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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歡笑複明年

今年的海棠開得格外的早,才堪堪入春,北境苦寒,京都需等到四月初開放,這裏就更是開晚。

母親自它結花苞就開始盯着,也總念叨着是不祥之兆。

父親倒不甚關心,用他的話來說:“關心這勞什子花做什麽,開早開晚又能如何。”

每當父親如此說,母親總會同他争辯一番:“按你的道理,我關心花都有錯了不成?你有本事,你流放,我沒本事,我還得跟着你來受罪。”

“我哪裏說你有錯,反倒是你怎麽又提起流放……”

“那怎麽了,現在不正是流放?那花是浸月從都城帶過來唯一活的一株,你不關心,我關心還不成?”

母親出身将門,父親雖然是文官,但不善言辭,只忠心耿耿,埋頭苦幹。論吵架,父親是如何也吵不過母親,偏偏總要招惹,非煩的母親罵上兩句不痛快的他才痛快。

看得人是又好氣又好笑,從前姐姐在家兩邊哄着勸着,兩人不至于互不相讓。

我則沒這一碗水端平還都不得罪的智慧,只能等他們說完,我這邊拉着,那邊拽着,麻煩的緊。

母親說的沒錯,這株海棠的确是唯一活下來的,雖說海棠是耐寒的,可是一路從京都到北境,帶過來的海棠種子丢的丢,壞的壞,種下一共活了兩棵,還莫名其妙死了一棵。

再過上兩日是清明節,照例要踏青,祭祖。可惜江家的先祖不埋在這裏,踏青什麽的似乎也并無春色可賞。

北境多山多林,氣候寒冷,地廣人稀,春季也短,這踏與不踏并無區別,況北境據說深林裏還有兇狠的熊,當地人也是不踏這個青的,更不說我們流放來的罪臣。

當地人不踏青,但是他們祭祖。于是清明前的一個集上總可以見到祭品紙錢一擺一條街,清明當天的上午大包小包的上山去,這時候他們反倒不怕山裏的猛獸毒禽了,可吓唬起小孩兒來還是一套一套的。

江家祖先都埋在京都了,不知道祖宗們若見今日,會不會後悔沒埋在北境,畢竟京都現在也無人與他們掃墓祭拜。

即使無墳可拜,母親也總是買上一點紙錢,一些祭品,一點香來。

祭祖儀式很簡單。

等到清明,把院子打掃幹淨,朝南放上祭品,上午我們一家三人,跪向南面對京都方向點香燒紙祭拜,以示對祖先的尊重。

京都是極重視祖宗宗族之類的,所以父母亦如此,縱使祖墳不在,該有的也還是要有。

我們流放來的罪民,本該行事低調些才好過,不過北境都是良善之人,并不會因為我們戴罪便看輕幾分去。

北境有三州,常州,泰州,遼州,我們所在是常州,靠近匈奴邊境。流放的目的不是為了這兒地廣人稀,實際上是為了做城牆守邊境來的。

因此,太平時節還好,倘若兩國交戰,首當其沖的就是我們這些罪民。

徐國與匈奴這十五年來未曾征戰,常州城也算繁榮,畢竟兩國互通有無,一開始自然是邊境受益。

我與父親母親來這兒将近九年了,始終也不知道是什麽事牽連到了父親。

父親一向忠君愛國,兩袖清風,只本分做自己的事兒,不工于權勢,不阿谀奉承,可惜一朝天變,忽喇喇似大廈傾,連帶着皇親國戚,簪纓世族,書香門第,一口氣處理了不知多少家,流放的流放,抄斬的抄斬。

現在出了家門街上轉一圈,興許能碰到當初一起為官的同僚。

不過,我到覺得常州比京都舒服多了,這裏可以随便出門,開懷大笑毫無遮掩都無所謂,滿大街一起跑着玩也是常有的事情。

我來常州的時候六歲有餘,在京都唯獨進宮見姐姐,上元節可以出門一趟,大家說話都帶刺,笑不露齒,矜持有度是基本的要求。

我讨厭那兒,如果我身上沒有罪名,我可以在常州待一輩子。我常提起這個,母親就常常笑話,趕明兒趁早把我嫁給常州男子,讓我在常州過一輩子,看一輩子雪和月亮。

可我很想姐姐了。

不知道她在宮廷裏開心嗎,宮裏的月亮圓不圓,星星多不多,她那裏有沒有連綿不絕的青山,有沒有青翠欲滴的森林,有沒有鵝毛般的大雪把一切都攏住。

時如流水。一轉眼又是端午了,這兒的習俗和京都也差不多。無非包個粽子,綁上五彩繩,挂艾葉菖蒲,賽龍舟。

但是人雖不多,勝在熱鬧,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笑,比起京都,整齊的笑容,萬年不變的規矩,簡直好玩極了。

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麽大的龍舟,細雕鎏金,龍頭龍尾各坐一個打鼓的,中間成雙列,足足八、九行,一條船上可以十來個二十個人。

鑼鼓震天響,響徹到雲霄,霄漢連龍庭,庭院共逍遙。

大家都擠在江邊看龍舟,沒人管小孩子能不能出門,這裏玩伴很多,阿悠就是我的玩伴之一。

北境是有條江的,貫徹常州,泰州,遼州,名曰烏江。

我們夏天就在江水邊釣魚,我們不能下水,這兒水深,小孩子水性不好的,容易淹死。

釣魚也不拘泥于用具,不像京都,江邊垂釣也要搞一番詩情畫意。

只消一根又長又直拇指粗的木棍,倘若冬天還好,夏天是不好找的。母親為此責罵了我好幾次不許讓我進山去,可少年心性,無非嘴上答應背地裏偷偷做罷了。

找母親要來一截縫衣服的細線,一頭綁在木棍上,另一頭則是蚯蚓做餌,常州蚯蚓随處可見,随便樹下挖上半個時辰就會有一碟子。

兩頭都要綁結實,綁木棍那頭可以打死結,綁蚯蚓那頭不行,魚兒上鈎是要換餌的,如果打死結,就沒辦法換餌了。

也不需要做魚鳔,找一個樹蔭,搬來一塊大石頭,把杆兒靠在上面,細線垂下水來,我們就會在一旁打鬧。

釣到與否是無所謂的,釣到了就加個菜,釣不到……本來也沒想釣到,小孩子高興玩鬧罷了。

也會叉魚,把棍子削尖,偶爾魚兒游過,對着魚尾巴叉下去,大概是能行的。

等到冬天,江水完完全全上凍,我們就找一身幹活穿的衣服,要不怕髒結實那種。到冰面上滑冰。

我滑了七年,可以在冰面上做各種動作,興許京都的冰嬉藝人都沒我滑的好呢。

這時候,沒人擔心會冰面開裂掉下去,北境很冷,是可以凍死人那種冷。

這兒冬天格外的長,冬天可玩可鬧更多了。我們可以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裏打雪仗,幾個人結對,互相打,有來有往。學着兵法埋伏,誘騙,總之一定要盡興而歸。

我們也會堆雪人,這時候是挑雪的,要特別黏的雪才行,這種雪,一年也只會下上一兩次。我們先用弄出一個小球,再把它放到地上滾起來,越滾越大,這就是雪人的頭了。

在地上堆出一個土堆,把頭放上去,找幾個石子,找幾支木棍,一個雪人就這樣成型。

我們可以村裏村外四處撿枯枝爛葉聚在一起生火,他從家裏拿一個土豆,我從家裏帶一個番薯,不要太大,埋進火堆裏,等火滅了,東西也熟了。

剛剛出鍋的番薯是最好吃的,金光璀璨,咬進口就是軟軟糯糯,濃烈的甜能包圍一整個人。

冬天常常吃茄子炖土豆,母親會炖一大鍋,我跟着在底下燒火,用燒火棍穿起一個土豆烤,等母親的菜熟了,我的土豆也熟透了。

這兒的冬天太冷,所以看不到鮮菜,常吃的只有土豆,番薯,茄子,白菜這種耐凍還合時節的東西了。

北境冬日的吃食上不如京都,可夏天絕對是頗有野趣還讓人心滿意足。

上樹摘果子,桑葚,柿子,酸棗,沙果要什麽有什麽。

上樹掏鳥窩也是家常便飯,阿悠就會爬樹,他爬的特別高,做事也是爽利果斷的。

偷偷在草甸子上搞上一點埋伏,小獸路過也就折在我們手裏了。我是會做這種陷阱的。

我們還用彈弓打鳥,用弓射鳥,弓是王将軍家的,王将軍特別寶貝這支弓,畢竟是他親手,從木材到弓弦一點點做出來的,可王将軍的孫子總是偷偷拿出來。

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鼈。

節氣裏還有各種好吃的,上元節吃元宵,花朝節吃花餅,寒食節吃涼糕,端午節吃粽子,中秋節吃月餅,重陽節泡菊花,新年就吃餃子。

北境夏季比京都要短,因此這兒的花期也比京都要短,花的種類略少,卻比京都的鮮豔很多。

興許是京都文人墨客愛好清雅的,興許是北境太冷的緣故。

你想想,這兒的花又要禦寒,又要開花,還有結果繁衍後代,活計多任務重時間短,不鮮豔些,便吸引不到東西來傳播種子了。

我的海棠是也很鮮豔的,它本就耐寒,在這兒只要頭一年活下來,以後都會開的很好,只是長不太大,又種在花盆裏,到底不比京都氣候适宜又地方大。

阿悠很喜歡花,他尤其喜歡鮮豔漂亮的花,每次海棠開花,我都把他領到家裏來看,他總是很興奮很高興的,用手輕輕點上海棠的花瓣,用勁兒都不敢。

他說,他最喜歡山茶。北境是沒有山茶的,阿悠父母經商,自然也會帶他去各地,他在江南見過一整片的山茶園,足足有上百畝。

他喜歡山茶,而我,好像有點喜歡他。

我已經十五歲了,少女懷春也該是有的吧。

他家經商,是我們這兒一片最富裕的,也只有他們家,平日能吃上豬肉。

北境這兒說苦不算苦,說甜也稱不上甜,日子平淡而不似水,像是水裏面泡着幽香的梅花,我很喜歡。

可現在正值暑天,已經不是海棠盛開的季節了。

阿悠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搬走了,他說,去江南。已經去了将近三年了。

我很喜歡常州,也很喜歡北境,這裏夏天的樹,郁郁蔥蔥,像儀仗中的華蓋一樣,幽深遙遠,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父親和我說:“北境随便找十棵樹出來,有一半都能成材。這是環境對人的影響。”還說:“要做直溜的喬木,而不是順枝而上的藤蔓。”這話我可聽明白了,我雖沒姐姐那樣聰慧,可還是能聽明白話的。

父親說的很有道理,可道理大家都懂,做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和夥伴們也不止玩鬧,都是半大的孩子了,當然要幫家裏做事兒。

女孩子要學着做飯,女工,算賬,織布,養雞鴨魚鵝,男孩兒學着下地幹農活,侍弄田地,育苗插秧,木工,打鐵,更有甚者還要學編織,打獵。

農忙農忙,大家都很忙。

我與村子裏土生土長的姑娘還不一樣,還要學着管家,庶務,禮法,讀書認字,琴棋詩畫,學着如何做一個大家閨秀。

父親母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脫罪,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京,所以什麽都要學,農家的要學,大族裏的也要學。

正所謂技多不壓身嘛。

父親在附近十裏八鄉偶爾教教小孩識字,以補貼家用,他一介朝廷命官,如今也淪落到這個境地了。

但父親并不在意,他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此番也算歷練心境。”這時候母親就會說:“快別說了,你有本事多種幾畝地,我也可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銀漢迢迢暗度,七月七乞巧的時候,我在想姐姐。

母親僅生了我與姐姐一對兒女兒,就未再懷孕了。父親也沒有納妾,兩個人就這樣過了快半輩子。

我想姐姐了,不知道她在宮裏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拜織女祈求心靈手巧,有沒有打縧子系紅繩。旁人向織女祈求心靈手巧,我想求求織女讓我們一家團聚,讓父母身體安泰。

我近日時常聽到父親咳嗽,與母親在夜晚偷偷說自己腿酸腰疼,我太沒用了,為什麽當時進宮的是姐姐而不是我呢。

姐姐為家族分擔,可我在常州天地間玩耍,印象中姐姐總是輕柔地抱起我說:“沒關系,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樣的想法也轉瞬即逝,這裏好玩的太多,假使我不是戴罪之身,我想在這裏住一輩子。常州才算我的家,京都沒有一點煙火氣息。

可轉月來,母親就和我說:“過了生日,便不能再随意出門閑逛了。”過了生日我就要及笄了,生日在九月九重陽,是個不好讨論吉兇的日子。

及笄之後就是待嫁之身,自然不能像之前随意跑跳玩鬧,是大姑娘了。

母親去裏正家裏,去街坊鄰居家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我知道,她是想給我相看,好讓我日後順遂一些,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母親恐怕也不抱任何希望能翻案了吧,所以我快到年齡,便開始忙活起來。

我也跟着忙活起來,我想那盆海棠跟着我成親,母親知道了就笑話我說:“別人壓箱底的是金銀珠寶,你壓箱底的是一棵海棠花。我自然是不服的,我想多種幾株,到時候送親,請幾個鄉親來抱着花跟在我轎子後面,多好。

我曾也試過種其他的花,可都失敗了,它們在寒冷的北境活不下去,當我在夕陽下鏟除蔫了的菊花時,偶爾生出一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感覺,或許陶淵明當時也是這樣的情感?感傷,惬意。

我其實想等等阿悠,他走之前送了我一根木簪,上面雕着我的海棠,惟妙惟肖。他眼睛彎的和月牙一樣,笑嘻嘻地說再見,半分不見他悲傷。

可我也明白,我恐怕等不到他,就像母親也不再期盼翻案一樣。

我及笄了,及笄禮也很簡單,在一群鄉裏鄉親的見證下,請來村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用簪子绾上頭發也就算了,簪子是父親花了半兩銀子買回來的,母親看他買了這個,倒是很歡喜,一句浪費也沒說,只跟我說:“浸月,你看這簪子好不好看?”

其實,那根镂空海棠木簪就很好。

及笄禮簡單至此,還有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婦羨慕我,常州的村子裏,姑娘們根本沒有及笄禮,僅僅到了年紀,就成親結婚,成親陪嫁點東西,也算得上厚待了,成親當日擺上半天流水席就是非常隆重了。

他們說,江家這樣看重女兒,肯定是要嫁給裏長兒子或者亭長孫子的。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但是,還是開心的,我在常州,随心所欲,一直都很高興,我喜歡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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