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下)
蕭策和江肅信步走在坊市間。
一陣陰風刮來,江肅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外袍。
遠處有幾個孩童似乎在吵嚷着什麽,兩人走近了些,才聽見他們好像在說什麽紅月亮。
兩人警覺地擡頭,幽藍的天幕中果然高懸着一輪血月,月輝如血,陰晦可怖。
“是血月!”江肅驚呼。民間傳說月若變色,将有災殃,青為饑而憂,赤為争與兵,他們在行軍打仗時最忌諱看到這樣的天象。
“血月為至陰至寒之相,血月現,國之将衰,氣盡,如墜獄。”強烈的不安感讓蕭策感到心跳有些快,他舉目四望,這才發現各家商鋪裏幹活的外邦傭人都已經不見了,那些外邦商賈開的鋪子也已打烊。
“不好!蕭振動手了!”
“我們打探到的消息不是說他立冬之日動手嗎?”江肅反問。
蕭策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打探到的消息是蕭振故意放出來迷惑他們的!立冬距今還有十日之久,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裴聿之和陸敬山暫時還未在宮中部署人手,而蕭振便可趁此機會殺其不備!
“你快去金吾衛大營找陸将軍和中郎将,讓他們趕緊帶人進宮!”蕭策匆匆對江肅交代後便轉身跑去。
“那世子去哪?”江肅還沒反應過來,蕭策已經跑出了一段距離,江肅只好在他身後大喊。
“進宮救公儀景!”蕭策頭也不回。
蕭頌寧已經早早睡下了,公儀景卻仍焦灼不安地在扶雲殿內來回踱步。
窗外那輪血月讓她心緒不寧。民間有言,血月現,風雲巨變,山河悲鳴,她總感覺今夜有壞事發生,便讓褚岩去扶雲殿外看看可有異樣。
“女郎!太子殺進來了!”褚岩氣喘籲籲地跑回扶雲殿。
“什麽!”公儀景愕然。
“鳴陽宮外已經血流成河了,我看到太子帶着人正去往懿貞宮的方向!”
懿貞宮是明皇後和九皇子的住處,蕭振這是已經解決了陛下,要去把明皇後和九皇子一網打盡!蕭頌寧歸還朝政後就自請住進了偏僻的扶雲殿,鳴陽宮和懿貞宮離此處遠,蕭振也意不在長公主,所以她竟然沒有察覺到一絲異動。
“岩叔,你趕緊把元青叫起來去金吾衛找陸将軍,然後留在此處保護好姨母。”公儀景匆匆地說完便朝扶雲殿外走去。
“女郎去哪?”
“懿貞宮。”
懿貞宮內,明皇後被突然闖進來的蕭振吓得心碎膽裂。赤紅的月光從敞開的大門外照進來,而月下之人手提長刀,滿身鮮血,刺鼻的血腥味讓明皇後不由得蜷縮在角落,只剩下十九歲的九皇子蕭恪,顫栗着擋在明皇後前面:“蕭振,你想幹什麽沖我來!別動我母後!”
“放心吧九弟,今夜,你們母子二人一個都跑不掉。”蕭振似笑非笑。
方才已經在鳴陽宮說了夠多的話,蕭振現在只想盡快将這母子二人斬草除根,只要蕭恪一死,他坐上皇位便再無異議。
蕭振長刀出鞘,凜冽的刀光讓明皇後吓得近乎暈厥,蕭恪随手提起身旁的椅子,打算和蕭振拼個你死我活。此舉倒是讓蕭振感到可笑至極——他這九弟當真是年少單純,竟然妄圖用一把椅子抵擋他手中的刀刃。
蕭振揮起長刀,很快,只需一瞬間,他的心頭大患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輕輕閉上眼睛享受着即将勝利的喜悅,握刀的手腕正要落下,一聲清脆的“殿下且慢”卻讓他的長刀在半空中戛然停滞。
蕭振回頭,沒想到來人竟然是公儀景。
“公儀大人怎麽有空來看孤清理門戶?”公儀家雖然只剩下她一人,她的祖父和父親卻仍在朝中極有聲望,蕭振想要在朝野上拉攏中立派和蕭恪一黨的支持,便不能對她動手。蕭振不耐煩地說:“此事與你無關,今夜孤不想對你動手,若是不想死,便趕緊走。”
陸将軍和裴聿之的人馬還未到,眼下最要緊的是拖延時間,保住九皇子和明皇後,而不是譴責蕭振,公儀景在腦子裏迅速地組織言辭:“殿下,您本就是一國儲君,成為天子是天命所歸,臣此番前來并不是為了阻攔殿下的大業,而是為了給殿下建言獻策。”
蕭振來了興趣:“哦?公儀少卿有何妙計?”
“臣鬥膽置喙,殿下今夜此舉必然會引起非議,悠悠衆口,人言可畏,對殿下統攬天下确實是一樁大患。”公儀景擡眸,繼續說:“殿下若想平息衆怒,臣有一法子。”
“說。”公儀景所言确實是蕭振的擔憂,他今夜弑父逼宮,手足相殘,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有想辦法堵住百官和百姓的嘴巴,他才能得到臣民的擁護。
“臣建議殿下留皇後和九殿下一命。”公儀景揖手,“殿下榮登大寶是大勢所趨,無人可擋,既然如此,殿下不如留些餘地,放過皇後和九殿下。殿下登基之後,可将九殿下母子軟禁在冷宮之中,對外宣稱九皇子母子二人突發怪疾,神志不清,無奈之下只能将他們安置在後宮好生療養。這樣既可以除去殿下的心頭大患,也能保全殿下的仁義之名。”
身後的明皇後指着公儀景破口大罵:“公儀景!你竟敢為虎作伥!也不怕丢了公儀丞相和公儀禦史的臉面!”
“殿下本就是儲君,成為國君理所當然,何時輪到皇後在此評頭論足?”公儀景轉身斥責明皇後,順便背對着蕭振給蕭恪使了個眼色,蕭恪聰慧,立刻明白了她這是在拖延時間。
公儀景回過頭來,對蕭振說:“臣知道,九殿下是您的肉中之刺,殿下若是擔心其活着恐有隐患,不如給他們母子下些麻痹心智的藥,讓他們慢慢變成真正的瘋子,一個瘋了的皇子,對殿下有何威脅?”
“公儀少卿真是好手段。”蕭振滿意地大笑,“好,不枉費孤當初提拔你做大理寺少卿,等孤明日登基,大理寺一把手的位置,就留給你了。”
當初将她從寺正調到少卿之位的人,果然是蕭振!公儀景假裝感激,奉承道:“謝殿下。”
蕭振慢慢靠近她,幽幽地問:“不過,公儀少卿怎會突然來宮中?今夜又為何到此處?公儀少卿每次進宮都住在扶雲殿,扶雲殿離懿貞宮那麽遠,公儀少卿深夜特意跑過來,就是為了勸孤留下這對母子的命?”
蕭振本沒有懷疑她出現在這的緣故,但就在剛才,他突然反應過來公儀景跟蕭策和裴聿之走得近,她和那兩人肯定是一夥的,在這費了這麽多口舌,說不定是在拖延時間。
這蕭振果然狡猾,不好對付,但公儀景仍舊面不改色:“殿下,臣此舉并非為了留下九殿下和明皇後的性命,而是為了您。良禽擇木而栖,臣畢生所願,也不過是擇一明主輔之,臣心中的明主,正是殿下。如今江山易主,識時務者為俊傑,臣願以今夜所言之計,換取殿下信任臣。”
話音剛落,蕭振的長刀便已經橫在她頸間,威脅道:“你真以為你的心思能騙過孤嗎?孤現在就殺了蕭恪母子,看誰還能反天?”
說罷,蕭振便提刀走向蕭恪,公儀景急忙上前拉住蕭振,卻被蕭振一把甩開,摔倒在地。
蕭振揮起長刀,直指蕭恪,不料遠處突然飛來一把利劍,刺穿了他的手臂,劇烈的疼痛讓他不自覺地松開了手,手中的長刀也滑落在地上。
蕭恪屏住的呼吸終于放松下來,宮內衆人朝外看去,一身墨衣的男子提着長劍殺進了懿貞宮。他運劍如飛,所行之處守兵紛紛皮開肉綻,應聲倒地。他揮劍斬殺的動作極為輕松,懿貞宮外的幾百守兵也無法攔住他一人,這般淩厲兇猛的劍法衆人從未見過,被他吓得不敢上前。
是蕭策!
看清那張沾滿了血跡的臉,公儀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只要他來了,就會有生機!
蕭振忍着手臂上的劇痛撲向公儀景:“孤就知道你在搞鬼!孤要殺了你!”
蕭振用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提起地上的長刀朝公儀景揮去,卻被蕭恪一把撞開。他現在身負重傷,體力大不如前,蕭恪雖然不如他健壯,使使勁卻也能将他推倒在地。
蕭振徹底被蕭恪的舉動激怒,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又提刀向蕭恪砍去。
一道劍光閃過,蕭振手中的長刀落在地上——他的另一只手也被割傷了,不知何時蕭策已經殺進了殿內。
雙臂的劇痛讓他不自覺地癱倒在地上,朝着門外嚎叫:“徐朔!快叫人來!”
很快,徐朔便帶着人馬在門外圍得水洩不通。蕭振雙目猩紅:“徐朔!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不留!”
蕭策下意識地将公儀景護在身後,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別怕。”
徐朔看了看殿中的蕭策,手中的刀劍卻像是突然變沉了一般,任他怎麽使勁也提不起來——那是北祁王的次子,是保護過千千萬萬北陸百姓的人,要他和蕭策兵戎相向,他實在下不去手。
“還愣着幹什麽?殺了他們!孤讓你殺了他們!”蕭振歇斯底裏地嘶吼着。
“殿下……”徐朔仍在猶豫不決,良久,他将手中的長劍擡到自己頸間,“殿下,您對屬下有救命之恩,屬下甘願為您赴湯蹈火,但屬下不能看您犧牲北疆的百姓!徐朔愧對殿下,這條命是殿下救的,如今便以死謝罪,将它還給殿下吧!”
話音戛然而止,徐朔揮劍自刎,倒在衆人面前。
蕭策這才反應過來,當初傳信給自己的人,就在眼前!
見徐朔也離自己而去,蕭振錯愕不已,他還不知道徐朔以死謝何罪。但走到今時今日,他已再無退路,他必須狠下心将所有阻攔他奪得大權的人除之後快,才不枉費宮城今夜的屍山血海。
沒有徐朔,他照樣可以實現他的大業!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殿外,想将其他人手叫過來,卻只見陸敬山和裴聿之帶着金吾衛包圍了懿貞宮,而他安排的人手,已經被殺得所剩無幾。他本以為今夜一過,自己便可以逃離童年的夢魇,不再如履薄冰,不再夜不能寐,可如今看來,他又走到了窮途末路。
赤月之下,血流如川。
天啓四十八年冬,太子蕭振勾結外邦,發動兵變,弑父逼宮。然朝中衆臣聽聞其企圖用北陸五座城池換取外邦精兵,拒絕擁立其為新帝,就連他從前的黨羽,也在得知其賣國行徑之後紛紛倒戈。蕭振衆叛親離,又無先皇禪位遺诏,大業未成,身陷囹圄。
九皇子蕭恪,乃蕭氏唯一嫡子,金聲玉色,頭角峥嵘,群臣擁其為帝。
宮變次日,蕭恪登基,改元嘉和,其母封成安太後。
蕭恪雖然只有十九歲,但行事卻頗為沉穩,在母族勢力的支持下,不出七日便清理了太子一黨的餘孽。
冬雨連綿,刑場北風呼嘯。
一度權傾朝野的太子蕭振,如今卻蓬頭垢面,身負枷鎖,跪在凄冷的風雨中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死亡。
他擡頭仰望着灰蒙蒙的遠空,冰涼的雨水落在他臉上,他分外清醒。
大業未成,便要殒命于此,他卻沒有一絲憤恨——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母妃了,他竟覺得心情輕快。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罪惡滔天,但他毫不後悔,如若重新來一次,他還是會沒有半分猶豫地殺光這些人。
公儀景、蕭策和裴聿之撐傘站在刑場下,他們此生最大的痛苦,都是此人一手釀成。多年以來,他們無數次铤而走險,等待的無非便是大仇得報的這一刻。
公儀景走上前:“慶山之案的幕後主使,是你嗎?”
蕭振擡起頭,不屑一顧地對她冷笑了一聲:“是,你們公儀家的死,就是我和林海亭一手策劃。你覺得公儀嵩很無辜嗎?就是因為當年公儀嵩上書要父皇重懲林海亭,我母妃才會因此郁結于心,染病而亡!他就是間接害死我母妃的兇手!他死一萬次都不足惜!”
雖然此前就已經猜到是這樣的結果,但直到蕭振認罪伏誅這一刻,公儀景才真正放下心來。林海亭明知故犯,咎由自取,但在蕭振眼中,公儀嵩卻成了釀成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公儀景知道,蕭振已經良知泯滅,不願再多費口舌去指責他,只是站在原地聽他承認自己的罪行。
“我不光殺了你家人,你師父也是我害死的。他官服裏的竹麻是林海亭給我的,是我讓常之華在他官服上動了手腳,沒想到吧?林海亭也不過是我的狗腿子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凄風苦雨中,蕭振得意地放聲大笑,眼前三人臉上痛苦的表情讓他極度快意,能在死前看到他們這副悲痛萬分的模樣,他今生了無遺憾。
“你……”裴聿之的雙眼被仇恨染紅,蕭振猖狂的笑聲更是狠狠刺痛了他,蕭振害死了他的公儀叔父,又害死了他的阿爹,死到臨頭卻沒有一絲忏悔,他恨不得上前将這人扒皮抽筋!
蕭策卻攔住了裴聿之的舉動:“別沖動。”
蕭策也走到蕭振面前:“北祁王軍中的細作,也是你的手筆吧?”
事到如今,蕭振已沒有什麽可隐瞞的,他依舊氣焰嚣張:“是,我要發動兵變,須得知道你們的動向,我要和外邦合作,也需要拿你們的軍機送給他們嘗點甜頭。你們北祁王族本可以置身事外,是你們管得太寬,才逼得我不得不出手!若是你們對那些外邦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觸及我的利益,你大哥就不會死!”
蕭策有些戰栗,他深吸了一口氣,将公儀景往後拉了幾步,開口道:“行刑吧!”
劊子手高高舉起長刀,蕭振蒼白的臉上卻突然露出陰森猙獰的笑容:“這一切,還沒有結束呢,諸位,耐心恭候吧……”
手起刀落,鮮血四濺。
血海深仇,終于得報,三人卻并沒有半分喜悅和釋懷。因為他們知道,即便蕭振死千萬次,也無法挽回他們已故的親人。
新帝初登大寶,朝中事務繁雜,連上朝的時辰也比平日長了些。散朝之後,公儀景連忙趕回大理寺,她想盡快将手中的事務處理完,然後便向蕭恪請辭致仕。
“公儀大人!”蕭恪的內侍匆匆跑出來叫住了她。“陛下請您去承天殿一敘。”
公儀景來到承天殿,對着年輕的新帝行禮:“臣拜見陛下。”
蕭恪一見她便笑着招呼道:“公儀大人快快請起。”
蕭恪親手為她倒上一杯茶:“近來朝中事務繁忙,朕還未來得及當面親口向你道謝,蕭振逼宮之日,多虧有愛卿拖延時間,朕和母後才幸免于難。”
“臣受之有愧,是陸将軍、中郎将和世子部署周密,來得及時,才力挽狂瀾,臣不過動了些嘴皮子,還被蕭振識破,臣擔不起陛下的謝意。”公儀景躬身。
“朕說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蕭恪将她扶起,“近來朝中官員任免多有變動,大理寺卿一職已空懸了數日,朕決定任命你為大理寺卿,公儀少卿意下如何?”
公儀景有些意外,她知道自古以來女官晉升何其艱辛,當年她沾着祖父和父親的光,也才在大理寺謀了個六品寺正之職,若不是因為蕭振從中作梗,她恐怕今生也難以身居四品大理寺少卿。而如今,陛下卻要讓她位列九卿,突如其來的賞識讓她有些惶恐。換做從前,她必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可事到如今,她心中有了比升官更重要的事情——塵埃落定,新帝應允蕭策北歸,她想抛下晏京的一切,随他一起去北陸。
“能得陛下青眼,臣三生有幸,但臣已決定,擇日便辭官致仕。”
蕭恪困惑不已:“愛卿年紀尚輕,為何突然想要辭官?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際,朕信得過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朕希望你能留在朕身邊輔佐朕。”
“陛下厚愛,微臣感激不盡,但臣心意已決。”公儀景說,“六年前,臣之所以入朝為官,是因為想要查明家人在慶山遇難的真相,如今真相已水落石出,林海亭和蕭振也受到了應得的懲罰,臣已了無遺憾。臣鬥膽自褒,為官六年,臣也算恪盡職守,沒有折辱公儀家的清譽名聲。如今,臣有了更想去做的事情,還望陛下恩準。”
蕭恪嘆了嘆氣:“看來朕是留不住你這個堪用之才了……”
“陛下乃少年英才,就算沒有臣,陛下也一樣可以開創清平盛世。”公儀景寬慰道。
“那若是朕遇到棘手之事,你可還願意幫朕?”少年天子總是如此,還未真切體驗過高處不勝寒,說話字字都情深義重。
“當然。”公儀景一口答應,“陛下若有任何難處,盡管差人送信給臣,就算臣已不在朝堂之上,臣也定當竭盡全力。”
蕭恪見公儀景心意已決,也不忍強人所難。
公儀景走出承天殿,眺望着巍峨的宮牆,這座皇城已經困住了她多年,她很快就可以逃出這座牢籠了。她想将大理寺的所有事務安排妥當,脫去這身束縛她的官服,再以自己原原本本的身份去見蕭策,向他說明自己的心意。
為官六年,她深感為黎民求公道是一件值得追求一生的事業,她也曾一心為公,可蕭策的出現讓她有了私欲。她心中不再只有模糊的芸芸衆生相,也有了清晰的“一個人”。自從失去家人,她已經克己奉公十多年,如今她只想任性自私一回——如若只有脫下這身緋袍才能換來與蕭策相守一生,她此時不會猶豫半刻。
“阿景!”裴聿之迎面走來。
“聿之。”公儀景笑着和他打招呼。
晏京的冬天,細密的寒雨下個不停,二人各自撐傘,結伴出宮。
裴聿之忍不住輕嘆:“蕭振此人,真是可恨也可憐。若是他兒時能多得到一些先帝和舒貴妃的關愛,興許就不會誤入歧途……”
“是啊,至高無上的皇權将皇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變成了一顆棋子,我們都是這棋局中的一粒落子,蕭振何嘗又不是?”公儀景神色悵然,“我恨透了蕭振,我知道不論人生落入何種境地,這都不該成為一個人行兇作惡的理由,可當我得知他成為太子之後所經歷的一切,我又忍不住惋惜,若是人人都可以像這空中的飛鳥一樣,生而自由,便好了……”
裴聿之也仰頭望向灰蒙蒙的天幕,細雨如針,幾只鳥雀匆匆經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阿景,你今後如何打算?”
“我要辭官。”
“辭官?”裴聿之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對,我相信陛下可以成為一代明君,如今大崟交到他手中,我很放心。”公儀景面朝北方,望向遠處,“鈞赫說,北陸風光壯美,原野一望無垠,每逢冬雪,滿城銀白。十日後他便要啓程北歸了,我想和他一起走。這座皇城像牢籠一樣将我困住了那麽多年,今後天地遼闊,任我翺翔。”
裴聿之不由得豔羨,公儀景脫去緋袍尚且可以和蕭策遠走高飛,可他和瑞音,今生卻再無可能了。不過,他也有些許惋惜,公儀景的才幹不輸任何男子,但卻因為女兒之身在大理寺幹了六年有名無實的寺正,好不容易得到新帝器重,她卻要放棄在晏京的一切。
“你想清楚了嗎?真的要為了蕭策放棄一片光明的仕途?”
公儀景側過臉,笑了笑:“我放棄仕途并非全然為了蕭策,而是因為我厭倦了這裏。晏京既是錦繡都城,也是龍潭虎穴。為了争權奪勢,這座皇城裏的每個人都如履薄冰,狠心相殘,每個人都想贏,因為輸了便會死。我倦了,我也不想成為誰的棋子,所以我要離開這,今後只為自己而活。”
“你曾以為萬民求公道為志,你放棄了仕途,也要放棄自己的志向嗎?”
“師父說過,為萬民求公道,不止在朝堂,也在茫茫天地間。”公儀景眺望着遠方,眼眸中滿是期待,似乎心也飛出了皇城,“過去我對這個國家的了解,只存在于書卷上的幾行字,體驗空洞,欠缺實據。我已讀過萬卷書,如今大仇得報,水落石出,我也該去行萬裏路了。”
“我相信你,不論在何處,你都會壯志得酬。”裴聿之問,“你告訴他你的打算了嗎?”
“還未,等我把大理寺的事務安頓好,辭去官職,我再去見他。我要親口告訴他,我心中也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