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酽春濃
三月,韶光淑氣,草木蔓發。
北祁王府內紅燭搖曳,酒酽春濃。蕭昀過世不足三月,不宜鋪張排場,蕭策和公儀景的婚禮也一切從簡,既無紅綢連天,也無賓朋滿座,更無鑼鼓喧天。偌大的中堂裏只備有一桌酒菜,江肅兄弟二人和王軍中的幾位将軍圍着桌子落座。
如今蕭策已無父兄,他将向銜清視作長姐,便托了向銜清為二人證婚。
正值春日好風光,又逢喜事,向銜清明眸含笑,氣色也好了不少。
見賓客到齊,向銜清便讓蕭琮去請新人出來。
片刻後,紅衣勝火的二位新人牽着一條紅绫從後院緩步而來。蕭琮連忙按照阿娘的交代,在公儀景腳下鋪上席子,轉席禮過後,蕭琮又引着公儀景跨過了門口的馬鞍。
二人終于走到青廬之中,如此圓滿溫馨的時刻,讓向銜清不免回想起當年自己和蕭翎成婚時的景象。過去雖多有坎坷離散,但好在冬去春來,人生的起伏轉折也如草木一般枯而複榮。今時今日,良辰美景,新人和美何嘗不是對她的慰藉?
“一拜,天地乾坤。”
“再拜,兩姓合婚。”
“三拜,夫妻好合。”
“四拜,百子千孫。”
新人依次應聲躬身而拜。
向銜清取出婚書:“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情敦鹣鲽,願相敬之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于厥後。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鸾俦,共盟鴛蝶。此證。”
聲聲入耳,公儀景終于确信了自己并非身處幻夢。她端着團扇,趁衆人不注意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新郎,豐神俊朗,霞姿月韻,以往淩厲倨傲的眉目今日也溢滿了溫潤的笑意——從此刻開始,此人便是她的郎君了。
二人在婚書上落下名字,便算禮成。
燭影閃爍,洞房裏的氣氛也暧昧了許多。公儀景獨自坐在床沿,惴惴不安。遇到蕭策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和某人成婚,婚嫁對她來說遙不可及,也絕不能觸碰,可今日她竟然真的嫁給了蕭策!
雖然婚禮一切從簡,可此前的三書六禮蕭策一件也沒落下。今日的婚禮雖已省去了很多禮節,但還是将她累得夠嗆,生怕自己不小心出了岔子,犯了忌諱。自古以來女郎出嫁,母親總是要交代些禮數,可她的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對成婚的禮節一竅不通。
此刻蕭策正在外面送客,公儀景忐忑不安,不知道過會兒他回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她手心裏沁出了一層薄汗,自言自語道:“阿娘,要是你在就好了。”
推門聲傳來,公儀景的思緒也戛然而止。
蕭策合上門,轉身走向坐在床沿上的新嫁娘。
明明兩人早已對彼此再熟悉不過,可聽見他的腳步聲逼近,公儀景還是不由得将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策馬關山萬裏雪,恰逢春景好時節。何不落扇出帷來?莫負此夜良宵月。”
聽蕭策将二人的名字寫進了卻扇詩,公儀景不禁躲在團扇後偷笑。
蕭策俯身湊到她面前,撒嬌道:“夫人為何還不将團扇放下,讓為夫瞧一瞧?”
公儀景被逗笑:“誰是你夫人?”
“你說還能有誰?”蕭策一邊回答,一邊從她手中抽走了團扇。
長眉如柳,水剪雙眸,绛唇映日,臉襯朝霞。她平日裏只綴淡妝,蕭策未曾見過她如此明豔的模樣,一時之間看入了神。
“從前我想過無數遍,不知何時才能為你卻扇,今日美夢成真,我反倒覺得太不真實。”蕭策喃喃。
公儀景伸手掐了掐他的臉,臉頰的微痛讓蕭策蹙了蹙眉。
“夠真實了嗎?”公儀景壞笑着問。
“夠了。”蕭策眼神溺愛,點點頭,“新婚之夜,謀害夫君,你這女郎當真狠心。”
“若是覺得我狠心,現在後悔也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
蕭策猛然攬過公儀景瘦削的雙肩,貼上了她嫣紅的唇瓣。公儀景卻将他推開了幾寸:“合卺酒還沒喝呢!”
蕭策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心急,起身斟滿兩杯合卺酒,遞給了公儀景一杯。
二人在案前交臂飲盡杯中的新豐酒,蕭策順勢将公儀景擁入懷中,貼在她耳畔低聲道:“阿景,對不起,沒能給你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是我委屈了你。”
公儀景卻搖了搖頭,如今他還在孝期,娶妻已是有違禮數,若還鋪張排場,便更不合規矩了。公儀景不願看他招來非議,便主動要求婚禮從簡。于她而言,所謂的鳳冠霞帔,十裏紅妝,都不重要,她想要的唯有眼前人而已。
“我不覺得委屈,你我之間,不需要那些繁文缛節。只要是與你成婚,就好。”
“那便将今日算作訂婚禮,孝期過後,我們重新補辦一次婚禮,好不好?”
公儀景卻不情不願地嘟囔着:“今日婚禮已是從簡,我都已經夠累了,若是再禮數周全地辦一次,我指不定被折騰成什麽樣呢!”
蕭策輕輕笑了笑:“好,那就都依你。我只是不想委屈了你,你過去太苦了,今後做了我的妻子,若是再有半分悲戚,那都是我的罪過。”
被人疼愛的時候,人總是心思敏感,愛人的一兩句話,便能将自己的心攪得又酸又澀。公儀景想哭,卻又覺得此情此景,若是哭哭啼啼,未免太煞風光,只好岔開了話題。
“阿策,你相不相信其實在你我還未相識之前,我們的緣分就已經注定好了?”
“嗯?此話怎講?”蕭策摟着懷裏的人,耐心地聽她說話。
公儀景取下腰間的佩璲,又伸手摘下蕭策腰間的那一半,将兩塊佩璲合在一起。燭光透過佩璲,顯露了幾分瑩潤的光澤。
“天武皇帝造這佩璲時,你我還未出生呢!北祁王族和公儀家有那麽多子弟,最後這對佩璲卻到了我們二人手上,你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麽?”
蕭策笑着點點頭:“此言有理,所以,算是皇祖父為我們指了婚?”
兩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那你我可要長長久久,斷不能辜負你皇祖父的一片心意。”
“也不能辜負此夜春宵。”蕭策說罷,便一把抱起公儀景朝床邊邁步而去。
赩熾的幔帳連同滾燙的親吻一起落下,窗外,一彎弦月正懸挂在剛抽芽不久的樹梢。
春意漸濃,晚風和煦,再過幾日,院裏的花便開了。
六月,槐蔭高柳,熏風如醉。
不同于中州的夏日那般悶熱潮濕,北陸的夏天晴暖美麗,日光總是溫和地灑落在青綠的樹葉間,王府內清陰籠窗,風羅綠意。
蕭策坐在院裏看蕭琮練劍,她似乎是繼承了父母習武的天分,雖然只有八歲,卻生得四肢修長,動作敏捷,反應迅猛,就連體力也比同齡人好不少。蕭策教給她的招式,她總是過目不忘。聽向銜清說,她就連在睡夢中,也不忘揮舞雙臂比劃兩下。
“二叔,怎麽樣?”蕭琮将今日蕭策教的招式完整練了一遍,急不可待地想聽到二叔的褒揚。
蕭策一邊為她擦去額頭的汗水,一邊誇贊:“琮兒天生就是習武的苗子,二叔像你這麽大時,還沒有你練得好呢!”
這個年歲的孩子最愛聽長輩的誇獎,蕭策的一番話讓蕭琮信心大增,她叉着腰昂首挺胸道:“今後我也要像二叔一樣上戰場!”
蕭策刮了刮她的鼻頭:“小鬼,上戰場可不是什麽好事,最好是希望北陸不要再有戰事。”
公儀景端着新切好的果盤走來,坐在蕭策身邊:“琮兒,吃點水果吧。”
公儀景剝了一粒葡萄喂到蕭琮嘴邊,蕭琮笑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謝謝二叔母!”
蕭策卻突然對公儀景擺出一副置氣的模樣:“我也很辛苦,你為何不叫我吃果盤?難道在你心裏,琮兒排在我前面?”
“怎麽連琮兒的醋你也要吃?你跟小孩子争什麽?”
蕭琮還不懂夫妻之間的打情罵俏,以為蕭策真生了氣,連忙端起果盤遞給蕭策:“二叔別生氣,您也快嘗嘗,這葡萄真甜!”
“我也要你二叔母喂。”蕭策雙臂環在胸前,耍賴道。
“琮兒還在這,你在說什麽鬼話?”公儀景無語,不知為何蕭策成婚後跟變了個人似的,明明人前還不茍言笑,一本正經,人後卻撒嬌賴皮,無所不用其極。二人私底下這副模樣倒也罷了,怎麽當着琮兒的面還這樣?
三人正在院裏說笑玩鬧,江肅便突然懷抱着一個匣子跑了過來:“殿下,王妃,公主來信了!”
“快拿過來!”蕭策連忙起身。
公儀景迫不及待地打開匣子,拆開信封,上面果然是瑞音的字跡:
阿策哥哥,扶光阿姐:
展信舒顏。
暌違日久,拳念殊殷。忽得蘭言,欣喜若狂。
聽聞二位喜訊,瑞音喜不自勝。二位歷經風雨,終成金玉良緣,惟願今後,哥哥與阿姐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未得吃上二位的喜酒,瑞音甚以為憾,随信寄來一份薄禮,望哥哥和阿姐笑納。
瑞音在圖闌一切安好,小君待我體貼,如今我已有兩月身孕,王庭上下更是将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哥哥和阿姐大可放心。雖然小君已為腹中胎兒取好了圖闌人的名字,可瑞音以為,這孩子身上也流着一半大崟的血脈,自然也該有一個大崟的名字。阿姐學識深厚,不知可否替瑞音給這還未出生的孩子取一個大崟的名字?
盼複。
蕭瑞音
嘉和元年五月十九
“公主有身孕了!”聽到公儀景念出瑞音的信,江肅也在一旁激動不已。
“是啊,真沒想到那個頑皮搗蛋的小丫頭,竟然都要做母親了。”蕭策笑着感嘆道。
公儀景見瑞音竟然将給孩子取名這麽重要的任務拜托給自己,忽然感覺肩上擔子重了不少,連忙轉身向後院走去。
“你去哪呀阿景?”蕭策在她身後大喊。
“去翻書,給孩子取名!”公儀景頭也不回。
看她樂呵呵地跑遠,蕭策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殿下,恕屬下多言,您和王妃也成婚三月了,為何王妃的肚子不見動靜?”江肅問。
蕭策的笑臉突然便冷了下來,斜睨了江肅一眼:“知道自己多言還敢多嘴?”
江肅連忙低下頭認錯:“屬下知錯。”
蕭策本不願說出實情,但為了不讓人非議公儀景,他還是支開了蕭琮,對江肅說:“是本王的問題,本王喝了點湯藥,所以王妃懷不上身孕。”
江肅目怔口呆,問道:“什麽?殿下怎麽吃這種藥?”
“王妃體弱,你是第一天知道嗎?生育兒女,如同在鬼門關走一遭,本王不忍心她吃那個苦。”
和這世間所有男子的世俗向往一樣,蕭策也希望兒女繞膝,渴望天倫之樂。可他只要一想到母妃因難産而死,便實在不忍心讓阿景去受那樣的罪。比起兒孫滿堂,他更在乎和阿景白首與共。只要阿景可以一生平安順遂,他們有沒有孩子都不重要。
“可殿下不想要孩子嗎?”江肅不解。
“等到阿景說她也想要,再做打算吧。”
正值盛夏,公儀景帶着十來個孩子前往邺山,考察當地的風土人情。邺山地處祁州和綏安的交界地帶,兩城的牧民大多安居在此。因為羊群衆多,這裏還分布着不少羊絨制坊。公儀景從前對這天地了解甚少,對于京城外的世界,她幾乎只從書上見過。所以她一直希望書院裏的孩子不僅要通曉經文,也應了解這個國家的面貌。
蕭策從王軍中調了二十個将士護送公儀景和孩子們前往邺山,這些孩子的父親們戰死後,蕭策一直将他們安頓在城中,他們極少出城游玩。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城,孩子們一路上都興奮得坐立難安,好奇地從馬車車窗裏探出頭,四處張望着沿途的風光。
一路颠簸,一行人終于來到了邺山。無垠的原野一碧萬頃,在遠處與湛藍的天幕相接,南風過境時,漫山的野花迎風搖曳,似是翩然起舞。正是草木繁茂的時節,原野上的牛羊成群結隊,悠閑地啃食着豐美的青草。牧民們在氈房外拉起琴,琴聲悠揚,雄渾豪邁,公儀景的心胸也被這琴聲拓得遼闊了幾分。
孩子們一下車便迫不及待地沖向廣袤的原野,若不是有王軍的将士看護着他們,光憑公儀景一人可收拾不住這局面。公儀景無奈地笑了笑。
“江衡,你說你來過邺山的羊絨制坊,帶我去看看吧。”公儀景對身後的江衡說。蕭策特意囑咐江衡,要與公儀景寸步不離,将她好生照看。
“就在前面,王妃随我來。”
公儀景牽着蕭琮的手,跟上了江衡。
片刻後,三人便來到了一座巨大的氈房前。
不同于氈房外祥和熱鬧的景象,這偌大的制坊裏竟然空空蕩蕩,并無工人在幹活。
公儀景往裏走了幾步:“有人嗎?”
“何人?”一個老媪這才步履蹒跚地從氈房深處走出來。
“我們從祁州而來,聽聞邺山的羊絨氈品質上乘,特來拜訪,采買一二。”公儀景笑着交代來意。
生意找上門,老媪卻并不歡喜,反倒苦着一張臉。公儀景這才發現她渾濁的雙眼微微發紅,像是剛剛哭過。
“我們已經不賣羊絨氈了,女郎去綏安城裏買吧。”老媪擺手道。
“不賣了?這是為何?”公儀景疑惑道。
“郡府已經不允許我們再私售羊絨制品,今後要買羊絨制品,需去綏安郡府指定的商鋪購買了。”老媪說着說着,又流下了幾滴淚。
江衡不解:“為何郡府連賣羊絨也要管?”
“郡府說,我們賣的羊絨制品質量良莠不齊,各家的定價也相差甚遠。今後要将羊絨織物收由郡府統一管理,郡府派人從我們這些制坊收購羊絨制品,經過檢查後再由郡府指定的商鋪統一賣出去。”老媪抽泣着,“可郡府給我們的收購價遠遠低于我們從前的售價,我們制坊早已入不敷出,連工人都雇不起了!這制坊是我和我家老頭一起做起來的生意,因為制坊虧損,他一時氣血攻心,上個月便去了……可憐我的女兒還卧病在床,等着買藥錢……”
“綏安郡府簡直是欺人太甚!又想将羊絨生意收來統一管理,又負擔不起管理成本,倒是叫百姓承擔了代價。”江衡憤憤不平。
綏安是北陸最大的羊絨産地,綏安的羊絨制品甚至遠銷晏京。如若真如郡府所言,私造的羊絨制品品質不一,定價相差太大,确實會影響到綏安羊絨的口碑和銷量。綏安不算富庶,羊絨生意算是綏安最重要的稅收來源之一,若是砸了羊絨生意的口碑,的确對綏安的財政不利。由郡府出面統一把控羊絨制品的品質和定價本是好事,可郡府千不該萬不該讓百姓吃了虧。
蕭琮撅着小嘴,不明所以地問:“二叔母,為何郡府不将收購價定得高一些呢?這樣制坊的翁翁也不會死了。”
公儀景摩挲着蕭琮圓潤的腦袋:“郡府的收購價也是由郡府的財政情況決定,綏安并不富裕,郡府稅收少,能給出的收購價自然低。”
蕭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公儀景取下腰間的錢袋,将身上所有的銀錢倒了出來,遞給老媪:“這錢您拿着,去給女兒抓藥吧。”
老媪連連推辭道:“女郎不可,無功不受祿,女郎莫要折煞老身。”
“拿着吧,救人要緊。”公儀景将錢放在老媪手中。
蕭琮見狀,也掏出自己的小錢袋,将阿娘給的零用錢一股腦倒了出來,遞到老媪手中:“阿婆,我的錢不多,您別介意。”
“使不得,使不得,我怎能要一個孩子的錢!”老媪老淚縱橫,躬身回絕道。
見老媪不肯接受銀錢,公儀景開口:“這樣吧,您這裏是否還有存貨?您拿出來,就當是我向您買了東西,這裏也沒有別人,郡府不會知道您私下出售羊絨。”
老媪連忙點頭:“好,好,多謝女郎,我這就去拿。”
說罷,老媪便匆匆轉身前往庫房去取存貨。
而等她顫巍巍地取出僅剩的幾條羊絨氈,回到原地時,三人早已不見蹤影。
天高雲淡,澄澈的天穹下,公儀景望着遠處嬉戲玩鬧的孩子們,不自覺輕聲嘆息。
“二叔母為何嘆氣?”蕭琮問。
“天下萬民,猶如塵埃草芥,稍起青萍之風,便可使其漂泊離散。身居高位者不過彈指一揮,而百姓要承擔的代價,卻沉如高山巨石。山岚之重,摧人脊梁,這世間芸芸衆生,遠比我想象中更加脆弱。”公儀景垂眸。
在晏京的記憶再次湧來,公儀景又回想起當初,僅憑百官的幾句非議,姨母和陸将軍便蹉跎了一生,僅憑先帝的一道敕旨,瑞音便淪為了政治博弈的犧牲品,就連她與蕭策,也差點因為莫須有的謠言搭進自己的性命和自由。他們生于貴胄之家,尚且無法抵抗權勢,更何況是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普通百姓?
蕭琮琢磨了半天也沒有明白公儀景的話是何意,見她這副懵懂的樣子,公儀景蹲下身輕輕捏了捏她粉雕玉琢的小臉:“琮兒現在聽不懂沒關系,你今日慷慨解囊,說明琮兒其實已經明白了叔母的話。”
蕭琮若有所思:“二叔母是想說,我們要幫助有困難的人,對嗎?”
“對,琮兒真聰明!”公儀景笑着點頭,“叔母會想辦法幫助這些羊絨商人,琮兒将來也要盡你所能,幫助別人!”
公儀景牽着蕭琮漫步在原野上,幾個牧民的孩子在花叢裏追逐打鬧,像是穿梭飛舞的蜂蝶,活潑可愛,叫人歡喜。
公儀景忽然對蕭策從前的話有了更真切的感受——這片土地雖然不如中州繁華,不如東原富庶,也不如南越暖和,可這土地上的人卻和大崟的千萬子民一樣勤勞而堅韌,他們也有過上幸福生活的權利。所以即便是以命相搏,蕭策也定要驅除外寇,保住他們的安寧。
公儀景想得出神,一個女童走上前來,将自己編織的花環遞到公儀景面前:“女郎,這個花環和你的衣裙顏色真相配,送給你。”
這花環由藍紫相間的野花編成,和公儀景今日的衣裙同色,難怪這孩子說花環與她衣裙相配。
她微笑着接過女童手中的花環:“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阿芝。”女童回答。
公儀景仔細端詳了一番手中的花環,卻突然瞳孔放大——這孩子用來編織花環的野花竟然是銅草花!
“阿芝,你這些花是在何處采的?”
阿芝指了指西面的一座小山頭:“就在那兒。”
公儀景向阿芝道過謝後便匆匆趕到她所說的地方,果然,山後是一片廣闊的紫色花海。微風吹過此處,花朵高低起伏,山丘仿佛是覆上了一層紫色的綢緞。
公儀景頓時喜上眉梢:“太好了!”
蕭策負手站在北祁王府門前,等候着公儀景回家。公儀景不過去了邺山兩日,他卻感覺像是過了兩年那樣漫長。
馬車還未駛到門前,蕭策便健步如飛地迎上去:“阿景!你可算回來了!”
公儀景下了馬車,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我有禮物送給你!”
“什麽禮物?”
公儀景将阿芝送的花環戴在蕭策頭上:“這個!”
蕭策當街戴花,頓時惹來幾個路人注目,他一時之間有些尴尬,但這花環既然是阿景送的,他便也舍不得摘下。
“阿景送我這花環有何用意呀?”
“你瞧瞧這花。”公儀景說。
蕭策這才将花環取下,花環看上去無甚特殊,不過是些紫色的野花編成。難道是這花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蕭策想不明白:“這花怎麽了?”
“這是銅草花!”公儀景答道,“我在祿春見過這種野花,當地的百姓說銅草花只會生長在蘊藏銅礦之處,如若看見這銅草花,便說明花朵生長的地底下有銅礦!”
“銅礦?!”蕭策有些吃驚,他此前從未聽說北陸何處有過銅礦。
“沒錯,我在邺山西面發現了一片銅草花海,這說明邺山有礦藏!銅礦稀少,了解銅草花的人也少,所以當地牧民一直以為這就是普通野花。”
“太好了!”蕭策一把抱緊公儀景,喜出望外道:“你真是北陸的福星!我這就派人去邺山勘探,如若地下真有銅礦,不僅當地的百姓會富裕起來,大崟也不用再受制于圖闌了!”
“還有一事。”公儀景開口,“阿策,我想拜托你修書一封。”
“給誰?”
“綏安郡守。”
嘉和元年七月,蕭策派去邺山勘探的人手回禀,邺山西面山腳果然發現了銅礦,蕭策立刻上書将此事禀報朝廷。沒過幾日,蕭策也收到了綏安郡守的回信。公儀景此前建議綏安郡府只負責監管質量和調控售價,将出售羊絨制品的權利還給商販,蕭策按她的意見修書給綏安郡守,郡守也欣然同意了蕭策信中的建議。
夏雨淅瀝,蕭策心情大好,拿起雨傘便匆匆上了馬車趕往洛山書院。
“這還下着雨,殿下這般着急去書院做甚?”江肅駕着馬車問道。
“當然是去告訴王妃好消息。”
江肅趕着車,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他這殿下自從成婚後,便成了離不開夫人的“老婆奴”,不過幾個時辰不見夫人,便開始坐立難安,念叨個不停。
馬車停在洛山書院前,蕭策撐傘走進書院。
院裏的池塘漣漪陣陣,池邊亭中,身着渌波薄衫的女子坐在案前凝神寫着什麽。濕潤的南風吹起她的衣袂,也吹動了她身後的幾枝修竹。
“雨打碎綠,風動羅衣,芳質如郁離。”蕭策不自覺笑了笑。
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亭中的女子停下了筆,驀然擡眸:“阿策。”
公儀景放下筆起身,淺笑着朝蕭策走來,唇邊的梨渦若隐若現,清麗美好。
眼前人步子輕盈飄逸,雨點依然細密,蕭策眼中的一切似是都蒙上了一層輕薄的煙霧,唯有她是清晰的。蕭策清清楚楚地看見她撐着傘穿過朦胧的雨幕走向自己,也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忽然停下腳步,油紙傘從她手中滑落,然後她像一片竹葉從樹梢飄落一般,倒在了他的面前……
公儀景緩緩睜開眼睛,胸腔深處的陣痛讓她很快便清醒了過來。眼前熟悉的景象告訴她,她已經回到了王府。
從上個月開始,她便時常感到胸口痛得厲害,偶爾還會咳嗽。那時她便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她卻不忍告訴蕭策。本以為自己還能再撐一段時日,卻沒想到這麽快就倒下了。
屏風外傳來蕭策的聲音:“你們平日裏不是個個自稱妙手回春嗎?為何現在卻一個法子也拿不出來?”
“殿下,王妃這病症太奇怪了,我們未曾見過。”
“是啊,王妃的脈象看上去像是肺疾,又不全像肺疾,在下實在不敢妄下診斷。”
“那就再去找人來看!把你們認識的醫士都叫來!”蕭策近乎崩潰。
公儀景努力張了張嘴唇,從喉嚨裏擠出聲音:“阿策。”
聽到屏風後傳來公儀景的聲音,蕭策連忙回到床邊,緊緊握住她的手,急切地問道:“阿景,好些了嗎?還有何處不适?”
公儀景只是動作遲緩地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阿策,別為難他們了,我知道這是什麽病,無藥可治,不必白費力氣了……”
“你知道?”
“師父當年突然病倒,症狀和我此時一模一樣。”公儀景臉色蒼白,“我和師父一樣,中了竹麻毒,蕭振不僅在師父的官服裏動了手腳,我官服的絲線也被換過了。”
蕭策心如刀割,他噙着淚:“你何時發現的?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得知師父病逝的真相後,我就檢查了自己的官服,那時候我就知道我也中毒了。只是我此前一直沒有毒發,我不想讓你白白擔心,便沒有告訴你此事。我以為我發現得早,可以躲過這一劫,沒想到還是在劫難逃……”
蕭策隐約感覺有一盆冰涼徹骨的水從他頭頂澆下來——裴鑒英因竹麻久病不起,藥石無醫,最後痛苦病亡,聽聞裴鑒英死前被病痛折磨到形銷骨立,不成人樣,難道這也是阿景的結局?
他本以為只要從晏京逃出來,他們就可以過上平淡安寧的生活。他已經做好了用一生的時間去補償公儀景從前受過的苦難,可上天竟然連他如此簡單的願望都要打碎。他們成婚還不足半年,他卻感到此生的幸福已經一眼望到了盡頭。
看到蕭策流淚,公儀景的心也擰成了一團,她輕輕擡手抹去蕭策臉上的淚痕:“別哭,我至少還有五六年的時間呢,足夠了……”
“足夠什麽?”
“足夠陪在你身邊呀……”公儀景笑着安慰他,又像孩子一般撒嬌道:“阿策,我想要你抱抱我。”
蕭策小心翼翼地将她從床上扶起,摟進了懷中。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瘦小,隔着單薄的衣衫,可以觸碰到她嶙峋的肩膀,蕭策心疼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裴鑒英從毒發到病故,總共過了六年時間,阿景所剩的時日,也許就這麽多。六年看上去尚且漫長,可蕭策只要一想到阿景将來的日子會像裴鑒英當初一樣終日飽受折磨,痛不欲生,僅僅憑靠湯藥續命,他便心痛不已。他甚至希望上天可以施予垂憐,将阿景的病痛轉移到他身上。他寧可纏綿病榻的是自己,也不忍心看阿景再受磨難。
“人這一生,不過數十年光景。有人長命百歲,但卻一生都漂泊無依,虛度光陰,百歲的壽命,看來也無甚意義。有人英年早逝,卻因為被人疼愛,因為愛上一人,因為替衆人謀福祉、求公道,因為以蚍蜉之力撼動巨樹,短暫的生命也綿長如九浱。”公儀景從蕭策懷裏擡起頭,“阿策,我此生所行之事,問心無愧,所愛之人,近在眼前。我已無遺憾,這一生是長是短,都不重要了,所以阿策,不用為我難過。”
蕭策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抱住懷裏的人。他用力貼緊公儀景瘦弱的身軀,将頭埋在她溫熱的頸間,低聲地抽泣着,仿佛是在擁抱自己不慎掉落的心髒。
良久,那個縱橫沙場的少年将軍,那個在百姓口中英勇剛毅如戰神降世的北祁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緩緩開口:“阿景,不要離開我,不要丢下我一個人,求你了……”
中州,晏京,懿貞宮。
成安太後半倚在長榻上閉目凝神,一旁的宮女正輕輕為她搖着團扇。
當日長公主蕭頌寧暗中送走公儀景,她逼迫長公主自請死罪,蕭恪得知此事大發雷霆。但礙于她貴為太後,蕭恪又暫時無法脫離她母族的扶持,蕭恪也奈何不了她。她本想下令緝捕公儀景,卻被蕭恪百般阻攔,冷言相逼,她只好作罷。只是自此之後,蕭恪再也不願來探望她這個母後。但她始終相信,終有一日,蕭恪會明白她作為母親的苦心。
明翰文如約來到懿貞宮,自從蕭恪不願再來探望她,明翰文就成了她了解朝堂和宮外大事的傳信人。
“臣拜見太後。”明翰文躬身行禮。
“免禮。”成安太後依舊閉目凝神,“說吧,近來發生了何事?”
“回太後,确實有大事發生。”
成安太後緩緩睜開雙眼:“何事?”
“昨日朝廷收到北陸送來的消息,蕭策稱北陸綏安郡的邺山西面發現了銅礦,請求朝廷派人前往北陸勘察管理。”
“什麽?”成安太後猛然從榻上坐直了身子,“北陸發現了銅礦?”
明翰文點頭确認:“是。”
太後忽地覺得心悶不安,蕭策本就擁兵自重,如今又在北陸發現了銅礦,他若是像當年的鳳玉侯一樣瞞着朝廷在駐地私造軍械,豈不是随時都有起兵謀逆的可能?
蕭恪的皇位還沒坐熱,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兒子的皇權!
“翰文。”
“臣在。”
“明日,你去替本宮将中書令請來,莫要讓陛下知道此事。”
明翰文不知太後的用意,但也識趣地沒有過問:“是。”
成安太後緩步走到窗前,窗外宮殿盤郁,樓觀飛驚。
這座皇城只能在她兒子手中,這座江山也只能在她兒子手中,任何人都休想動心思。既然那蕭策令人生畏,不如就折斷他的爪牙,讓他從猛虎兇獸變成棒下之犬——只要将那威名震世的北祁王軍裁去半數,他就算有銅礦在手,也再難生事。若是蕭策膽敢抗旨,正好有了由頭整頓他一番。
悟得帝王之道,需要寬宏仁義之心,而悟得帝王之術,卻需要殺伐果決之膽。只可惜她這兒子仁心有餘,手段不足。既然蕭恪不忍下手,那就由她這個做母親的代行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