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在會場裏,延卮言的腦子裏還是一團糨糊。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面沒心沒肺的女孩,她穿梭在各個展架間,顯得興致勃勃。
他兀自在心底盤算,發生在自己身邊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一直像一團亂麻糾結在一起,他一直都想不通。但直到碰到了陸柒,就好像終于找到一個中心點,有了一絲絲方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在他蹙眉沉思之際,陸柒卻和一個玻璃展架前的一個工作人員争執起來,延卮言迅速走過去。
“小姐,真的不能取出來。”
陸柒臉色不太好,咬着嘴唇,眼睛裏有種莫名的執拗:“但是這塊玉佩……”
延卮言問:“怎麽了?”
工作人員苦着臉将陸柒執意要取下玉佩觀看的事情說了一遍。
延卮言往那塊玉佩上掃了一眼,驀地就移不開眼。
那是一塊圓形的玉佩,以镂空的形式勾勒出兩個蓬頭笑面的赤腳小孩,一個手裏拿着一朵盛開的荷花,一個手裏捧着個圓盒,大約是因為年代久遠,玉料有些微微發黃,荷花圖案處還有些隐隐的暗紅色裂紋。
“這是神話故事中的和合二仙,民間素以和合為掌管姻緣的喜神,這玉佩上荷花與寶盒,便是諧和合之美意……”
腦海中咻地閃過這樣一句,那話音裏溫柔的吳侬軟語,令延卮言心頭發軟,更有一陣潮水般的情愫湧了上來。
“延卮言,你跟他們說,這塊玉佩是我的!”陸柒用力地揪着他的衣袖,捏在金屬袖口上的手指因為過于用力而發白。
延卮言猛然清醒過來,環顧四周,大約是方才陸柒與工作人員争執的動靜太大,場館內的視線都若有若無地注視着這邊。延卮言長眉微蹙,拉着陸柒的手将魂不守舍的她拉到一邊的角落裏。
遮擋住那些探究的視線,他才問:“你怎麽了?”
陸柒斥白着一張臉,眼睛依舊執着地望着玉佩的方向,喃喃道:“玉佩……和合二仙玉佩是我的,你不要被她們騙……”說着說着,她的眼底泛起一陣霧氣。延卮言愣了一愣,隔着那朦胧,他窺見了她的慌張與無措。
陸柒現在處于一種完全失控的情緒,延卮言捏捏眉心,他也不知該怎麽和她解釋。
他拍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她,餘光卻看見有人靠近。他下意識将陸柒往身邊拉了拉,擡眼看向來人:“索小姐。”
索琳琅在注意到兩人牽在一起的手時,愣了一愣,在注意到延卮言疏離的語氣時,心髒像是被什麽用力攥住,心裏不由得就對他身邊低垂着頭的女孩不喜起來:“我聽說,這位小姐對我的玉佩有興趣。”
她将“我的”兩個字咬得很重,延卮言立馬皺起眉頭。
陸柒則是呆滞地盯着索琳琅手中的玉佩。
“請問索小姐,這塊玉佩是從何處所得?”延卮言問。
“是祖上流傳下來的。”
延卮言心裏疑惑,那為什麽陸柒一直說玉佩是她的?
“那……”延卮言有些猶豫,“我想買下這塊玉佩,不知……”
陸柒聞言眼睛咻地亮了,攥着延卮言的手不自覺用力,延卮言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既然是家中祖傳的玉佩,又怎麽會輕易賣給別人?”
陸柒搶道:“不管多少錢我都買!”
“這位小姐,我并不缺錢。”索琳琅帶着笑意,語氣倨傲又譏诮。
“可……”陸柒還想說什麽,延卮言将她拉到身後:“不好意思,是我們唐突了。”
說完,他轉向陸柒:“柒柒,我們回去吧。”
索琳琅笑容僵在臉上,捏着玉佩,心有不甘:“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陸柒旋身,看見索琳琅的目光緊緊地凝在延卮言的身上,原本喧嚣的情緒就像被澆了一瓢冰水。
她心裏一急,拉住延卮言,趕緊道:“我不要了,玉佩不要了,我們回酒店吧!”
延卮言雖然不明白她倏然轉變的态度,但是望見她懇求的目光,還是打算順着她的意思。
索琳琅看着兩個人漸漸走遠的背影,捏着玉佩的手不自覺用力,玉佩的邊緣大約是有裂痕,刮破了她的掌心,絲絲血跡順着裂痕往玉質深處浸透,慢慢彙聚成暗紅色的紋路。
身後有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掰開她的掌心。
索琳琅扭頭看一眼,男人正拿着一方素白色的手帕擦拭她的掌心,一向漫不經心的狹長雙眸,此刻滿是專注,耳畔的黑曜石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冰冰的光。
“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看你啊,順便拿回這塊玉佩。”
索琳琅皺起好看的眉,幾個月前,這個神神秘秘的男人不知道從哪裏得知她手裏有這塊玉佩,纏着她說不論出多少錢都要買下它。
“我記得我說過我不賣。”
“但是你剛才是打算把它賣給延先生。”他洞悉一切的眼神令索琳琅有幾分惱怒。
“但是我現在又不打算賣了。”索琳琅睨他一眼,抽回手,并不打算和他多說。
男人也不惱,只是在她轉身後幽幽道:“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你什麽意思?”索琳琅轉過身。
男人不答反問:“你知道,這世間什麽樣的記憶不會被時間涅滅?”
“每個靈魂的降世,都擁有三次享受人生的權利,而在這過程中産生的執念,會依附某種媒介存在這世間,如果有機會,記憶會找到他們的主人。”
男人的眼睛有一種蠱惑人心的意味,他緊緊地盯着她,令她毛骨悚然。
索琳琅就像被魇住一般,喃喃道:“什麽樣的執念?”
“達不到的期許、完不成的願望、不得圓滿的愛恨……還有附骨之疽一般的愧疚。”男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你有沒有過那種感受?你以為是荒誕的夢境,其實那是漂泊的記憶。”
索琳琅心神一晃,耳邊突然湧動起嘈雜的聲音,紛至沓來的腳步伴随着人們的驚呼,她看見炙熱的火舌舔舐着空氣,滿目瘡痍讓她渾身忽冷忽熱。她驀地捂住胸口,心髒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憋悶的感覺令她倏然回神,剛才的畫面煙消雲散,只有男人靜靜地站在面前凝視着她。
“你在說故事嗎?”索琳琅覺得詭異。
“你覺得是,就是吧。”男人又恢複他一貫漫不經心的語調,半晌又戲谑道,“你跟這塊玉佩,沒有緣。”
他的眼睛就像深不見底的寒潭,令索琳琅渾身遍布寒意:“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經營一家古董鋪子,替人保管生命中最重要的物件,偶爾也會替人尋找遺失的東西。”男人輕笑着走向她,在經過她身邊時微微低頭,在她耳畔輕聲道,“我姓樓。”
索琳琅看着男人漸行漸遠,良久才回過神,看向手裏捏着的一方絲帕,帕角上用黑色的線,針腳密實地勾勒了一個篆體的小字,隐約看得出是個“樓”字。
而此刻,延卮言和陸柒已經回到酒店。
電梯裏的氣氛有些悶。
延卮言思索了一路,還是決定将心底的疑惑問出來:“那塊玉佩……你為什麽會覺得是你的?”
陸柒盯着腳尖,悶聲道:“那本來就是我的!”
“但是,索小姐說那是她家祖傳下來的,你……”
陸柒說不出的心頭憤恨:“那明明就是我的東西!”
“柒柒,不是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就像那顆珠子,總有個來歷,說不定,只是兩塊差不多的玉佩,你記錯了也說不定,像今天這樣,我如果不在你要怎麽收場?人家只會覺得你很奇怪,把你當成一個瘋子。”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陸柒莫名地執拗起來。她自己也說不出來為什麽,只是今天在看到玉佩的第一眼,就有一種靈魂中的熟悉感,那上面的每一塊紋路,每一絲裂痕,她閉着眼睛都能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種溫潤的觸感,就好像多次握在手心把玩。
她相信那一定不是錯覺。
延卮言感覺到頭疼,身邊發生太多詭異的事情,甚至連陸柒這個人的出現,都讓他有種理所當然的錯覺。他甚至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一些事情發生,那些夢,那種時不時湧現出的熟悉感,那些忽然回旋在耳畔的聲音……
他幾乎分辨不出真實和夢境,或許是因為那些他以為是錯覺的片段都太過于真實……
他相信陸柒,即便他的理智一次次地悖駁,告訴他這不可能,但是內心深處總有一種聲音告訴他:她說的都是真的。
延卮言的沉默令陸柒陷入一種深深的失望裏。
陸柒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眼眶發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腦海裏浮現起剛才進退得宜的索琳琅,還有剛剛坐在車上不停迅速向後倒退的景色,與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交織在一起,火紅的花轎,漫天飛揚的鞭炮紙皮,歡天喜地簇擁着的隊伍……
一切的一切,使得她像是溺在深海之中,那種窒息的感覺,像是嫉妒,又像是絕望。
“明明我先遇到,為什麽又要來搶?我已經讓過一次,為什麽還叫我讓!”
延卮言被她吼得一怔,心頭閃電般地竄過一個念頭,但是來不及等他去捕捉,就見她沖出緩緩打開的電梯門跑回房間。
“柒柒……”延卮言來不及細想,立馬跟上,房間的門在他面前用力關上,落鎖的聲音穿過厚厚的門板。
“柒柒!”
沒有人回應。
延卮言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擰着眉垂頭走回了自己的房間,疲憊感就像潮水湧動在黑暗裏,他嘆了口氣,想明天再找陸柒好好談談,卻沒想到等到第二天,陸柒已經不見了。
二)
樓婆婆蹒跚着步子靠近埋頭在書桌前苦思冥想的女孩。
陸柒察覺到腳步聲,回過頭:“婆婆。”
樓婆婆溝壑縱橫的臉上牽起一絲笑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又用手指遙遙向上斜指着一個方向,殷切地看着她。
她指的是後山的方向,古德寺就在那個上面。
陸柒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了,我明天會去寺裏。”
明天是她的生日,他們這裏的人,生日的時候是必須要去古德寺裏走一遭的。
樓婆婆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往西邊的空屋子走,從屋子裏抱出一床被子,費勁地鋪在枝幹密實的結香矮樹上。
陸柒趕緊跑過去幫忙,細碎的棉絮洋洋灑灑地飄蕩在淺金色的陽光裏。
回頭看一眼西屋,這棟古舊的宅子裏有許多空房間,但是居住在此的人只有她和樓婆婆兩個,除了常用的房間,其他的都許久沒有人住,陸柒偶爾會去打掃,每次都是積灰深重。
而此刻,房間拾掇得一塵不染。
“婆婆,有人要來嗎?”
樓婆婆皮包骨的手,細細地撫摸着枝頭豐盈的花苞。
結香花開,客自遠方來。
樓婆婆眯着眼睛,想起二十年前,結香花一夜之間挂滿枝,她打開門,門口就多了個抱着八音盒,怯生生的女娃娃,骨碌碌的大眼睛,就像躲在清晨迷霧後的初生幼鹿。
風頌鎮外,棘刺叢生的隐秘小路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延卮言小心地別開擋在眼前的藤條,踩着有點松動的青石板,四下環顧一圈,按照剛才那個大叔的指引,應該馬上就到了。
他仰着頭望了眼将要到頂的日光,額頭上已經出現了一層霧汗,饒是他平時沒少鍛煉,現在也是氣喘籲籲。
他暗自咂舌,想起知夏說過,風頌鎮是一個鮮為人知的隐秘村落。又想起半個月前不告而別的丫頭,好氣又好笑。
那天晚上陸柒的異狀,實在是吓到他了,不知道為什麽,自那天後,他的心就沒有安定過。
并且,他的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告訴他:一定要去風頌鎮。
大概也和那些莫名的夢有關。
他許下了很多好處賄賂詹知夏,才套出詳細地址。
他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找對地方沒有。
延卮言又走了十來分鐘,才看到幾棟錯落的房屋,房屋中間空出很大一塊平地,一棵高大的榕樹拔地而起,看起來像是有百來年的樹齡了,枝幹舒展,葉片柔軟,陽光灑在油亮亮樹冠上,繁茂的氣根向下延伸紮進土壤裏。
他緩步走到樹下的竹桌邊,拉過東倒西歪的竹椅,渾身散架一樣癱在椅子上。
延卮言打量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路過的人都用詫異的眼神回望他。
令他驚奇的是,生活在這個地方的,好像都是老人和小孩,青壯年一個都沒有見到。
他微微揚起頭,密密匝匝的樹冠有碎光閃爍,微風拂過,層層的樹葉抖動着,好像一個個生命在顫動。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他扭頭,一個老大爺閉着眼拉着一把破二胡。
延卮言拖着竹椅往那邊靠近幾步,試探地問:“大爺?”
老大爺依舊拉着二胡。
延卮言幹脆開門見山:“老爺子,這裏是不是風頌鎮?”
大概是離得近了,二胡聲嘎吱嘎吱的,老大爺拉得陶醉。
“大爺,我是來找人的!請問你們這有沒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叫陸柒!”
大爺眼皮都沒有掀動一下,延卮言洩氣,垂首掏出褲兜裏的手機,屏幕剛亮又閃爍兩下直接黑屏。
延卮言強忍住暴躁,後脖頸上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竄過,伸手一摸,捉住一把一條條的須狀物,正要揮開,一股突兀的拉扯感從手心傳來。
延卮言心裏一驚,連忙放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倒退着往樹冠裏看。
一把須根大幅度地晃蕩着。
老榕樹成精了?
就在延卮言驚疑不定時,樹上傳來一陣小孩的笑聲。延卮言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一個七八歲大小的男孩從樹上刺溜下來。
“你……”延卮言指着他。
男孩朝他嘿嘿一笑:“我叫榕生。”
“你怎麽在樹上?”延卮言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剛才吓得夠嗆。
“我姥姥說我娘是絆着樹根才生的我,我跟這棵樹有緣。”榕生一點都不怕生,踩着榕樹根跳到延卮言面前仰着頭問,“你是找鬼婆家的鬼丫頭嗎?”
“鬼丫頭?”延卮言皺眉。
榕生指着在一邊拉二胡的老大爺:“是呀,我剛才聽到你問陸伯,陸伯耳朵不好。”
延卮言眼角一抽,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傻。
榕生人小鬼大,咬着手指搖頭晃腦道:“你是找鬼丫頭吧?我們這二十來歲的女娃娃只有鬼丫頭一個。”
延卮言也不确定他口中的鬼丫頭是不是陸柒:“那你能帶我過去找……鬼丫頭嗎?”
榕生聞言卻退後一小步:“不行,大家都說,鬼丫頭會勾魂,十幾二十年前,她剛來我們這的時候懷裏抱着個盒子,別人都打不開,只有她可以。”
延卮言嗤道:“說得這麽頭頭是道,十幾二十年前你都還沒出生吧。”
“大家都是這麽傳的!”榕生理直氣壯,想了想又補充道,“前月趙嬸子摘豆角的時候還在說呢,她小孫子就是聽到那個盒子發出的聲音,痛苦得直冒汗,李叔也因為鬼丫頭的盒子病得下不了地,姥姥說那就跟鬼差手裏的勾魂索一樣……”
延卮言無語扶額,這小孩,成天都聽了些什麽,經過他的口,陸柒整個就變成一牛鬼蛇神!
“小鬼,我告訴你,有空多讀書多看報,成天聽別人瞎叨叨,以後就變成跟他們一樣的長舌婦!”延卮言用力在他頭上敲了一下,看榕生敢怒不敢言地抱着腦袋,滿意極了,“現在帶我去陸柒家!”
“不行!姥姥不準我靠近鬼丫頭,被她曉得要打斷我的腿!”榕生困擾地撓了撓頭,“叔叔,你是城裏來的吧?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啥是勾魂啊?為啥村裏人都不許跟鬼丫頭說話?她以前還偷偷塞給我糖哩!被我娘曉得了把我好一頓打,說那是要害我!”
延卮言眼角直抽,陸柒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他許久沒有說話,半晌後,彎下腰揉了揉男孩的腦袋:“那你知道她家在什麽方向。”
“知道。”榕生脆生生地答道,胖嘟嘟的手指指着路盡頭的方向,“往前頭一直走,到最後一戶繞過右邊的石牆,門口挂着紅燈籠的就是。”
“謝謝你。”延卮言順着他指的方向往前走,剛走了幾米,又回頭看了一眼,榕生又麻溜爬上了樹。
延卮言環視一眼四周,古樸的村子、警惕着向這邊張望的人,确實與開朗陽光的陸柒格格不入……
此時此刻,陸柒絲毫不知延卮言即将抵達她的“老巢”,因為她現在被另外一件事情分走了全部心神。
陸柒手足無措地看着矮幾上的八音盒,手柄骨碌碌地轉着,發出一種特殊的樂聲,好像有鼓、埙、琴,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樂器,悠揚綿長。
可她沒有心思欣賞,又驚又怒,從小到大,這個破盒子一出聲準沒好事!
要不是婆婆說她是抱着這個盒子出現在她家門口,說不定可以靠它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不然她早丢了這個禍害!
“千萬別被人聽到啊!”陸柒揭開棉被正要蓋住八音盒,樂聲突然停了。
陸柒愣愣的,這節奏不對啊,以前八音盒一響,不鬧出點幺蛾子就不消停,這次怎麽這麽老實?
還沒等她想出個答案,大門就被敲響了。
“有人在嗎?”
這熟悉的聲音……幺蛾子來了……
陸柒一下就認出了這是延卮言的聲音,但是她還沒想好怎麽解釋那天的失态,好像不管怎麽解釋,都會被當成一個妖怪的樣子。陸柒只要一想到延卮言會像風頌鎮上的人那樣對她避之不及,她的眼神一下就暗下去。
延卮言在門口拍了半天門都沒有人響應,終于怒了,幹脆放聲大喊:“陸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裏面,趕緊給我開門!”
陸柒:“……”
三)
第二天一大清早,陸柒就起來了,看一眼緊閉的西屋大門,才恍惚意識到昨天延卮言是真的來了。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想到昨天和延卮言照面時,他一臉戲谑地叫了一聲“鬼丫頭”,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第一次覺得這個稱呼,尴尬而又無所适從。
然而,當她目光掃到院子裏一夜之間盛開的結香花樹時,頓時驚了。
要知道,這棵在樓婆婆口中的“報信樹”,她從沒見過它開花好嘛!
“喔!開花了啊!”她摸着昨晚賭氣在花苞上打的結驚嘆。
這時身後傳來延卮言的聲音,懶洋洋的,由遠及近:“我以前在鄂西地區采風時,當地的女孩都把這種花叫夢花,她們喜歡把枝條打結後許願,以許願找到夢中情人。”
還能這樣?
陸柒腦子還沒有清醒,腦袋歪向一邊,臉上一副懵懂的表情。
太可愛了吧!延卮言心裏驚呼,嘴上卻壞笑道:“你不會也有這種少女情懷吧!老實交代,你打結的時候你想着誰!”
陸柒聽他說夢中情人,想起,昨晚自己打結的時候是在咒罵面前這個渾蛋沒錯,這兩條信息交織在一起,腦回路突然錯位,臉噌地紅了:“你、你胡說八道什麽!”手一用力,掐下一把花蕾。
延卮言驚奇地看着她,圍着她轉了一圈:“啧啧啧,我就随口一說,你心虛啦?”
陸柒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臉紅成這樣,不會想的真是我吧?”延卮言故作驚訝地捂嘴,“陸柒,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
胡說八道!誰會喜歡你啊!這麽惡劣!陸柒翻着白眼瞪他。
延卮言面不改色地奪下她手裏的花,故作猶豫:“那真不好辦啊,你脾氣這麽壞,時不時還犯一下毛病,話不說清楚就玩失蹤……”延卮言雖然沒有追究那天她的不辭而別,但是心裏始終沒有忘記這一茬,“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找不到對象的!”
陸柒忍無可忍:“滾!”這人忒讨厭!
直到吃過午飯,陸柒還是不理延卮言。
午後,陸柒突然說:“婆婆,我上寺裏了。”
樓婆婆只是看她一眼,陸柒不知為何突然低下頭半阖着眼,一副抗拒的模樣。
倒是延卮言,立馬丢下手裏破破爛爛的畫冊:“你去哪兒啊?”
“……”要你管!陸柒沒好氣。
順着一塊塊青石板鋪成的簡易階梯往山上爬,延卮言笑眯眯地跟在她身後:“陸柒,你不是還在生氣吧?”
陸柒當他不存在。
“你別那麽小氣,不就是跟你開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啊!
“你這樣找不到對象哦!”
還提!
“啧,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延卮言舉手投降,擋在陸柒面前,“看在你這麽有誠意的分上,我也不好太不給面子,勉強答應你吧!”
延卮言一臉“你看我這麽包容你,你就不要鬧小脾氣了”的大度表情,險些沒把陸柒氣得從石板上滾下去。
她狠狠地踹一腳他的小腿,延卮言“啧”了一聲,看到她氣呼呼地皺着臉,旋即又笑起來。
不要臉!陸柒在心裏罵道。
“好了好了,不鬧你了,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延卮言轉過身,小心地一節一節慢慢倒着走。
誰跟你“咱們”了?
“看來你想繼續剛才那個話題,正好我也……”
“古德寺!”陸柒真是怕了他了,“馬上到了!”
就像響應她的話,空氣中飄蕩來一股淺淡檀香味。
跟着陸柒繞過一條窄縫,眼前山洞從頂端的開口洩露下來的淺金色陽光,就像聚光燈一樣洋洋灑灑地投在青瓦紅牆的古舊廟宇上。
延卮言咂舌:“藏得好深啊!昨天我好像還從旁邊那條小路路過這裏,都沒想到這裏還有個廟!”
他跟着陸柒走近朱紅色的大門,天花板上向上隆起的圓形藻井,大概是年久失修,雕刻和彩繪有些斑駁。
“可惜了。”
陸柒順着他的目光向上看,贊同地點點頭:“聽說這個寺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但是前段時間在山腳下發現了一個古國遺跡,有考古隊來說要返修,但是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又不了了之了。”
“是嗎?”延卮言環視一圈。
廟裏只有一個穿着青色僧衣的清癯老者,眼睛眯成一條縫坐在供桌後面,從他們進來到現在就沒搭理過他們。
陸柒虔誠地望着正堂上那尊慈悲的佛陀,心底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悲天憫人之感。
延卮言有模有樣地學着她拜了一拜,在她将線香插進香爐後,湊近她小聲問道:“你剛剛在想什麽?”
延卮言沒有說,剛才那一個瞬間陸柒給他的感覺很奇怪,就好像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陸柒半阖着眼:“死生、命運、慈悲,還有十二因緣和三世因果。”
延卮言皺了下眉:“你……”不知是不是錯覺,眼前這個陸柒,突然變得好陌生。
陸柒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她兀自走到一動不動的老人面前,雙手合十鞠了一躬,老僧嘆息一聲,從抽屜裏拿出一張黃紙,還有一盞……呃,荷花燈?
延卮言驚疑不定地看向陸柒,陸柒一臉淡定:“我們走吧。”
延卮言幾步一回頭,他覺得自從進入風頌鎮,他的三觀一直在被刷新,到現在已經有隐隐崩壞的趨勢。他想,不論之後再出現什麽離奇的狀況,他大概都能淡定面對了吧!
是吧?
延卮言跟着她從另一邊的出口出去,這不是下山的路。
他淡定地抹了把臉:“咱們現在去哪兒啊?”
“梁河。”
兩人來到她口中的河邊,在山腳下。
“這就是你口中的梁河?”延卮言指着蜿蜒着的一條小溪流。
延卮言覺得陸柒可能對河有什麽誤解。
“以前是。”可是天長日久,現在只剩長滿枯草的幹枯河床,還有一些原本封存在河底的沉船、蚌類的殼和魚的枯骨。
延卮言沉默一瞬,陸柒從口袋裏拿出剛才從老僧那裏拿來的黃紙。
“這是什麽?”
“命簽。”陸柒淡淡道。
延卮言留意到她從始至終沒有打開命簽看一眼。
“命簽?”
“對。”她從口袋裏掏出另一張紙,小心翼翼地打開,上面用蠅頭小楷寫着“永世安寧、福壽綿長”幾個字。
“這是婆婆寫的。”陸柒将兩張紙一塊對折,壓在荷花燈裏,低聲解釋,“我們這裏的人,每年生辰時,都要去古德寺裏求一支簽,還有家人的祝願一起放在河燈裏,順着梁河放走,老一輩的人相信,人一生中的艱險苦難還有執念,都會因此随着這條河遠走。”陸柒将手中的河燈送進梁河,晃晃蕩蕩的水面波光粼粼。
延卮言在她身邊蹲下,看着她半邊臉龐映襯在暖色燭火光芒中,溫暖而又迷離。
荷花燈跌跌撞撞地順着水流向前,延卮言問:“今天是你生日啊?”
“不算吧。”陸柒淡淡地低笑了一聲,才道,“我也不知道,婆婆是在二十年前的這一天收養我的,也算是重獲新生吧。”
延卮言愣了愣,不太高明地轉移話題:“你不看看命簽上寫的什麽嗎?”
“沒什麽好看的,如果它說我命好,那我一點都不信,命不好,那更沒什麽好看的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你應該聽說了這裏的人是怎麽看待我的吧?”陸柒目光灼灼,從昨天他那句“鬼丫頭”就猜到了,有一絲難言的窘迫靜靜地浮在兩人中間。
延卮言啞然,想了想,問道:“為什麽?”
“聽說,我出現在風頌鎮的時候,手裏抱着個八音盒,就是擺在我床頭那個……”陸柒記得昨天延卮言“登堂入室”時,還用一種鑒寶的口吻,興致勃勃地說,“嗬,這還有個古董啊!”
延卮言下意識地抿緊唇。
陸柒接着說:“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很熱情,說‘真可憐哦,哪個天殺的這麽狠心,丢小姑娘一個人,一定會遭報應的’這樣的話。後來他們發現我抱着的八音盒,也有人說是古董,就搶了過去,但是沒一個人打得開。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棵榕樹下打開了八音盒,那天在場的很多人都做了噩夢,夢裏是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整夜說一些不着邊際的夢話……那種經歷,用他們的話說,就像是真實地死過一次。”她的語氣始終淡淡的,好像假裝那不是切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像一個旁觀者,這樣就不會那麽難過。
“後來,大家發現,發夢的都是那天在場并且聽見了奇怪的樂聲的人,他們不信邪,堵着我又讓我打開一次。”她低低地笑了,“實踐出真知,自此以後,流言就像瘟疫一樣。”
延卮言捏緊手心,不敢置信:“就因為一個夢?”他覺得有些滑稽,他自己也做過荒誕的夢,一度影響他的生活,卻從來沒有過這樣怪力亂神的想法。
“就是這樣一個原因,我成了風頌鎮上,除了婆婆,沒人喜歡的鬼丫頭。”
延卮言低頭就看到她睜圓了眼望着自己,眼底有倔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遠處有悠悠鐘聲響起,好似撞在延卮言的心上。
“不。”他面無表情,“除了婆婆,還有人喜歡你,我喜歡你!”
四)
脫口而出的話,延卮言自己也驚呆了。
就像驚雷,炸響在兩人中間。
陸柒呆了一瞬,立馬站起身往回走,随着她的動作,延卮言的表情變得詭異起來,有些懊惱,又似是茅塞頓開,見她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又變得惱怒。
于是,他趕緊跟上去,亦步亦趨:“哎,我都深情表白了,你這是什麽反應啊!”
“……”
延卮言不高興了,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往前沖。
“你倒是……”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陸柒漲紅着一張臉,不敢看他。
“陸柒,花是你給我的,我也向你表白了,那就是兩情相悅!”延卮言篤定拍板,“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人!我數到三,不吭聲就是同意了!”
“……”陸柒盯着腳尖,這個人還敢再無恥一點嗎!
“三!”
陸柒瞪大了眼睛,延卮言用實際行動告訴了她,他能!
延卮言就像看懂了他眼神的含義,清了清嗓子,斜睨着她,好像在說:無恥又怎麽樣,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他一轉身,順勢握住了她的手,義正詞嚴:“抓着我,你這麽笨,我怕你直接滾到山腳下去!”
陸柒盯着他的後背,沒有錯過他上揚的嘴角,不知為何,心就像身後的梁河水,突然變得溫柔但是又冰冷。
延卮言捏着手心軟軟的小手,內心暗搓搓地沾沾自喜,網上那些人說:看上了就是要出手如閃電!
學到了!學到了!
走到那棟熟悉的小院門口,陸柒忽然拖住緊緊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延卮言不明所以。
陸柒低低地垂着頭:“那你會因為一個夢愛上或者恨一個人嗎?”
延卮言以為她還在擔心八音盒的事,于是寬慰一笑。門口懸挂的紅紗燈裏,柔和的光投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明明是一個驕傲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居然像少年一樣,