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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關山

“嘉和元年冬月,北祁王蕭策領兵與外邦聯軍在北疆鏖戰,北祁王軍全軍覆沒。幸得前中郎将裴聿之進京面聖求援,中州援軍及時趕到,北陸才未失守。

那場戰役死傷無數,屍山血海染紅了北疆的千裏雪原,直到第二年開春,冰雪消融,墨江的流水還是殷紅得觸目驚心。八萬北祁王軍無人生還,而北祁王蕭策卻僥幸活了下來。人們找到他時,他已滿身血痕,體無完膚,只是坐在哀鴻遍野的雪原之上,緊握着一支玉簪念念有詞,神志近乎失常。

從此之後,大崟帝國再無北陸戰神的傳說。那些和他有關的璀璨歷史,那些他立下的斐然戰績,最終落成了萬裏關山之上的幾粒塵雪,在泛黃的史書上融化成幾行記錄的文字。

寥寥數語,便寫盡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而他最為珍愛的妻子,大崟歷史上唯一的女官,大崟開創女學的第一人,出身名門,雄才大略,為官期間政績卓越,致仕之後以身殉國,卻在正史之中被一筆帶過,難尋其蹤。人們只能從野史的只言片語中,偶然窺見她壯麗人生的一隅。

自古以來,為國犧牲的英烈繁如群星,卻并非人人都能在史書之上留名。那些消失在戰争之中的無名将士,更宛若千裏墨江之中的一滴江水、一粒泥沙。白浪千疊,濤聲拍岸,他們便也如此隐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但無妨,蕭策會記住這一切。

多年之後的又一個冬季,北疆銀沙遍天,三十三歲的蕭策最後一次登上郢州的城樓。群山連綿起伏,墨江碎冰翻湧,萬裏雄關盤踞在蒼茫的山嶺之間,千年如一。關城的駐兵換了一批又一批,唯一不變的,是城牆之上高高立起的一面面駮紋軍旗。

朔風依舊,軍旗獵獵。”

葉望合上手中的筆記本,扉頁上,景策用行書寫下的“關山載雪”四個字矯若游龍,筆鋒飄逸得像是那位北祁王的劍影。

逝者如玉塵千萬,雪落北疆,關山白頭,終古難銷。

葉望唏噓不已,史書上記載,在那場規模浩蕩的戰争中,蕭策率北祁王軍和外邦聯軍同歸于盡,但蕭策卻僥幸活了下來,自此之後他一蹶不振,醉心道術,再也不問戰事。葉望本以為是因為蕭策作為常勝将軍,無法接受這樣的戰績,所以才灰心喪氣。卻沒想到原來是因為在那場戰争中,他失去了摯愛的妻子。

青史成灰,後人都只記得北祁王族是多麽英勇無畏,卻只見功勳燦然,不見伏屍百萬。

夜深人靜,葉望将筆記本放在枕邊,關上床頭燈,合眼入眠。

睡意沉沉,恍惚之間,一襲紛飛的紫衣飄落在她的夢裏,耳畔,男人悲恸的哭聲忽遠忽近,淚水灼得她的心陣陣作痛。

考古工作結束,《明川夢影》的拍攝也随之收尾。北祁王陵的所有文物已盡數收入文物館,這些文物第一次在世人面前亮相,衆多的參觀者看過了節目後紛紛慕名而來,文物館裏人群絡繹不絕。景策也漫不經心地在館內踱步,這些文物曾和他息息相關,如今他卻像一個局外人一般,旁觀這段悲壯的歷史。

是的,他就是蕭策。

考古隊在王墓中找到了北祁王族的所有人,唯獨他的墓室是個衣冠冢,屍身不知所蹤,因為他從未離開人世。

他停在那支藏劍簪面前,隔着玻璃用手指描摹簪子的輪廓——

小簪如劍,飛在青絲間。

他曾将這支藏劍簪送給公儀景,希望在危險時刻這支簪子可以保她平安,卻未曾想她會用這支簪子了結自己的性命。

此簪名曰君子竹,君子守節,寧死不屈。她的結局,原來早就寫進了這簪名之中。

那場戰争結束後,蕭策整日渾渾噩噩。他不明白為何自己明明已經想盡了辦法去護住阿景,卻還是眼睜睜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離開人世。

無數次午夜夢回,蕭策都能看見那個紫色的身影從郢州的城牆上飄落,他甚至能感受到阿景的生命像一把細沙從他指間緩緩流走,最後一粒不剩。

他痛不欲生。

當年大哥戰死,阿嫂也像此般傷心欲絕。直到阿景離開,他才真真切切地理解了阿嫂的感受——原來活下來的人才最痛苦。

天地茫茫,人潮熙攘,他卻莫名感到這世間只剩下他孑然一人。

他千千萬萬次責問自己為何沒有保護好阿景,在日複一日的愧疚之中,他瘦得形銷骨立。

他想再見阿景一面。

此後,他四處搜羅道術古籍,企盼找到和阿景再見一面的方法。而這一找,便是七年。

嘉和八年,蕭策終于尋到了再見到公儀景的辦法——人死不能複生,但只要能夠找到她的轉世,便可與她重逢。蕭策決定前往天界,祈求掌管凡人輪回的轉世神君告知他阿景轉世的下落。

《山海經·大荒西經》記載,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夠抵達天界的通道,然而這裏終年天寒地凍,風雪不止,古往今來,無數想從此處通往天界求見天神的凡人,都葬身在半途之中。但經歷了那麽多生死,蕭策早已無所畏懼,只要能再找到阿景,他萬死不辭。

沒有人知道蕭策是如何穿過無邊的狂風暴雪,越過層疊的崇山峻嶺,才輾轉來到天界。

轉世神君聽到蕭策的來意,頓覺荒唐可笑。凡人死後,都會進入六道輪回,可何時再次轉世,卻難有定論。也許公儀景轉世成人之時,蕭策也早已不在人世。

神君在天界生活了千萬年,看過了無數遍人世的生老病死,凡人的執念對他而言微不足道。輪回轉世,自有天意,他并不打算為了蕭策揣度天意。

蕭策卻并未就此放棄,他日日都在神君門前長跪不起,一跪便是一年。

神君無可奈何,終于松了口:“你要尋的人,下一世會降生在祁州,可至于何時降生,本君也說不清。”

蕭策連連叩謝,神君卻潑了他一盆冷水:“就算再見到她,她也不會記得你。前塵往事,于她而言已是過往雲煙,你即便找到了她,也無法與她再續前緣,更無法改變她的人生,這有意義嗎?”

蕭策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有!我只想再見她一面,只要能看她平安順遂,得償所願,這就有意義!”

“你要等待她的轉世,須得脫離輪回,本君可以滿足你的心願,幫你永生,直到你找到公儀景為止。可你若不入輪回,便是違逆天道,你會為此付出灰飛煙滅的代價,再無轉世生還之機,你可想清楚了?”

蕭策點頭:“我心已決,亘古不改。”

…… ……

千年之後,明川考古研究所迎來了一位年輕的學者。

那日,研究所的吳主任因為新人的到來欣喜不已,一見到他便熱情地問候:“你好你好,請問如何稱呼?”

一身風衣的年輕人扶了扶鏡框,回握住吳主任的手掌:“吳主任好,我叫景策。”

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千年歲月流轉,他所求的,也許只是一片虛幻的浮光掠影。但他并不在乎,只要再見她一面,就好。

景策在藏劍簪的展櫃前駐足了許久,不自覺出了神。

“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支藏劍簪,名叫君子竹,是北祁王蕭策送予北祁王妃公儀景的定情信物。在嘉和元年十一月初七的郢州之戰中,烏羌以公儀景為質,要挾蕭策退兵,公儀景卻在城牆之上用這支藏劍簪自戕而亡,以身殉國,為北祁王軍贏得了戰機……”解說員繪聲繪色地給一群前來參觀的中學生講解這簪子的來歷。

一張張青春鮮活的面孔聽得聚精會神,被這段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

解說員伸手指向另一端:“接下來我們往那邊走,那邊陳列的是公儀景去世後,蕭策為她寫下的悼亡詩……”

景策沒有想過會以這樣的視角去回顧自己的人生,他心中有些觸動,也回頭望向解說員指的方向。

人影綽綽,文物館雪白的燈光下,葉望遠遠與他對望。米白的長大衣顯得她高挑清瘦,長發随意地挽在頸後,清麗得一如當年。

“景老師,你果然在這。”葉望走了上來,“我去研究所找你,吳主任說你在這裏,我便過來了。”

“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葉望從包裏取出筆記本:“我看完了,所以過來把它還給你。”

景策猶豫了片刻,微笑着說:“不用還了,留給你作紀念吧。”

留在她那裏,也算物歸原主。

葉望卻惶恐得連忙擺手:“不不不,這麽珍貴的史料,我可不敢收。”

“不是史料,不過是我閑來無事寫的一本小說而已,不必當真。”

“小說?所以這筆記本裏記載的故事都是虛構的?”葉望愕然,明明筆記本裏記載的很多情節都跟史書記錄和考古發現如出一轍,這居然只是景策寫的一本小說?

景策側身,回避着她的目光:“對,都是我虛構的,只是借用了一些歷史背景而已。”

既然景策都這麽說了,葉望便也不再推辭:“好,那我就收下了,我會好好保管的,謝謝景老師!”

“不客氣。”

“對了!”葉望像是想起了什麽,從包裏掏出一張紅色的請柬遞給他:“我下周訂婚,景老師可否賞臉大駕光臨呀?”

提起訂婚,葉望便笑容粲然,興許她此生的愛人,也和蕭策一樣,将她視若珍寶。

看她即将嫁給別人,景策心生酸楚,卻也感到欣慰——看來阿景這一生,真的如他所願,幸福美滿。

景策接過葉望手中的請柬:“好,我會去的,訂婚快樂!”

他萬般珍惜疼愛的女子,終于在另一個時空中擁有了圓滿的人生。她出生在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有喜歡的工作,有愛她的父母和丈夫,這一切都讓景策為她開心。

他真心地祝福葉望,恨不得長長久久守在她身邊,就算她看不見他的存在也無妨。可他知道,如今夙願得償,他也是時候離開了。

明川大酒店裏,賓朋滿座,言笑晏晏。

葉望站在未婚夫旁邊,微笑着向來賓敬酒。推杯換盞之間,葉望四周環顧,卻并沒有看到景策的身影。

不知為何,她感到有些落寞。可他們不過相識了一兩個月,本來就是萍水相逢。她并不了解景策是怎樣的人,只是覺得他溫和有禮,雖然他多數時候少言寡語,情緒也鮮有起伏,葉望卻對他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也許是她太冒昧了,他們或許還算不上朋友,她便去邀請景策來參加自己的訂婚宴,确實是有些沒分寸。

葉望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未婚夫已不見蹤影。

宴客廳裏還有這麽多客人,這個梁承宇跑哪去了?

葉望撥出了梁承宇的電話,那邊卻一直無人接聽。

梁父見兒子沒了人影,也上前問葉望:“小葉,你有沒有看見承宇去哪了?他還沒給他大伯和舅舅敬酒呢!”

“我也沒看見,剛才還在這呢,我去找找,伯父別急。”

葉望離開宴客廳,從一個服務生口中得知梁承宇方才朝天臺去了。

她來到天臺,卻瞬間愣在原地——不遠處,她的未婚夫正擁抱着另一個女人。

葉望記得那個女人,那是梁承宇大學時期的初戀。在訂婚之日,他都能丢下未婚妻和滿堂賓客,在天臺私會初戀女友,那他們戀愛這些年,梁承宇究竟背着她和初戀糾纏了多少次?

她本應該憤怒,應該傷心,應該上前拉開這兩人,厲聲質問他們為何要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然後含着淚甩給梁承宇一巴掌。可此時此刻,她卻異常平靜。

她沒有驚擾相擁而泣的兩人,只是面無表情地回到宴客廳,在雙方的親朋好友面前宣告,她和梁承宇的婚約,就此取消。

衆人嘩然,雙方的父母也不停追問她為何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她不作解釋,只是對大家說她心意已決。她和梁承宇從大四開始戀愛,如今已有五年之久,過去雖偶有争吵,但快樂和幸福總多于矛盾,事已至此,她覺得沒必要鬧得不體面。

梁承宇聞訊趕來,也做出一副誠懇的樣子挽留她,她卻只是淡淡地說:“你自己做了什麽,你心裏清楚。”

葉望漠然脫去禮服和高跟鞋,換回了自己的大衣,留下滿堂賓客,頭也不回地獨自開車離去。

明川今年的第一場雪落在她眼前,雨刮器上下起伏,她百無聊賴地打開了廣播。

紅燈亮起,她将車停在路口,扶着方向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突然有些慶幸景策今天沒有來。

“今日,明川北郊的北祁王陵遺址發生坍塌事故,明川考古研究所的五位工作人員遇難,目前搜救工作正有序展開……”廣播裏傳來的噩耗在葉望心上落下重重一拳,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葉望急忙撥下景策的手機號碼,電話那頭卻遲遲無人回應。

綠燈亮起,葉望毫不猶豫地調轉方向,汽車的前照燈刺破幽藍的夜幕,飛速朝明川北郊駛去。

長長的警戒線将事故現場圍了起來,葉望無法進去查看情況,卻也能看見北祁王陵遺址已成一片廢墟。

警戒線外,考古研究所的吳主任同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葉望終于見到熟人,迅速跑了過去:“吳主任!”

“小葉,你怎麽來了?”

“我聽到新聞就立馬過來了,現在情況怎麽樣?”

“我們所裏有五個考古隊員都被埋在下面,但是現在只找到了四個,景策還沒找到!”

葉望雙腿發軟:“什麽?”

原來他今天沒有來訂婚宴,是因為他遇難了……

吳主任捶胸頓足:“今天也沒發生地震,不知道為什麽,早上墓室忽然就垮了。文物館缺點資料,景策就帶着隊員進去重新勘察,補寫記錄,沒想到事故就發生了……好端端的墓室,怎麽會坍塌呢?”

夜色漸濃,雪卻越下越大,搜救也愈發困難。

一周後,搜救工作停止,救援隊已經将事故現場翻了個底朝天,然而只找到了景策的外套和鞋子,人卻依舊不知所蹤。但事故發生了這麽多天,他一直被埋在地下,就算沒被餓死,也該被凍死了。

救援人員說,也許是因為墓室結構複雜,他被埋在了人們找不到的地方。

葉望不自覺握緊了手中的筆記本,在景策的死訊中落下一行淚。

景策和她并不相熟,對她始終客氣疏離,他們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葉望卻莫名其妙地因為他的離去感到痛徹心扉。

葉望啜泣着翻開筆記本的扉頁,“關山載雪”四個字重新映入眼簾,她的眼淚滴落在紙頁上,景策的筆跡被淺淺暈開。

“景老師,下雪了,雪落關山,你看見了嗎?”

墓園裏漸漸起了風,葉望停在墓碑上的手指凍得通紅。

她一筆一畫地描摹着逝者的名字——

景策。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斯人如青山雪松,氣度清遠,遺世獨立,人人謂其冷漠疏離,難以接近,她卻偶然窺見過景策眼中一閃而過的熊熊烈焰。

墓碑寒若堅冰,葉望的手指漸漸沒了知覺。她這才遲鈍地收回手,裹緊了身上的大衣。

暮色四合,葉望提起自己的背包,轉身離開墓園。

一場大雪卻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紛紛揚揚的寒英傾灑在葉望眼前,隐隐可見遠處連綿起伏的關山覆上一層銀白的雪衣,關山之上承載的那段歷史悲歌,那些曾經鮮活生動的人們,似是也被隐沒在大雪之下。

關山載雪,原來如此。

葉望仰起頭,雪片落在她的臉上,凍得她忍不住冷顫。

隐約之間,她像是聽見風雪深處傳來男人溫柔低沉的聲音:“且向玄冥借碎瓊,換得月容似春風。”

漫天的大雪宛若無數記憶的碎片,無聲地落在葉望身上,也湧入她的腦海,在她眼前拼湊出一幅歷史的長卷——刀光劍影,血流成河,漫漫山雨中的擁抱,火樹銀花中的凝視,燭影搖曳,纏綿悱恻,朱紅的繩結扣上手腕,巍峨雄奇的樓宇坍塌破碎,一柄長劍在茫茫雪原上挑起,刺破了朦胧的天幕……這些她從未經歷過的畫面如此真切,她感到心髒的某個角落漫上了前所未有的劇痛,讓她近乎窒息。

葉望的腦海中莫名多出了一張男人的臉,那人身着黑甲,手持長劍,雙眼猩紅,淚水暈開了他臉上的血跡,在他身後,石青的駮紋軍旗在城牆之上迎風招展,而他的悲恸清晰得震耳欲聾。那張俊朗而悲傷的面孔漸漸和葉望記憶中景策的面容重疊在一起,她終于明白景策眼中那團轉瞬即逝的烈焰從何而來……

無垠的風雪之中,葉望緩緩回頭,眼淚和大雪一起落下。

身後的墓碑已堆上了一層潔白的積雪,葉望冰涼的手掌覆上那個名字,恍惚間似又感受到了那人的脈搏和心跳。

“是你啊,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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