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衣
裕泰茶館坐落在碼頭的西面,常年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茶館的說書先生正唾液橫飛地講着鎮國侯大破柔然的英雄事跡:
“只見柔然鐵騎在軍中橫沖直撞、無人可擋,三軍将士紛紛逃竄,跑得快的進入了玉門關,跑得慢的被馬踏成了泥塊。柔然統帥郁弗闾更是口出狂言:‘中原将士都是泥做的孬種,哪能比得過我柔然軍士的一個手指頭?’”
聽到這兒,底下已經有人坐不住了,罵道:“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更有“賣國賊”“孬種”等髒話不斷湧出。
說書先生不慌不忙繼續道:“正在郁弗闾嚣張跋扈之際,只見從柔然軍隊的後方殺出一支偏師,速度比柔然鐵騎還要快,将士比柔然還要猛,殺入柔然軍中,如入無人之境,殺的柔然抱頭鼠竄,吓得郁弗闾屁滾尿流,這正是鎮國侯率領的軍隊。”
聽得底下人痛快淋漓,一時之間茶館的叫好聲不絕于耳。
叫好聲剛剛落下,就聽有人長嘆一聲。旁邊的客人好奇問:“你嘆氣幹什麽?”
那人道:“大破柔然的事老鎮國侯,如今的鎮國侯府是不行了,一代不如一代了。”
客人問:“如今的侯府也是金玉滿堂,連門口兩個石獅子都擡眼瞅人呢,哪裏不行了?”
那人道:“如今的侯爺沒在軍營裏面待過一天,沒殺過一個柔然人,每日是遛鳥鬥雞的行家,秦樓楚館的常客。子孫更不必說,吃喝嫖賭數不勝數。偌大的家業也禁不住這樣敗啊。”
客人一時之間失笑:“你我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還管得了侯府坐吃山空?”
那人果然不再提這事,吃完了茶就轉身離開。
金漆敕造的鎮國侯府的牌匾在日光下依舊熠熠生輝,但明眼人都知道侯府已經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強撐着面子,如同一件破舊的棉衣,外表再怎麽光鮮,連外人也知道裏面的棉絮已經七零八落,不成樣子。
今日是侯府四姑娘十五歲的及笄禮,賓客滿堂,十分熱鬧。四姑娘是侯夫人的嫡女,早早許了平國公府的三少爺,這門親事還是老侯爺在世時定下的。
平國公府的三少爺是行伍裏面鍛煉過的,堅毅勇猛,性情剛果,以後也必定有出息。這是難得的好親事。過了及笄禮,四姑娘就能出嫁了,這是阖府大喜事。
戚嘉瑤随着衆人昨日便送上了賀禮,衆人送的寶貝也各式各樣,首飾、衣裳、古玩……平國公府也遣人送了一只白玉雕牡丹的簪子,簪子握上去觸手生涼,牡丹雕花栩栩如生,價值不菲。
望着自己又少了一筆銀子的小金庫,戚嘉瑤有些肉疼。
唉,生活不易,寶寶嘆氣。
不過戚嘉瑤不知道她送去的賀禮四姑娘看都沒看,轉手就賞給丫頭了。如果知道了,戚嘉瑤……可能會換個便宜點的送出去。
四姑娘的丫頭還勸:“這畢竟是六少夫人送的,奴婢拿着不合适,夫人知道了也要怪罪的。”這是擔心夫人罰她。
四姑娘睃了她一眼,瞋道:“沒見識的東西,我給你你就拿着。你當娘稀罕那個破落戶?要了她送的東西,不是髒了我的手?你幫我拿着,娘知道了,說不定還賞你呢?”
丫頭得了賞賜,自然恭維四姑娘:“還是小姐想的周全。”
四姑娘又看了一眼平國公府送上的白玉簪子,吩咐道:“給我戴上。”戴着這樣的簪子,出去多有面子。人家一問,是未來夫家送的,還不交口稱贊她嫁的好?
要說四姑娘對這門親事得意是得意,但要說她多喜歡平國公府的三少爺,倒也未必。
老侯爺是武将出身,為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自然也喜歡血性男兒,三少爺是老國公帶着上戰場的,老侯爺和老國公又是戰場上死人堆兒裏厮殺出來的,可以說是看着三少爺長大的。雖然三少爺沒有爵位,但他也比在京城的世子有出息啊!
老侯爺看着結實又有能耐的平國公府三少爺,越看越順眼。于是就幹了件老年人都喜歡幹的事情——做媒。
但他卻忘了自己的兒孫不是他。兒孫在京都紙醉金迷慣了,一天苦日子都沒過過,再有血性也被京都的繁華安逸磨平了。他們喜歡鬥雞遛鳥,卻不喜歡馳騁塞北。
女眷則更不必說,每天的眼界僅限于談一談衣裳首飾,互相間為了一點面子不斷地攀比,為了蠅頭小利争得頭破血流。
周朝原本也以男兒粗犷豪邁為美,如今的女眷卻更喜歡白皙幹淨的男兒。這樣的男兒還算是男兒嗎?這在老侯爺看來就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于是,在擇婿标準上,老侯爺和自己的兒孫背道而馳。粗犷豪邁的平國公三少爺入不了眼高于頂的四姑娘的眼。
但老國公和老侯爺是過命的交情,加上兩人年齡又大了,都有些專斷固執,于是兩人一拍而合,婚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好在平國公府門第不錯,才能勉強讓四姑娘答應了這門婚事。(她不答應也沒辦法)
大周朝風氣開放,婚前,四姑娘和三少爺也見過一回。見面的場景怎麽說呢……雞飛狗跳。四姑娘故意把帕子丢在地上,讓三少爺去撿,本來三少爺撿起帕子遞過去,四姑娘一接,兩人不就手拉手了嗎?
這是京城男女常見的暧昧。
結果三少爺沒留神,一腳踩上去了。繡着四姑娘小名的帕子上留下半個黑腳印子(三少爺腳大),四姑娘氣得紅了眼眶,指着三少爺:“你!你!你!”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三少爺也很無厘頭:誰能想到她好好的,帕子都抓不穩?再說為了一個帕子,至于哭?
三少爺看着快哭出來的四姑娘,好心地哄了哄:“要不我賠你個帕子?”
四姑娘“哇”的一聲徹底哭出來。
于是四姑娘認為三少爺不解風情,三少爺認為四姑娘不僅手抽筋,還特別愛哭。兩人不歡而散。
再後來,三少爺回了塞北,兩人再沒見過。
此時的四姑娘,不會想到,平國公府會成為她接下來人生中的唯一的期望。
四姑娘的及笄禮上,賓客分成內外,內賓都是女客,由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等領着人負責招待,外賓則是男客,由侯爺和世子等人負責招待。
丫鬟攙着四姑娘徐徐而出,賓客無不贊嘆四姑娘儀态大方、容貌秀美,好話不要錢似的往外送。
世子夫人作為及笄禮的正賓,高唱着:“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四姑娘穿着玫紅色的襦裙,向侯夫人下拜。
侯夫人身着绀青色的褙子,威嚴中帶着幾分喜色,為愛女帶上發笄、發簪、發釵,取字為“佳馨”,以示“性情淑佳,馨爾室家”。
正在衆人熱鬧時,二門外的婆子匆匆進來禀報:“夫人,宮裏來人了,說是帶了東西賜給六少夫人。”侯珉行六,是戚嘉瑤的夫君。六少夫人,指的便是戚嘉瑤。
侯夫人的表情好像一下子僵在了臉上,宮裏哪有什麽人認識戚嘉瑤?不就剩下一位戚太妃?戚太妃是戚嘉瑤的大姐,早年是先帝的麗妃,家世不顯,但容貌過人,深受先帝寵愛,可如今也是昨日黃花,居然還來侯府作威作福?
但宮裏來人,當着衆多的賓客,無論如何侯夫人都要做做樣子。侯夫人将宮人迎進來,宮人也不管衆人在場,直接道:“太妃賜了衣裳給六少夫人,并少夫人穿着衣裳即刻入宮,少夫人謝恩吧!”
當宮人掀開托盤上的黃緞子時,衆人還在奇怪,四姑娘的及笄禮,怎麽把衣裳賜給了六少夫人?因此衆人伸長了脖子瞅,離得最近的侯夫人最先看見,臉都綠了。
居然是一件宮女的衣裳?
衆人一片嘩然。
戚嘉瑤沒有命婦的頭銜,按理說不能入宮。若有特殊的旨意,才可以開恩入宮。但入宮,也沒有穿宮女的衣裳的?
宮人仿佛看不出衆人臉上的詫異和難堪一般,道:“少夫人快快謝恩,随奴才入宮吧!”
戚嘉瑤的手一下子就攥緊了衣裳。從大姐姐送她衣裳開始,她就猜到沒有什麽好事。她和大姐姐一向關系一般,大姐姐入宮以後幾次回家省親也都是擡頭看天,什麽時候一個庶女入得了她的眼?
戚嘉瑤也隐約猜到了這一幕的原因:大概是她嫁入侯府的親事太好,惹得大姐姐不高興了,要敲打她。庶女就是庶女,不能爬到母親和大姐姐的頭上去。
戚嘉瑤看向外院,抿抿唇,她的夫君侯珉就在院子裏,今天是他親妹妹的及笄禮,他不可能不在。
戚嘉瑤立在冰冷的地磚上,一動不動。
等着衆人的喧嘩聲一點點冷卻下來,她甚至去猜如果她今天不去會怎麽樣?最終她還是謝恩,随着宮人一起入宮。
這件事如果鬧大,也沒人給她做主,最壞也不過她被休,甚至還會牽連弟弟。
在家時她能在跋扈的林氏眼皮子底下活這麽多年,以卵擊石的事情她不會幹的。
馬蹄聲伴着車輪聲逐漸走上宮道,馬車上只有戚嘉瑤一人,她沒有帶婢女,明知道進宮不會好過,何必連累他人呢?
帶路的宮人是戚太妃的心腹,人稱“蔣公公”。蔣公公一路虎着臉,走的很快,一言不發,戚嘉瑤只能随着他的步伐加快腳步。
經過長長的宮道,戚嘉瑤已經有些轉暈了,蔣公公終于停下,正是戚太妃的壽喜宮。戚嘉瑤随着蔣公公入內,行禮。
過了好半晌,上面才傳來慢悠悠的聲音:“免了。”
戚嘉瑤起身,暗暗看了戚太妃一眼。戚太妃正半倚半靠在美人榻上,手拿白玉扇子,手比扇子柄更白皙幾分,即使是宮中的歲月,也無法折損她的好容貌半分。
戚嘉瑤沉默着沒有開口,她一向是個被動的性子,從來敵不動我就躺一會兒。宮中的氣氛凝滞了半晌,還是戚太妃開口:“你在侯府過的如何?”
戚嘉瑤心中問候戚太妃全家,還默默刨除了她和弟弟,嚴謹!
表面上只慢慢吞吞地道:“一切托大姐姐的福。”
戚太妃被她溫吞水似的性子,氣了個倒仰,不再和她周旋,而是帶了幾分惡意開門見山道:“宮中的積雪還沒有清掃幹淨,你便去清掃幹淨吧。”
戚嘉瑤一言不發,行禮告退。
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戚太妃心裏的恨意更加重了幾分。當年她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上門提親的人差點踏破門檻,是她不肯屈就,結果哪想到一朝入宮,伺候先帝。風光是真的風光,但如花似玉的年紀伺候一個行将就木的老頭,誰又願意?如今,她只剩下老死宮中一條路,她從未放在眼裏的庶妹卻高嫁入侯府,過好日子去了,她又如何心甘?
戚太妃又添了一句:“壽喜宮通往禦花園的雪多,讓她好好掃幹淨。”壽喜宮離禦花園的路并不近,一個人都打掃幹淨得累成什麽樣子,侯府又會如何想這個娶進來的掃雪婢?想到此,戚太妃心中才痛快了幾分。
她當慣了先帝的寵妃,肆意妄為慣了,根本不考慮後果。更何況,侯府也不是當年的鎮國侯府了。
但她萬萬沒想到,雪後的禦花園不僅有雪,還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