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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和啓蟄

大雪初霁,朔風已停,北祁王軍從天門關撤回祁州,只留下部分軍隊駐紮在邊關。

滿城百姓一如既往地夾道迎接王軍凱旋,只是他們愛戴的北祁王蕭昀永遠留在了天門關的風雪之中。

蕭策下了馬,走到後方的馬車前掀起車簾:“阿景,到王府了。”

公儀景搭着蕭策的手走下馬車,眼前是一座雄渾高大的府邸。不同于晏京城中簪纓貴胄的高門大第那般紅牆綠瓦,眼前的王府幾乎都用烏青色的建材,肅穆莊重,頗有大開大合之風,雖沒有精致的雕欄玉砌裝飾,卻質樸而磅礴。層樓疊榭,重宇別院,宛若一座渾然天成的山岚,大有去天五尺之氣勢。烏木門匾之上,落下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北祁王府。

蕭策牽着公儀景步入王府,中堂內一個身着淺雲羅裙的女子正在餐桌前布菜,聽見腳步聲,那女子側身擡眸:“二郎回來了?”

公儀景常在宮中出入,見過了形形色色的美人,但看清這女子面容的那一刻,她還是不由得暗自感嘆這女子的美貌。她雖然一身素衣,額間還系了孝帕,卻依然難掩清麗出塵。柳眉細長,杏眼流波,縱然未施粉黛,唇間也有淡淡的桃色。興許是因為感傷老王爺離世,她眼眶紅得像是剛哭過,神色也有些憔悴。

女子走上前來,看見蕭策身後的靈柩,頓時又落下了幾滴淚。

片刻後,女子擦了擦眼淚,整理好情緒:“銜清失态了,諸位快落座先用膳吧。”

“這位是?”女子方才顧着悲傷,還沒注意到蕭策身後牽着一個女郎。

“阿嫂,這是景宜。阿景,這是我阿嫂,向銜清。”蕭策介紹道。

公儀景想來,這應該就是蕭策大哥的遺孀,她微微颔首招呼道:“銜清阿嫂。”

向銜清見蕭策同她十指相扣,便看出了二人的關系:“女郎不必多禮,快入座吧。”

用過膳後,蕭策領着幾位将軍料理蕭昀的喪事,向銜清帶着公儀景來到王府後院,為她選了一間向陽的屋子。

公儀景正在屋子裏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向銜清便又叩響了她的房門:“女郎,我見你行李簡少,想來應是沒帶幾件衣裳,這裏有幾身新做的衣裙,我還未曾穿過,先給你吧。”

公儀景初來乍到,原本擔心王府的人是否會不好相處,如今看來是想多了,向銜清的細心和善意讓她踏實了不少:“阿嫂,您太費心了。”

向銜清将手中的衣裙遞給她:“女郎不必客氣,殿下拜托我将你安頓好,自然是疏忽不得。”

“阿嫂也不必客氣,喚我阿景便好。”公儀景笑了笑。

向銜清幫着公儀景将行李收拾妥當,二人正說着話,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童便跑了進來,一把抱住向銜清,嚎啕大哭:“阿娘,我要阿翁……我要阿翁……”

公儀景猜想,這應該就是蕭翎和向銜清的女兒。她還未經人事,不知道死亡的意義是什麽,只知道她的阿翁再也回不來了。公儀景不免有些傷感,她失去家人時,大約也就是這個年紀。

向銜清忍住淚意,将女童抱入懷中,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道:“琮兒不哭,阿翁看見你哭會傷心的……”

蕭琮擡起淚汪汪的眼睛:“阿翁不會回來了,他看不見琮兒了……”

公儀景忍不住輕輕為她擦去眼淚,輕聲哄道:“阿翁看得見琮兒,阿翁沒有走,他變成了天上的雲,琮兒一擡頭就能看見阿翁。”

蕭琮半信半疑:“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的家人也變成了雲,每次我一想念他們,就對着天上的雲說話,他們就能聽見。”當年公儀景失去家人時,姨母也是這樣安慰她,這個美麗的謊言成為了她心中唯一的慰藉,她有時真的相信借着漫天的雲霭,另一個世界的家人就能聽見她說的話。

蕭琮從向銜清懷中鑽出來,走到窗邊,窗外的天穹裏果然懸挂着密密層層的低雲,她開始相信公儀景的話,漸漸收起了哭聲。

蕭琮回到公儀景面前,撲閃着一雙天真懵懂的眸子:“謝謝二叔母,我找到阿翁了。”

稚子的無心之言讓公儀景倏地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

向銜清急忙道歉:“童言無忌,阿景莫要放在心上。”

話音未落,蕭琮又問道:“你不是我的二叔母嗎?可二叔回來時我看見他牽你的手了。”

公儀景百口莫辯,不知該如何與這孩子解釋,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向銜清看出了她的尴尬,連忙牽着蕭琮離開了她的屋子。

房間裏只剩下公儀景一個人,她伸手摸了摸滾燙的臉頰,自言自語:“二叔母?你二叔還沒三書六禮向我提親呢!哪有那麽便宜他!”

公儀景嘴上雖然在嗔怪,嘴角卻不自覺漾起幾分笑意。只是如今老王爺過世,她和蕭策恐怕一時半會兒還辦不成婚事。想到這裏,公儀景突然覺得自己的念頭有些瘋狂——她怎麽就已經想到婚事那兒去了?

公儀景拍了拍臉頰,讓自己冷靜下來:“公儀景,你矜持一點!”

北陸的冬天比中州漫長不少,直到二月,祁州也依然萬裏冰封,天寒地凍。

向銜清為公儀景送來新的手爐,得知她愛好讀書,還為她帶來了幾本自己珍藏的古籍。大崟識文斷字的女郎都沒有幾個,更別提博覽群書,公儀景沒想到向銜清竟也是嗜書之人,二人傾蓋如故,暢談了許久。

“阿景,睡下了嗎?”二人聊得正在興頭上,一陣叩門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公儀景起身開門,蕭策似是剛從外面回來,落了滿肩的雪粒。

“阿策!”公儀景見他到來,臉上顯露喜色。

“原來阿嫂也在這。”蕭策看見了屋內的向銜清。

“阿嫂給我送來幾本書,我們聊得正起興呢,你就來了。”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蕭策打趣。

向銜清見狀,識趣地起身道:“那我便不叨擾了,我去看看琮兒。”

向銜清剛合上屋門,蕭策便迫不及待地貼近公儀景,一把攬過她的腰肢,将她扣在懷中:“對不起,近來忙于料理父王的後事,沒什麽時間陪你。你初來乍到就将你晾在此處,是我怠慢了你。”

公儀景知道他失去父王,悲痛萬分,如若還因此怪他,未免太不近人情。

她從蕭策懷裏擡起頭:“你托阿嫂照顧我,阿嫂每日都來看我,還送來許多用物,我不曾覺得你怠慢我。”

別的女郎若是被心上人冷落,早就發脾氣了,她卻不惱不怒,通情達理,蕭策不免有些心疼。

蕭策一手捧起她小小的臉:“阿景,你從前太苦了,我總想對你好一些,再好一些。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那麽識大體、顧大局,你大可以對我耍性子,對我鬧別扭,你兒時是什麽樣,就可以在我面前什麽樣。”

公儀景眼眶發酸,想要落淚,卻又不想破壞這好不容易得到的溫存,她故作嗔怪:“那我生氣了!你已經好幾日未來看我了,叫我念你念得厲害,該如何補償我?”

她撇着嘴佯裝惱怒的樣子倒是把蕭策逗得一笑,蕭策近來沉痛的心情舒緩了些許:“你想讓我如何補償你?”

公儀景雙手撐在蕭策肩頭,仰起頭輕輕吻了蕭策的側臉,然後露出得意而狡黠的笑容。

“就只是這樣便算補償嗎?”蕭策挑了挑眉,戲谑地反問。

“嗯,夠了。”

“我覺得不夠。”

蕭策的回吻來得迅速而猛烈,公儀景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貼上了他溫熱的雙唇。蕭策像一株在沙漠裏曬了許久烈日而幹渴難耐的植物,突然久旱逢甘霖,便貪婪地吸食着從天而降的雨露。缱绻而綿長的吻讓公儀景漸漸渾身發軟,神志也漸漸模糊,不自覺癱到在他寬闊的懷裏。

良久,公儀景輕輕推開他,紅着臉嘟囔:“我喘不上氣了……”

鼻尖相蹭,呼吸相聞,蕭策也緩了口氣:“好些了嗎?”

“嗯。”公儀景點頭。

蕭策再次湊近,公儀景卻抵住了他靠過來的肩:“等等。”

“怎麽了?”

“你怎麽如此精通這個?”公儀景神情嚴肅,“你親過別的女子?”

蕭策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搞得哭笑不得:“當然沒有!”

“那你怎麽……”

“一碰到你,就無師自通了。”蕭策回答。

“油嘴滑舌。”公儀景掐着他的臉頰:“你都二十六歲了,要是說你不曾喜歡過別的女郎,我才不信呢!”

蕭策裝模作樣地思考了片刻:“那倒也是有的。”

公儀景面露愠色:“我就知道!是誰?”

“青州芙蓉坊裏,一個彈鸾筝的美人。”

當日尴尬的回憶湧現出來,公儀景又惱又羞,一拳錘在他肩頭:“你又取笑我!”

蕭策握住她的手,表情突然認真了起來:“我從前确實有考慮過娶妻生子,父王也為我尋過不少好人家的女兒,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我便不再談婚論嫁。”

“什麽事?”

“八年前,大哥在并州戰死。那時阿嫂還懷着琮兒,聽聞噩耗,阿嫂當場就昏了過去,大病了一場,差點連琮兒都沒保住。”蕭翎的死一直是蕭策的心結,說起大哥,蕭策不由得神色黯然,“阿嫂生下琮兒後也一直郁郁寡歡,甚至留下遺書将琮兒托付于我,想随大哥一同離去。幸而我及時發現,救下了她。”

公儀景大吃一驚,沒有想到蕭翎的死給那個溫婉善良的女子帶來了如此沉重的打擊,竟然讓她想要了結自己的性命。

“阿嫂是向如臻将軍的女兒,自幼在軍中長大,習得一手好劍法。大哥同她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阿嫂剛及笄,二人便成婚了。後來,阿嫂與大哥并肩作戰,一起上陣殺敵,衆人都說他們是天作之合,卻未曾想天意弄人,大哥英年早逝,丢下阿嫂和琮兒在這世上。”蕭策嘆了口氣,“阿嫂雖然病愈,身子卻大不如前,她再也提不起劍了,也再沒上過戰場。”

有情人生離死別,總是讓人惋惜。公儀景唏噓不已:“所以,這便是你至今尚未婚配的理由?”

蕭策點頭:“我無法放下手中的刀劍,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如果不能照顧我的妻兒一輩子,那我寧可一生都不婚配。我不想耽誤任何人的一生,這世上也沒有必要再多一個阿嫂。”

“但是現在不同了。如今外寇已除,失地已收,命定之人就在眼前,我不想錯過。” 蕭策細心地将公儀景鬓角的碎發別在耳後,忽然又有些落寞:“但是阿景,北陸是否會再起戰事,我說不清楚,如若真有一日我戰死沙場,我希望你不要像阿嫂那樣。不論你是想另覓良緣,還是想離開北陸,我都支持你。”

早在蕭策出征西川的那一日,公儀景就有料想過若是蕭策和他的大哥一樣戰死沙場,她該如何自處。可這個念頭剛起,公儀景就匆匆逃避了過去——她不敢往深處思量,不敢想象如果蕭策離她而去她會如何。

直到他們在昏暗陰冷的诏獄裏對彼此許下相随與共的誓言,她終于找到了答案——她毫不畏懼死亡,她唯一害怕的,是獨自活在沒有蕭策的世界裏。她這一生命途多舛,幼年的變故讓她變得性情冷淡,不願相信別人,更不願與人交心。是蕭策讓她漂泊無依的心有了歸處,也讓她有了做回自己的勇氣,不論此生落入何種境遇,她都要和蕭策共同進退。

“我要如何,你做不了我的主。生同衾,死同穴,若真有那一日,我的生死我自己說了算。”公儀景一字一句,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所以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着,你若是敢丢下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心中有了牽挂,人生在世便有了諸多羁絆,曾經看開了生離死別的人,竟然也會貪戀着片刻的相依。蕭策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去擁抱她,仿佛是生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在他眼前。

“那就不要放過我,阿景,生生世世,都不要放過我。”

天光初現,公儀景從床上醒來。回想起昨晚的耳鬓厮磨,她不知不覺又漲紅了臉,連忙鑽進被子平複自己的心情。

“阿景,醒了嗎?”門外傳來蕭策的聲音。

“醒了。”公儀景應道,“怎麽了?”

“你梳洗好了我帶你去個地方。”蕭策故弄玄虛。

公儀景換了身衣裳,梳洗完畢,打開了門:“去哪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蕭策牽起她的手:“你在王府待了一個月,今日我帶你出去逛逛。”

馬車駛往祁州城南,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了下來。

公儀景掀開車簾,車外是覆着積雪的山巒。蕭策牽着她下了馬車,山腳一座庭院映入眼簾,庭院中隐約傳來朗朗書聲。公儀景擡頭,門匾上赫然寫着“洛山書院”,她一眼認出這門匾的題字出自蕭策之手。

“進去吧。”蕭策領着公儀景走進了書院。

書院很大,院中有一方結了冰的池塘,微風吹過時,池塘邊上的幾枝翠竹簌簌抖落了些積雪。屋檐下結了長短參差的冰淩,一兩只鳥雀落在屋頂上,叽喳叫個不停。

公儀景朝窗戶望去,屋裏果然坐滿了念書的孩子。雖然個個凍紅了臉,聽課的神情卻分外專注。公儀景往前走了些,這才發現,這書院的老師竟然是向銜清。

“那是阿嫂?!”

“是。”蕭策笑着點頭。

“我還從未見過女老師。”公儀景感嘆道,難怪向銜清那般學識淵博。

“八年前,大哥走後,阿嫂一蹶不振,我和父王想盡了辦法讓她振作起來,也無濟于事,可阿嫂後來卻自己想通了。”

“阿嫂如何想通?”

“阿嫂心善,初為人母,她更見不得孩子失去至親。雖然她的體力無法支撐她再上戰場,可她的學識不曾消減半分。于是她用自己的嫁妝修建了這座洛山書院,将那些犧牲在戰場上的将士的遺孤接來此處念書學習,自己擔任孩子們的老師。此後,阿嫂還號召王軍将士輪流來此照顧孩子們的起居飲食。阿嫂從前在軍中很有威望,許多将士都願意來此處幫忙。”蕭策說。

公儀景聽到此話,不由得心生敬佩——一個剛剛經歷了喪夫之痛的女子,本來已絕望到想要了卻殘生,心中的責任卻讓她重新擁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世間多有如蕭振、蕭彧之流,自己經歷過不幸,便将怨恨發洩到無辜之人身上。公儀景雖然為其遭遇惋惜,卻也憎惡他們的罪行。而阿嫂卻因為自己已經痛失摯愛,所以更不舍那些因為戰争失去家人的孩子吃苦受難,此般純善的璞玉之心,才是天下罕有的珍寶。

向銜清注意到了屋外的人,笑吟吟地走了出來:“阿景,二郎,你們怎麽來了?”

“很久沒來書院,過來看看孩子們。”蕭策回答。

“阿策方才與我說了這書院的來歷,阿嫂真是讓人欽佩!”公儀景贊嘆道。

學堂裏的孩子們嬉笑打鬧着從屋子裏跑了出來,公儀景本以為今日已經下了學,卻沒想到又來了另一批孩子,一個個走進屋裏坐下。

“孩子們到了,我先過去了。”向銜清匆匆打了個招呼,便又回到了屋裏。

“不是散學了嗎?怎麽又來了一群孩子?”公儀景問。

蕭策解釋:“沒辦法,戰場上犧牲的将士太多,遺孤也多,阿嫂一次教不了那麽多孩子,只能讓孩子們分批來上課。”

公儀景注意到屋裏坐的全是男童,心裏有些納悶兒,難道犧牲的将士們都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嗎?

“為何書院不收女學生?都是英烈的遺孤,來此處受教育,還分什麽男女?”

蕭策啞口無言,自古以來女子就是無法進學堂念書的,可公儀景說得确實有道理,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蕭策知道她接受過極好的教育,知道她的才學勝過不少兒郎,卻沒有想到她竟想對抗這世間奉行了千年的規矩。蕭策驚訝于她的勇氣,又不由得欣賞她的膽識——他最愛的正是阿景的善良和反骨。

“你說得對,等阿嫂散了學,我們和她商量,讓書院招收女學生,好不好?”蕭策語氣也柔和,目光也柔和。

“你不覺得我的想法荒唐?”公儀景有些意外。

“當然不覺得。”蕭策毫不猶豫回答道,“你想做任何事我都贊成。”

年少時公儀景曾說過想建一所教女郎念書的學堂,師父聽聞後便覺得此舉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是名門之後,她接受教育也就罷了,可若天下女郎個個都像她這般博覽群書,實在是有些亂套。而蕭策卻同意了她的想法,甚至和她站在同一立場,這些離經叛道的念頭終于有了支持者,她突然感到心中底氣足了不少。

等到書院散了學,二人終于和向銜清搭上了話。公儀景迫不及待地建議向銜清将英烈們的女兒也接到此處學習,向銜清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她早就想過讓女童也來此念書識字,可将士們的遺孀卻不肯答應,因為女兒家讀書實在太不像話,不僅會惹人非議,将來還不好嫁人。

公儀景想起了姨母的話——這世間的規矩不過是男子的規矩罷了。男人将好處全占了,還要忽悠女人,說那些好處對女人不利。

“讀書使人明志,不論男女,都有開闊眼界增進學識之權利。為何只有男子有開智的機會,女子卻只能一輩子愚昧無知地活着?”公儀景憤慨道。

此前同她交談,向銜清便隐約感覺到了她并非尋常人家的女郎,雖然衣着簡樸,但從氣度談吐一看便知她是貴胄世家的女兒。她不僅通曉詩文,甚至對民生政事都有獨到的見解,那時向銜清便猜到了她不是普通人。她名曰“景宜”,名諱倒是和朝中那位名叫公儀景的女官有幾分相似。今日聽她這反經合義的一席話,向銜清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測——眼前這個叫景宜的女郎就是公儀家唯一的後人,朝中唯一一位女官,大理寺少卿公儀景。

她沒有揭穿公儀景的身份,她知道公儀景隐姓埋名,必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世道如此,僅憑一己之力,又能改變多少?”向銜清惋惜道。

公儀景突然想到了主意:“做娘親的不願讓女兒來書院,是因為自古以來便鮮少有女子能讀書,可若是有人開了這個先河呢?”

“此話怎講?”向銜清不解。

“琮兒也到了讀書習字的年紀,為何不将琮兒帶到書院來上課?”

“對呀!”向銜清眼前一亮,此前她也被世俗的規矩束縛了手腳,只在私下教蕭琮念書識字,若是她作為書院的老師,也将女兒送來書院學習,不就回擊了那些非議嗎?

只是書院不收學費,祁州城內沒有夫子願意來此處打白工,如今書院只有她一個老師,只教男童就已經分身乏術,若是再教女童,恐怕她心有餘而力不足。

“阿景,你願意來書院教書嗎?”向銜清握住她的手,誠懇地問。

“我?”公儀景沒有想到向銜清會邀請自己和她一起在書院教書。

“你的學識遠勝于我,遠勝于不少兒郎,若你來書院,定然能為北陸培養出更多出色的人才!”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阿景,你若是來書院任教,說不定能教出比你還出類拔萃的學生,可千萬別浪費了你的才識。”蕭策也附和道。公儀景當初放棄官爵随他一同來到北陸,他本就心有愧疚,認為像公儀景這樣雄才大略又懷仁含義的官員離開廟堂是大崟的損失。在蕭策心裏,阿景應該翺翔九天,而不是收斂羽翼。若是她能來書院教書,也算是有了施展拳腳之地。

年少時,公儀景曾以為,為萬民求公道最好的途徑是入朝為官。可師父卻告訴她,為萬民求公道,不止在朝堂,也在茫茫天地間。若是能為更多女子争來讀書開智的機會,這又何嘗不是為萬民求公道?

公儀景點頭:“好,明日我便來書院同阿嫂一起上課。”

二月将盡,公儀景和向銜清一直忙于勸說女童的家人準許她們來書院上課。雖然向銜清把蕭琮接到書院學習算是開了這個頭,可成效卻不盡人意。

公儀景思來想去,意識到那些母親不願意讓女兒來書院學習,無非是覺得女郎讀書無用,擔心她們若是讀了太多書會嫁不出去。既然在母親眼中,女兒的婚嫁最重要,那便從這裏着手。

于是公儀景和向銜清告訴那些女童的家人,女兒只有飽讀詩書,将來嫁了人才能更好地教育孩子。公儀景和向銜清都清楚,讀書明智,是為了讓自己見識到更廣闊的的天地,讓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選擇。可世人不這麽想,要想讓更多女童開始接受教育,也許還需要迂回轉圜。她們本不願意昧着良心說女郎讀書是為了相夫教子,可目前看來,只有先讓女童的家人們松口,才有可能走向下一步。

不過,她們這套說辭只是用來說服女童家人,等這些女童入了學,如何啓蒙和教導她們,還是二人說了算。

公儀景的法子果然奏了效,那些女童的家人為了讓她們将來嫁個好人家,再三考慮後還是同意将其送來書院聽課。

一批又一批的女童逐漸來到書院報道,公儀景卻沒有想象中那麽興奮,反而有些落寞——她不明白女子想做的事情為何一定要有利于将來的夫君和孩子才能得到衆人的支持,不明白為何女子在這世間行事處處都受限制,難道天下女郎這一生都要圍着自己的夫君轉嗎?

向銜清安慰她,雖然她們為了讓女童接受教育,說了不少違心之言,但目前看來已經有了成效。只要能邁出這第一步,今後便會有第二步、第三步、千步萬步……只要這世間還有和她們一樣的人,總有一日天下女郎都能得到和兒郎一樣的待遇。

公儀景暗下決心,她一定要将更多的女童培養成頂天立地的棟梁,要讓她們不遜于任何男子。也許在千百年後,朝堂之上會有更多像她一樣的女官出現……

王府門前,蕭策依依不舍地将公儀景送上馬車。她近來忙于處理書院的事務,每日早出晚歸,陪伴他的時間也少了許多。

“早知你如今這麽忙,我就不該支持你去書院教書。”蕭策站在馬車車窗外嗔怪着。

雖然嘴上這麽說,可看到公儀景有了新的事業,蕭策心中也為她欣喜。

“後悔可來不及了!現在書院多了不少學生,阿嫂忙得抽不開身,我當然不能讓她一個人忙活。”公儀景每日在書院授課,看到孩子們求知若渴的眼神,她欣慰不已,恨不得日日住在書院。

“景老師心中可不能只有學生,也要留一寸地方給我。”蕭策手伸進車窗捏了捏她凍得通紅的耳朵。

“殿下,二位的肉麻話說完了嗎?再不走女郎該遲到了!”駕車的江衡催促道。

蕭策回頭,支開江衡:“女郎的手爐你怎麽沒給她帶上?快去拿過來。”

見江衡走進後院,蕭策故作神秘地說:“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一件事。”

“何事?”

蕭策招招手:“你湊近點。”

公儀景見他賣了這麽多關子,也不由得好奇到底是什麽秘密還需要支開江衡才能說。她從車窗裏探出頭,将耳朵湊近蕭策:“說吧。”

蕭策卻冷不丁地捧起她的臉,猝不及防的親吻來得像一場陣雨。

遠處傳來江衡的腳步聲,公儀景連忙推開他的手,縮回了馬車裏。

見她在車裏正襟危坐,強裝鎮定地掩飾着自己雙頰的紅暈,蕭策忍不住發笑:“今日散學我去書院接你,帶你去個地方。”

公儀景臉上燒得正燙,生怕被車外的江衡察覺到異樣,一本正經地說:“好,知道了。”

初春的書院裏,傳來孩童此起彼伏的讀書聲,雖然迎面而來的微風依然帶着寒意,蕭策心中卻溫暖而平和——他厮殺半生,所求的不過就是人人都能擁有這樣安寧的生活。

孩子們有一方讀書習字的書院,書院裏有他心愛的女郎,蕭策感到分外心安。

散學的時辰到了,蕭琮和同伴們從書院裏蜂擁而出。

遠遠瞧見書院門口的蕭策,蕭琮興奮地跑進蕭策懷中:“二叔!”

蕭策一把抱起小小的蕭琮:“琮兒今日有沒有認真讀書?”

“當然有!今日二叔母教了我們詩經,我回家背給二叔聽!”蕭琮眨着純淨如水的一雙圓眼睛,笑着說。

“二叔母?誰教你稱呼老師為二叔母?”蕭策哭笑不得,這小鬼怎麽什麽都懂!

“難道老師不是二叔母嗎?”

童言無忌,這稚子問得理所當然,倒是将蕭策堵得不知如何作答,蕭策想了想:“很快便是了。”

公儀景從書院裏走了出來,身旁還跟着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像是在請教她問題。那孩子一眼看到了書院門口的蕭策,擡頭對公儀景說:“老師,殿下又來接你啦!”

公儀景擡眸,書院外果然站着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

蕭策放下懷裏的蕭琮:“琮兒,去找你阿娘吧。”

“二叔回家後教我劍法好不好?你好久沒教我了!”蕭琮拽着他的衣角不松手。

“好好好,二叔答應你。”

得到蕭策的承諾,蕭琮總算心滿意足,一溜煙兒跑遠了。

蕭策走上前,輕輕握住公儀景的手:“走吧。”

馬車停在城門口,公儀景望着眼前巍峨的城牆,有些納悶兒,不知道蕭策将她帶來這兒有何用意。

蕭策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一手捂住她的雙眼,一手扶着她的手登上城牆。

“到底要看什麽呀?還得先蒙眼!”

“到了你就知道了。”

片刻後,蕭策的腳步停下,松開了蒙住她雙眼的手:“到了。”

公儀景緩緩睜開眼,眼前壯闊的美景讓她頓時失語。滿城景象盡收眼底,遠處朦胧的山巒,城中忽明忽暗的燈火,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在能在城牆之上一覽無餘。暮色四合,幽藍的天幕中,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落在二人的發梢和肩頭。

蕭策曾說北陸一逢冬雪便天地銀白,如今看來确實不假。積雪未消,又落新雪,公儀景目之所及皆是無邊無際的白,眼前的城池仿佛不是磚石所砌,而是玉髓雕刻而成。城中炊煙四起,雖然春天還未真正到來,卻似乎人人都過着溫暖明媚的日子。

此前她一直待在王府和書院,還未得好好看看這座祁州城,看看生養蕭策的水土是如何雄渾遼闊,才能造就他那般寬廣的胸襟。直到今日,登上高聳入雲的城牆,公儀景才瞧見祁州的全貌。風雪之中,公儀景看清了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這樣的景象公儀景并非沒有見過,只是她從前并不敢奢望天地間有一盞燈為自己而留,而如今,她卻一眼看見了遠處燈火通明的王府樓宇,她知道那是蕭策為她留的燈。

“在晏京時,我說過帶你看看北陸的雪,今日總算是真正兌現了承諾。”蕭策笑意盈盈。

公儀景伸出雙手,雪片落在她手中,又很快融化。她覺得新奇,興奮地在城牆上奔跑,來回穿梭在飄絮蘆花般的飛雪之中。凜冽的晚風灌進她的衣領,她卻絲毫不覺得冷,只感到自由,仿佛她也變成了這無數雪花中的一片,随風而起,風住而停。

原來她本性是這樣活潑。蕭策感慨。

見她凍得鼻尖通紅,還興致勃勃地玩着雪,笑得像個未經世事的稚童,蕭策也不由得感到歡愉。

公儀景從地上捧起一抔積雪,團成雪球摔向蕭策,雪球砸中蕭策身上,又瞬間散落下來。

蕭策吃了一驚:“你何時學會打雪仗了?”

“我看書院裏的孩子們都這麽玩,我早就想玩了,可我是老師,不能在孩子們面前這麽不穩重!”公儀景又團起一個雪球扔了過去。

蕭策笑了笑:“你還不知道你惹到誰了!本王從小打雪仗就沒輸過!”

說罷,蕭策便也團了個雪球丢到公儀景身上。公儀景來不及閃躲,沾了一身的雪粒。

“好啊!你還真敢和我動手!”公儀景拿起手中的雪球便朝蕭策扔去。

“是你先動手,怪不得我!”

二人在城牆上追逐着朝對方身上丢雪球,沒一會兒,二人便滿身都是雪片,好似兩只嬉戲打鬧的白熊。城牆極長,他們從一頭追打到另一頭,天色黑了也不知疲倦。恍惚之間,他們好像都變回了不知人世愁苦的孩童,公儀景并沒有失去家人,蕭策也沒有失去大哥,他們無憂無慮,只需一場游戲,便可以得到最純粹的快樂。

若是他們從小就認識該多好。

“你發什麽呆?認輸了吧?”公儀景見他有些愣怔,便問道。

蕭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緩緩将她擁入懷中,為她拂去臉上的雪粒:“且向玄冥借碎瓊,換得月容似春風。”

公儀景忍不住笑了笑,揶揄道:“殿下真是雅興,只是不知殿下今日向冬神借了這麽多雪,今後要如何還清冬神的人情!”

“阿景。”

“嗯?”

“我有話想和你說。”

見他神情突然這麽嚴肅,公儀景也豎起了耳朵:“你說。”

“你願不願意同我成婚?”蕭策一字一頓,眼神堅定。

“啊?”公儀景一怔,這突如其來的求婚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知道這有些突然,但我若是不早些開這個口,我怕我會後悔。”蕭策停頓了片刻,“我也清楚,如今還是父王的孝期,我不該貿然向你提親,但如若父王知曉你我情深至此,他也定然不會怪罪于我。當初裴聿之和瑞音已經為我留下了前車之鑒,我不願我們重蹈他們的覆轍。所以我想現在,就在此刻,向你提親。”

蕭策從懷裏取出一沓紙和一把鑰匙:“這是我所有的地契,還有我私庫的鑰匙,我的全部身家都在這裏。黃天厚土為證,風霜雨雪為鑒,今日我便以我的所有家當為聘,向你求親。阿景,我向你保證,從今往後,不論你想要任何,我都甘願為你傾盡所有。從前你受了太多苦,我想今後由我來補償你曾經的磨難。所以,你願不願意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成為你的丈夫?”

紛紛揚揚的白雪從二人眼前飄過,公儀景倏地紅了眼眶,落下淚來。她曾經也抱怨過命運的不公,讓她小小年紀便失去了至親,抱怨世俗的眼光桎梏她的手腳,讓她在朝堂步履維艱。恩師、摯友、親人,接連離她而去,她更是對這人世心生怨怼。可直到此刻,她所有的恨意都煙消雲散——原來上天也并不是沒有眷顧過她,冥冥之中,她竟然遇上了待自己如珍如寶的人,而更巧的是,在她心裏,此人也是千金不換的稀世之珍。

良久,她含淚帶笑:“我願意。”

漫天的風雪中,幾朵煙火扶搖直上,在幽深的夜空裏散落成無數星光,天穹裏似有銀河傾瀉而下。

北陸的春天來得比中州晚許多,今日已是春分,而北陸才剛剛迎來真正的驚蟄。這是北陸這個冬季的最後一場雪,過了今日,北陸便大地回春。北陸人将驚蟄視作節日,每逢此夜,都會點燃煙火迎接春天的到來。

條風斯應,侯歷維新。陽和啓蟄,品物皆春。

凜冬已過,今夜之後,便是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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