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匆匆別鄉裏
比起前朝來說,本朝是最最人道的了,尤其刑罰,前朝瑣碎嚴苛,甚至種田耕地都有律法可依。倘若得了流放的罪行,那真是生不如死,且不說到了地方如何,就是一路上被押送,帶着二十斤三十斤的枷鎖,日夜不停,人還沒到地方就先折在路上的例子比比皆是。要是到了地方,也不會分給你點東西讓你過日子,更不會讓你和村民有交集,而是晝夜勞作,平時髒活累活,都是流放之犯,征戰時直接上前線做勞夫,死多少都是沒人在乎的。
本朝就好一點,只是田間勞作,甚至可以住在村子裏與村民交流,百姓大多熱情寬厚,即使這裏冬天是那麽寒冷,仍舊凍不上這份溫暖。
奈何好景不長,父親忽地病了,比九年前那場還重,那場病是說水土不服,路途勞累所致,而這場不似尋常,我很擔憂父親。
請來的先生說,着了風寒,吃兩副藥,将養幾天就好,話是如此說。
劉禦史被赦免召回了,還官複原職。于是被流放的臣子得到來自京都的新消息。北境偏遠,非一般涉及民生,譬如皇帝死了之大事,否則傳不到這裏的。
京都帶來的消息讓大家重新有了希望。皇帝遇刺,太子監國。興許只要再等等,等到太子登基……
我們或許等不到了,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一天常有半天是昏迷的。
劉禦史啓程時候,母親也去了,她同劉禦史的妻子說,倘若進宮,要把消息帶給我姐姐,姐姐久居深宮,記挂着家裏,可惜這麽多年根本沒法送出消息。
約摸半個月,母親朝西南方燒了一炷香,未至苦處,不信神佛。我寧願有神有佛,好保佑父親能快快好起來。
來的先生大多搖頭嘆息,父親尚且沒過知天命之年啊,如果可以,我分一半壽命給父親就好了。
裏長夫人來了,還有一籃子雞蛋随行。
她說:“江家妹子,你別看我是個俗人,大字不識,我心裏很明白呢。這幾日我冷眼瞧着,你雖然擔心,卻不是鐵打的,不能老這麽熬着。熬病了你倒是不要緊,可浸月還是個孩子呢,你舍得嗎?”
她把一籃子雞蛋塞給母親,又勸道:“你聽我的,江兄弟這病嚴重但福大命大,會沒事的,這籃子雞蛋你一定要拿着,給你們補補。咱們這兒也沒什麽好東西,也就這東西寶貝了。”
母親推脫不肯收下,裏長夫人一把摁住母親,她常年做農活,力氣一般人無法企及,母親也掙脫不掉。
“拿好啊,妹子,等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們,我家裏爐子上還炖着東西呢。”
話畢,她又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偷偷數了一下那籃子雞蛋,整整三十個。
父親的病一日不如一日了,勉強靠湯藥續命,我們把能賣的賣了,能當的當了,母親已經着手準備棺材了。
京城來人了,我不認識,母親認識。
為首的一個是太監,盡管他們穿的都是常服,我聽到母親喊他魏公公。
他宣讀皇帝口谕,我要跪下聽旨,我不想聽,也不想跪。
魏公公長得很面善,約莫和父親一般年紀,他對我母親說:“诶呀,穆夫人,您先別急,皇上知道江大人病重,仍記挂着,派了太醫來呢。”于是魏公公身後的人向我們拱手。
“韓太醫,裏邊請。”母親沒有落淚,說話間有了明顯的哭腔。
韓太醫和母親在裏頭,我在外屋招待魏公公。
“魏公公,您慢用。”
“诶,好,您客氣了。”他依舊笑着,兩眼眯成一條縫,從他來到現在,一直都笑眯眯的。
好大一會兒,我幾乎坐不住了,母親才從裏屋出來,她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韓太醫說:“略無大礙,江大人是積勞成疾,發熱體虛,偶感風寒,用藥不當,舊年疾病複發所致。我開幾副藥先與江大人彌補虧空,再做打算。”
“那……驿站?”
“先不能動,病中之人最受不得舟車勞頓。”
縣城裏沒有驿站,如果要尋驿站,要常州城去,那離村子,有遠到不能再遠到距離。
魏公公輕輕點頭,我看出幾分意味來。
他想到驿站去住,這裏人多眼雜,終歸不便。驿站是皇家的,那裏行事便宜不少。
“浸月,你領韓太醫去書房。”母親如此吩咐我。
其實,家裏是沒有書房的,統共也就兩間半的屋子,我有一個半間做卧室,父親母親半間卧室,中間一間用來會客,飲食,行走。所謂的書房是我的閨房,只是我偶爾需要寫字,讀書,抄書,描花樣子,所以裏面擺了一張,家裏最穩固的桌子,放了簡陋的文房四寶。
我一邊磨墨,韓太醫寫藥方。後來我才知道,寫藥方完全沒有必要,韓太醫大可自己抓藥,他偏要浪費我為數不多的紙。
他邊寫邊問:“浸月還記得我嗎?”
我搖頭,印象中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影子,我對五歲前的記憶格外模糊,也只有母親,姐姐,和我提過的事情略知一二。姐姐入宮已經十年了。
“江伯父十五年前外任江州,咱們兩家比鄰而居。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如果已經這麽大了。”
他這麽一提,我有些印象,姐姐似乎說過,有家姓韓的住在旁邊,他們家世代行醫,眼前這個便是韓家的兒子嗎?
“韓太醫似乎比姐姐要小幾歲吧。”
他沒想到我這麽問,一時間有些愣住,連寫字的手都停下了,旋即笑起來。
“小三歲,沒想到浸月還記得。時間不等人啊。昭儀娘娘在後宮很好,你不必擔憂。”
我還記得,姐姐老提姓韓的大夫,提的我甚至煩了,便總是說,讓姐姐嫁進他們家。
姐姐已經是昭儀了嗎,一晃十年,我都要忘了她的模樣,她在後宮一切都好,我就是勞役一輩子,背着罪名一輩子,我也願意了。
魏公公帶着其餘幾個人去了驿站,他還要把情況傳回去。韓太醫留下了,他要時時照看父親的情況,一來一往多有不便。
我看到母親,韓太醫和魏公公說些什麽,韓太醫比了一個八出來。
留下了一輛馬車,那裏面都是藥草,韓太醫為什麽要浪費我的紙和我的墨。
一晃幾天就過去了,父親真的好了不少,他有精力從床上坐起來,不再終日昏昏沉沉,甚至能和我們搭話。韓太醫的醫術真好啊。
有時候,我甚至希望父親好得慢一點,我不是很想回京,而且,我問了母親,母親說,皇上沒有赦免父親。我要帶着罪名回京,去見人,去見姐姐嗎?我不想。
又是一個大集了,母親拿出很多錢,叫我去買雞蛋還給裏正夫人,還交代了我很多事情,比如買塊豬肉,再比如把鐮刀送回王将軍家,再給送他們一把菜。母親忙不開,她還要照顧父親,忙活家裏家外的事,只能我去了。
我把雞蛋送給裏長夫人,她一開始怎麽都不肯要,一定要等到父親病好再說。
我只得把前因後果告訴她,她知道有人去了我家,卻不知道到底所為何事。她收下了,遞給我一串木頭珠子,拉着我的手坐在桌邊,好久沒說出來話。
最後,她說:“小月,你這一走,還……回來嗎?”我悄悄低下頭,不想讓她看到我濕潤的眼眶。
“應該,不會回來了吧……”
“大娘算是看着你長大的,當年你們一家第一次來這兒,你爹就病了,我看着你娘一個人,又是城裏來的弱女子,忙裏忙外,我這心裏就不是滋味……沒想到,一待就是九年……”裏正夫人又落淚了,她一邊用手背抹掉淚水,一邊哽咽的說:“我這一輩子沒出過常州城,都聽說京都人多心眼兒也多,你們一家在京都可要小心啊,我沒有什麽好給你的,這串木頭珠子……是大娘當年剛剛成親……縣城裏買的,就送給你,做個念想吧。”
我不能要,這對于裏長夫人來說,該是很重要很珍貴的東西。
“大娘……”
“拿着吧,聽話啊。”我還是收下了,實在忍不住眼淚,又不好跑出去抹淚,裏長夫人的手勁可真大啊。我把我的荷包遞給了她,雖然針腳淩亂,也不成樣子,可,是我親手所做,勉強算珍貴之物吧。
我又去了王将軍家,把菜和鋤頭一并給了王勳母親後,王勳似乎也明白了什麽,他什麽也沒有說,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直到出門。他抻住我的衣角。
“江姐姐,你是不是也要走了?”他皺着眉頭,眼中氤氲升騰,比我略矮的身量,年齡也比我小上不少。
我點點頭,他又說:“你們怎麽一個兩個都要走了,我以為你今天是來找我玩的呢,也就蘭姐姐肯理我了。他們不是在忙那個,就是在忙這個。”他越說越生氣,最後踢起路邊的石頭來。
我笑着安慰他:“會有再見那天的,現如今都大了,自然沒有時間玩。我左右也要走,把那些東西送給你吧。”王勳知道我有很多好玩的東西,他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好,你快去快回!我母親買了冰糖,一會兒分你一塊!”
“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給你送來。”我說,王勳點點頭,轉身進了門。
我從房間角落裏收拾出許多東西出來,有沙包,鐵環,木頭杆子……許久不動,都已經落灰了。給王勳拿過去,一瞥頭,看見我那盆海棠花。
此刻,放在屋子裏暖和些,葉子仍舊綠着,卻有一些淺,向來這裏的氣候不足以讓它長得太好,可它的花一朵接一朵的開,就像今年春日一般,可果子結得不好,種子更不必說。
完全沒有京都宅子裏那棵海棠樹的風韻,我還記得姐姐同我一起在樹上蕩秋千,樹下做花簽,早間讀書寫字,晚間花香入眠,春賞花,夏觀葉,秋摘果,冬看雪。
因此,我那荷包裏總塞着些海棠花瓣和海棠種子,也算時時刻刻不忘了。
我又想起姐姐,即使身居高位,可仍舊步履維艱吧。
詢問過母親,我去沈婧蘭家裏,母親說,帶不走的東西随我處置,我與她告白,順便問問她需不需要那些花樣子,針線,文房四寶和那盆海棠。
她家大門敞開着,屋內傳來談話的聲音,沈姐姐正坐在門邊趁着光繡花。
“呀,你怎麽來了?”聽到響動,沈姐姐望向門口,看見我進來。
“沈姐姐,我來別你。”
她噗嗤一下笑了,說:“你這年紀不大,事卻不少。”
拉着我走到樹蔭底下道:“來,那邊怪曬。江叔父病了這麽長時間,按理也該好了,我有些擔心你。”
說完,她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眨也不眨,看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忙轉移話題。
“屋裏說什麽呢?這般熱鬧。”我笑問。
“沒什麽,我的婚事,成不了的。”
“這是?”
“浸月,咱們這些人,若一輩子是罪臣之後,便一輩子不可能婚嫁。別看屋裏說的熱鬧,可媒婆出了這院門,滿大街都找不到一個願意娶罪臣之女的。誰知道你到底犯了什麽事,更不必說,我們歸的是賤籍,祖祖輩輩不得翻身,他們是良籍,何苦要我這般的人,連累子嗣呢。更何況,我自來北境後,就對着皇天後土發過誓,我沈靖蘭此生,若為戴罪之身,寧死不婚,若為閨閣小姐,寧缺毋濫。”
我沒有說話,不知該怎麽說才好,沈姐姐此身氣度,恐怕我這生拍馬難及,我更想安穩平淡的生活。
她接着問:“你只是來別我的嗎?”
“倒也不全是,有些東西帶不走,你可有什麽需要的。我的文房四寶,繡花樣子,還有那盆海棠花。”
她直截了當:“不用,你給旁人吧。”
“沈姐姐——就當幫幫妹妹了。”
她嘆氣搖頭,說道:“也罷,你那花留給吳憂吧,其他的,有什麽你舍不得又帶不走的,盡管拿來吧。可陳尋病了,眼下在城裏,否則,你那些東西,她通通都留着。”
吳憂是阿悠的大名,沈姐姐就是這個性格,直來直去,有話從不藏着掖着。我還記得有次阿悠不知何故惹惱了她,她登時就一頓訓斥,偏偏夾雜着道理叫人無法反駁。
我回去取了東西來給沈姐姐,她正立在門邊仰頭看什麽。
她的儀态果然是好,怪道母親常讓我學,明明都是在北境長大,偏生我是個沒心眼好動愛玩的性子,沈姐姐确是端莊聰慧的人。
見我來了,接過東西了。又遞給我一個荷包,針腳細密均勻,顏色鮮亮。
“拿去吧,算是臨別贈禮了。這裏有我的一個玉墜子,還有一張字條,不到萬不得已,不可打開。”
“沈姐姐,我又怎麽好……”“拿着。”她的語氣不容拒絕。
我又向她告別:“沈姐姐,我此去路遠山高,你與陳尋切莫挂懷,我們姐妹總有再見之時。”
她不回答又直勾勾盯着我,好半晌道:“只望你能平安度日,咱們姐妹不要再度北境重逢才好。”
我邊走邊朝她揮手,她亦向我擺手,她手裏拿的帕子随風飄揚。順着風傳來一句話:“替我向你姐姐問安——”
我把海棠花從盆裏挖出來,幹脆埋在院裏了,這次一別,我與海棠皆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
又收拾了兩天,我們還是走了。随着馬車遠離這個我無比熟悉的村落,不免又幾分酸澀。
沿着路,總能憶起過往,我們爬樹摘果撈魚捕獵種種,以後怕是不能再有了。
或許,也沒那麽糟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