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欲靜而風不止
時微愈發忙碌起來,什麽節日都過不了,梧桐對此倒頗有怨言,她不知從何處聽來,說男人長年累月不歸家便是在外頭有人了,雖說有幾分道理,可我覺得時微不是那般人,而且,他原本做的也是夜出朝歸的事。
而且,我還很喜歡他呢。我就多次和梧桐說,不要她在時微面前提起此事。興許是我平日太随和了,她總要試一試。
時府人少,梧桐,蓁蓁同我們一起吃。難得時微回來,我吩咐廚房多做了些菜。
梧桐正收拾着食盒,時微招呼她道:“梧桐,先來吃吧。”
“不了。”梧桐拒絕道。
時微看向我,眼神中透出疑問。于是我便說:“無妨,快坐吧,菜要涼了。”
“奴婢不敢,奴婢可學不來朝三暮四的本事,還不如自己吃了安靜,免得旁人十天半月不着家,一回來就要興師動衆的。”
“梧桐!”我喊了她一聲,她垂頭不言語,我嘆息道:“你去你屋裏等我吧。”
又轉過來拉住時微的手道:“你別惱,她本就嘴快心急,你是知道的。”
我有些害怕時微罰梧桐,梧桐是我的丫鬟不錯,可……她這樣說話,我什麽也不好做。
時微道:“無事,是我近來疏忽你了。”
一頓飯吃得我渾身不舒坦。
我在床沿邊坐着問梧桐:“旁的也罷,我幾次三番與你說過,連我的話你怎麽也聽不進去呢?”
梧桐垂手而立,一言不發。
“他養外室也罷,和旁人也罷,我都沒說什麽,你反倒先急了,說出那些話來。陷旁人于不仁不義之地,陷自己于不忠無禮之地。幸而這是在府裏,幸而時微是個不理內事的。他說他公務繁忙,信了又如何,不短你吃不短你穿,你就是不信,也不該如此。難道,他真有外室,我還能與他和離不成?”
“為什麽不行?”梧桐擡起頭看着我問道。
我瞧着梧桐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當年我問姐姐,“女人為什麽不能自立門戶”之語。我如今也真真切切體會了姐姐的感受。
“梧桐,你會明白的。等你成親之後。”我有心不提這事,轉而說起其他:“你性子太急躁些,又聽不進旁人話去。這要改改,否則将來可算不得好事。”
梧桐不答,我站起身準備離開,末了又想起來:“這幾日先讓蓁蓁伺候吧,你先歇歇。你與她商量一下,往後與蓁蓁輪着來吧。她總做些灑掃縫補種種粗活,難免心裏不舒坦。”
沒等梧桐回答,我先離開了。
自從說過梧桐,她再也不提起時微之事,不論他到底繁忙與否。盡管他比之前更忙。
我常去見姐姐,我想她,她多半也想見我。好在身負诰命。
母親先前與我同去,如今也只有我一個人。與姐姐說些家長裏短,姐姐比我年長比我聰慧,總能給我些指點。
我便和姐姐說起梧桐一事,我猜不透時微在想什麽。
姐姐沉吟半晌,方回道:“梧桐是太魯莽些,你須得好好教她,她年紀不大,又早早被賣,所見所聞不必家生的。且不論他果真有無,就是有,也要講究一個憑證。大理寺辦案也先問人證物證呢。梧桐最大的錯不是不分尊卑。你府裏一貫寬松,她平日玩鬧慣了,這麽說原也沒事,可憑空捏造污人清白是萬萬不可了。”
姐姐一通話,我明白一些,我先前只怪罪她不肯聽話,沒有想到這層。
姐姐又繼續說:“你回去左右賞她些東西,她這一回算是為你出頭,你不提不問的她倒說出來,她這一說時微自該說,算解了你的煩憂。她魯莽急躁,口不擇言,自該罰,她既不能安定,那就讓她安定,抄抄經書也就心靜了。”
我點點頭,更加明白一些。看來功夫還是不到家,姐姐說的這些,我一個也沒有想到。
“言辭懇切些,你先前待她好,你們也是有情的,為了這一件小事傷了心可難補救。你顧着時微怕他生氣責罰,梧桐卻不清楚這點,你既做了,自要她清楚的。好叫她往後做事多加思量。”
“多謝姐姐,我明白了。”
姐姐笑了,她還沒說完話:“你也過于急躁了,回去抄經。”
“姐姐,我抄哪門子的經嘛,我年輕,又沒經歷過這些,一時之間處理不當太正常不過。”
姐姐笑得更燦爛,我忍不住湊近姐姐一些,企圖争辯些什麽。
“可時微比你冷靜太多,他什麽都沒做,就讓你對他感激涕零的。浸月,多做多錯。管理內宅是不得已而為之,凡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處處留餘地才好。”
“姐姐,我又不懂這些。”
“是啊,吾妹何須懂得這些,自有娘家在呢。你平安就最好了。人各有命,說不得你以後做個王妃呢。”她揉着我的頭頂,眼裏含着笑意。
“姐姐!這話可不能亂說。”
“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到了用午膳的時辰。”
我準備走的時候,姐姐又叫住我:“浸月,你記住,以後我不召你,你不許再進宮。”
我沒明白什麽意思,可姐姐說的異常認真。她随手拿起擺在茶案書杵在自己面前,擺明了不想再理我。
我回去後給了梧桐些東西,又重新把話講清,耐心勸她,并沒罰她抄書,一來是太過些,二來是那日我在氣頭上,淨說些氣話,想必她也不痛快。
梧桐推脫着不肯要東西,最後還是拗不過我。
我偶爾去江府那邊看看海棠樹,又與母親時時通信,日子倒是平淡。母親和我在信中寫些當地風土人情,這裏風景很好,人煙稀少,若不是山多,想必更加繁華才是。信中還偶爾帶着父親對當地景色所賦之詩詞文章,偶爾帶着京都不曾有的花草枝葉,亦或者母親畫的花鳥人物,地形地貌。
我知道他們是報喜不報憂,他們也知道我挑有趣的說,彼此不捅破窗戶紙罷了。
時微比以前更忙,常有徹夜不歸。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麽,他不提,我也沒必要自找沒趣。
睡覺湊不到一起也罷,如今連吃飯也湊不到一起了。甚至根本不回家來吃飯,見他一面比見皇帝還難。
海棠又結了一樹的果子,時微難得和我一起吃飯。今日輪到蓁蓁,時微卻讓她出去了。
“怎麽讓蓁蓁出去了?”
“無事。”
一頓飯吃得漫長又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到最後,時微吃完要走,我們什麽話都沒說。
時微卻開口了:“這些日子不要出門,不要進宮。等我走了,就讓他們去采買東西,買下半月的最好。也不許叫他們出門,把大門鎖起來。”
我不知道他要去幹嘛,他瞞着我,又囑托我這些……
“今日不去不行嗎?”
“往常都可以,今日不行。”
“你還回來嗎?”
“回來。”
我轉身進屋從梳妝鏡下的抽屜裏,拿了沈姐姐送我的墜子。
出來給時微。
“把它挂在你劍穗上吧。”
他接過,點點頭就離開了。
他快走出院子的時候,我追出去,我想自私一下,就今日一次。
“時微,能不去嗎?海棠果熟了,和我去江府摘吧。”
他回過身,看着我的眼睛,沉默良久,久到我以為他不走了。只是輕輕抱了一下我,留下一句話,随即離開了。
“等我回來。”
這話不清不楚,不知道是讓我等他回來,還是等他回來再去摘。可有一點十分清楚,他是一定要走的。
我的心撲通亂跳,這不是心動,應該算是擔心與緊張。
一切和平日毫無區別,除了不許人出去。
淩晨就嘩啦啦下起大雨來,風打在窗戶上噼裏啪啦惹得我一整夜沒有睡好。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梧桐适時進來,她揉着眼睛坐在床沿邊說道:“夫人也沒睡好?昨天風吹雨打的,也不知道江府那邊的海棠怎麽樣了。”
我懶懶應答:“嗯,早膳午膳不必給我做了,叫他們守好大門,有人來問清楚再開。”
兩日,三日,四日……足足有十日。一百二十個時辰,我幾乎是數着過這些天。
我想我已經知道時微去做什麽了,我只想知道,姐姐如何了。
時微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帶着血。時微的事,我一句也沒有過問,事情到這個地步已經不言而喻了,他也什麽都沒說。
時微只是匆匆處理了傷口,度過了如夢似幻的五天,甚至連飯菜,都是梧桐送到房裏來,帳子沒有一刻是拉開的。
等到第六日,我才問他。
“我姐姐如何了?”
“昭儀娘娘故去了,”他停頓一下才說,“谥號還沒定。”
一共八個字,以字重如千鈞,砸在我心頭上,一時間不知如何自處。
似乎有一張網從頭到尾包裹着我,姐姐也參與了這事嗎,還是說,是被陷害?
姐姐……
頓時一股冷意爬上我的脊背,這一開始就是局嗎,我竟為人棋子這麽長時間而不自知嗎?時微如此行徑,明顯早有預謀吧,如果真是一場局,那他們為什麽沒有贏,倘若勝了,也不會有這荒唐數日了吧。
時微知道嗎?他肯定知道。那麽他是自願做旁人棋子嗎,還是囿于雍王的救命之恩?
假如有人刻意謀劃,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從成親之後時微愈發忙碌開始,是從議親開始,還是從我們從北境回來就開始了?
無論何時,幕後之人顯然謀劃已久了吧,或許姐姐察覺到,父親母親呢,我根本毫無察覺。
成親,是時微自願的嗎,婚後所做一切是他樂意的嗎?
他見我呆呆看着,不發一言,只是伸手把我圈在懷裏。
我有心問他,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如果只是為了這次逼宮謀反,雍王殿下和姐姐聯合在一起,所以才娶我,那叫我如何自處呢,和離嗎?
倘若我不必依靠旁人,仰人鼻息的活着,也就不用憂心這些問題了吧,姐姐那麽聰慧依舊深陷其中,何況我呢。
“陛下病重,封了安王做太子,監國。說不得過些日子……”他沒說後面的話,我知道他什麽意思。
“往後多出門些。”我頭一次發現,時微是如此喜歡打啞謎的一個人。
翌日,有太監宣讀聖旨,讓時微去駐守北境邊關任副統領,鬼知道這旨意是安王頒的,還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我沒心情也沒力氣幫他收拾行李,左右只他一個連上一匹馬,便吩咐蓁蓁去了。
我沒去送他走,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這實在算不上太要緊了。要緊的是,我有了身孕。就在時微走後半個月,吃飯時總是惡心想吐,起先我以為吃壞了什麽東西。
已經一個多月了。先生說這胎不穩,叫我仔細将養。想來也是,剛剛有他時,時微正好一連出門了十天,我連着憂心多日,晚間也難以入眠,用膳也是多少随心意,接着他回來,在床榻間纏綿悱恻,随後哭了一場,這胎能好就是怪了。
時微或許還沒到北境,我不打算現在寫信告訴他,也沒有告訴父親母親的想法。起碼等到這胎三月之後坐穩再說。
時局總不願意讓人安生。安王把持朝政,當時謀反逼宮的雍王一派,死的死傷的傷,貶官流放滿門抄斬應有盡有,後宮嫔妃亦如此。
姐姐得了個谥號——端慧,追封為端慧貴妃,葬入妃陵。這是合适姐姐的,她端莊大方聰慧過人,可惜有些片面了,她一向心善、待人溫和,谥號不曾寫出了。
怕是安定不下來了,雖然私底下雍王是謀反,可面子上依舊不能難看,否則連累着未來的皇帝,也不好看。所以追封追谥,葬禮戴孝,朝廷命婦是一個也躲不開的。雍王的說不得避開诰命,可雍王妃的葬禮總避不開,後宮嫔妃的更是。
莫提其他,光是給姐姐守靈,就能要我半條命去了。
我不清楚父母知道此事與否,我并未寫信告訴他們。每每提筆念及姐姐故去,我都止不住淚水。可不想此事,一切都仿佛姐姐還在一般。
午夜夢回都常常夢到幼年揚州時分,姐姐抱着我在桌前讀書下棋,京都海棠樹下度過的春夏秋冬。
我甚至喘不過氣來,一想到姐姐就那麽走了。
梧桐一個勁勸我顧及身體,不說肚子裏有個孩子,就是一個人不吃不喝,也是受不住的。
可是姐姐就這麽走了……她輕飄飄留下我一個在京都,姐姐,我們姐妹好不容易再度相守,可是為什麽呢,姐姐,假如可以,用我一條命來換你吧。我用什麽能留下你。
她離開的那麽突然,甚至我連她最後幾面都沒有見到。姐姐,你小氣到連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肯留給我,而你愚鈍的妹妹,還有一堆的問題想要過問你。
以後世界上,只有端慧貴妃了。可姐姐,我記得你的姓名,你的小字。
我很想你,姐姐,我想再見你一面。
果不其然,孩子如我預料的一般流掉了。我不甚在意這些,聽天由命罷了。何況我原本也沒想在這時候有個孩子,時微都不在乎,我又何必着急呢,反正生出來,受苦的是我,卻要跟着姓時。
可草藥苦的很,一頓也不能落下,梧桐如今不肯再依着我性子來了,這是好事,梧桐也長大了。
安王雖說是監國,十日有八日不在京都,政事有一大半交給貴妃和丞相。他則處處找借口打仗,西邊,南邊,北邊,西南邊,唯獨沒動北境所在的東北邊。
更有傳言說安王性情暴虐,去禮遠衆,占下一個地方就屠一個地方,他做主帥領兵,橫屍遍野血流成河乃至築京觀實在常見,最後為了避免疫病,一把火了事。甚至連入奴,充軍的比往常多了兩倍不止,雖說其中有清理雍王一派的因素在,卻也難保沒有他的意思。倘若傳言為真,說他離經叛道都不為過了。
約摸一年,皇帝駕崩了。太子繼位,那個盛氣淩人的王妃也做到了皇後位置上。
太子的生母——貴妃娘娘,如今該改口稱太後,可我屢屢聽到二人母子不和的言論。
按規矩,先帝妃嫔,嫔位之下無所出者入皇寺修行,為國祈福。倘若姐姐在,那她就是太嫔了。
依舊是大赦天下,不過旨意來得格外晚,皇帝舉行了登基大典半個月後才頒布。倒是釋放的徹底,流放北境也罷,嶺南也好,奴隸也罷,充軍也好,過去的也罷,現在的也好,通通都放了,全都入了良籍。
估摸着,新帝最近幾年不打算再開戰了。
放是都放了,卻沒有官複原職,一個也未曾。父親算是幸運的。
沈姐姐說不得留在北境了,我與她無法聯系,也不好叫時微去問。
倒時時和父母通信,我終于能寫信親自告訴他們姐姐的事,即使午夜夢回還是難以割舍。
母親反應不大,只說世間萬物有得有失,這是姐姐自己的選擇,她早就大了,父親十分傷痛,提起姐姐少年時期。
又進而寫到父親調任一事,仔細算來,自從外任到現在也兩年左右了,這次,說是調到江南地帶了。父親初為官便是在揚州,算得上第二個故鄉了。倘若姐姐在,她一定很高興。她一直喜歡揚州,山水景色如數家珍,可惜她看不到了,哪怕是母親的一張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