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
京城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碎玉紛紛,處處銀裝素裹,說不盡的妖嬈,落入皇宮,妝點的皇宮在威嚴肅穆中更添了幾分清麗妩媚。
宮人紛紛開始掃雪,年齡小的宮人已經偷偷打起了雪仗,歡聲笑語有時透過宮牆尚可聽聞。
秦元旻……秦元旻還在批折子。皇帝,寫作皇帝,讀作搬磚人,哪裏需要哪裏搬,要是哪裏也不需要他了,他就該和他爹一起飛升成仙了。
“皇上,瑞雪豐年,是極好的兆頭,皇上批了這麽久奏折,也該休息休息了,不如去禦花園看看。”慶忠建議道。
秦元旻揉了揉僵硬的肩膀,點點頭,“走吧。”
秦元旻不喜歡人多,也就帶了慶忠并幾個小太監六七個人去了禦花園。
雪後的禦花園果然傲梅挺立,芬芳撲鼻,秦元旻不禁嘆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出自盧梅坡《雪梅》]
慶忠等人見皇帝興致極好,逛個不住,也有幾分高興,随着皇帝走走停停,不禁越走越遠。
有人因雪而高興,就有人因雪而發愁。貧民百姓在雪後身上的單衣更添了幾分單薄,掃雪的宮人因碎碎揚揚、一直不停的雪而發惱。戚嘉瑤……別問,問就是無情的掃雪機器。
戚嘉瑤一邊掃雪,一邊估計着時辰,不知道戚太妃還會不會有後招等着她。看着她的宮人因為看着她掃雪無聊,幹脆多懶去了,徒留她一個人默默掃雪。
俗話說“霜前冷,雪後寒”,身上的宮衣因為長時間下雪掃雪濕了七分,一時間戚嘉瑤也覺得打了個哆嗦。
雖然宮人不在,戚嘉瑤仍然認真掃雪……才怪,她決定适時候偷個懶了。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戚嘉瑤發現壽喜宮通往禦花園的路上沒什麽避風避雪的地方,最終只能裝模作樣地掃掃看看,勉強發現有個小亭子可以暫避一下風雪。
雪景雖然好看,但看久了也有點視覺疲勞,秦元旻決定今天給自己小小的放個假,圍爐擁雪,煮茗賞景,或是再淺酌一兩杯,體會一下古人所說的“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滋味,好不快活!
皇帝一路走,一路踏碎瓊玉,惹得枝頭的初雪陣陣驚落,但驚動的不光是初雪,還有……後宮的嫔妃。
看着宮人簇擁着盛裝而來的康婕妤,秦元旻一陣頭疼,為了避免更多的嫔(盲)妃(盒)出現,于是秦元旻腳步一轉,朝着西六宮方向走去。
皇帝身邊的小太監攔住了追着皇帝的康婕妤,道:“皇上不喜人打擾。”康婕妤的臉色一下子僵住。
皇上政務忙,不幸後宮,後宮裏面又無太後、皇後,誰也勸不得皇上。一年到頭,分到嫔妃頭上的雨露寥寥無幾,誰都想多争一點恩寵,為皇上生下長子或是長女。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嫔妃的媚眼都抛給了瞎子,皇上還是那個不近女色的皇上。
秦元旻尚不知康婕妤的腹诽,只覺得多虧了自己機智,眼下果然清淨了許多,見前頭不遠處有個小亭子,秦元旻覺得自己圍爐擁雪的理想實現只在頃刻之間。
然後……這個小亭子被人捷足先登了。
秦元旻眼看着一個小宮人手裏還拿着掃帚,踏上了小亭子,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
秦元旻:……
“大膽,何人在此?見了陛下,還不行禮?”慶忠快走兩步上前,高聲斥道。
戚嘉瑤驚呆了,自己運氣這麽差?碰到一個戚太妃不算,還要遇到皇帝?
戚嘉瑤乖乖轉身行禮,轉身時難免好奇地看了一眼皇帝,只看到……明黃黃的衣角。
“下去吧。”皇帝心中惦記着自己的圍爐大業,漫不經心地道。
戚嘉瑤起身時,秦元旻随意掃了一眼,不由吃驚——
戚嘉瑤一身最樸素的宮裝,卻也遮不住她的窈窕身量,姣好的面容,還有白皙的手指,抓着破舊的掃帚……
秦元旻表示emm,美人手拿點什麽不好?夜光杯?狼毫筆?白玉镯?掃帚實在太煞風景。
于是秦元旻指着戚嘉瑤,開口:“你去煮茶。”
戚嘉瑤被天降的任務砸懵,咋還有額外任務?
但皇帝命令不敢推辭,只能等慶忠拿來茶壺茶盞,戚嘉瑤乖乖接了過去。
其實,戚嘉瑤可以不從命,和皇帝說明自己的身份。但她不清楚皇帝的性情,這時候開口掃了皇帝的興,或許皇帝不會幫她,還會生氣。權衡之下,戚嘉瑤還是接下來這個臨時任務,等皇帝興致過了再脫身。
還要一個原因是……爐子實在太暖和,比掃雪強太多了。
慶忠還擔心小宮女煮不好茶,沒想到這個宮女煮茶煮得好不錯,火候恰到好處,君山銀針的茶香萦繞在亭子裏衆人的鼻息之間。
戚嘉瑤自然也是練過煮茶的。江南愛茶,這一習俗漸漸傳過了江北,京城貴族皆以煮得一手好茶為榮,她幼時為了伺候林氏,也練過,後來和侯府定了親,在她爹的千叮萬囑下,更是被林氏和嬷嬷看着,在家時苦練茶藝,生怕到了侯府被人嫌棄。其實他們嫌棄自己的哪裏是茶藝,分明是出身。她爹和林氏不愧是夫妻,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這一點倒是如出一轍。
戚嘉瑤一旁默默腹诽,秦元旻卻在茶香氤氲中不由得多瞧了這個宮女幾眼,嗯,确實越瞧越順眼。拒絕了康婕妤的皇帝表示瑞雪良辰,多一個美人煮茗也不錯。端看美人出現的時機以及……容貌。
沒錯,雖然膚淺了一點,但誰還不是個視覺動物呢?康婕妤雖然模樣也不差,但脂粉氣太重,就像綠紗窗上貼了紅紙,紅配綠,賽……咳咳。
“你是哪個宮裏的?”秦元旻接過茶盞,再開口時多了幾分興致。
慶忠一旁喜上眉梢,後宮是要多一位小主子了。沒錯,皇上不幸後宮,慶忠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戚嘉瑤跪在地上,叩首道:“臣婦是鎮國侯府六少爺侯珉之妻。奉戚太妃之命入宮掃雪,得見天顏實屬偶然。”
秦元旻的臉色在她說“臣婦”兩個字時就黑了下來,聽完她的話更是面沉似水。
他做太子時就不喜歡他爹廣納後妃這一點,後宮裏烏煙瘴氣,那些名義上的庶母有的比他還小上幾歲,他爹真是一大把年紀為老不尊。(其實先帝仙逝時年齡不大,秦元旻純屬氣急敗壞了)
如今他爹墳頭都長草了(其實孝期剛過三年),那些嫔妃還不安分?至于戚太妃為什麽難為這位夫人,他不知道,也沒興趣了解。
秦元旻沉聲道:“送夫人出宮。”說完就甩袖離開。
戚嘉瑤表面雲淡風輕:“多謝公公了。”實則內心一蹦三尺高。
戚嘉瑤:人在亭中坐,救星天上來。感覺良好。
秦元旻一路回神龍殿,情緒已然平靜下來,淡漠地吩咐慶忠:“去告訴戚太妃給先帝抄經,抄不完一百遍不許停下來。年後讓她去廟裏給先帝祈福去。”
慶忠連忙應是,心裏也恨戚太妃恨得牙癢癢,剛剛大好的氣氛哪想到佳人居然人/妻。
聽到消息的戚太妃直接兩眼一翻,昏了過去。衆人又是掐人中,又是請太醫,折騰了好一陣,才緩過來。聽說要去給先帝祈福,戚太妃攥緊了手裏的帕子,先帝一走,這是宮裏都不讓她住了?
不行,她不能就這麽算了。戚太妃暗暗下定決心。
戚太妃如何想,戚嘉瑤并不關心。戚嘉瑤回去以後就被侯夫人以行止不端的名義禁足了。
不過被禁足的時候,戚嘉瑤并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妥,甚至因為不用早起請安,能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而感到無比的快樂。
但她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進入臘月,還讓她禁足侯珉面子上也不好看,侯夫人便放了她出來,并冷冷地告訴了她一句:“老實做人,不要給侯府丢人。”
進入臘月,似乎所有人都忙碌起來。俗諺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臘八要熬一碗濃濃的臘八粥,粘住下巴,不讓下巴被凍掉。
周朝貴族都以善于廚藝為榮,家家都有秘不示人的食譜。因此,雖有僮仆,臘八粥也需要侯夫人帶着媳婦親自熬制。
清晨的熹光輕輕投在地面上時,侯夫人就帶着衆人,忙碌起來。她洗淨了手,開始泡發蓮子。蓮子去心,泡發蓮子用的不是熱水,而是熱熱的醴醩,泡發一個時辰,醴醩順着蓮子的微微開裂的表皮進入蓮子的內部,醴醩的香氣中和了蓮子的苦味,在熬粥時蓮子也更加軟糯清甜。這也是侯府的獨特食譜之一。
戚嘉瑤帶着琥珀琉璃兩個丫鬟在淘米,侯府規矩嚴,米要一粒一粒洗,不敢有絲毫懈怠。沒有一兩個時辰是幹不完這活的。
自然,若是容易的活計,也不會派到她頭上。
其實如此精細洗過的米,雖然幹淨,卻也喪失了米本來的香氣,讓戚嘉瑤心裏微微遺憾。就像她的夫君,精心養着,千寵萬寵,卻也逐漸喪失了原有的男兒氣度。
不過這份傷春悲秋并沒有持續太久,她就已經麻了,字面意義上的麻了。
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戚嘉瑤的肩膀好像鏽住了一樣。再看侯府衆人,看似忙忙碌碌,實則都幹完了手裏的活計。
很好,只有她一個人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日頭逐漸上升,給寒冬增添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新年的腳步也悄然來臨,侯府仍舊莊嚴肅穆,誰也察覺不到平靜背後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