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欺
暮色四垂,碌碌的車輪轉動聲驚起了樹上的寒鴉,車輪聲不斷向前,最終停在了鎮國侯府的二門,侯夫人和世子夫人在入宮探望了榮太妃以後,扶着丫鬟的手下來。
“娘,您回來了?”二兒媳李氏連忙關切道。
侯夫人略帶疲憊地掃了一眼衆人,“擺飯吧。”
衆人簇擁着侯夫人進屋,戚嘉瑤小兒媳婦也混在其中。
擺上飯,侯夫人落座,世子夫人和衆多媳婦捧飯的捧飯,拿帕子的拿帕子。戚嘉瑤則捧着巾帕侍立一旁,等侯夫人并幾個小姐放下著,戚嘉瑤用熱水浸濕了帕子捧上去,侯夫人一向有用熱帕子擦手的習慣。
結果,侯夫人把帕子“啪地——”一聲打在地上,斥罵:“誠心燙死我不成?”面對侯夫人突如其來的怒火,衆人皆吓了一跳,戚嘉瑤立刻跪在了地上。
侯夫人今天累了一天,看這個小兒媳婦也格外地不順眼:“這點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麽用?”
戚嘉瑤面上喏喏應是,不敢分辨。
衆人也沒有幫她分辨一二的,只李氏重新遞了帕子上去,笑道:“娘,我來我來!她哪裏會伺候您?”
侯夫人重新用帕子擦了手,沒心思再和戚嘉瑤計較,轉身回房休息去了。
等衆人慢慢退去,戚嘉瑤才起身離開靜心堂。
“少夫人,您別放在心上。”丫鬟琉璃扶着戚嘉瑤,小聲地勸。
戚嘉瑤只是搖搖頭,淡淡開口:“無妨。”心裏卻在罵這個老妖婆。
罵了幾句覺得舒服多了。
這精神……阿Q來了都要佩服。
回到垂柳居,屋子裏寂靜一片,她的夫君恐怕是出去與好友喝酒去了,或是去花樓倚紅偎翠,她也不甚清楚。
其實比起精神勝利法,戚嘉瑤嫁過來前就很清醒地知道以後過的是什麽日子。她不想嫁,估計她爹會給她表演一個原地去世,再詐屍蹦高,再……把她壓上花轎。
與其這麽折騰,結果都是一樣的,不如自己痛快地嫁過來。
戚嘉瑤是三月份嫁進來,到現在十月,也不過半年左右。當初在家裏陪着二姐姐去佛寺燒香,碰上了鎮國侯的小兒子。
因為要去佛寺,所以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衫,下搭銀色的長裙,也沒有擦胭脂,但就是這個樣兒,還讓鎮國侯的小兒子念念不忘,一心非她不娶。
侯夫人一向慣着小兒子,還真打聽了戚嘉瑤的家世,結果氣個倒仰——侍中府上的庶女。這條件給她侯府提鞋都不配。
若是先帝還在,侍中府好歹還有一位寵妃麗妃,可先帝都不在了,寵妃也成了明日黃花了。
但這位小公子順風順水慣了,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侯夫人都能給。最後,“胳膊擰不過大腿”,侯夫人氣得摔碎了七個碟子八個碗,掐腫了侯爺的大腿(沒舍得掐自己的),也沒舍得動自己小兒子一根汗毛。
戚嘉瑤還是進門了。
出嫁的時候,大概是戚嘉瑤最出風頭的時候。
她是侍中府上的庶女,姨娘生下弟弟以後身子一直就不好,病病歪歪到她六歲的時候就沒了,一個薄木棺材卷着從側門擡出去了事。
她姨娘本來就是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連自己的身世都說不全。她和弟弟年齡又小,姨娘連個正經殓屍哭靈的人都沒有。她姨娘去世以後,她和弟弟就成了侍中府透明的存在。
她爹別的本事不一定有多少,但納妾的本事在京城可是榜上有名,她母親林氏為此恨得牙癢癢,早些年還和這些妾室鬥法鬥得昏天黑地的。
等到大姐姐入了宮,成了先帝的寵妃,那些妾室也都揠旗息鼓了,連她爹在林氏面前都帶了幾分讨好。
她爹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在京城混到死也混不出頭,還不如捧着先帝這個金飯碗,吃着自己大女兒的軟飯。
軟飯好,軟飯香,軟飯呱呱叫。
先帝對她爹也确實不錯,讓她爹從一個京城不入流的小官,提拔成了吏部侍中,甚至還想封爵,朝臣反對才作罷。
先帝去世的時候,就屬她爹哭的厲害,先帝一去,別說軟飯沒了,連飯碗都被砸了……
她爹成天想着另尋出路,想破了腦袋,才想出一條錦囊妙計——給新帝再送個女兒。畢竟他小妾多,女兒也多,樣貌也都不差。結果,別說女兒沒送出去,連新帝的面都沒見着,臊的老臉通紅,耷拉着腦袋回來的。
因此,侍中府的門口又從車水馬龍變成了門可羅雀,速度之快,讓她爹每天站在大門口捋着沒幾根的胡須唉聲嘆氣。
聽說鎮國侯府帶着媒婆來提親的時候,她爹差點從椅子上蹦下來,雖然老鎮國侯去世之後,侯府已經大不如前,但那也是實實在在的侯府。他家這是又能……吃上軟飯了?
吃上軟飯的戚侍中臉上笑開了花,還千叮咛萬囑咐林氏一定要好好操持這場婚事,不能給家裏抹黑,讓侯府面子上過不去。
林氏差點咬碎了牙。先帝兩眼一閉,扔下林氏親生的骨肉在宮裏受苦,一個庶女卻風風光光地出嫁,林氏怎麽能不恨?
但也只能掏空了家底往外拿銀子,把戚嘉瑤認作了嫡女,當着戚嘉瑤的面還得賠笑臉。
納征的時候,她的夫君侯珉來到侍中府,從仆人手裏接過捆好的大雁,結果那雁兇的不行,狠狠啄了侯珉手一口,侯珉哇哇亂叫,驚得院子裏一片雞飛狗跳,戚嘉瑤這個時候就知道這門婚事以後順利不了。
進了門,不受婆母待見,現在不過半年,她就見不到夫君的影子了,以後這日子怎麽過?
戚嘉瑤心裏不是沒有憂慮,但她的處事原則是能茍就茍,茍不了……也要茍。
丫鬟琥珀聽說了靜心堂發現的動靜,氣得恨不能沖上去與那個老妖婆理論一番。但她知道這無濟于事,只會讓少夫人的處境更加糟糕。
“少夫人,奴婢拿了白環餅和蘿蔔絲,您吃點吧。”琥珀打起簾子,從外面進了。
白環餅是用秫稻米屑和水,加了蜂蜜和了面,再用手揉成環狀,下鍋用油炸成的[ 白環餅做法出自《齊民要術》]。不怕放,可以保存很久,也不怕涼,只是不如新炸出來的酥脆爽口。蘿蔔絲則是用白蘿蔔切絲腌制而成的。這兩樣都不怕放,不怕涼。
戚嘉瑤猜到她今天被侯夫人斥責,是最後一個離開靜心堂的,大概廚下也沒有給她留飯。所以琥珀才拿了這兩樣,勉強擠出笑臉,不叫她傷心。
一時之間戚嘉瑤也有些心酸,不好拂了琥珀的好意,更不願委屈了自己的肚子。于是便問:“咱們帶來的黍米酒呢?拿一罐子來。”
琥珀連忙去拿了黍米酒,用青瓷蓮紋的罐子裝了捧過來。
戚嘉瑤吃了半個白環餅,又用了小半碟的蘿蔔絲,再配上小罐子的黍米酒,黍米酒的酒香中和了白環餅的油膩,蘿蔔絲脆爽彈牙,連戚嘉瑤的心情也好了幾分。
夜色漸沉,宵禁的鐘聲透過層層幢幢的房屋,傳到了戚嘉瑤的耳中。侯珉不會回來了。
戚嘉瑤躺在錦帳裏面,昏暗的燭火映在錦帳上,影影綽綽的,好像藏了什麽魑魅魍魉,鴛鴦戲水大紅的被面裹在她身上,卻不覺得熱,十月的天就已經這麽冷了嗎?
戚嘉瑤逐漸陷入夢鄉,沒辦法……睡眠質量好。
夢裏她爹牙掉了,就是軟飯也嚼不動了,林氏不樂意伺候沒牙的老頭,就又找了個年輕漂亮的小白臉,給她爹頭上種上了一片茂盛的森林;侯珉被納征用的大雁啄瞎了眼睛,侯夫人被她遞上去的帕子燙禿嚕皮了,再也不叫她伺候了……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原來一直是這麽想的嗎?
她剛嫁進來頭一個月,和侯珉還是你侬我侬的。清早起來,她要去給婆婆請安,侯珉從後面擁着她的肩膀,笑道:“昨晚過了子時才歇下的,起那麽早幹什麽?”
戚嘉瑤紅了臉,她自然知道為何她放着好好的覺不睡,與侯珉胡天胡地,過了子時才歇下。心下又羞又惱,狠狠擰了侯珉胳膊一下,侯珉嗷嗷叫了起來。兩人鬧成一片,丫鬟在門口都待不住……
但夫妻的甜蜜就像清晨枝葉上的露水,來不及用罐子收起來,被太陽一照,就蒸幹了,只剩下葉子上留下一圈幹涸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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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裏,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但神龍殿裏燈火輝煌,還像白晝一般。皇帝秦元旻批完最後一份奏折,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問內侍慶忠:“什麽時辰了?”慶忠忙看了一眼沙漏,恭敬回答:“子時了,陛下歇息吧。”
秦元旻看似聽進去了點點頭,實則腦子裏面還在盤算明早的事情。沒辦法,也不是他想這麽累,誰讓他有個好爹呢?
論起拼爹,秦元旻和戚嘉瑤倒是有着驚人的相似。他倆的爹,一樣的……不靠譜。
比起戚侍中的庸庸碌碌,他爹在位時,幹的事情就多了——修仙問道,大興土木,廣納嫔妃……除了正事,其他的都幹了。
妥妥的昏君标配。
然後把國庫的錢花的一幹二淨,得道飛升了,只剩下他一個凡夫俗子,接過老爹的爛攤子,每天兢兢業業、扣扣索索地攢銀子,偶爾再想想怎麽開源一下。
想到開源,秦元旻眼眸中微微閃爍,南邊的鹽政是時候整頓一下了。
他剛繼位三年半多一點時間,繼位前,他就知道鹽□□敗,收上來的銀子恐怕一半都不到,剩下的銀子全被底下的貪官污吏瓜分的一幹二淨,他這個皇帝每天吃糠咽菜(至少秦元旻是這麽認為的),底下人倒是富得流油。
他登基時根基不穩,不能大動幹戈,如今養了這群碩鼠三年,也該從他們身上榨出銀子來了。
秦元旻是懂得養豬的,養肥了再殺……很好,很秦元旻。
至于根基不穩,還要感謝他爹。他爹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行,于是防備他這個兒子防備得比看賊還緊,甚至幾次有廢黜太子的念頭。
但他那幾個弟弟哪個是人主之相?立哪個朝臣能同意?但他也不得不韬光養晦,不敢結交大臣,不敢說錯一句話,就這樣,他爹還遲遲不肯給他選太子妃,怕他借了岳家的力……
淦!
吐槽起他爹,秦元旻只覺得內心的禮貌敬語、崇敬的言語像滔滔江河一樣綿延不絕,滾滾東流,恨不能再批幾十份奏折才能壓下飙升的血壓。
翌日,葉子還在深秋的枝頭欲落不落,秦元旻的對他爹刻骨銘心的“懷念”(此處秦元旻磨牙),也在早朝的忙碌中告一段落。
在秦元旻看不見的宮道上,幾個太監正手捧着托盤,托盤拿錦緞蓋的嚴嚴實實的,拿着腰牌馳向鎮國侯府,就是幾個太監臉上的笑意……都不怎麽懷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