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評論

苌弘碧血(下)

祁州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遲了一些,公儀景正在房裏看書,蕭策便推開了門:“阿景,你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公儀景起身,随蕭策一同來到敬松堂。

披着銀灰大氅的男子緩緩轉身,公儀景驚喜地開口:“聿之!”

久別重逢,裴聿之也笑着同她打招呼:“阿景!”

公儀景快步上前:“你怎麽來了!”

“晏京一別,我便再也沒有了你的消息,不過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是和世子雙宿雙飛了!”裴聿之又忽然反應過來,打趣道:“啊不對,你夫君現在已經不是世子了,得稱他一聲北祁王殿下。”

“二郎可別揶揄我了,快快落座吧。”蕭策領着裴聿之坐下。

“阿景,我此番前來,是想邀你去寧州,為我母親祝壽。”裴聿之說明了來意。

“寧州?”

“是的,你們離開晏京後不久,我也辭了官職,帶着家人遷回了寧州老家。”裴聿之說,“你當初一走,便再無音訊,母親十分擔心,半月後便是母親的壽辰了,阿景,若是你方便,就随我去一趟寧州,讓她親眼看見你,她也好安心。”

公儀景思量了一番,她當初離京走得匆忙,長久以來為隐瞞行蹤,她只與遠在圖闌的瑞音通過信,未曾告訴師母和聿之她的消息。從前師母待她親厚,師母生辰,她也确實應該去探望探望。

公儀景點頭:“好,我也的确許久未見師母了,你何時回寧州?我同你一起去。”

“路途遙遠,我們後日便啓程吧。”

公儀景側過頭,看向蕭策,蕭策也答應道:“正好,我過幾日要去蒙州一趟,正愁你自己在王府無趣呢。你随二郎去寧州為裴夫人祝壽,也算是有人照料,我便放心了。”

“好!”公儀景毒發以來一直待在王府養病,許久不曾出門,即将前往寧州,她也不由得雀躍。

“阿景,廚房正在準備晚膳,你去和廚子說說二郎的忌口吧。”蕭策說。

“好。”

“你還記得我的忌口?還以為你嫁了人就不認識我這個兄長了?”裴聿之挖苦道。

“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別說你的忌口,你尿過幾次床我都知道!”公儀景毫不示弱。

“你從前一直謹言慎行,怎麽嫁了人反倒口無遮攔了!”見她抖出自己的糗事,裴聿之面紅耳赤。

公儀景聳聳鼻頭做了個鬼臉,便轉身朝廚房走去。

望着她遠去的背影,裴聿之感慨:“阿景現在這模樣,倒是和小時候如出一轍了。殿下,你将她照顧得很好。”

蕭策卻有些落寞:“今後,恐怕得由你來照顧她了……”

裴聿之無言,幾日前,他收到蕭策的來信。蕭策向他說明了邊關的情況,要他尋個理由來帶公儀景離開北陸。他不忍看蕭策與公儀景有情人生離死別,更不忍幫着蕭策欺騙公儀景,可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阿景如同他的親生妹妹,他的确不願看阿景置身險境。

“殿下,你當真想好了?”

“此戰勝負難料,送去晏京的求援信也遲遲沒有回複。我縱是有天大的本事,以八萬王軍抵抗四十萬敵軍,勝算也不大。北陸必須守住,我已做好了和敵軍同歸于盡的準備,可阿景是無辜的。我是北陸的守将,我以身殉國乃天經地義,但阿景沒有必要和我一起葬身此處。”蕭策不自覺摸了摸腕間的繩結,“二郎,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是朋友。你和阿景情同手足,只有将阿景托付給你,我才敢安心赴戰。若我不幸戰死,今後請你務必好好照顧阿景。”

裴聿之心中酸楚,長嘆道:“她若是知道你丢下她只身赴死,會記恨你的。”

“過去,我躬冒矢石,是為守護北陸的子民。如今,我最想要護住的人,是她。為了她,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要她平安活着,記恨便記恨吧……”

天色漸明,驟雪飄揚。

公儀景即将出發,和裴聿之一起前往寧州。

蕭策将狐裘添進她的行李,叮囑道:“路上風大,少下車,就算是在車裏也一定要蓋上這狐裘。你近來病情好不容易有所好轉,若是受了涼,會加重咳嗽的。”

公儀景嘟囔着:“知道啦知道啦,你已經說了好幾遍啦!”

蕭策為她披上一條厚厚的大氅,領口的絨毛掩住了她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雪光般清亮的眼睛。蕭策心間似有萬蟻啃噬,眼前人還不知道這也許是他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對他的溫柔習以為常,只有蕭策清楚,今日一別後,若有重逢,她看到的或許只是他的墓碑。

見他皺着眉,公儀景擡起手輕輕撫平他的眉心:“擺出這副表情做甚?我又不是不回來了!等我回來時,我要吃棗泥酥,你可得提前為我備好了!”

“好。”蕭策掩飾着酸澀的心緒。

公儀景提起行李:“走吧,別讓聿之久等。”

正欲出門,公儀景卻又被蕭策一把拉回懷中,結實有力的雙臂将她箍得無法動彈。蕭策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扶在她的腦後,滾燙的親吻來得猝不及防,不容她躲閃。與往日的纏綿缱绻不同,蕭策今日像是一只進攻的猛獸,她在他的親吻中節節敗退。蕭策貪婪地貼緊她的雙唇,她漸漸感到呼吸困難,想将蕭策推開一些,蕭策反倒将她抱得更緊。

這是嘉和元年北陸的第三個大雪天,大崟的最後一個北祁王蕭策藏起洶湧的淚意親吻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還不知道邊關戰事一觸即發,更不知道她深愛的丈夫已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她只是期待着,等她從寧州回來,蕭策就會帶她去天門關看雪山。

“啊!”唇間的疼痛讓公儀景不自覺悶哼了一聲。

蕭策這才将懷裏的人松開了幾分,他不小心咬破了公儀景的下唇,一抹血跡落在她蒼白的嘴唇上,像是雪地裏開出第一朵紅梅。

“對不起。”蕭策輕輕吻了吻她唇上的傷口,又為她擦去血跡。

“阿策。”公儀景終于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你怎麽了?你今日,不太對勁……”

蕭策卻只是握着她的雙肩,微笑着搖頭:“一想到将近一個月見不到你,我很舍不得。”

公儀景捧起他的臉,他近來常常睡在軍營,神色有些憔悴,看她的眼神卻一如既往的柔和。威風凜凜的北祁王,在她面前卻變得像一只粘人的貍奴,她覺得有些好笑。

“我一到寧州就給你寫信,師母生辰一過,我就立刻回來。”公儀景一本正經地承諾道,“我向你保證,每日每夜,我都會念着你。”

“我也會。”蕭策将她擁進懷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擦了擦剛剛滲出的眼淚。

“走吧,我送你上車。”纏綿了片刻的溫存後,蕭策牽起她的手,走出了房間。

裴聿之早已候在王府門口,見二人從府裏走出來,他心照不宣地朝蕭策點了點頭。

公儀景坐上馬車,又掀起車簾對蕭策說:“蒙州比祁州冷,你去蒙州也要多穿些!”

“好。”蕭策依舊和往常一樣笑着回應她,“快出發吧,不然天黑前趕不到驿站了。”

看着蕭策眷戀的眼神,裴聿之開口:“殿下,放心吧,我會照顧好阿景。”

蕭策勉強扯出一分笑意:“多謝。”

裴聿之乘上馬車:“殿下,珍重。”

冬雪紛紛,馬車漸漸遠去,公儀景再也看不清身後的人影,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下了車簾。身上的狐裘暖和得像一爐火,也暖和得像那人的懷抱。

鋒利的雪片将蕭策瘦削的臉頰割得生疼,他濕潤的眼眶終于落下淚來。

他們從相遇開始,坎坷磨難從未間斷,仇人的刀光劍影,世間的戒律清規,诏獄的嚴刑拷打,都沒有将他們分開,他們也以為這人世不會再有任何阻礙将他們分離。他們曾許下生死與共的承諾,但當真正的生離死別來臨時,蕭策卻最先反了悔——他不願意看到阿景和他一起死。

他希望阿景平安活着。

答應公儀景的每一件事,蕭策都做到了,唯獨這一次,他食言了。

雪越下越大,蕭策在北祁王府門口無聲地流了滿臉淚痕。還好冬雪淩亂,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痛楚。

“殿下,雪太大了,進屋吧。”向銜清撐着傘來到蕭策身後。

蕭策整理好情緒,轉身道:“阿嫂,你今日也收拾收拾行李吧,明日會有人來将你和琮兒接去東原。”

向銜清早知道了蕭策的打算,她畢竟也曾上過戰場,她非常清楚,以邊關如今的形勢,蕭策此戰九死一生。一旦蕭策倒下,敵軍攻入祁州是早晚的事。北祁王族是戎姜的死敵,若祁州失守,她和蕭琮都難逃一死。

可面對蕭策的安排,向銜清卻搖了搖頭:“你大哥當初沒有當逃兵,我和琮兒作為他的妻女,又怎能茍且偷安?若我和琮兒逃往東原躲避戰火,将阿翎的顏面置于何地?”

“琮兒還小,她沒有必要死在這裏。”

“殿下恐怕小看了琮兒,她雖然還是個孩子,可她什麽都懂。今日她還對我說,她也要向阿爹和二叔一樣,誓死守衛北陸,絕不逃走。”向銜清含着淚。

蕭策無可奈何,見向銜清心意已決,他也不再多言。

江肅牽出蕭策的戰馬:“殿下,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動身吧。”

蕭策長嘆了一聲,随即飛身上馬,大雪落在他的肩上,他回頭望了一眼公儀景離去的方向。

“即刻啓程,去蒙州!”

冬月,天寒地凍,裴聿之的馬車穿梭在北陸的風雪之中。

二人在天黑前趕到了允炀縣,明日從允炀出發,再往東南走一百五十裏,便可以到東原的百郦郡了。

二人在客棧落了腳,公儀景凍得手腳冰涼,裴聿之出門為她買熱羊湯暖身子,只留下公儀景一人待在客棧。

公儀景坐了一路馬車,不免胸悶,便走出了客房,去客棧門口透氣。

約莫一年前,公儀景第一次來到允炀,彼時敵軍正屯兵邊關,縱然戰事焦灼,蕭策卻始終握着她的手。那時她執意陪蕭策去邊關,他們在昏暗的車廂裏第一次親吻對方,北風獵獵,他們相互依偎,絲毫不覺得寒冷。

舊地重游,公儀景感慨萬千。她不自覺伸手觸碰了一下發髻上的玉簪,她日日戴着這玉簪,蕭策和阿嫂後來也送了她不少簪子,可她最喜歡的還是這支君子竹。

暮雪紛紛,公儀景喃喃:“我也想你了。”

她想蕭策會聽得到。

一群身着黑甲的士兵從客棧門口經過,公儀景認出了這是北祁王軍的戰甲。她走上前幾步,其中一個士兵看見了她,興沖沖地跑了上來:“王妃!”

“魏安?”公儀景也認出了他,此前公儀景去軍營找蕭策時,時常見到他,“你此時不是應該在祁州的軍營嗎?怎會來允炀?”

“此前裁軍,殿下念我家中有老母要照料,便讓我回了允炀。”魏安回答。

“裁軍?”公儀景大吃一驚。

“是啊,王妃不知道嗎?”魏安有些納悶兒,殿下和王妃伉俪情深,無話不談,王妃怎會不知道裁軍這麽大的事兒?

“為何會裁軍?”

“還不是晏京那群酒囊飯袋用屁墩兒想出的主意!非要揣測我們殿下有了銅礦便會生出謀逆之心,八月的時候,一道敕旨便裁去了我們十萬大軍!”魏安憤憤不平地罵道。

“十萬?!”公儀景差點站不穩,她就算是沒有打過仗,也知道北陸若沒有足夠的駐軍把守,外敵便可長驅直入。裁軍之令八月便已下達,蕭策卻瞞了她這麽久,他到底想幹什麽?

“你既已解甲歸田,為何現在又穿上了戰甲?”公儀景又問。

魏安有些奇怪,殿下到底有多少事沒告訴王妃?

“戎姜、大食、烏羌、圖闌和岚烏,組了一支四十萬的聯軍屯兵在墨江,昨日便和北祁王軍開戰了。王軍兵力不足,殿下便将我們召回,整個允炀縣裏,此前在王軍待過的将士都被叫回來了。”魏安咬牙切齒,“這些蠻夷惡棍簡直欺人太甚,我恨不得現在就上戰場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魏安還在憤怒地叱罵敵軍,絲毫沒有注意到公儀景神情錯愕地往後退了兩步,直到扶住了一旁的門框,才站穩身子。

公儀景終于明白了臨別前蕭策那個近乎撕咬的吻是何意——此戰兇多吉少,蕭策是故意将她送走,而那日的擁抱和親吻,那日蕭策緊皺的眉頭,那日他每一個眷戀的眼神,都是他的告別。

她知道,蕭策是因為不想讓她憂思過度,加重病情,才對她隐瞞了裁軍,隐瞞了這場九死一生的戰事,也隐瞞了他孤身赴死的決定。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公儀景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上。

“魏安!快走了!”一個士兵催促魏安。

“王妃,戰事緊急,我先走了!”魏安匆匆對公儀景告了別,轉身跑回隊伍。

公儀景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房,只給裴聿之留下一張字條便收起行李,只身駕起馬車朝祁州的方向奔去。

天色漸深,馬蹄疾飛,公儀景在紛揚的夜雪中流着淚。

“你為何要低估我愛你的決心?你不忍留我在北陸置身險境,難道我就忍心讓你只身赴死嗎?”

夜風吹起她的衣袖,她腕間的紅色繩結露了出來,似是暗夜裏的一點螢火。

墨江綿延千裏,将大崟和北面的五個鄰國隔絕開來。以往有江水橫在中間,外邦軍隊進攻時不得不橫渡墨江,行軍速度慢了不少。可如今天寒地凍,江面早已凝結成一片堅冰,四十萬聯軍勢如破竹,分頭直搗邊關五城。

蕭策帶兵鎮守最為重要的蒙州,前來進攻的戎姜軍隊被打得節節敗退。但孟淮鎮守的郢州卻被烏羌的軍隊攻破,短短三日,烏羌将領達佤便占領了郢州。孟淮與一萬将士全軍覆沒,無人生還。

達佤站在郢州城牆之上俯瞰整座城池,目之所及,哀鴻遍野。猩紅的血流,刺耳的哀嚎,逃竄的人群,無不讓他感到快意。

“恭賀将軍大捷!”身後傳來男子陰沉的聲音。

達佤轉身,熱情地大笑着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多虧了蕭三郎相助,若無三郎為我烏羌大軍指路,此戰也未必會贏得這般容易!”

男子卻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側頭眺望着眼前的郢州:“二哥,我回家了……”

“郢州失守,蕭策很快便會知曉。聽聞進攻蒙州的戎姜軍隊已被蕭策擊退,若他馳援郢州,恐怕不好對付,三郎可有妙計?”達佤叉着腰,不免有些擔心。郢州是大崟北疆的防線之一,雖然位置不如蒙州緊要,但只要占領了此處,烏羌大軍便可繞過雁渡山,直逼祁州。可若是蕭策打過來,烏羌好不容易得來的城池可能又會失守,畢竟蕭策在蒙州僅憑兩萬王軍便将九萬戎姜大軍逼回了墨江,實在可怕。

蕭彧卻胸有成竹:“将軍不必擔心。我這二哥确實是宛若戰神降世,若與他硬碰硬,的确勝算不大。但宛若戰神,終究不是神。他不過也是個凡人,是人便會有軟肋。”

達佤不明所以:“三郎的意思是?”

“只要拿捏蕭策的軟肋,他定然不戰而降。”蕭彧說,“将軍,我願即刻前往祁州,将蕭策的家人綁到此處作為人質,如此我們便有了威脅他退兵的籌碼。”

達佤卻饒有深意地反問:“蕭策的家人,不也是你的家人嗎?”

蕭彧冷笑了一聲:“家人?我早就沒有家人了,北祁王府的人,也從未将我當作家人。我不需要家,只需要将軍信守承諾,占領北陸,殺到晏京後,助我奪權。”

一年前蕭彧細作身份敗露,被逼到跳江自盡,卻僥幸被隐藏在江邊的烏羌探子救下,帶回了烏羌軍營。蕭彧熟悉北陸的地形和布防,達佤便和他達成交易——只要他能幫助烏羌攻下北陸,烏羌大軍便助他奪取晏京。

“三郎放心,你們大崟有一句老話,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雖是烏羌人,守信的規矩還是懂的。”

“如此甚好。”

北祁王府裏,向銜清坐立難安,焦急地等候邊關的消息。

“阿娘,二叔會戰死嗎?就像阿爹那樣……”蕭琮年紀雖小,卻也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這一仗兇多吉少。

向銜清溫柔地摩挲着她的頭頂,安慰道:“不會的,二叔的劍法還沒有全部教給琮兒,怎麽會輕易就走了?”

推門聲傳來,向銜清料想應是江衡前來傳信,匆匆走出了敬松堂,然而眼前之人卻讓向銜清霎時之間愣在原地。

“三郎?”向銜清難以置信。

蕭琮聞訊,也興沖沖地跑了上來,她并不知道她的三叔早就成為了出賣王軍的叛徒,只是大聲喊道:“三叔!”

向銜清沒及時拉住她,她已經撲進了蕭彧的懷抱。

向銜清恐懼不已,來者不善,她不知道蕭彧會對蕭琮做出什麽。她想上前抱回蕭琮,卻被蕭彧身旁的一個士兵攔住。

蕭彧依然像從前那樣逗着蕭琮:“許久不見,琮兒長高了。”

蕭琮全然不知此人已身處敵國的陣營,還摟着蕭彧的脖子撒嬌道:“三叔你去哪了?我好想你呀!”

蕭彧刮了刮她的鼻頭:“那三叔帶你出去玩,你多陪三叔幾日,好不好?”

“不可以!”向銜清神情惶恐地大聲阻攔。

蕭彧當日連自己的父親都能出賣,蕭琮若被他帶走,他不知道會做出什麽喪盡天良的事!

向銜清努力平複心情,讓自己看上去冷靜一些,開始勸說蕭彧:“三郎,你今日若是非要帶一個人走,就帶我吧。琮兒還小,她什麽都不懂……”

蕭彧幽幽地勾了勾唇角:“阿嫂放心吧,今日,你們母女都跑不掉。”

蕭琮終于意識到了此時抱着她的人已經不是從前的三叔,她開始撲騰着想掙脫蕭彧的懷抱,蕭彧卻死死不放手,蕭琮立刻大哭起來:“你放開我!我要阿娘!”

向銜清紅着眼眶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當然是用你們去勸降二哥。”

向銜清明白了他的來意——他要用她們母女做人質,要挾蕭策。

此時邊關戰事吃緊,北陸不可失守,蕭策絕不能受制于人。向銜清當然不願自己成為蕭策和王軍的累贅,她猛然抽出一旁士兵手中的劍橫在頸間:“蕭彧,你不會如願的,我們母女今日就算是死,也絕不會為你所用!”

蕭琮被她的舉動吓得驚慌失措,哭着大叫:“阿娘!阿娘不要!”

“我和你走!”門外傳來女子清越而堅定的聲音。

“阿景!”向銜清愕然,“你回來做什麽?趕緊走!”

蕭琮見她到來,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二叔母!救救阿娘!”

蕭彧見過這個女人,去年蕭策從晏京回來時,便帶着這個女人到了軍營,那時蕭彧便看出了她與蕭策關系匪淺。

“你不是需要人質嗎?我跟你走。”公儀景面不改色,“我是蕭策的妻子,我在他心中貴不可言,我才是最合适的人質。”

“阿景你瘋了!”向銜清不知為何蕭策已經将她送走,她還要回來送死!

“你憑什麽覺得我只帶走你就夠了?反正人質也不嫌多,你來得正好,我将你們全帶走,看看在蕭策心中,誰更重要?”蕭彧露出陰森的笑意。

“你帶走她們母女根本無法威脅蕭策,你父王的王位本應該是蕭翎繼承,只是因為蕭翎戰死他才有機會坐上這王位,你認為他會在乎蕭翎的妻女嗎?他巴不得蕭翎的妻女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對他的王位置喙。”公儀景依舊不緊不慢地說着,“你只帶了一個人手,是為了避人耳目,不被把守關口的王軍發現。你此時想出城,多帶一個人,便是多一分風險。蕭彧,你是聰明人,你知道該怎麽選。”

蕭琮已經哭得聲嘶力竭,卻仍在努力掙開蕭彧的手。蕭彧看着懷裏孩子的淚眼,心裏有些莫名的觸動。他在王府歷來無人問津,王府外的人也對他這個害死自己生母的災星避之不及,從前只有蕭琮願意同他說話。稚子之心,最是純善,蕭彧突然不忍将蕭琮帶去郢州,因為他知道只要到了達佤手下,不論蕭策是否退兵,人質都難逃一死。

蕭彧松開手,放下蕭琮。蕭琮立刻沖進向銜清的懷裏,緊緊抱住她的阿娘。

蕭彧走向公儀景:“你最好聽話一點,興許還能多活些時日。”

向銜清手中還握着那烏羌士兵的劍,她提劍直指蕭彧,想将這逆賊就地斬殺,卻被一旁的士兵踢中了腹部。她病了那麽多年,武力早就不如從前,挨了這沉重的一腳,頓時痛得癱倒在地,幾近昏厥。蕭琮被吓了一跳,哭着撲向她。

蕭彧并未理會,只是讓士兵押住公儀景,三人随即出了王府。

“阿景!”向銜清大聲呼喚,卻無法從地上掙紮起身。

公儀景卻只是無言地回眸,對她輕輕點頭,像是在告訴她別擔心。

郢州,北風大作,城牆之上的駮紋軍旗早已換成了烏羌的狼旗。

城內有六萬烏羌大軍,而蕭策帶來的援軍不過一萬。縱然他暗中召回了不少此前被裁去的王軍士兵,但比起四十萬敵軍,這依然是杯水車薪。蕭策和援軍在郢州城外與烏羌大軍鏖戰了數日,兩軍僵持不下,難分勝負。

達佤站在高聳的城牆上,俯瞰城門外的王軍列陣,陣前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男人讓他有些許惴惴不安——他目測蕭策只剩下四五千兵力,但他在城中也僅餘兩萬大軍,蕭策帶來的援軍傷亡約莫一半,卻已剿滅了他四萬兵力。今日決戰若再不分出個高下,恐怕就要和蕭策同歸于盡了。

他此前從未與蕭策交過手,卻也時常聽說此人的轶事,世人稱其為戰神降世,他還暗自不屑,以為那不過是世人誇大其詞。直到親自與此人交戰,達佤才知傳言已是保守——此人的可怕之處不在其骁勇無雙,而在其根本不惜命。達佤與他僵持了數日,才意識到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到郢州。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蕭策已做好了戰死的準備,但達佤卻不願意葬身在此。

城門口立着一杆長槍,槍尖高懸着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風雪覆在頭顱上,蕭策依然辯認出了那是郢州的守将——孟淮。達佤将孟淮的項上人頭挂在城門口,是在向他和身後的王軍将士示威,恐吓他們退軍。

蕭策卻并沒有半分退卻之意,反倒長劍出鞘,蓄勢待發。

達佤見這招數并不湊效,心底也忐忑,不知今日一戰會是何種結果。現在只能寄希望于蕭彧趕緊帶着人質回來,要不然和蕭策一起死在這,真是得不償失了!

“将軍,三郎君來了。”軍師附耳道。

達佤面露喜色:“快讓他帶人質上來!”

蕭策見城牆之上的達佤按兵不動,決定主動攻城。他揮劍劈開了茫茫的雪幕,正欲下令,城牆上卻浮現出一襲紫衣。

蕭策揮劍的手僵在半空,恍惚之間,像是有一塊巨石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肺,痛感來得猝不及防。

那是阿景?蕭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明明已經将公儀景送走了,為何她又出現在這裏?蕭策揮手撥開眼前的飛雪,确認了城牆上的人就是公儀景,須臾之間,他心中似有城池轟然倒塌。

城牆上的弓箭手已全部就位,蕭彧扣住公儀景的雙臂站在達佤身旁。從祁州來郢州的這一路,蕭彧便已發現這個女人是個病秧子,根本沒有力氣逃走,他一人便可制住公儀景。

蕭彧将公儀景推到城牆前,達佤得意地開口:“蕭策,你看清楚這是誰!你若執意不退兵投降,老子現在就殺了她!”

“不!”蕭策下意識地喊。

這些時日以來,達佤第一次見蕭策有些亂了陣腳,看來這個女人确實是蕭策的命門。

“不想她死,就立刻放下兵器!”

雪落無聲,隔着無邊無際的風雪,公儀景看見蕭策握劍的手臂緩緩落下了幾分。

她用力地搖頭,竭聲喊道:“不!蕭策!不許放下劍!”

達佤抽出長刀貼近公儀景的脖頸,勾起唇角:“蕭策,你考慮清楚了嗎?我的耐心有限,等不得你們夫妻眉目傳情!”

刀刃已割破了公儀景頸上的皮膚,一條淺淺的血痕滲了出來。蕭策心亂如麻,他不願意舍棄郢州,更不願意舍棄阿景的性命。他不敢想象北陸失守後的局面,同樣也不敢想象失去阿景後的人生。

北陸雪原之上,一生倨傲的雄鷹默然收斂起寬闊的羽翼,垂下了目空一切的頭顱。公儀景飲泣吞聲,心如刀割。她不願看蕭策低頭,在她心上盤旋的雄鷹,要永遠翺翔九天,永遠傲視雪原,他可以在山巅落腳,但絕不可以投降。

她的丈夫不能做不戰而降的敗将,她的國土不能被外寇的鐵蹄踐踏,她的國人更不能淪為外敵的奴隸。

趁蕭彧不備,公儀景使出全身的力氣掙脫了他的控制,又旋身避開達佤的刀刃,達佤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已站上了城牆。公儀景抽出發髻上的君子竹,青絲如瀑,迎着呼嘯的北風飄揚,郢州的城牆上似是又立起了一面石青的駮紋軍旗。

她抽開簪中纖細的劍刃貼在頸側,對想要将她拉下城牆的蕭彧和達佤大喊:“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

達佤擔心她要是就這麽死了,烏羌便失去了制衡蕭策的籌碼,頓時猶豫,不敢上前。

“阿景!你不要沖動!”蕭策慌亂地大喊。

兩軍交戰一觸即發,但聽到他的聲音,公儀景卻格外地心安。

她緩緩側身,遠遠注視着大雪中的蕭策,不過幾日不見,他瘦了不少,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頰,竟又凹陷了幾分。他臉上血跡斑斑,公儀景卻絲毫不覺得可怖,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從她決定用自己換阿嫂和琮兒開始,她就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因為她知道蕭策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鵝毛般的雪片從她眼前飄落,她又想起了去年約莫也是這個時節,他們在暗無天日的诏獄之中,隔着破敗不堪的牆壁,鄭重萬分地對彼此許下承諾——無論生死,不辭青山,相随與共。

蕭策這個言而無信的騙子,竟然想背棄他們的承諾,丢下她後自己上前線赴死!還好她發現得早,她不會失信,也不允許蕭策失信。

今日一戰,王軍恐怕要和烏羌的軍隊玉石俱焚,她既已做好了和蕭策生死與共的準備,便不願看到蕭策因為自己受制于人。

公儀景含淚帶笑,戀戀不舍地再望了蕭策最後一眼,城牆下的他依然紅着眼,嘶聲讓公儀景放下手中的劍簪。公儀景卻并沒有聽他的話,只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同他告別。

城牆之上的女子神色凜然,朔風吹起她寬大的衣袖,她宛若一只振翅欲飛的紫雀。她擡手抹去臉上的淚痕,對着城牆下列陣待發的王軍厲聲大喝:“我乃北祁王妃公儀景,寧死不從賊寇!衆将士,全力攻城!”

生命的最後一刻,公儀景不再對王軍将士隐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她是蕭策的妻子,是公儀氏的後人,更是大崟的子民。她的祖父,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她的師父和姨母,都曾為了這個國家鞠躬盡瘁,今日,她也要用自己的血肉為郢州築起一道防線。

公儀景毫不猶豫地舉起劍簪,狠狠紮進自己頸間,鮮血噴薄而出,濃重的血腥味霎時湧上她的喉嚨,她頓時無法呼吸,劇烈的疼痛讓她瞬間身體失衡。巍峨的城牆之上,紫色的人影緩緩墜落,衣袂飄揚,青絲紛飛。

蕭策失控地朝飄落的人影飛奔而去:“阿景!”

像一只蝴蝶錯過指尖,他的妻子也錯過了他的懷抱,同千萬片雪花一樣落在他眼前,而他拼盡全力,卻無法留住。鮮血在周圍的雪地上蔓延開,蕭策痛哭着将阿景從地上抱進懷中。他伸手捂住公儀景頸間的傷口,卻于事無補,血湧如注,他的手也被染得通紅。

公儀景意識渙散,只能隐隐看見眼前的蕭策泣涕如雨,撕心裂肺地喚着她的名字,而他的身後,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北疆遼遠的天穹中灑落。

她的阿策,是那樣剛毅堅強的兒郎,戰友犧牲,父兄戰死,胞弟背叛,他都不曾嚎啕落淚,如今卻像個驚慌失措的孩童一樣泣不成聲。滾燙的淚水滴落到公儀景臉上,那是她此生最後感受到的溫存。

公儀景掙紮着擡手,想為他擦去臉上的眼淚,卻終究再也沒有了力氣。

“阿策,下雪了,我想回家……”

她已無法說出這句話,只感到天昏地暗,而蕭策在她眼前漸漸遠去。在晏京時,蕭策答應帶她來北陸看雪,她因為這個諾言心生期待,不懼牢籠。如今,在這樣一個大雪天離開人世,她也算是得償所願。

蕭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阿景的生命在他懷中一點一滴地流逝,直到她緩緩合上雙眼,再也無法回應他的呼喚。

或許天意命數,從來不可撼動。

蕭策摸索着拾起了一旁的長劍,仇恨如同洶湧的洪水沖垮他的心中的堤壩,濤聲澎湃,巨浪滔天,而他雙眼猩紅,緊握着劍柄高聲斷喝:“攻城!”

嘉和元年冬,北陸郢州城外,冰封千裏,大雪連天,數月不止。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