她說的話。左右為難。
她今日說了許多東西,有些我難以相信。
一來是她變化太快,從前那般伶俐的人,如今當着我的面哭泣不止,她是個要強的人。
二來是太後,她真能對蕭琰有一片慈心?我與她接觸不多不少,從前陪在姐姐身邊,後來又是除夕宮宴。我實在難想她有慈心。
皇後家世低微倒是不假,原先陳尋還提過這事。還奇怪怎麽太後如此精明的人,給兒子選了這樣一個皇妃,難不成不願兒子稱帝。
信不信這些,那些傷令我更加惡心蕭琰。現在想來,時微還沒說錯,太子殿下确實是爽朗人了。
我還是打開那封信了,信上有寥寥幾字,甚至算不得信,連稱謂落款都沒有。
只是說,我父親是因為看了封信突發心疾去世的。
哪封信?我的那封嗎?
我不相信,父親一定還活得好好的,他一定在京都外和母親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皇後在騙我,一定是的。
蓁蓁,對不對,皇後她騙我,她一定在騙我,我不信。
我把蓁蓁說得一臉茫然,她只好望着我,舉起杯子來給我遞水。
“蓁蓁……”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發抖的聲音。任由淚水浸濕我手中的書信。
“這都怪我。想必母親也……”她拿着帕子幫我拭淚,不發一言。
好歹哭了半晌,我才能止住,擦幹了淚水,顧不得雙眼通紅請了韓太醫過來。
這是我第二次清醒的見他,上次是在北境。
他恭敬行禮,就如同平常太醫為嫔妃診脈一樣問候:“娘娘萬安。不知喚臣來有何要事?”
“坐吧,我有一問想得知答案。”
“娘娘但說無妨。”
“我父親的心疾,嚴重嗎?”
“娘娘何出此言?”
“今日有人告訴我,我父親是受了刺激後,突發心疾去世的。”
韓太醫沉吟須臾,答道:“如果是真,倒極有可能。患心疾之人倘若憂懼過勞又受驚吓刺激,稍有不慎救治不力,因此病故也不在少數。”
“多謝你了。”
韓太醫又行禮告退,臨走之前,說:“娘娘可用手帕熱敷,否則,想必明日會雙眼紅腫。”
我點頭應答,心裏卻想着事。若論韓太醫所言,那信有幾分可信。
畢竟父親正逢調任時候,或有日夜兼程,操勞過度,乍然知曉此事,我又語言鋒利,大有訣別意味,一氣之下心疾發作,也算合理。
我又等到蕭琰,問他我父親是如何去世的。他的回答與皇後一般無二。
可是,皇後,又怎麽得到這消息的?我也不想懷疑她,可是身處此地,我不得不。
這大抵是真的。
所有事情因我而起,就是現在,我再不認父親如何,也都是我的錯。
倘若,我知道父親心疾不能太過刺激,倘若,我能記得他正調任路途中,倘若,我未曾寫信,或者言辭并不激烈。
我不能在信中寫蕭琰怎樣,他一一把信都看過,我只能寫我自己,我只能寫,因我想入宮闱,算不得好事,故而與家族決裂。
那其實不是一封家書,是一封訣別書。
想必父親走時,該對我很失望吧。
我從小就不如姐姐,聰慧不及,樣貌不及,儀态不及,種種都不及……
我原以為,父親母親身體都康健,甚至還妄想有時間能夠相見。想來母親比我難受千倍萬倍了,如此種種,我果然毫無大用。
自以為救了北境百姓,卻陷父母于水火之中。
父親母親,是女兒不孝。
眼下,只盼母親安好就夠了。若他們無恙,要我去死也是夠的。
皇後又病了,她正當壯年,怎麽屢屢病重呢。
我不清楚,只是蕭琰來摘星樓愈發勤快。幾乎整日整日都待在這兒。
我不想見到他,不想聽他說話。他卻總問:“雲娘近日來,怎麽如此消沉。”
我不理他,他就拿出些東西來給我。金簪銀釵,步搖臂钏,俱是奢華無比,我不喜歡,他卻說,我喜歡得緊。
我喜歡些新奇玩意兒,無論貴賤那種。
蕭琰大概有些病,他拿着我不喜歡的東西硬說我喜歡,吃飯時候不叫我起來伺候,一點點往我碗裏放些我不喜歡的菜,口裏還說着,這都是你愛的。從前只允許我穿豔色衣裙,現如今,只要我穿紅色,要花樣頗多,做工複雜的。
不許我說任何日常事情,只與我談論詩詞歌賦,十天裏有八天讓我彈一首曲子。
這首曲子叫《雲山千疊》,又長又難,他還說,和《雲山千疊》同時寫的還有一首《春江流水》,可惜如今散佚了。
不知何故,我聽着這兩首曲名,總能想起“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與詞句不同,曲調活潑,又高雅雍容,譜曲之人,想來十分通音律。
蕭琰應該也是通的,他偶爾召我去他的書房随侍,依舊是高臺龍椅,空蕩無人,連個陳設也無。
只有他身後,挂着一幅上次他畫的畫像,與我像又不像,他畫得比我長得漂亮太多。他怕是個瞎子。
他平日喜怒無常,不許這個不許那個,我有時候甚至想,他是不是把我當成他的玩具,任他心意自由打扮,高興了就多多寵愛,不高興了就棄之一旁。可我是個人,他偏不許我有自己的想法。
到了書房就好些,不再随意打罵,我只用站在他身邊磨墨就好。
他時時寫着寫着,就盯着我看,一眼不錯,還叫我別動,僅僅望着,看夠了,他又低下頭。
如此過了年,還好都看起來平安無事。他不叫我去參加宮宴,誰的也不讓,什麽時候皆是不讓,随他去吧,還好,我也不想出門。
開春,他說,邊關的仗還在打。我什麽也沒說,多說多錯罷了。即使我記挂時微。
我一貫愛吃榛子,只是那一日吃了榛子上吐下瀉,起先以為吃壞了東西,最後連胃裏的酸水也吐出來都不見好。等到韓太醫來時,我馬上就要失去意識了。
我以為我要死了,老天大抵是恨我的,我還活着。
蕭琰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沿着司食局一路追查,直至劉淑妃身邊的宮女。那宮女一人擔下了所有罪責,按他平日作風,不把劉淑妃殺了算便宜。可他卻不肯了,我跪在地上求他,他輕輕擡起我的下巴,說道:“你清醒一點,你不過是我的一個玩物罷了。就算死了,也不過一條命而已。”
他在摘星樓周圍種了許多芍藥,還同我熱切的說:“你最喜歡芍藥,你以為如何。”
還栽種許多梧桐樹,壓我在樹下硬生生……蕭琰是個混蛋。
弄來許多鳥兒關在籠子裏,說是給我賞玩。
還問我,覺得如何。
我不如何。我恨他。他把我困在這片四方天空裏,連雲彩見不到一朵,又弄來許多鳥兒日夜叫嚷,我橫豎睡不着。
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鳥兒全都放了。
它們痛痛快快的飛走,我心裏也舒暢不少。
他來時見到這些臉色很陰沉,卻沒動怒,只是問我:“怎麽回事?”
好像我只要撇開自己,他會相信,會放過我。但是我不想,所以我對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我放的。我根本不喜歡那些破鳥。”
他給了我一巴掌,很疼,我回了他一巴掌。他愣住了,似乎沒有想到我會打回去。
眼神……好像,很受傷?我怕不是瞎了,他這種人,怎麽可能會有這種眼神。
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逼到牆角,我能感受到空氣從我的喉嚨裏一點點擠出去,我要窒息了。
他在我耳邊,說道:“再有下次,朕就殺了你。”
說罷,松開手,把我扔在一旁。我在地上猛烈地喘息,眼前一片模糊。
我不在乎,我想笑,這麽長時間,我還是第一次,把他逼到這種程度。
所以我接着說:“那又如何,那些破鳥就是不是什麽好東西,也難為你,竟找出來這麽些東西給我。還有那些破花,一點兒都不好看,你喜歡嗎?那真是難為你……”
他不等我說完,就給了我一記窩心腳,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身子竟然虛弱到這般程度,我想爬起來和他打一架,竟然爬不起來。只能大咧咧躺在地上喘息。他踢中的地方,疼痛如火燒一般蔓延開來。
太差勁了,我當年在北境時,除了那幫子小子,從來沒人打得過我,甚至那幫小子也被我打過,如今,我竟然只能用話刺激人了。
可我還是想笑,能看到他被氣成這樣,還是被我氣得,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我。我就想痛痛快快大笑一場。所以我勉強扶地斜坐,沖着他笑,拿話激他:“你生氣了,想必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吧,我說的沒錯,你去看看,那些花都快被你折騰死了,你去看看,是不是很像你現在的樣子啊——”
他把桌子上的茶盞扔到了我的肩膀上,滾燙的茶水澆了我一身,幸好我穿的厚,幸好茶盞沒碎,否則就不是弄濕衣裙而是血濺三尺了。
他終于吩咐人了,我剛剛和他吵架,一直心驚膽戰,害怕連累旁人,我知道他不能殺了我,我就這麽一個,現在他明顯喜歡我這個玩具喜歡的緊,頂多把我打一頓狠的,可他能殺別人。
“把她拖出去跪着到芍藥花旁,梧桐樹底下。”
他轉過來對我說:“你不是讨厭嗎?那就和它們日夜作伴吧。”
我不在乎。可擔心蓁蓁,她去了尚服局領今年開春的宮裝,現在還沒回來。
我就那麽被侍衛拖出去,被架着跪在那兒,外頭藍天白雲豔陽高照。我聽人說,有個被罰跪的繡娘,跪了一天,看了一天的雲彩,回去就能把雲彩繡得惟妙惟肖,像剛從天上摘下來一樣。我要是看一天雲,能不能也繡出來。
反正我不讨厭芍藥,也不讨厭梧桐樹,我只厭惡蕭琰。說不準,還能把花和樹都繡出來。
唯有一點不好,我的衣服是濕的。風輕輕吹過來,我就能被凍得瑟瑟發抖。
我不知道多久,總之蓁蓁回來了。
她看到我有些愣住。我說:“別,別去求他。”
她明白了事情大概,咬着嘴唇,死死點了頭。
我雖然很累,可心是高興的。或許從前,我太懦弱。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又失去知覺了。再醒來仍然是床上,我甚至都已經習慣了。就是好人這麽長年累月跪着,也會暈在那兒吧。
韓太醫皺着眉頭,說道:“娘娘身體孱弱,又感染風寒,需好好進補才是。切勿思憂過度。”
“一來一回都是這幾句話。”我對韓太醫開玩笑。
他說:“娘娘身子原本康健,無隐疾、重症,自然只有這幾句可說。娘娘怕是要好好進補一陣子。還有,膝蓋要常注意些,不可再随意長跪,否則會落下病根。娘娘身上的淤傷……取些藥油來,天天揉上兩三次,不出五日便可消退了。”
“多謝你了。”
韓太醫若不說,我還沒有仔細看過,原來大大小小的傷痕如此之多,全“仰仗”蕭琰了。
蓁蓁随韓太醫取藥,不多時又進來,手上拿着藥油。
她幫我一點點脫衣服,看着我的傷,一時間舉着藥油的手停在半空。随後我就聽到哭聲。
“這是怎麽了?”
“小姐……嗚嗚嗚……小姐……”
她一把摟住我,哭聲止不住的傳來。我回身過去抱住她。安慰道:“有什麽好哭的,我這還好好的。”
“夫人看到,怕是要心疼的掉眼淚了吧。”蓁蓁呢喃着。
我明明不難過不想哭,可眼淚忍不住。
我說:“母親才不會難過呢,她只會問我,為什麽不打回去。再不然就是幫我,把那個人打死才是。”
我的腿還是落下病根了,一到陰天下雨就鑽心的疼,每每至此,我都更恨蕭琰一分。
過了好些日子,我依舊沒向蕭琰低頭。只是我能做的最大限度就在這裏了。
我只能不理他,拒絕他的一切。
我好些日子沒去過皇後那裏了。自打入夏,我又身子不好,多少進補還難彌補空虧,我就很少外出走動。
可與蕭琰的架沒個吵完,我不想再低頭了,左右他現在,不會怎樣。也時時打架,他要碰我,我不信,我們就在床上打起來,我自然是打不過他的,可我不能讓他如此舒坦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我甚至拿着簪子戳進來他左胸上,想必在進幾寸,他就不在人世了。
從此以後,他不許我經手簪釵,日日送來絹花,布花,料器花,依然讓我紮個滿頭。我不想聽,可宮人們不敢不做,我不想連累旁人,所以還是從了。
到了梧桐開始落葉的時候,我就想起我的海棠果來了,我想再吃一次海棠果,再看一次海棠花開,原本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也不知道,天氣轉涼,母親可還康健。
皇後鮮少派人來,這是第二次了,她派了身邊的大宮女,喚我過去。
鳳儀宮倒一如既往,皇後也不曾變。
“來了,坐吧。你長不來,我沒個伴兒,幹脆找你來了。沒擾了你吧?”
“不妨,左右妾身無事。能陪娘娘解悶也算樂趣所在了。因着身子一直不見好,這才遲遲不見娘娘,娘娘勿怪。”
“诶,久居宮中,誰不生病呢。我怎麽會怪你。”
我就陪着她聊了許多無用事情,她果真悶了找我解悶來的?
說着說着,不知何故又談到了蕭琰。
皇後說:“其實當年,要不是太後一意孤行,他雖殘暴,卻不至于此。”
“當年?”
我問她,她像說錯了什麽話一般,搖搖頭不肯再提,随後就送客,她是有意還是無意?
我又開始日日拜見她,甚至我們整些花樣。不止說話,她偶爾也吩咐我處理宮務,送我些布料香料,偶爾我們坐在一同繡花,我起形她來繡,我再順便打下手,說的話越來越多,關系熟稔起來。
到冬季,我們繡了一件大屏風出來,甚至還是雙面。我一個人,別說雙面繡,繡件屏風已然勉強,虧得她手藝好。
那日我來,她在窗邊看雪。
我們熟到,我進鳳儀宮宛若自己家了。
所以我打趣她:“怎麽不去外頭看,莫非太冷了不成?”
她沒笑,皺着眉頭回身看我,顯然有事要說。
“這是?”
“哎。”她緩緩坐下,說道:“我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何時是如此猶豫之人,但講無妨。”
“其實陛下喜歡你,是有緣故的。他有個相好,是當年慶雲樓的花魁。姓李,人喚雲娘的。後來死了。”
她說到此處,我已經明白了大半,我問:“是因為,我與那個李雲娘頗為相似嗎?”
“像卻也不像,只是遠遠望去而已,近了卻毫無相似之處,況且……她畢竟是花魁,比你漂亮些。”
她見我沒什麽反應,詫異道:“你不在乎嗎?”
“這不重要,無論他把我當李雲娘也好,還是江浸月,或者時微的妻子,端慧貴妃的妹妹。我不過是他的玩物罷了。”
她沒說什麽,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道:“這茶甚好,還有糕點,你嘗嘗吧。”
過了許久,她問我:“浸月,你想離開這兒嗎?”
“自然是想的。”
“若現在能走,你走嗎?”
“不走。”“為何?”
“我若走了,我母親便不好過了。”
“是我想錯了。眼下有個機會,你若想走,我便給你多加安排。”
“我不走是不走,你倒可以說說是什麽計策。”
“也不難,只是冒險些。過些時日春獵,後宮嫔妃可随行,屆時你去,我在獵場邊安排好人,你到時候騎匹馬說是打獵,一路過去就好。”
“難為你費心了。可我有母親在。”
她擺擺手:“無妨無妨,不說這些了。”
我該謝謝她才是,以後有了蕭琰和李雲娘的過往,我算立于不敗之地了。
果不其然,他今日把我摁在床上想要做些什麽時,我問他:“聽說你曾和李雲娘有過一段?”
他立刻比從前激動十倍,往日都是他風輕雲淡,我狼狽不堪,如今……雖然我被他狠狠掐住脖頸,可狼狽不堪的該是他。
“你從哪兒知道的?”
“這……與你無關。”
“皇後那個賤人告訴你?賤人就是賤人,說什麽都能引起事來。你也是其中之一的賤人,朕的玩物而已。”
“可是雲娘死了。”
他給了我一巴掌,随後我又和他打起來。和平日不大相同,從一開始,我就被蕭琰壓着打,還比往常重十倍。
我毫無還手之力。
末了,他說:“你若再敢提一句,別以為我不想殺你,別以為我不會殺了你母親,把你父親和你姐姐掏出來鞭屍,最後屠了北境萬民,把時微斬首。”
我承認,我輸了。他又不在意誰,我在意,在意的不得了。所以我不會再提了。我知道,他真做的出來并且毫無顧忌。
我不僅恨他,我也害怕他。我現如今,不是為自己活着,是為母親,江府時府多少人活着了。要是他們不在,我活着還不如立刻死了幹淨。
皇後的計劃很好,可惜我當時就是打算走,也走不了。
我懷孕了。
不出意外應該是蕭琰的。
整個二月,我就躺在床上養胎。我不想要這個孩子,可韓太醫說我身體太弱,要好好将養,稍有不慎流産事小,無法再有孕傷身事大。
三月三,他們去春獵了。我留下了。
三月四,有人來了。我依稀記得她是賢妃,姓楚,閨名我不清楚。
她長得淡雅,打扮也素淨,一說起來話來和形象完全不沾邊。
“你是那個姓江的?”“是。妾身拜見賢妃娘娘。”
“不知道陛下怎麽寵愛你這般人的,要模樣沒模樣,要身段沒身段,啧啧啧,又幹又柴,換我,我萬萬吃不下的。”
“娘娘教訓的是。”
“那你便在這兒跪着,反省反省吧。”
她是不是吃錯了什麽藥,不分青紅皂白闖進我宮裏來,又好一頓教訓,現在讓我跪着反省?
我也不顧及她的面子,迎面而上:“賢妃娘娘吃錯了藥把自己藥着了吧。莫名其妙到我宮裏來,一頓教訓我受了,現在讓我反省,敢問淑妃娘娘,我何錯之有啊?”
“你,你……”她見我疾言厲色,一時愣住無話可說。
“淑妃娘娘為何不語呢?是因為,我本無錯,你憑權勢壓人理虧三分呢,還是因為淑妃娘娘不是啞巴就是個結巴呢?”
“放肆!本宮乃妃位之首,你不過一介嫔位,怎麽敢頂撞本宮?”
“妃位之首?我沒記錯,該貴賢淑德,貴妃娘娘為首才是,看來娘娘不僅口齒不清,以權壓人,腦子也不甚清明呢。更何況,我如今身懷龍裔,進宮卻不過一年有餘,賢妃娘娘進宮日久,卻無一子半女,想來不得陛下寵愛了。”
“你放肆!來人吶,把江氏給本宮捆起來,打她五十板子,好讓她知道,以下犯上是什麽罪名!”
“你們誰敢!”
賢妃的宮人蠢蠢欲動,摘星樓的宮人亦然。
不知道誰先動手,總之場面一片混亂,蓁蓁在我旁邊相護,我沒有想到會鬧成這個樣子,簡直比菜市口賣菜的還不如。
不知道蕭琰回來又該如何生氣呢。想想就好笑。我正想着這事出神,可四周混亂,我在不備之下被人推了一把,後背撞在門框上。
比蕭琰踢我時還疼。我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流出來,是血嗎?
再度醒來,又是熟悉的床幔,熟悉的太醫和不熟悉的病症。
“娘娘,有個壞事。您小産了。”我醒來就聽到韓太醫這樣說,想來他是看見我醒了。
“我……有勞你了。”我環顧四周,發現只有蓁蓁一人在屋內。
“娘娘,他們都在外頭看刑。”韓太醫似乎看出來我的疑惑。
“行刑?”“是,陛下回來看到淑妃娘娘到來引起如此事故,大為光火,所有人都在外頭等着娘娘一醒好受罰呢。”
我還沒來得及問,蕭琰擡腿進來,說道:“既然醒了,就起來出去觀刑。”
“什麽觀刑?我不去。”“這是聖旨。抗旨不尊誅九族。”他算拿捏住我的把柄了。
我穿好衣服坐到外頭,聽着公公宣布結果。
蕭琰,他要把所有人都殺了。倒也不是全部,除了我與蓁蓁,其他宮人,皆是杖斃,淑妃也不例外。
我想求情,可他不聽,我差點都要給蕭琰低頭下跪認錯了,他卻說:“你若心疼,就和他們一同受罰吧。放心,我不叫他們下死手。”
“那我受刑,陛下可否放過他們?”“不會。”
他笑着欣賞我氣急敗壞的樣子,揮揮手示意他們行刑。甚至是一個個來,一個被打死再換下一個。
賢妃在一旁瘋狂掙紮,可惜有侍衛看守,逃脫不了。直到日暮低垂,我坐在椅子上,幾乎看完了摘星樓其餘人被活生生打死。
蕭琰說:“雲娘放心,明日還有。”随後揚長而去。
第二日,來的最早的是公公,他送了一批新的宮女太監過來,又調撥了一批侍衛守在摘星樓,告訴我說,以後他們就是我的侍衛,想要做什麽都可以。
對了,他還帶過來聖旨,升我為貴妃,封號依舊是雲,貶楚賢妃為庶人。
第二個來的是韓太醫,他腳步匆忙,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而且,他不會日日來,想必有大事。
來了就說:“昨日走水了。”我連忙看向四處,所幸只有蓁蓁一人守着我。
“怎麽了?”“昨夜京都走水了,你可知燒的是哪兒?”
他怎麽突然與我說這些,還這般着急。
“燒的是江府,穆夫人沒逃出來。”
往後我就聽不見韓太醫說話了,我腦子裏都是嗡嗡響聲。仿佛魂飛天外了。再然後的觀刑,蕭琰說的話,我一個也沒記住甚至沒聽到,我好像醒着又好像沒醒,活着又好像沒活着,還不如讓我死了好。
不知道是我身子太弱,還是行刑現場太過血腥,亦或者最近的風太強烈。我三月五日晚間就開始發熱,生病。算得上大病一場了。
我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一直病了,整日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如何都不舒服。我只記得,窗外的芍藥開了落了,梧桐花開了落了,宮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是蓁蓁告訴我的,她一直都在我耳邊說話,時而站着說,時而抱着說,她在我旁邊,就會說話。
我很想家,我想回家,我想父親母親。
我想回家。
我聽到蓁蓁在我耳邊說:“陛下已經答應了,等小姐病好就下旨讓小姐到江府去,還給了夫人追谥。小姐,你要好起來……”
我有意識,我能聽到蓁蓁對我說話。
可是我想回北境去,那裏才算我真正的家,京都,我不喜歡這裏,我不喜歡。我想去北境,哪怕再看一眼江,再爬一次山。
還有北境挺拔如柱,蒼蒼如蓋的十萬棵樹。那是我多少次,午夜夢回總能夢到的東西。
我想回家,我不想在這兒,我想父親母親。他們都走了,為什麽只留下我一個在世上呢,你們走的太快了,我拼命追啊追啊都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姐姐,我也想你,姐姐,你的如意酥,我現在覺得好吃了。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父親母親,我想和他們一起回家去。
我無數次夢見姐姐穿着藍色衫子,站在我前頭,溫柔的喚我:“浸月。”我好想保住她,可每次都撲了空。
母親,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在皇宮,我不想住在摘星樓裏,我害怕,母親,我害怕。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迷糊了多久。我只知道,我醒來和蓁蓁說話的時候,她只顧得上流眼淚了。
随後,烏泱泱一群人來了,皇後的人,蕭琰,蕭琰和他的随從,什麽韓太醫,冷太醫,張三李四王五,擠了滿屋子。
韓太醫診完脈後,瞬間少了大半。
大多數是來探查情況,他們很多人都盼着我死,他們覺得,只要我死了,蕭琰就會更多寵幸其他嫔妃,也有人盼着我死,是希望蕭琰的污點擦幹淨一個,雖然他已經渾身都是,可總有一些人,抱着幻念,覺得我是紅顏禍水,只要我死了,蕭琰就能成為一個明君。
就是真正的李雲娘在這兒,恐怕也活不長。更何況我不是她,蕭琰不愛我,他愛她。
我覺得,好像,我很快就要死了。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韓太醫告訴我,我好好将養,還有一年好活。我的身體,是抑郁成疾,已經虧損到補都補不回來,生病的時候,靠着人參靈芝雪蓮吊命的地步了。
這次是皇後過來找我了,我現在根本沒力氣下床走動。
她坐在我床邊上不住的嘆氣,一年之期,韓太醫只告訴了我一個人。她或許是心疼我吧,也是心疼她自己。,同樣都在深宮之中。
我給她跪下了,她似乎有些愣住,然後連忙要扶我起來。
“娘娘,求您幫幫我。”
“浸月,快,有什麽事起來再說。”
“娘娘,我想離開這兒。”皇後硬是把我拖起來了,我常常水米不進,想來輕盈是應當的。
皇後沉吟良久,才說:“這倒是可以,不過,你這身子,能行嗎?”
“無妨,總歸要死,早死晚死都一樣了。”
“你要去哪兒?”“我要回家,我去北境。”
“那兒雖然現在停戰,可還是打着,不若換個地方?江南可好?”
“娘娘,我想回家。”我很難受,可是我哭不出來了。我想回家,我只是想回家,我想那個小院子,那株海棠,沈姐姐,阿悠,還有時微。
皇後點點頭道:“你要好好養着,我安排一下,怕是要等上兩三個月。”我沖她笑道:“沒關系,我能等。”
可是我想到蓁蓁了,我一走了之,蓁蓁怎麽辦才好呢?蓁蓁和我一起走也使得。
“蓁蓁,和我走吧。”
蓁蓁輕輕搖頭道:“我不去了,北境不是我的故鄉,反而拖累小姐,小姐把我交給陛下也好,皇後也罷,我都無所謂。”
“蓁蓁……”“小姐,你別勸我,我都想好了。就是你不提你要回家,我也要提的,你可知你在病中喊了多少聲‘父親母親’多少聲‘家’,我知道,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又開始落淚了,所幸有淚可落,蓁蓁走過來抱住我,也忍不住落淚。
“蓁蓁,你家是哪兒的?”“我不知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被賣了。”
“卻又被我這樣一個人買回來了,是我拖累了你。”
“你可千萬別這樣說,什麽拖累不拖累,被賣被買都是我的命數,做不得主的。遇到你這般把丫鬟當人的,已然萬幸了。更何況,別的都是假的,咱們的情誼是真的。”
“那你去跟着皇後吧,這種年頭,出宮還不如在宮裏,至少吃得飽睡得着。”
蓁蓁點頭答應。
我把這事告訴了韓太醫,少個人知道就少分風險,這我是清楚的。可我需要藥吊着我的命,好在韓太醫也答應下來,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答應。幫我再增些藥量寫在方子上,煮藥時候蓁蓁再留下藏起來便好。
幸好蕭琰現在興趣不在我身上,他新得了個美人,聽說彈得一手好琴,想必也能彈出《雲山千疊》吧,蕭琰喜歡得緊。
如此一個半月,皇後又過來,告訴我:“一切快要準備好了。好在陛下也同意的快,又趁着暑天,大家去行宮一趟也使得。”
“和當時春獵差不離,你到行宮,住在邊兒,過兩日我點一把火,你到東南角門上,那邊侍衛換班向來有個空檔,到那兒自會有人接應你。我給你備好了一匹快馬和一些粗布棉衣,大概夠你路上所需了。此事千萬小心,他們若發現你跑了,自然要各種偵查,你別進城,進城要路引,你是沒有的,只繞着周邊村子走,想來他們找不到你去哪兒,過些日子也就放棄了。你要躲好一些。”
于是如此,又過了十五日,一行人浩浩蕩蕩從皇宮啓程去了行宮。我也順利住在東南邊上。
因着我病中,韓太醫也跟着我去。
第一日,舉行了宮宴,那位美人也彈了琴,我猜的不錯。
第二日無事。第三日,我就坐立不安,一想到晚上我就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幾乎要哭出來。
未時,韓太醫照例來診脈。他今日有些反常,要我打發走所有宮人,我雖詫異,卻依言而行,他遞給我一個布包。
說道:“這裏頭是幹糧,銅錢,藥,火折子和一把刀。想來你有衣物,我就沒有準備。行宮離北境要近些,快馬加鞭一個月或許可以,又不能走城,我就換了些銅錢,若帶銀子,怕是不好和百姓交易。幹糧和藥是一個半月的量。這把刀子,留着你防身。”
我接過布包,我先看到一把刀,一看絕非凡品,還有我拳頭大小的純白面馍馍,一共四十五個,一大包藥材用油紙裹好,線緊緊綁起來。十分規整。
我給韓太醫叩頭道謝。
“姐夫,多謝你了。”
他愣住了,随後揚起嘴角說道:“如今是我謝你了,路上千萬小心。”
“此後,拜托你多去看望姐姐了。”“你不必說,我也自當看望。”
韓太醫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後拎起藥箱轉身離去。
這就是永別了。
蓁蓁一直沒反應,她呆呆坐着,似乎要陪我坐到天明。
“蓁蓁,我要走了。”“嗯,我知道的。”“我們還會再見的。”“小姐,還是不要再見了。”
一直到約定好的子時,我穿了一身黑色騎裝,把頭發高高束起,把刀子塞進腰間,又把包袱系緊,只等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